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1 / 1)

沈儀華平日裡本就淺眠,前麵聽了那老內監的話,心中思慮良多,躺在榻上更難以入睡。

對於蕭啟這個人,沈儀華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利用多一些,還是依賴多一些。從一開始便是他看破了她的計劃,但是他仍舊糾纏了上來,而她正好需要,就像他所說的,對自己來說他確實有諸多可利用之處,於是一切便順理成章。

一場禍事,家族覆滅,東宮倒台,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沒有了。與東宮那場大火一起焚毀的,是她學過的處世之道,是她的清明理想,還有她對那個仰之彌高的人暗生的妄念。但是失去並不等於忘記,她將那些過往放在心上,日日夜夜,長成的是旺盛的,日趨蓬勃的仇恨。

是他教會她的君子立世,教會她的修身明德,卻又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這個滿是陰謀詭計,腥風血雨的世上,背負著滿腔仇恨,在陰暗地獄中日複一日地苟延殘喘。

所以她猶豫之後攥住了蕭啟向她伸出的手,她沒有想那麼多,那個時候無論是誰,她想她都會因為貪圖那一米陽光而攥住那隻手。於是她毫無愧疚,也從未考慮過此舉對於蕭啟而言意味著什麼。

沈儀華理所當然地認為,關於黨爭,關於那至尊之位,除了那個清明雅正的人之外,其他人莫不是趨之若鶩,竭力以求。她沒有問過蕭啟的想法,便也將他劃為此列,但是前麵她聽到了那些話,恍然明白過來,原來他還可以有不同的人生。那麼,他好好的人生,為什麼要被自己折下來,折在這泥汙之中?

沈儀華睜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心中開始後悔在尹春的時候沒有同他說清楚,也後悔前麵寫信給他。人就不該從開始便抱有幻想,譬如以前的她對那個人,譬如現在的蕭啟對她。

不應該是如此。

沈儀華這樣想著,隻覺得疲乏至極,剛合上眼睛準備睡了,突然聽到外麵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然後是內監陰柔的聲調道:“娘娘回宮,快,都仔細著些!”

賈妃不是被傳召侍寢了麼?怎麼這個時候突然回宮了?

沈儀華也是進宮後才知道如今後宮的規矩,被傳召侍寢的嬪妃並不用遵循前朝規定不能在聖人寢殿過夜,要夤夜回自己的寢宮。其他嬪妃尚且如此,素有聖寵的賈妃更不必來回受累,所以她今晚侍寢卻在此時回宮,顯然很不尋常。而且聽外麵的動靜,也不像是聖駕蒞臨的樣子。

應當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沈儀華一麵留心著外麵的響動,一麵撐身起來,挑起床帳簾幔。就在這時,突然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後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前麵的警覺給了沈儀華準備的時間,她不慌不忙地披衣起來後開了門。

來人是賈妃身邊的嬤嬤,在廊下燈籠的映照下,能看到她皺顯的臉上滿上急切,道:“夤夜冒昧打擾聖姑了,隻是我們娘娘突然身體不適,現在又不好傳太醫,所以勞煩聖姑過去給看看。”

沈儀華頷首答應了,但心中疑慮更盛,暗自琢磨這嬤嬤這句“不好傳太醫”是什麼意思?

“還請嬤嬤稍等,容我整理一番。”

嬤嬤點了點頭,但仍舊焦急地緊緊握著雙手。

沈儀華轉身的同時,暗自瞥了一眼,走到裡屋,將衣衫扣子係好,隨後拿過了放在案上的一個繡花布包,裡麵的銀針脈枕這些物件還是父親當年給她的,一直用著,沒有更換過。

沈儀華在嬤嬤的帶領下往賈妃寢宮走去。這嬤嬤走的很著急,沈儀華便也不由加快了腳步。

從沈儀華的居所到賈妃寢殿,一路上嬤嬤都沒再說一句話,直到了門口,她才轉過身來,一雙眼睛沉靜卻嚴肅地盯向沈儀華,開口道:“我們娘娘看重聖姑,也最信得過聖姑,還請費心了。”

沈儀華這段時日居住在賈妃宮裡,雖並沒有過多接觸,也對這位嬤嬤有所了解,知道她乃是從賈府便服侍賈妃的老仆了,身份地位自然與其他宮人不同,而且為人嚴肅淡漠,不是個多話的人。眼下叮囑這一句,沈儀華隱約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警醒的意思。

她點了點頭,應道:“嬤嬤放心。”

這嬤嬤也略一點頭算是回應,隨後朝廊下恭謹站著的一眾內監宮女揚了揚手,那些人便分成兩列,魚貫上了台階,侍立在了門口。

嬤嬤這才對沈儀華點了點,推開門,比手道:“聖姑,請進去吧,娘娘就在裡麵。”

