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玄相派去的人將清容帶了來,韋玄臣心大得很,兄長說問話,便真以為是問話,隨意叮囑了幾句,讓底下人不要為難她,便自出門逍遙去了。
清容也知道韋玄臣靠不住,而麵前這個看似孱弱清瘦的男子,作為掌管大晟錢袋子的戶部尚書無疑不是她那些招數能應付的。
清容跪地行了禮,心中忐忑慌亂,但麵上仍強裝鎮定,半晌不見叫起來,便抬頭看了一眼。隻見韋玄相立在書案後麵,正神情冷峻地盯著她。她不由被嚇了個哆嗦,又趕緊垂下了頭。
韋玄相並未開口,收起厭惡的目光,用眼神示意管家秦伯。
秦伯恭敬點了點頭,隨後轉向清容問道:“聽說你原本是教坊司的舞姬,後被歹人轉賣到了尹春?”
“回大爺話,正是如此,妾也是在尹春遇見了被綁架的二公子。”
清容答了,腦中飛快思忖著如何提起自己對韋玄臣的救命之恩。
雖然她也知道所謂救命之恩,騙騙韋玄臣那個憨傻公子或許管用,但想要宦海浸淫多年的韋玄相眼皮底下過關,希望渺茫。她隻是想拖延時間而已。
但是這個管家顯然很有經驗,他並沒有順著清容的思路問接下來的事情,隻一句話便堵住了她的嘴:“既然是尹春,尹春那邊現在巫醫教盛起,娘子身為教中之人,便同我們郎君說說你們巫醫族的聖姑吧。”
清容瞬間麵如土色,幾乎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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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玄相從尹春回來後便稱病告假在家休養,朝中的關於他的彈劾愈演愈烈,世家以楊經綸為首的那些人顯然將他當成了背叛者,企圖利用輿論造勢,將所有能列舉出來的罪名都安在他頭上做實。當然這其中也有政敵推波助瀾,想趁機將他踩下去。但韋玄相的表現卻出人意料地淡定,甚至連麵見聖人澄清的舉動都沒有,將所有前來關切或者探聽的人一律都擋在了門外。
這日早朝後就有陳王那邊的人挑釁攔住了戶部一位平日很得韋玄相賞識的堂官,笑說:“楚王稱病,你們韋尚書也稱病,尹春一場瘟疫卻讓長安朝堂倒下一大半啊。”
堂官氣不過,見不到韋玄相便想辦法將此事告訴了整日無所事事的韋玄臣。於是沒過幾日,朝堂上彈劾韋玄相的折子中又多了一條:縱弟行凶,毆打朝廷命官。
朝中亂成了一團,但這些並不會驚動身居九重宮闕的聖人,自打上次因為賑災之事病倒之後,便再也沒有視朝了,朝中一應事務都交給了內閣和司禮監。
內閣在李叔正的帶領下事情還算辦的遊刃有餘,而司禮監這邊,幾位掌印太監卻麵對著一封折子沒了主張。
寫下這封折子的人不是彆人,正是韋玄相。
他從清容那裡並沒有問出什麼,那女子抵死不承認她與巫醫教有任何關係,但韋玄相卻利用此人做了個局。
他在折子上直言巫醫教借尹春水患瘟疫蠱惑人心,而身為朝廷賑災統帥的魏王蕭啟卻放任其不管,導致東南民間百姓崇信邪術,抗租抗稅,鼓噪滋事。
與此同時,司禮監值房內,幾個大太監湊在一處,均麵色凝重。已經是盛夏時節,午後的陽光將屋外磚地曬得發白,但是屋內伺候的小內監們都明顯能夠感覺到四周空氣的凝滯。
讀完折子的小內監仍恭恭敬敬侍立,雙手舉著折子,在等幾位大太監發話。但是坐在椅子上的幾位大太監要麼緘口不語,要麼互相碰一碰眼神便也沉默無話。
韋玄相既是戶部尚書,又有爵位在身,他的這封折子是直接遞送到禦前的,並不經過內閣,所以就算是他們想找內閣商量都沒個理由,但要呈到禦前,他們也覺得萬萬不可!
原因很簡單,聖人不願聽——韋玄相折子中的其他話語倒也罷了,但其中涉及巫醫教一樣,司禮監的這幾位幾乎都能想到聖人看到該是何等震怒。
太後年紀大了,病痛纏身,那聖姑得知後主動與賈妃提起,並在賈妃的安排下為太後診治。太後祖籍也在楚地,對巫醫甚為崇拜,聞聽那女子乃是巫醫聖傳人之後更是讚不絕口,而賈妃本就有私心,借此機會在壽宴之後,以為太後祈福為由,向聖人稟奏說是想要在後宮為聖姑修建殿堂。
“聖人前日已經準了賈妃娘娘所請,為著給太後祈福,旨意都下發到戶部和工部了,這節骨眼上上這麼一道折子,他韋玄相是要和誰過不去?”
