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妃在沈儀華的注視下解開寢袍,沈儀華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她身上的傷簡直簡直觸目驚心,饒是她以前跟著阿耶學醫的時候,對各種各樣的傷基本都有過見識,但從沒有想到會有一日能有這樣的傷痕讓她有些不忍相看。
沈儀華恍然明白了為何那嬤嬤說不便請太醫照看,與男女大防無關,這種外傷一般隻略瞥一眼便知道如何開藥。她說不便的意思是,賈妃身上的傷不便示人。
沈儀華儘量平靜地,有條不紊地為賈妃處理著傷處,但心中的震動卻久久不能平息。賈妃是後宮之首,聖人寵妃,能這麼傷她的人隻有一個。
在賈妃未開口前,沈儀華謹慎地沒有多問,寢殿內安靜的好似一切都凝固住了,隻有那香爐中飄散的煙霧是活著的。
“好了娘娘,我扶您起來。”
沈儀華將上完藥的一塊帕子丟在了旁邊的銅盆中,隨後動作輕柔地替她將寢袍籠了上來,扶她坐了起來。
賈妃臉上的淚痕還未乾,神情有些怔忪,緩了緩,接了沈儀華遞過的帕子擦了擦。
殿中的宮人在外麵,沈儀華隻好自己動手,倒了兩盞茶水,一盞奉給賈妃,道:“娘娘喝盞溫茶吧。”
賈妃接了,徐徐抿了一口。她本就生的極美,如今才剛過三十,又未曾生育,保養得宜,此時即便卸了妝容,素顏在燈燭下也是容色動人,隻是這樣美麗的容顏卻總是姿態哀婉,讓人歎息。
“聖姑大約也聽說過我進宮的始末吧?”
賈妃艱澀開口。
沈儀華沒有說話,賈妃繼續道:“他們想儘辦法,企圖將當年的真相抹去,但是真相就在那裡,哪怕是擁有天下的君王也難以做到,聖姑以為呢?”
沈儀華說是,“天命在上,人力確實微不足道。”
賈妃端著茶盞,倚在軟枕上,坐姿稍微放鬆了些,但並不放縱,還是雙膝並攏,腰背挺直,端莊肅穆。在賈巍死之前,沈儀華是見過賈隨高夫婦,她並不認為那樣的父母能養出這般行為舉止得宜的女兒,所以賈妃的這些禮儀規矩便是深宮大內的教化所成。
聞聽沈儀華之言,賈妃唇邊扯出一抹苦笑,道:“是啊,天命,人人都說天命,我一開始不信,後來便也不得不信了。在家中的時候,機緣巧合下結識了一位道長,他曾經為我測字,說我注定是要嫁入皇家,身居宮苑的。後來家裡給我定了親事,我得知對方是皇族郡王的時候,身邊的嬤嬤還同我打趣,說:‘人人都道山寺外麵設攤算命的都是半吊子神仙,這可不是半仙麼,說中了一半,我們娘子是要嫁去皇家,卻不是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安寢郡王府是個好姻緣呢。’”
“好姻緣,我當時也是這樣認為的,郡王——”
提起安親郡王,沈儀華又從賈妃臉上看到了那滿是苦楚滿是追憶的笑,和她當日說自己心中有所念之人,已經故去很多年的時候一樣。
“安親郡王,他是我的夫君,我嫁給他的時候才剛及笄。”賈妃緩緩說:“長安城像你這麼大的孩子大約已經不記得他這個封號了,就連以前的郡王府據說現在也成了韋家的私宅,就在平榮街,我在未與他成婚之前便經常去,後門口栽種了很多桃樹,春日的時候成片的淡粉色,很好看。”
“他那個時候還不認識我,我經常扮男裝,在對麵的茶樓靠窗的位置,看著他騎馬出門,馬鞭高高揚起,不知是在和門內的什麼人打招呼,隨後瀟灑地揚長而去。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我那時便已經很喜歡他了,喜歡到,一日日數著嫁人的日子,總盼著快一些,再快一些,與他成婚,日日送他出門,這樣他那個揚鞭示意的人便成了我……”
賈妃說著仰起臉,努力忍著眸中又蓄滿的淚水,少許,才又開口。
“許是上天知道我往後的人生皆是苦楚,所以便對我有了些憐憫吧。郡王原本向禮部請來的成婚日期與一位老太妃的壽誕撞到了一起,太後她老人家聽說了,為了全太妃的體麵,遂召郡王入宮商議,將原本定在五月末的婚期提前了,改在了五月初,家中為了籌備嫁妝忙成一團,但那樣的忙碌卻讓我無比歡喜。”
“我如願嫁給了郡王,在五月初二,是一個吉日。我的夫君,安親郡王蕭澤,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愛我敬我……後來啊,他被聖人一杯毒酒賜死,那是我嫁給他,成為他的郡王妃的第二年,他也才剛滿十九歲,還未及加冠。”
沈儀華看著麵前的女子,她雙眼迷離,神色恍惚,好似又陷入了那場經年的夢裡,永遠都不願意醒過來。
