奉旨而來的內監很低調,一頂青布幔小轎停在了楚王府的門口,周圍的人隻瞥了一眼暗自唏噓一陣便不再有興趣。從以前的門前車馬喧到如今這般寥落地步,也就轉眼的時間,這世間事真是不可捉摸。
兩位內監一人手裡捧著東西,一人空著手,由守門的錦衣衛領了進去。
陸宴早已經在門內的廊下等著,身後是兩隊列隊站著的錦衣衛,在楚王府被搜查之後他們便守在前院,現在他們的任務完成了。
錦衣衛和傳旨內監雙方都很有默契地互相行了禮,再未多言語,陸宴隨後揚了揚手帶著他的人從大門走了出去,但並未離開,隻是在門口守著。
早起聽說了司禮監和內閣在大殿廷議,他便猜測應該就是今日了,果然午後沈儀華便上門了。
“好久未見,師兄可好啊?”
她今日是一身白衣,就連遮麵的薄紗和發髻上的簪花也都是白色,異常顯眼,但是周圍的看守誰都沒有注意到。
即便知曉了她的身份,陸宴與她相處還是不自在,總覺得她身上帶著幾分邪性,大約是和她崇信的教派有關,又或者單純是因為她這個人,總之陸宴能感覺道她是個俗世牽絆很深的人,他心中納罕為何玄風師父那樣超脫的人會收了她為關門弟子。
陸宴打量了她一眼,問:“傷好了嗎?”
“沒呢,”沈儀華輕笑:“養了這許多日了,還時不時作痛,師兄,你這讓我很難不懷疑是在報複啊?”
陸宴對她嘴上取笑刻薄人的功夫深有領教,遂不再搭腔,隻說:“按時上藥就能好了。對了,你來這裡做什麼?”
沈儀華跟著他走進了前廳,扯下臉上的薄紗,順手從上到下往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牽唇笑說:“師兄還真是眼拙,這很難看出來嗎?當然是來送六皇子一程,順便恭喜師兄大仇得報。”
陸宴自然不信她這鬼話,輕哂道:“據我所知你與楚王並沒有這般好的交情,而且你也沒有這麼好心。”
“嘖,師兄說話還真傷人。儒家曰愛人,道家雖然超脫些,但也極講究自身修為,我與師兄出身同門,滿懷一顆濟世愛人的俠義之心不足為奇吧?”
沈儀華反問一句,從容在椅子上落座,將陸宴手邊的那盞才泡好的茶拿了過去,毫不在意的抿了一口,抬眸晲向他哼笑說:“還是說師兄的這點慈善仁心隻是對楚王側妃,而並不能對楚王?看來到底還是舊情難忘啊。”
聽這話陸宴便知道她來了有段時間了,就連前麵他勸楊氏離開的話也聽到了。
陸宴也不掩飾,坦蕩說:“當初是楊家的大人貪慕富貴名利,配合楚王構陷害死了我的父親,但她隻是一介深閨女流,並不與此相乾,也並不知道其中謀劃,我對事不對人。”
況且楚王自知時日無多,將正妃嫡子送去避難了,她一個側妃還懷著身孕,何苦又守在這裡。所以陸宴到底不忍心,因著這樣的想法,便去找了楊氏,暗示她聖上對楚王的處置旨意可能很快就下來,自己可以想辦法將她送出去,但是那楊氏卻拒絕了他。
聽了陸宴的解釋,沈儀華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哦,竟是如此啊。隻是可惜,師兄的一番心思全白費了,那側妃好像並不領情呢。”
陸宴並未在意她的嘲弄,端正坐著,提醒道:“宮裡的人大約已經在來的路上了,熱鬨你也看了,是非之地,還是趁早離開的好。”
沈儀華嗯了聲,淡定將盞中的茶水喝完了,隨後起身說:“行了,不打擾師兄了,我去同楚王道彆。”
“你還要見他?”