值房內終於有人打破了寂靜,但開口便是抱怨,另一人哎了一聲,也跟著附和道:“和誰?這不明擺著嗎?可怎麼著,前朝打架,為難的是咱們,此等悖逆之言如何能呈交給聖人?”
“要不,咱們還是與內閣商議一下?”
“哼,”另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冷笑一聲,不陰不陽地說:“內閣那些人都是得了道的老神仙,這個時候你去商議,你人都見不著。再者這韋玄相將折子送到咱們這兒來,擺明了這是他一家言論,就沒打算將內閣牽扯進來。”
“那要如何?難不成呈給聖人?”
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唯獨掌印糜芳一言不發,他坐在椅子上,枯瘦的手搭著扶手,衣袍齊整,麵容平和,但誰看得出來他的心情顯然也並不在怎麼好,手邊一盞涼了換,換了涼,終究一口沒喝,最後開口做了決定。
“都彆吵了,折子交給我,先留中吧,你們誰打發個人給韋尚書回話,就說我的話,聖人身體不虞,等上朝了再議。”
“也隻好如此了,都聽老祖宗的。”
眾人認同了糜芳的的話,打發人往韋玄相府上去了。
韋玄相得了回複並不意外,隻是溫文有禮將傳話的內監送出了門,隨後仍舊稱病居家不出。他知道這張網布下去,很快便會有人找上門。
而後宮中的賈妃顯然沒有他這般定力,在得知韋玄相上折子抨擊巫醫族的聖姑之後,她便擔心起來。為了達成心中所願,這麼多年來尋仙求神,費了多少功夫,如今好容易有了一絲希望,她絕對不能容許有所閃失。
但是沒有人幫她。她素來知道朝中那些大臣的厲害,從她進宮到如今,整整十年過去了,但是那些飽讀詩書的大人們仍舊在對她口誅筆伐,罵她殃民禍國。如今聖人雖然允準了她的請奏,但是殿堂能不能建成還得看朝臣們的態度。
一想到這些,賈妃便覺得胸口憋悶,晚膳也進多少,就被宮人簇擁著沐浴更衣了。
前麵聖人派人傳召,賈妃今夜侍寢,沈儀華不用去她宮裡講經,於是想起某人臨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要給他寫信的話。
自打他上次離開後,短短十日,沈儀華已經收到了兩封他寫來的信,一封甚至是在前往尹春的館驛中寫的。
家中那場禍事之後,沈儀華有個習慣,不管是什麼書信,看過後一律焚毀。蕭啟的自然也不例外,但現在有個問題,書信被她燒毀了,而前兩日忙著手頭的事情,沒顧上回他,現在已然將上麵內容忘記的差不多了。
沈儀華坐在書案前,邊回想著邊磨好墨,潤了潤筆,半晌卻無從下手。好似又回到了讀書時候,寫不出文章來,總在趕在那人要查看之前抓耳撓腮。
沈儀華執筆沉思良久,直到筆尖一滴墨滴在紙上,她才回過神來,重又換了一張紙,最後落筆的話很簡單:“多加餐飯,望君平安,盼歸。”
仍舊是夤夜出門,去了後麵那座荒棄的宮室,沈儀華將書信交給了為蕭啟看管宮殿的那個老內監。那老內監似乎很是高興,忙著行禮接了過去,還不忘殷勤道:“沈娘子請坐,我替您泡茶來。”
沈儀華擺擺手說:“不必了,我這便要走了。”
老內監說:“那我送您。”
老內監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大好,沈儀華並沒有讓他相送,獨自出來,走了一段,臨時起意,突然想到還有話要同蕭啟囑咐,便又返了回去。
行到門口,正要抬手敲門,突然聽見裡麵的對話,應當是老內監和前麵見到的他手下那個年紀很小的乾孫子。
隻聽年紀小的問:“終於等著了,您老可開心了吧。”
“開心,怎麼不開心?”蒼老的聲音說:“殿下臨行前囑咐了我好久,這些日子沈娘子的書信不來,不說殿下那邊,就連我這也心裡著急,生怕是我們殿下隻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他笑了笑,繼續道:“我們殿下性子急,嘴上又不大會哄人,直到如今府上都沒有納妃,太後娘娘年紀大了無暇顧及這些事,聖人又向來不喜歡……嗐,我得了秦娘娘的話留下看著他,心裡怎麼能不著急?如今殿下有了心儀的女子,我自然盼著他能如願。”
“爺爺放寬心,娘娘在天有靈定會護佑殿下一切順遂的。”
“但願吧,隻盼著殿下能成了婚,日後去封地,安安穩穩的過好自己的日子,我也就不負娘娘所托了。”
沈儀華抬起的手又放下,暗暗歎了口氣,終究沒有再敲門去打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