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儀華隨著裴珩落座後堂上起了絲竹,暮色漸漸籠上來,簷下的燈也挑了起來,從窗戶裡透進來,紅彤彤一片。
她抱著手爐目不斜視,安靜聽著交雜在樂聲中的談笑,不動聲色承受著眾人似有若無地打量。又約莫過了半刻鐘時間,門口的簾子被挑起來,跑堂道:“九殿下來了。”
沈儀華抬眼看過去,隻見進來的是位身形高大的男子,束發戴玉冠,緋色襴袍領口敞開著,臉生的極好看,一雙鳳眸更是出眾,手臂虛攬著身姿嬌小的清容大步邁進,微側首聽她說了句什麼,旋即勾唇,眉眼間笑意輕浮。
這位便是長安城風流名聲在外的九皇子蕭啟,沈儀華不認得他,卻早聞大名——紈絝中的紈絝頭子,不學無術,是個草包。
早年還算出眾,隻是不知何故被皇帝遣往西境幾年,回來後便與一眾世家子弟廝混一起,整日裡眠花宿柳招貓逗狗無所事事,據說去歲上在自己十八歲生辰上連弓都拉不開,當眾被皇帝斥責。
不過現在看來他倒是在這一眾紈絝中頗有威信,最邊上的人見他進來立馬站起身來見禮,其餘眾人也都紛紛起身,裴珩也跟著規規矩矩喚了聲:“阿兄。”
蕭啟擺擺手,似乎還未酒醒,晃晃蕩蕩走進來,瞥了裴珩一眼隨口問:“半晌不見人影,跑哪兒去了?”
見他問,裴珩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抬手摸了摸後腦,含糊說:“方才月奴姊姊那邊有些事耽擱住了。”
“月奴?姊姊?”
蕭啟嗬笑出聲,鬆開倚在他身側的清容,仿佛才注意裴珩身邊的人。他向前邁了一步,頓住,鳳眸微眯居高臨下打量著跪著的沈儀華,少許俯身迫近,自顧自隔著麵紗兩手指抬起她的下頜。
沈儀華被迫與他對視,兩人的距離很近,她能清晰聞到他身上冷冽的鬆木沉香還混著幾不可聞的血腥味。不複方才輕佻隨意,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有些低沉了,“你就是月奴?”
“阿兄,你彆嚇著她。”裴珩著急出聲,欲要阻攔他的動作。
蕭啟卻不看裴珩一眼,視線牢牢盯著沈儀華,眸中俱是冷冽,道:“回話。”
沈儀華避不開,輕聲答了聲是,“妾月奴見過九皇子殿下。”
麵前人並未鬆開她,默了一瞬,旋即勾唇泄出絲輕笑,隻是笑意不達眼底,沈儀華清楚地從那雙眼睛裡看到犀利的審視。
就這樣對視了半晌,下頜處的手指微動,順著沈儀華的麵頰緩緩遊移而上,停在耳際,輕撥了下她耳垂上的珍珠,蕭啟眼神玩味說:“前麵是誰說我們阿珩找了個紙糊的美人兒?這不膽子挺大麼!隻是本王素來不喜遮遮掩掩的陰詭行徑,月奴姊姊這麵紗可否摘了去?”
他刻意在“月奴姊姊”四字上加重了語氣,旋即指尖輕勾住麵紗,動作極為輕佻。
眼看就要揭下,沈儀華終於抬手給按住了。蕭啟挑眉,眸色愈冷,偏唇邊笑意愈盛,問:“嗯?怎麼?月奴姊姊竟是不肯麼?”
眾人皆伸長脖子等著這一出。在座的都是長安城出了名的酒色之徒,早在這女子剛入教坊的時候便被其吊足了胃口,隻是礙於裴珩寶貝一樣護著這才沒有造次,眼下有了這麼個機會,自然不肯錯過。
裴珩顯然沒料到如此場麵,又求情喚了聲:“阿兄……”
李榮廷直起身拽住滿臉著急的裴珩,鼓動道:“怕什麼呢,九郎隻是同你這位月奴娘子逗個樂罷了,阿珩莫著急。再者,月奴娘子明知九郎如此身份,還遮著臉,這也不合規矩不是?”
