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1 / 1)

沈儀華橫抱琵琶撥弦彈奏,錚錚兩聲,一瞬的寂靜之後,樂聲又起,由緩而促,在管弦絲竹的配合下漸漸越來越急。

不多時眾人的注意力便全被這樂聲吸引住了,裴珩也完全忘記了方才的不快,飲了盞酒便支頤望著沈儀華,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李榮廷在他們這些公子哥當中算是清流,平日裡就喜好吟詩作賦,填詞譜曲,又素來鐘愛打擊樂器,方才在沈儀華開始彈奏的時候便命人搬了鼓來。

眼下聽著曲子漸入佳境,他便脫下外袍,振袖拍起鼓樂相和。一時之間厚重沉悶的鼓點配合著愈發急促的琵琶音,似有千軍萬馬陳兵陣前枕戈以待。

與他人的陶醉不同,蕭啟仍舊神情輕浮,一臉玩味,時不時與身邊的清容調笑幾句,酒水一杯接一杯喝下,視線從一臉沉靜垂眸彈琵琶的女子身上掃過,隨後環顧四周,見眾人都專注於樂曲,就連那醉死的賈巍也酒醒了,好像在聽劉成說些什麼。

蕭啟有些不滿地“嘖”了一聲,指腹摩挲著杯盞上突出的紋路,隨口道:“這劉成怎麼回事兒?還讓那個礙眼的東西杵在這裡做什麼?”

清容因著他的話轉顧一眼,含笑沒有接話。

蕭啟口中的“那個東西”說的便是賈巍。

教坊司人人都知道當今九皇子與賈家的國舅爺不對付。

究其緣由要追溯到兩年前,當時剛發生了東宮太子因被廢黜闔宮自焚的事情,聖人大慟之下龍體抱恙,不知怎麼的就念起了遠在西境的九皇子,遂一道敕旨下去召其回京。

去替聖人傳令的便是後宮賈妃的胞弟賈巍。他憑借著長姐聖寵在禮部混了個員外郎的職,正是人生得意的時候,領著一隊人馬優哉遊哉便去了西境。

誰料這一去就出事了。

蕭啟是因過被遣往西境的,在那邊五年時間,幾乎都被遺忘了,乍一接到父皇允其回京的詔令大喜過望,在聽旨的過程中就已情難自禁,數度落淚,之後更是為表感激之情在府賞大擺宴席款待傳詔官員。

賈巍其人在長安素有好色之名,席上見伺候左右的一位西境侍女生的美豔不俗便起了心思,當場動手就是一番調戲逗弄,更在宴席結束後強擄至下榻之地行歡。

第二日賈巍是在床榻上與一具麵容模糊不清的女屍被西境廷尉當場捉拿的,說有人狀告他強搶良家女子並行虐至死,一應人證物證俱全,賈巍就這樣一頭霧水地被下了獄。

雖然事後沒多久賈家就動用權勢將人撈了出來,但賈巍一個堂堂國舅爺,在長安城都是橫著走的人,不清不楚遇上這麼件糟汙事,心裡自是難平。

他動用關係一番探查,最後才知道當初告他的人竟是蕭啟府上的一個侍衛。

賈巍哪裡是沉得住氣的人,立時便上蕭啟府上去拿人。也是為了逞個威風。當時滿長安都在傳賈家國舅被下了獄,害得他在一眾達官顯貴中抬不起頭來,所以這件事還帶著幾分自證清白的意思。

賈巍仗著自己國舅爺的身份,想著蕭啟一個不怎麼受寵的皇子,在西境時對自己是何等恭維奉承,本以為他會恭恭敬敬將那侍衛送出來任他處置,遂把排場整得很大,帶了十好幾位小廝,整整齊齊堵在魏王府門口。

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這蕭啟竟如此不是個東西,分明幾日前的宴會上還與他推杯換盞稱兄道弟,結果轉頭就翻臉不認人,不僅縱容底下人當著看熱鬨的眾人痛斥與他,還當即將他綁了送到禦前狀告他“草菅人命,藐視皇子。”

賈巍又挨一頓罰,自此與蕭啟算是徹底結下了梁子,每每遇見都要起爭執。有幾次甚至在彆家的宴會上鬨了起來,弄得主人家很下不來台。

打那之後長安城的這些勳貴人家也學聰明了,請客都秉持著“有這個沒那個”的原則,為的就是不讓他們撞上。

漸漸地一些酒樓茶肆,煙花柳巷,就連皇城的馬場和京郊的獵場也儘量避免二人撞到一起。今日算他劉成倒黴,早聽人報說九皇子要來這邊聽曲兒,卻忙亂下一個沒看住就讓醉酒的賈巍闖了進來。

果不出所料,好一場鬨騰,現在對著臉頰青紫的賈巍,他隻有一個勁地請罪賠不是。

不過這賈國舅今日倒好生奇怪。按理說一碗醒酒湯下去,這麼半晌了,人怎麼也該清醒了,可他倒好,醒是醒了,意識清不清楚的還真說不上來。

劉成求饒加勸慰,絮絮了半天,他一聲都未回應,隻見他雙手緊緊握著麵前小幾的緣邊,麵色赤紅,目光炯炯,死盯著奏樂的沈儀華狀若癲狂。

“國舅爺,可是覺得身上哪有不適?要不小臣帶您下去歇著?”

