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由(1 / 1)

沈儀華送了客來到後院,簌簌細雪在燈籠昏黃的光暈中如銀針般落下,她瞥了眼還在雪地裡跪著的管教嬤嬤,雙手對插在袖中漠然進門。

沿著略顯狹窄的樓梯上樓,路過一間門開了道縫的房間,裡麵傳來一聲:“多謝。”

沈儀華頭也不回徑直走過,淡聲道:“說早了。”

房中那人泄出聲輕笑,道:“不早,我喜歡中途慶功。”

“那我們不同,我並不是很喜歡。”沈儀華回了句,“尤其是才被人拿刀抵著脖子後。”

房門被推開了,清容探出身子來,問道:“怎麼?難不成傷著了?我瞧著魏王出手那力道不算大啊。”

傷倒是沒傷著,但提起這人沈儀華就隱約覺得脖子有點不舒服。她頓住步子,轉頭瞥了說話的人一眼,“要不下回換你試試?”

兩個時辰前,賈府那位管家在一番斟酌後聽了沈儀華的提議,同意讓她用祝由術為賈巍醫治。

沈儀華遂命人在院中搭了個簡單的台子,將賈巍挪了上去。

焚香祝禱後,繞著台子搖鈴唱誦。在眾人的矚目下,不多時那賈巍果真醒轉了過來。不僅恢複自如,看起來還比以往似乎愈加精神煥發。

眾人紛紛稱奇,跟著賈府管家一起來的那位醫者更是讚不絕口。

此人乃是長安城有名的醫癡陳如海,以前在太醫院供職。永和十五年,年僅七歲十二皇子突發惡疾夭折,從而牽扯出杏林世家沈家毒害皇子一案,聖人大怒,下令嚴查,沈家滿門被誅,太醫院上下也遭到清查。陳如海雖然與投毒大案無涉,但在事後不久便乞骸出宮,之後開了積善堂在坊間做了一名遊醫。

陳如海眼見沈儀華有如此手段,稱讚之餘少不得要探聽一番,遂道:“小娘子實乃妙手。這祝由之術失傳已久,老朽行醫數十載,隻在古籍上見有記載,卻從未親眼見過。今日小娘子用此術救得國舅爺醒轉,著實讓老朽開了眼。還請恕老朽冒昧一問,小娘子可是楚地巫醫聖的傳人?”

沈儀華無意與他交談,隨意敷衍了過去,卻不料前腳才將這夥人送走,後腳卻被蕭啟拿刀抵在了脖子上。

鑒於這九皇子方才在席間的有意刁難,所以對他去而又返的行為沈儀華倒並不意外,隻是這大冷的天,利刃緊挨著皮肉的寒涼之感令她萬分的不喜歡。

沈儀華側了側首,卻沒有躲開。

都說這貨混賬,今日算是徹底就領教了。兩人體型相差本就懸殊,他還頗不講武德地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早一手鉗固住了她的兩隻手腕。

沈儀華隻感覺到溫熱的吐息縈繞在她耳際,還有混著鬆木沉香的味道和已經淡去的血腥味。沈儀華心生煩躁,但還是耐著性子道:“九殿下這是何故呢?有話問便是,妾前麵就說過了,定會知無不言坦誠相告的。”

蕭啟聞言哂笑:“嗬,還裝!坦誠相告?本王瞧著你這嘴裡就沒一句說實話。”

“九殿下這話說差了吧。”明知掙不脫,沈儀華索性不動了,柔聲道:“妾能裝什麼呢?如若妾所記不差的話,殿下與妾今日才是初次相見,怎麼聽著九殿下這話,竟像是同妾有過什麼前塵糾葛似的,平白讓人聽了誤會。”

“哈?”蕭啟嗤笑一聲,說:“月奴娘子倒是會勸人的,本王差一點兒就要信了。”

他手腕一轉,利落收了刀,但鉗製著沈儀華的手卻並未鬆開,另一隻手從她腰後伸過來,隨後虛虛按在了她腰間那枚紋樣精美的荷包上。

“讓本王來猜猜這裡麵裝了什麼?是方才給賈巍用過的毒藥,還是幾日前射向本王侍從的銀針?”

果然被他識破了!

沈儀華心中一驚,但轉瞬冷靜下來——荷包裡的銀針她早就換了,而且前麵乘人不備,給賈巍服下的隻是一味毒藥的藥引而已,就算他現在拿去勘驗也查不出什麼。

他沒有證據。

想到這一點,沈儀華遂繼續裝傻充愣道:“今兒是什麼凶日,莫非九殿下也被邪祟侵體了不成?張口閉口毒藥毒針的,說的妾怪怕的。”

“怕麼?”蕭啟手上略微一用力,“當著本王的麵就敢行凶傷人,我看你沒什麼怕的。”

“好痛!”沈儀華便輕呼出聲,語氣柔柔弱弱的,“妾不過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不比殿下英武,還請殿下憐惜。”

“當時你的位置與我的侍衛之間將近一箭距離,銀針從你手上發出,擦著他的頸側皮肉而過,釘入馬車車壁入一寸。你還敢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

蕭啟嘴上這麼說著,到底還是將人鬆開了,順勢將她撥轉了個身,摘下了腰間那枚荷包,正要開口就聽身後不遠處一道略顯陰柔的聲音,催說:“殿下,該走了。”

蕭啟看樣子是真有事兒,聞言不再逗留,將到手的荷包拋起接住,轉身邁著長腿朝外走去,一麵說:“這個本王先拿走了,月奴娘子最好祈禱彆讓本王從中查到些什麼。”

沈儀華在後麵含笑道:“殿下查吧,裡麵真真切切全是妾……”

她故意頓住了話,蕭啟果然回了頭,浪蕩笑問:“什麼?”