裴珩徹底沒了話說,蕭啟瞥他一眼,收回視線不緊不慢道:“月奴娘子也聽見了,不是本王存心為難你,你這不合規矩啊。”
沈儀華長睫微動,鬆開手,柔聲開口:“是妾失禮了。隻是殿下是長安的貴人,長安有長安的規矩,妾生在楚地,楚地亦有楚地的規矩。”
“哦,如此啊。”
蕭啟收手直起來,踱到上首位子上坐下,慢條斯理拿了帕子擦手,像是方才觸了什麼汙穢之物一般,嫌惡毫不掩飾,口中的話聽著倒是客氣得很:“本王孤陋寡聞確對楚地風俗知之甚少,還請月奴娘子耐心解答一二,說說你這覆麵同本王見禮的規矩到底由何而來?”
眾人都聽得出來他這是有意為難了。雖然一起混的這幫子狐朋狗友都素知九皇子蕭啟是個什麼混賬德行,但存心刁難一位女子這還是頭一遭。
裴珩看著蕭啟乾巴巴又喚了聲阿兄,見他仍舊不理自己,隻好狠狠瞪了剛才帶頭起哄的李榮廷一眼。李榮廷也聽出不對來,乾笑了兩聲剛準備岔開話題。誰知沈儀華竟然先開口了:“九殿下抬舉了。”
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也拿出錦帕輕輕在他方才觸碰過的地方擦拭了下,麵不改色垂眼緩聲說:“昔年太宗皇帝命人修撰《天晟大典》,妾聽聞大學士溫青鬆先生為編修其中的地誌十卷,曾花費五載走遍大江南北。先生現今仍在朝為官,殿下莫如請教於他,當比聽妾一介女流在此胡言亂語更為受益些。”
一言罷眾人皆驚,未曾料到這伶人竟如此大膽,當著蕭啟的麵言辭鋒利反唇相譏,將對她的羞辱加倍奉還了回去。
太宗文皇帝是蕭啟的祖父,溫青鬆先生在任翰林編修之前曾負責教導皇子們讀書,算是蕭啟的老師,此話就差貼臉說他是違背祖宗無君無父腹中空空的草包了。
“你放肆!”李榮廷愣了下緊著提聲喝斷。
蕭啟手臂撐著憑幾坐姿散漫,大笑幾聲,擺手道:“哎,榮廷,讓她說,這小娘子伶牙俐齒,當真有趣的緊。”
他從清容手中接了酒盞一飲而儘,隨後振袖問:“還有麼?月奴姊姊?這麼看我家阿珩當真挖出個寶貝來,生在荒蠻地,長在教坊司,卻識詩書,知禮儀,連朝堂事也通曉……這麼好的寶貝,哪找的呢?”
沈儀華連一個眼神都未分給他,柔聲接話,語調輕輕軟軟,說出的話卻暗藏鋒芒毫不退讓:“九殿下又抬舉了不是,妾草芥之人罷了,哪裡當得起點寶貝二字呢?殿下看走眼了。”
很好,罵他草包也就罷了,還罵他眼神不好。
蕭啟氣極反笑:“本王有沒有看走眼另說,就是不知月奴娘子這麵紗下遮著的到底是不敢見人的皮囊,還是彆的什麼?可經得起探一探麼?”
沈儀華置若罔聞,依舊雲淡風輕的模樣,緩聲說:“妾雖微賤卻也知朝廷法度乃立國之本,殿下天潢貴胄想必比妾更為清楚,殿下今日對妾心生好奇實乃妾之榮幸,想要探詢什麼殿下直言相問便是,妾定露膽披肝據實以答,必不使殿下壞了法度。”
“好!”