陸宴以為她為魏王謀劃,此次隻是來看看政敵落敗而已,卻沒想到她竟然是真的要見楚王。
“都說是道彆了,不見麵像話嗎?那樣顯得多沒誠意。師兄放心,我會再幫你勸勸楊側妃的。”
說話間沈儀華已經繞過屏風往門口走去,頭也不回,直留給陸宴一個高挑纖瘦的背影。
沈儀華這廂順著覷著回廊來到後院,午後的日頭很烈,曬得院中那些綠意頹靡不振,因著府上遭變,大約也沒有人有心思侍弄,上麵的一層葉子已經乾枯死了。
沈儀華徐徐走過去,順手扯了一片葉子在手中,隨後拾級而上,推開了那道緊閉的雕花木門。
裡麵的人前一刻應該還在交談著什麼,隻見楚王席地坐著,大約是因為天氣太熱,上身的衣衫敞開著,手中握著一柄扇子,側妃楊氏則倚在旁邊的矮榻上,衣衫單薄,更顯出笨重的身形來。手中也同樣拿著一柄團扇。
兩人顯然都沒有料到這個時候會有人來,因著開門的聲音不約而同看了過來。沈儀華在他們注視下邁步走了進來,重又關上了門,不等楚王發問,率先敷衍福身一禮,道:“見過楚王殿下。”
楚王怔愣望著站在光影裡的沈儀華,恍惚覺得這女子好似從古畫走出來的神妃仙子一般,周身的清冷氣質直讓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敬意和畏懼來,他略一回神才問:“不知娘子是……”
沈儀華歪頭俯晲他,勾唇像個頑劣的孩子一般笑了下,道:“聞聽殿下大限將至,特來相送。”
楚王不由一驚,側妃聞言也不由站了起來,驚愕地指著沈儀華道:“大膽,竟敢對殿下不敬!你,你要做什麼?誰讓你來的?”
楚王雖然已經知道朝廷可能要處置自己,但那也應該是父皇下旨讓錦衣衛或者內監動手,斷然不會讓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前來,所以也起身問道:“你是從宮裡來的?”
“殿下,側妃莫慌,”沈儀華攤開雙手,微笑著說:“宣旨的太監隨後就到,我想著殿下,額,直說吧,我有幾句肺腑之言想對殿下說,所以便鑽了個空子貿然前來了。若是驚著了殿下和側妃,那還真是抱歉了。”
楚王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問道:“娘子與本王素昧平生,既然已經知曉本王大限將至,這個時候上門,不知有何肺腑之言要說?”
側妃在沈儀華說傳旨太監已經在路上時候臉色就變了,此時她麵色煞白,走過去緊緊挽住了楚王的手臂,好似如此便可以留住自己的夫君似的。
楚王倒是坦然許多,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說:“沒事,我會求他們放你離開的。”
側妃眼淚汪汪地搖了搖頭,她現在也認清了事實,殿下定是逃不出命來了,“不,我不走,我就跟著殿下,他們要處置殿下,那便也一道處置了我。”
沈儀華看著這對苦命鴛鴦,暗自歎息了一聲,走過去在側妃方才坐著的榻上落座,反客為主地說:“殿下坐吧,側妃也坐,您還懷著身子,看著辛苦得很。”
兩人被沈儀華的舉動弄得很是疑惑,對視一眼,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楚王又問了一遍:“娘子現在可以說了嗎?”
沈儀華頷了頷首,視線從楊側妃身上掠過,又看向楚王,一臉惋惜地道:“側妃大約還有一個月便要臨盆了吧?懷相很好,看來是個健壯的孩子。”
楊側妃一愣,點了點頭,隨後輕輕撫摸著肚子,說:“以前太醫也是這麼說的。”
“可惜啊,眼瞧著殿下府上就要有添丁之喜了,卻不想……”
楚王被沈儀華這一聲歎息引得不由悲上心頭,瞬時紅了眼眶,聯想到自己母妃早亡,又不得父皇疼愛,一生惶恐,如今自己的孩子也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沈儀華繼續說:“其實殿下此番結局倒也不是非得如此,世人皆稱頌聖人乃是仁善憫下的君王,愛民如子,卻不想對待殿下卻如此無情。”
這話更是直戳楚王痛處,他不由落下淚來,情緒也激動了起來,道:“是我愚笨,不若其他皇子,能文善武,能為父皇分憂,討父皇歡心。”
“怎麼會是殿下的錯呢?殿下身為聖人之子,雖然在文治武功是比不得其他皇子,但殿下這些年的苦心經營難道不是為了聖人嗎?”
沈儀華道:“遠的不說,就近幾年東南賑災,還有宮裡大興土木,連民間都知道這些殿下使了多少力氣。現在朝中攻訐殿下聯合世家搜刮民脂民膏,要治罪於殿下,殿下甚至都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就承擔了這樣的罪名。這難道不是殿下一顆忠於君父,忠於大晟的赤子之心嗎?”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但聽在楚王耳中卻字字真摯,這正是自己的心聲,是自己想要向父皇訴說的心聲,可是從來沒有這樣機會。
他仰首泣道:“可憐我……我從來都,都說不出口,現在,父皇他……再也聽不到了。”
楚王的眼淚滾滾而下,這些年的忽視,淡漠,委屈,以及此時的絕望混為一談,心中既有絕望感傷,又有悲憤不甘,他對父皇的忠心一個外人都能看出來,難道父皇他真的無知無覺嗎?
算上他自己稱病不出的那段日子,一直到今日,三個多月,一百多個日夜,父皇連一句過問的話都沒有過。他一直盼著,等著,等著來人,即便不召見他,哪怕是代父皇降下訓斥呢。可惜,都沒有,一句都沒有,到如今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