沈儀華從賈妃殿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誰也不知道這個大晟最美的女子,此前經受了怎麼樣的屈辱,又是在這一晚怎樣徹夜流淚哀歎宿命不公,最後才在憂懼與仇恨中沉沉睡去。
初陽照著宮苑中的金瓦紅牆,宮人們已經將甬道上的落葉塵土清掃乾淨,前殿門口,嬤嬤正吩咐侍女給前來向賈妃請安的妃嬪奉茶。
沈儀華掃了一眼,雙手對插在袖中,不疾不徐地從甬道走過,拾級而上,推開房門邁了進去。屋外有侍女趁著她開關門的功夫,飛速看了眼這時常緊閉的房門中的情形,以便作為得閒時候與其他宮人的談資。
沈儀華將她的動作儘收眼底,關上房門,轉身走到裡間,淨了手,隨後在桌上鋪開紙,研磨,執起了筆。
蕭啟收到書信的同時,也得到了聖人下旨懲處楚王的消息。
金保站在旁邊,不知道自家主子怎麼就兩封信,讀的神色迥然,忖著問:“殿下,長安那邊到底如何說?咱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這邊的軍務已然處置妥當,蕭啟就等著一個契機,現在聖人因為尹春的事情下旨懲處楚王。楚王一倒,不管是擅長權利平衡的聖人,還是一直支持楚王的世家,都需要推以為皇子上去,與陳王和清流抗衡,而眼下除了蕭啟,他們沒有彆的更好的選擇。
這一點蕭啟自己也很清楚,沈儀華就是為此謀劃,所以才會在當初讓他請旨來尹春賑災,順帶接著平匪患的由頭,順利接手了東南的部分兵權。
這些都推進順利,但蕭啟的心情卻好不起來,因為遠在長安的某個小狐狸又要將才向他伸出來的小爪子縮回去了。
什麼叫“此次回京多有風險,九殿下莫不如向聖人請旨之藩。”她甚至連藩地都幫他想好了,否則也不會在信中勸他勤於東南政務。
好得很,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能文能武,運籌帷幄,身在千裡遠的長安都能將他大半輩子的事情給安排妥當了,實在貼心的過分。
蕭啟越想越氣,憤然起身,往出走的同時吩咐金保:“收拾東西,咱們明日啟程,這破地方本王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金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雖然他也很想回去,但是他家殿下此次是奉旨前來的,如今沒有召回的旨意,“殿,殿下……”
金保追出門,小跑著勉強跟上蕭啟,勸道:“朝廷還沒有召回的旨意,咱們貿然回京定然會被彈劾的,”
“你覺得本王受到的彈劾還少嗎?”蕭啟無所謂道:“管不了那許多了,先回去,長安可能有大事發生,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那裡。”
這個她當然是指那個不是好人的女子!金保心裡清楚的很,李郎君說的很對,他家殿下早就被那巫女迷的失了魂魄了,一聽到與那巫女有關的消息,就什麼都顧不上想。
金保心中抱怨歸抱怨,但還是聽命收拾好了行裝,又去告知了李榮廷。
上次殿下回京隻把裴世子送了回去,李榮廷因為追尋前朝畫師容與的一副什麼畫作,所以耽擱了幾日,他又不願一個人回去,便留在這邊整日無所事事,儘換著花樣欺負金保和跟著蕭啟過來的另外一個小內監。
兩人都深受其害,這小內監比金保更甚,眼下聽著就要回去了,還未等李榮廷吩咐,自己一個人便哼哧哼哧將他的行禮裝了兩大箱子。
當晚,李榮廷與蕭啟接受了當地的幾位官員的邀請,在經略使文謙的府上設宴,為蕭啟踐行。尹春總兵熊成用和左嶺也來了。
蕭啟幾巡酒喝完,突然一眼瞥到下首處的熊成用,舉著酒盞過去硬要給他敬酒,拉扯著人說了半晌,大家都沒有聽明白。
“熊總兵為國為民,當得起本王這一盞,但是,疏懶正事的人是本王……總兵上次說的都對,但你罵就罵本王,不能說她,她不是禍國殃民的女子……禍國者為奸,殃民者稱佞,所謂奸佞,食君祿,站立於朝堂之上,這些她有什麼關係?”
“殿下說什麼?”
熊成用聽了個一臉懵,在蕭啟的糾纏下飲了他的酒,看向前麵攙扶蕭啟的金保,問:“魏王殿下這話何意啊?”
何意?你當初罵了誰不知道嗎?我們殿下為心上人報仇不行啊。金保心裡嘀咕著,嘴上卻說:“沒什麼意思,我們殿下喝多了。”
“沒,沒喝多,”蕭啟仍舊扯著熊成用的袍袖不撒手,一盞接一盞給他灌,自己也跟著喝,一麵道:“不能說她,記住了嗎熊總兵?本王不允許!這盞酒,該罰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