沈儀華抬腳邁了進去,雕花門在她身後被關上了,發生一聲輕響,那嬤嬤並未跟進去,看樣子是親自在門口守著。

沈儀華麵上不顯,心中卻越發疑惑了,往裡走了幾步,隨後跪地行禮道:“請娘娘安。”

等了少許,重重紗帳後傳來賈妃的聲音,不同於往常的輕柔瑩潤,似乎帶了幾分喑啞,說:“聖姑來了,進來吧。”

沈儀華提裙起身,挑開簾幔,往裡走了進去。她雖然住在賈妃宮裡,但此前並未踏足過她的內寢。進到裡麵,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殿中的熏香,與賈妃平日身上的味道一致,隻是更為濃鬱。

沈儀華腳步輕盈地往裡走,掃了一眼殿中的陳設從外間到裡間,空間雖然大,但一間屋子裡擺著三個香爐,心下越發納罕。

及到榻邊,挑起最後一層紗簾,沈儀華才看到了伏在榻上的賈妃。隻見她長發披散,臉頰泛紅,身上隻裹著一條月白綢的寢袍,雙腳浸泡在木桶的藥水當中。

見人到了,賈妃虛虛抬手,說:“深夜喚你來,打擾你休息了。”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沈儀華知道麵前的女子是個性情極為溫和的人,但畢竟身份有彆,即便溫和,也並不帶有這種毫不設防親昵,所以她這話一出口,沈儀華心中的疑惑更重了幾分,回道:“娘娘客氣了,嬤嬤說您身體不適,不知……”

“你先坐下,”賈妃指了指設在她旁邊的一個繡墩道:“坐下說話。”

“謝娘娘。”

沈儀華提裙落座,就在這個過程中,她敏銳地從這些混雜著熏香和草藥香的氣味中分辨出一絲血腥,隨即脫口說:“娘娘是哪裡受傷了嗎?”

賈妃神色一緊,旋即看向沈儀華,半晌露出一抹淒迷的微笑,從木桶中將雙腳抬了起來。沈儀華垂眸,隻見她的兩隻腳被溫熱的藥水燙的發紅,但並看不出什麼異樣。

“娘娘……”

她話還未說出口,就看到本來細膩的皮膚上一顆又一顆的血珠冒了出來,漸漸變大,凝在白皙的皮膚上。不僅兩隻腳,甚至往上的半截小腿,都是如此。

沈儀華不由大驚,一時也顧不上禮儀規矩,彎腰伸手按住賈妃的膝蓋,問道:“娘娘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賈妃的目光一直在沈儀華臉上,好似對自己腳上的傷毫不在意,她並沒有回答,隻是握住了沈儀華的手,重新又將雙腳浸在了藥液當中。

“我隻當聖姑會一直都是冷漠寡言的模樣,卻不想會對我露出這般憐憫的神情,”賈妃柔聲開口道:“這麼看來我當真是可憐至極,對嗎?”

沈儀華聽出了她語氣中極力壓製的悲傷,雙眸平靜望著她,搖了搖頭,說:“娘娘福澤深厚……”

賈妃淡淡笑了,美麗的雙眸逐漸蒙上一層水霧,歎息打斷了她的話,道:“原以為聖姑與常人不同,可以同我交心,如今卻也是和他們一樣,要說這等違心附和之語嗎?”

沈儀華一怔,從繡墩上挪開,跪下接道:“能得娘娘信任是我的福分,並不敢違心胡言,惹娘娘傷懷。”

“起來,不要跪著,不要跪我!”賈妃情緒激動起來,緊緊拽著沈儀華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彆跪!你彆跪,我算個什麼呢?我隻不過是一個賤人,一個玩意兒罷了,如何受得起,不可以,彆跪我……”

她喃喃念著,兩行清淚順著姣美的麵頰流下。

沈儀華覺察不對,忙問道:“娘娘?您到底怎麼了?”

賈妃不答,隻是枯坐著,默默落淚。

沈儀華猶豫了下,站起身拿了帕子,抬手為她擦拭,輕聲道:“佛家雲,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彆離,五陰盛。道家又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由此可見,人生於世卑微如草芥,何人不可憐?娘娘如此,妾亦如此,天下蒼生皆如此。”

賈妃緩緩仰起臉,望向沈儀華,眼神脆弱的好似下一刻就會破碎,“所以,請聖姑告訴我,人為什麼還要活在世上?”

世間萬般苦,人為什麼還要活在世上?這也是沈儀華一直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她舒了口氣,緩聲說:“妾不知道,娘娘,但妾想,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還不能死去。”

“大約是了,因為不知緣由,總有不甘心,所以還要活下去……”

賈妃接了帕子,徐徐擦拭著眼淚,寢袍的廣袖因著抬手的動作滑落了一些,沈儀華一眼瞥見了手臂上猙獰的青紫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