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永安坊附近驟然聽到楚王府中傳出來幾聲哭嚎,那聲音甚是淒厲,聞者驚心,但附近的人都不約而同朝著那氣派的門廊高牆看過去的時候,裡麵的聲音卻又小了。
“楚王府上發生何事了?”
眾人紛紛議論起來。
“你不知道嗎?昨日宮裡來人宣旨了。”
“說什麼了?”
“那誰能知道,隻曉得宣旨太監走了之後,錦衣衛的番子便把楚王府圍了。”
“嗐,看來這世上龍子龍孫也不好過喲。”
“誰說不是呢,先太子不就……”
“還不住嘴,這還能亂說的!”
此時楚王府中,一個漢子披頭散發,身上隻穿著裡衣,赤著足癱坐在院中。他的身邊跪著一位婦人,此時也是發髻鬆散,衣袍上沾滿了灰塵,腰腹間臃腫,姣美的臉頰上遍布淚痕,開口還未說話,眼淚便又湧出了眼眶。
“殿下……”
她的聲音都在顫抖,喚了一聲,將手伸向身邊的男子,而被她喚作殿下的男子麵無血色,眼眶通紅,竟然是一副癲狂模樣,像是什麼沒聽到般,對女子的呼喚充耳不聞。
“殿下,是妾啊,你看著妾好不好?”
女子繼續哭著哀求,周圍幾個下人圍著,但是誰也不敢作聲,更不敢上前勸解。
一行人在院子裡就這麼僵持著,直到陸宴帶著手下走進來。照常是一張冷臉,往園中一瞥,收住腳站定。
他的時間掐得很準,前麵搜查楚王府上的幾個屬下此時也都了了事,朝他迎了過來。
為首的一個拱手正要開口稟報就被陸宴阻止了。他的眼光又往院中一掃,頓了下,說:“聖人令,搜查楚王府,與其他人等不相乾,讓他們都回後宅去吧。”
屬下得令,走過去將這話對院中的人說了,但楚王似乎真的如下人私下議論的那般,修道修的走火入魔,迷失了心智,外界的什麼聲音他都聽不進去,仍是那般癱坐著。
“可是殿下他……”楚王側妃看了看楚王,又仰首看了看傳話的錦衣衛,最後轉頭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陸宴身上,抬手胡亂抹了抹眼淚,道:“暑天酷熱,王爺在日頭底下已經暴曬了兩個時辰了,妾實在沒有法子了,可否煩請你們將他挪去後宅?”
女子哀求的時候聲音中還帶著隱約的哭腔,陸宴不由皺了皺眉,他們站的不遠,交流也完全沒有到要人傳話的地步,但是屬下卻還是轉身過來將楚王側妃的話又轉述了一遍。
陸宴擺了擺手,準了他的話,“將楚王殿下送到後院去,讓我們的人撤出來,在外麵守著。”
“是。”
幾人過去將楚王連拖帶拽攙了起來,周圍的那些侍女這才敢上前,小心扶起了身形笨重的楚王側妃。
王妃這個時候也顧不上狼狽,朝著陸宴的方向行了一禮,輕聲說了句:“多謝緹帥。”
陸宴淡淡一頷首,轉過臉去不再看了。
身邊的人饒是不知曉內情,也從此時的氣氛中覺察出一些不對來。他們首領麵對這位楚王側妃的態度好似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雖然他以前對待女子都是不自在,但也不是此時這種不自在。
而最早跟著陸宴的人卻清楚,這豈止是不自在,楚王如今到這個地步,首領他沒有落井下石還待人客客氣氣是真的胸懷寬廣。
當初陸家與楚王妃的母家楊家交好,陸宴的父親與楚王妃的父親更是同窗加同僚,兩家便定了娃娃親,隻等日後孩子長大了成婚。
在楚王妃楊氏及笄後,眼看著一張美滿的姻緣就要成了,卻不想事情的發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陸家大人因為卷入貪汙受賄而入獄,病死在了獄中。
陸家一朝敗落,作為陸大人的好友兼準親家的楊大人不僅沒有出手相助,轉頭卻毀了親事將女兒嫁給了楚王為側妃。
因著這段糾葛,楊氏在聖人下令讓錦衣衛圍了王府後便一直心中忐忑。
算起來她已經大約有五六年沒有見過陸宴其人了。依稀記得當初他家出事後,他上門來請求阿耶出手讓他進詔獄見他的父親最後一麵,但是阿耶借故會客,任由他門外大雨中跪了七八個時辰,最終死心離去。
她當時其實想去向阿耶求情的,但是身邊的侍女和嬤嬤都說楚王看中了她,不日便會納她進王府,這個時候她為一個外男求情不合適,若是被王府的人知道了,隻怕會惹得王爺不快。
嬤嬤如此說,她便也作罷了。就像阿娘和嬤嬤們經常教她的那些,橫豎外麵的那些事情都是男人的事情,她一個小女兒家,父母說什麼便是什麼,讓她嫁給誰便嫁給誰也就是了,哪裡管得了那許多。
就這樣,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聽說過關於陸宴的消息,直到她嫁給楚王府,成了楚王的側妃,在一次給王妃請安的時候聽提起,說是新任錦衣衛首領以前籍籍無名,卻不想一朝高升,做起事來手酸狠辣,令人聞風喪膽。