劉成試探問了一句,起身相攙扶,卻發現賈巍竟然力道奇大無比,把著桌子的手臂任他兩隻手都掰不動。

劉成吃驚之餘,隻好又賠上笑臉奉承道:“看來國舅爺近來在武學上又精進了,小臣該死,這身老骨頭竟攙扶不動了。”

賈巍仍舊毫無動靜,仿佛不曾聽見一般,抓著桌沿的手上血管鼓脹,青筋暴起,麵上也通紅一片,隨著堂上急如湯沸的樂聲,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間滾滾滑落。

他對著沈儀華的眼神已經不能用看來形容了,就像是餓極了的野獸眼看著獵物就在麵前卻被什麼東西牢牢按住了不得動彈那般,他整個人都麵目扭曲,目眥欲裂,其狀態甚是可怖。

蕭啟一眼掃過也覺得他此時的模樣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裡怪,遂隨口問道:“不是說這女子鮮有露麵嗎?怎麼,賈巍先前見過她?”

未得到回應,他收回視線,看到身邊的清容心不在焉地雙手端起酒壺朝著他麵前的空盞而來,不滿地皺眉,抬手按住盞口,不耐道:“問你話呢。”

清容仿佛如夢初醒般,手上的動作一晃,才斟滿的酒水便灑在了蕭啟的衣袍上,緋色轉瞬變深。

她反應過來忙不迭放下酒壺道歉,拿著帕子就要擦拭,下一刻就被一隻修長的手給擋下了。清容不解地抬眸,對上蕭啟審視的目光,心中不由一顫——

彆人或許不知,隻道這位九皇子放蕩不羈是個整日流連花街柳巷的輕浮浪子,她卻清楚他私下還有一怪癖,生性喜潔,與她們這些人相處更像是逢場作戲,從不允許她們無故近身。

眼看犯了他的忌諱,清容麵色發白,隻好跪起身緊著道:“殿下恕罪,妾一時晃神了。”

“無妨。”

蕭啟自己拿了錦帕擦拭衣袖上的酒漬,又問了一遍:“我問你,賈巍是不是以前見過這個月奴?”

清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忖著答道:“據妾所知,並未。殿下您也知道,這月奴被送來教坊也才堪堪半年時間,剛來的那陣子是有幾位郎君爭相追捧,可她那性子實在不討喜,漸漸地便作罷了。後來便是裴世子……話說回來,來,這裡的郎君們都是禮儀人,即便再喜歡她的美貌,但都知道她是裴世子的人,也不敢糾纏邀約的。”

“這就有些意思了。”蕭啟道:“難不成你們說她擅巫術,常在房中頌念咒語的話竟是真的?”

清容望著他,猶疑問:“殿下何出此言?”

蕭啟輕哂道:“你看賈巍那樣子,像被勾了魂似的……本王怎麼看著這麼煩躁呢。”

他言罷,恰好旁邊的下人端了果子上來,清容接下,照著他的喜好揀了一塊在小盤子中托過去,柔聲說:“貌似是這麼個傳聞,說月奴生於楚地,楚人好巫,她大約也略通此道。不過,那楚地荒蠻鄉野,有些個奇聞怪談不足為道。可這裡是長安皇城。天子腳下,龍興之地,再加上有殿下這樣雄姿英發的郎君坐鎮,妾想著,饒她會什麼妖媚邪術,也撲騰不出浪花來的。”

蕭啟聽了清容的奉承並未像往常一樣回應,在這殺氣騰騰的鼓樂之聲中他的眼皮狠狠跳了幾下,心中預感不好,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他抬了抬手,剛要喚隨侍進來,卻聽沈儀華手中將那琵琶撥出詭異的嗡鳴,就像是戰場上飛馳的烈馬被流失射中,喪命前猝然一聲長長的嘶叫。

他還未反應過來就看原先舉止怪異的賈巍在這一聲中忽地站起身來,身子僵直,甚至不顧麵前的小幾,直直向沈儀華的方向走去。

裴珩率先看出不對來,霍然起身驚呼道:“姊姊,小心!”

在裴珩的驚呼聲中蕭啟隨手抄起案上酒盞扔了出去,幾乎同時蹬著桌案飛身而起。

跟在他身邊的那個白麵內侍也反應極快,見此狀,立馬提聲呼道:“保護殿下!”音落立時有四個侍衛持刀衝上堂來,利刃出鞘的聲音混著又一聲詭異的琵琶音,竟仿佛在耳邊炸開來似的,不禁讓人毛骨悚然。

蕭啟拽著衣袖將還安穩坐在琴凳上的沈儀華拉起,順勢一腳踹向來人。

他是控製了些力道,依著平日裡對賈巍這個羸弱的連刀都扛不起來的公子哥的了解,這一腳怎麼也能將他踹退,但令蕭啟萬萬沒想到的是,賈巍生受了他這一覺,竟然紋絲未動,就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一下,甚至不受任何影響地又朝著他們的方向撲了過來。

席間眾人反應過來後頓時亂作一團,撲到堂上的幾名侍衛也被麵前的場景驚住了,一時竟忘了動作。

蕭啟反手將沈儀華推開,朝侍衛斷喝一聲:“擒住他!不可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