蕭啟支著長腿表情更加愉悅,輕拊掌道:“好得很!月奴娘子當真好氣魄!不過本王想要問的可就多了,娘子是在這答呢,還是換個沒人的地方,咱們慢慢聊——”
裴珩再也坐不住,斟滿一杯,起身舉樽對上道:“阿兄,月奴少在人前露麵,言語間或有不恭,我替她賠罪,還請阿兄息怒,莫要再為難她。”
“不關你的事,瞎摻和什麼!”
蕭啟不滿地皺眉。
“阿兄!”
“坐下!”
裴珩是個犟脾氣,隻是在蕭啟這裡被管習慣了,平日裡什麼都聽他的,今日卻也有了性子,仍舊舉樽站著。眼看著兩人僵住,堂上連絲竹之聲都不知不覺停了,除了醉得一塌糊塗倚在奉鑾劉成身上的賈巍,其餘眾人都不自覺斂了嬉笑。
寂了一瞬,先前一直溫順坐在蕭啟旁邊的花魁清容出聲了,嬌笑著說:“九殿下素日最會疼人的,今兒這是怎麼了?弄得妾坐在這裡心驚膽戰的。既有那起子不長眼的惹了殿下,讓她賠罪便是,犯不上敗了諸位郎君們的興不是?”
她美目流轉,看向一臉倔強的裴珩又接著勸道:“裴世子也是,知道你疼月奴妹妹,但今日她如此頂撞殿下,實乃大大的不恭敬,饒是殿下寬和不計較,也斷沒有就這麼罷了的道理……”
劉成身為教坊司奉鑾,一個芝麻大的小官天天伺候蕭啟這幫混子也是心累,眼看著前麵這祖宗已經與賈巍鬨了一場,人臉上還掛著彩呢,現下自然想趕緊息事寧人,遂接了清容的話,說:“月奴的琵琶在這裡是數一數二的,那就讓她彈奏一曲為諸位郎君們賠罪。”
蕭啟未置可否,偏頭看這沈儀華。劉成當他默認,緊著催促儀華:“月奴,九殿下開恩不同你計較,你還不快去準備,難道要讓殿下等著你嗎?”
沈儀華抬眼似是笑了下,在蕭啟的注視下提袖斟了盞酒,端著從容起身,“確是妾禮數不周,這廂給九殿下與諸位郎君們賠禮了。”
說罷她挑起麵紗一角,舉盞將酒水飲儘,福身一禮,說:“那諸位稍等,容妾去取琵琶來。”
“外麵路滑,我讓下人去吧。”
裴珩在位子上坐了,欲要喚了人進來聽吩咐,劉成立刻阻道:“哎 ,怎敢勞動世子爺的人。”隨後提聲喚了自己的仆人命道:“去找管教要那把紫檀木的琵琶,順道再讓人送盞醒酒湯來給賈國舅。”
跑腿的仆人腳下麻利,很快便回來了,身後跟著一位小丫鬟端著醒酒湯進來。
沈儀華接了琵琶抱在懷中端莊拜了拜,麵南在琴凳上坐了,動作嫻熟地撥弦調音,隨後淡淡看向上首處斜倚著的蕭啟,問道:“九殿下想要聽什麼?”
堂上熱氣酒氣蒸騰起來,蕭啟覺得自己好似隱約有了些醉意,與她互看一眼,也不知自己今兒是怎麼了,竟莫名其妙被這雙淡漠的眸子吸引,好似裡麵藏著什麼勾人的東西。
有點兒意思!
蕭啟一口飲儘盞中酒,在眾人看來好似仍記著方才的不快半晌未開口。李榮廷先前帶頭起哄沈儀華惹了裴珩不快,見此便有意找補,遂說:“早聽聞月奴娘子彈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有緣賞聽,撿拿手的奏來吧。”
沈儀華道了聲是,“那便彈一首《明妃曲》以供諸位郎君們……”
她還未說罷,做足姿態的蕭啟懶懶開口:“《破陣樂》會彈嗎?”
沈儀華微怔,旋即略一頷首,乖順道:“殿下好品味,那妾便獻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