“對九殿下一見鐘情的傾慕心思啊。”沈儀華徐徐說完下半句。

這女子果然沒一句實話,隨口胡扯都能被她扯的語氣真摯。

蕭啟冷哼一聲,又看了看手中的荷包,笑道:“定情啊?寒酸了點吧。”

沈儀華與他幾步之隔,玄衣廣袖,纖瘦的身影虛虛融在夜色中,淡卻冷,聲音也散發著冬夜的寒意,“禮輕情意重啊。九殿下,若是嫌棄不願領受,改日便讓裴世子帶回給妾好了。”

蕭啟聞言麵色瞬間冷了下來,寒聲道:“不管你要做什麼,本王給你一個忠告,彆打阿珩的主意,他不是你能招惹的。”

沈儀華略一頷首,乖順道:“妾承殿下的情,記下了。夜路坎坷,妾就不遠送了,九殿下,一路好走……”

清容前麵在樓上目睹了兩人那一場針鋒相對,眼下聽沈儀華語氣不善,知她心中有氣,略一頓,旋即手指繞著胸前的烏發,妖妖調調走到她身邊,笑說:“來,給我看看。醫術不精,但簡單的包紮還是略會些。”

沈儀華拿眼神製止了她,“彆得意忘形,回你的房中去。”

“喲,這麼大氣性。”清容哼了聲,妖嬈轉了個身,一把推開沈儀華的房門,率先走了進去,說:“前麵叫人送了熱酒上來,有興致一起喝一杯嗎?”

“沒。”

沈儀華跟著進去,關上門。

清容自顧自在凳子上坐下,果然圓桌上已經擺了一壺酒,她等著沈儀華淨了手,拿帕子擦乾後落座,隨後斟滿兩杯,比手相讓。

沈儀華端起來,她也拈起了酒盞,也不管人樂不樂意,主動湊上去磕了下,瓷盞發出清脆的一聲,她仰首一飲而儘。

“痛快啊。”

沈儀華本不想喝,但見如此,不想掃她的興,遂也飲下。

清容不再言語,一連喝了三四盞,好似仍覺不過癮,乾脆舉起酒壺往下灌。

“好了!”沈儀華終忍不住,按住她的手腕。

清容微眯著眼睛笑,“怎麼?不讓喝啊?”

沈儀華不冷不熱道:“飲酒傷身,悠著點兒。”

“好,你不讓喝,我就不喝了,聽你的。”

清容側首搓了一把臉,再轉過來的時候已經滿眼蓄淚。

“那時候小菱花就總這麼勸我。小丫頭,膽子大得很,根本不把我這個郡主放在眼裡……後來,後來她就死了!就死了啊!臉都被刀戳花了,我和阿易將她的屍身往賈巍房中搬的時候,她的雙眼中還在往出流血……”

“我容家曾祖從太|祖微時便為其效忠,後來太|祖立國,曾租因功勳封了藩王。”

她說著眼淚順著柔美的麵頰滾滾下落,“這世間事難說的很呐,誰能想到世襲罔替的王爵有朝一日也會被抄了家呢?他們說我阿耶暗藏反心,說他擁兵自重,這些我都不懂,那年我才八歲,什麼都不懂。”

“我阿娘死的早,後宅裡很少能見到阿耶的麵,我對他們都沒什麼印象,家抄了也就抄了,說實話,我一點都沒有難過。真的,一點都沒有,隻是偶爾想起來,覺得在青樓的日子比不上在家那般好過而已。我都認命了,可誰承想,這人啊走起黴運來還真沒完沒了……”

後麵的事情沈儀華大概猜到一二。

當初清容找上她說要讓她幫忙殺個人的時候便提到過,說是為自己的妹妹報仇。

清容其實應該叫容清,是鎮安藩王容嶺的獨女。她口中的妹妹是她乳母的女兒菱花,陪她一起長大,在容家被抄家後又跟著她一起被流放到西境。

兩人扶持著千裡流放路上都活下來了,卻不想清容一朝被賈巍看上,菱花替了她,被那變態淩虐至死。

沈儀華不作聲,以茶作陪,那壺酒最後還是被清容喝了個精光。等她喝夠了也哭夠了,抬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道:“當初說好的,等我報了仇便算是與你協議定了,我清容……不,我容清一言九鼎,此後便任由你差遣。”

沈儀華抿了口茶水,淡聲說:“你不問問我要讓你做什麼嗎?”

“不必問了,”清容道:“當初我找上你的時候,你說你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但我知道你不是——”

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袍,緩緩朝外走去,“你和我一樣,都是孤魂野鬼,都是靠恨活著的鬼魂罷了。”

沈儀華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半晌,摘下麵紗隨手扔在了桌上,喃喃重複:“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