她們中有見過的人說:“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人看著像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一般。”
楊氏回想了許久才終於想起那日在門後窺見的他的樣貌,好像的確是讀書人的文雅氣質,跪在那裡求情的時候很倔強的樣子。也是,他們家原本就是書香門第,阿耶時常說起他的父親,學問比她的阿耶更好一些,他也是很小就考中了秀才的,自然看著像是讀書人。
楊氏並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上過,隻是彆人提到了就粗略了想起了他這個人而已,她當時的想法是雖然他因為家中出事不能參加科舉,但錦衣衛也是個很不錯的差事。生活嘛過得去就行,就譬如爺娘毀親後送她進楚王府,原本以為攀上皇家便可振興家門,但是她並不得寵,家中也並未因此就變得更好。
她是一個凡事都能看得開女子,隻是沒想到會有這實在不能看開的遭遇。她沒想到號稱最得聖人寵愛的楚王會被自己的父皇囚禁,也沒想到這赫赫王府會被錦衣衛抄家,更是沒想到她與陸宴會在這樣的境遇下見麵。
楚王被拖到了後宅的寢宮中,楊氏便也在侍女的攙扶下跟了進去。
陰麵房間窗戶緊閉,在夏日能隔斷不少外麵的熱氣,乍一走進來,一股涼爽席卷全身將方才在院中炙烤的熱氣消下去不少。她便覺得也沒有多麼難過了,吩咐下人道:“送些水來,殿下方才受了好一陣的暑氣,還是擦洗擦洗的好。”
下人們聽吩咐去辦了,水送來後,房中便隻剩下她與楚王兩人。楊氏浸濕了帕子,拿過去在蕭敬跟前坐下,她懷著身孕已經有七個多月了,做什麼都不是很方便,但還是擰著身子湊上去給蕭敬擦臉。
聽著外麵沒了動靜,楚王原本緊閉的雙眼睜開了,按住楊氏的手,說:“我自己來。”
楊氏哎了聲,將涼帕子遞給他,自己又撐著起身到銅盆架子前擦了臉,洗了手,用手抿了抿頭發。
楚王看著她的側影,不由悲從中來,長歎一聲道:“都說了讓你趁亂跟著下人們離開,你非不肯,現在到這份上,想走也走不了。”
楊氏梳理完回過身,緩緩走過來,重又在楚王身邊坐下,笑盈盈地低聲說:“殿下是妾的夫君,從小我阿娘就說夫君為天,沒有天塌了我自去逃命的道理。”
此時陌路窮途的楚王早已沒了往日的氣派,想到自己落敗,就連王妃和世子也避難去了,這女子卻仍舊守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心中著實大為感動,待她落地,握住她的手動情地說:“此前對你多有忽視,萬沒想到你竟然對本王癡心如此,隻是我現在已然一敗塗地,再難起身的了,你還懷著身孕,難不成要與本王一處死在這裡嗎?”
“怎麼會呢殿下?您可是聖人親子,何至於就說到死字上?”
楊氏不由一愣,這話實在讓她吃驚。
“怎麼不會,當年的東宮太子又何嘗不是父皇親子,他還是顧皇後所出,既是親子又是嫡子,最後還不是被逼自焚,更何況我,我的母妃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宮女。”
蕭敬一時悲從心起,隻覺得滿腔愴然。
“我算個什麼呢?小時候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父皇的寵愛,幾個兄弟在一處讀書,父皇偶爾興起查問功課的時候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我,他誇讚過二皇兄和陳王的文章,也誇讚過魏王的騎射,隻有我,什麼都不如人,後來我就想,既然我沒有彆的長處,那有點錢總是好的。我和世家那些人混在一處,什麼賺錢就做什麼,我知道他們都看不起我,出了事也是拿我頂罪……”
側妃懵懵懂懂聽著,寬慰道:“殿下彆過於憂心,聖人是天下的君父,君父心懷天下怎麼會在意這些小事呢?說不定隻是嚇唬嚇唬您罷了。”
她是真的不懂,總覺得殿下不過是與那些人合起夥來弄了錢而已,皇家坐擁天下,要什麼沒有,犯得著因為一點小錢,父子反目嗎?
她一麵覺得自己的夫君實在可憐,一麵又為另外一件事犯了難——都說女子出嫁從夫,殿下出事她定然是要陪在身邊的,但是肚子裡的孩子月份大了,還沒有準備接生嬤嬤,到時候手忙腳亂的可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