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柏的喪事也算大辦了一場,水陸道場等等應有儘有,除了設靈棚的時候,王柏沒個後代來迎客叩謝跪禮,王家老太想讓宋金娘從族裡過繼一個孩子當王柏當兒子行跪禮下葬時摔盆,宋金娘誓死不從鬨得有點難看以外,喪事辦的倒也算體麵。
宋老爺這幾日天天都過來陪著自家女兒,宋金娘看著宋老爺一副生怕她想不開的憂愁模樣有些好笑,再怎麼說也是相處了三年的弟弟,不是親人勝似親人,說不難過是假的,但是怎麼就到想不開那一步了,她隻好無奈地對自家老爹說:“爹,女兒很好,你彆在這陪我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宋老爺看了看還不到雙十芳華的女兒,長籲短歎了一番:“金娘啊,都是爹不好,當初看中了那王鬆秀才的名號,唉呀,不提啦,總歸是阿爹對不起你.”
清山縣是個商賈貿易重鎮沒錯,但也是多年以來的科考重地,是個文人氣頗重出門手裡沒拿本書都叫彆人看不起的地方,自來舞文弄墨的看不起行商賈之道的,那時宋家舉家遷徙到這清山縣,彆說縣衙,連當地商人也都自詡清流,完全不同家裡一個讀書人都沒有的宋家往來,而縣衙,除非報案,否則壓根見不上縣令哪怕縣丞的麵。而做生意,哪有不同官方打交道的,這連麵都見不上,又何來交道。
王家那個秀才大哥,雖然還隻是個小小秀才,但年少出名,不怎麼來往的王氏宗親們也算得上是個書香世家,最重要的,窮,是個相當合適的結親門戶。家裡有了個年少中舉的秀才親家,宋家再想融入清山縣的商會可就容易多了。
宋金娘對自家父親笑了笑,也不安慰他,隻說:“爹,都已經過去了,天色晚了,弟弟還在家裡等著爹回去呢。”
這個弟弟是宋家那個繼室生的兒子,雖然在繼室跟前長大,倒也算生得可愛喜人,性格乖巧。
宋家老爺看了眼大門前正等著自己的車夫,輕輕歎了口氣,“那行,爹先走了,你也彆苦著自己,還是自己的身子要緊些。”
連著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這些天她回到房裡倒頭就睡,連梳洗的力氣都沒有,直到下葬那天,宋金娘才算是得了功夫喘了口氣,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發呆。這些天來的日子宋金娘像是做了一場吵鬨又悲觀的夢,頭天晚上王柏還在給自己梳頭誇自己頭發好看,第二天一早他就死在了自己母親懷裡。
宋金娘也不是沒想過遲早這一天會來,隻是沒想到會那麼快,她握著那把木梳,默默地流下了這些天來第一次帶著些許真心的眼淚。
宋金娘原以為自己的守寡生涯會就這麼繼續下去,架不住總有人想無事生非。
前頭說了,清山縣是個讀書人雲集的地方,曆來熟讀四書五經的人最喜歡乾的事,便是見不得彆人太自在,清山縣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貞潔牌坊可見一斑。一個家族為自己家有個貞潔牌坊為榮,而當地縣令也樂得將當地貞潔婦女作為人文功績報到上方以得嘉獎。
宋金娘大概是這個宅子裡最後一個知道自己年紀輕輕就即將要得到一個貞潔牌坊的人,她看著杏兒怒氣衝衝地衝進屋裡,竹筒倒豆子一般跟自己講了前院探聽到的事。這些天她一直以自己身體不適為由都沒怎麼出來院子,對外頭的事知之甚少,聽了杏兒的話,冷冷地發出一聲冷笑。
之前是她將王家老太看得太輕了,隻以為她隻是個一心為兒的市井婦人,卻不想不聲不響的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盤,給她建了貞潔牌坊,斷了她再嫁的可能,自己無後,帶來的嫁妝自然歸這王家所有;二來若是王家大哥日後高中榜上有名,在外頭也有個家風整潔的好名聲。好處種種,總之是個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杏兒,你回一趟家,把我爹請來,再叫周叔去一趟王家老宅,將王氏宗親也請過來。”
“哎!”杏兒一跺腳轉身就跑了出去。
宋金娘拉開梳妝台一旁的抽屜,裡頭隻放著一枚玉簪及一封信。將那枚素簡的鏤空雕花白玉簪拿出來,仔細地為自己梳了個頭,將簪子好好地簪到頭了,又將抽屜裡那封信拿了出來,信封寫著“金娘親啟”四字,字跡看著軟弱無力,正是王柏的字跡。
宋金娘輕輕地用指尖在那幾個字上摩挲了幾下,王柏屍骨未寒,原想過些日子再將這信拿出來,卻沒想到這王家人這麼迫不及待,既如此,也彆怪她不給王柏守孝了。
算著時辰,宋家老爹應該快到了,她起身慢慢向前院走去,自己另一個貼身女婢榛兒見宋金娘出來忙跟上,眼瞧著眼圈紅紅,像是剛哭過。杏兒跟榛兒都是宋金娘從宋家帶出來的,自小跟著自己一同長大,是再信任不過的了,隻是榛兒相對杏兒算學理家功夫更有一套,這些日子宋金躲懶沒出門,一應家事都交給了榛兒打理,前院要給自己申做牌坊一事也是前院去支使銀子叫榛兒察覺了叫看著圓頭圓腦沒心機的杏兒去打聽了才知道的。見宋金娘終於要出這院門了,帶著悶悶地聲音說:“娘子,這王家真是一起子黑了心肝的下流貨色,隻恨不得要將人的骨髓都吸的一乾二淨,若是她們真是把這牌坊給辦下來了可如何是好啊?”
宋金娘無所謂地領著榛兒慢慢悠悠邊走邊說道:“前些日子聽說縣裡的縣令因澇災處理不當已遭貶官,新縣令怕是沒那麼快上任,上任了還要盤賬交接,沒個個把月估計是縣裡沒人做主呢,這惡心人的牌坊她們現下還辦不下來。”
貞潔牌坊倒也不是說建就能建起來的,還要寫文呈報至縣裡衙門,衙門裡一道道的審查功夫做完了,蓋上了縣令的大印才得建。
而前院找榛兒支使銀子,名頭正是說要些銀子打點衙門關係,這才叫榛兒起了疑心,尋常人家也沒犯事,怎麼就要銀子同衙門打起交道來了。
待宋金娘二人走到前院,王家老太倒不在前堂坐著,隻一個粗使媽子在忙活,宋金娘便著榛兒把王家老太及王家大哥都一同請了過來,榛兒雖不明白自家主子要做什麼,但聞言應了“是”便支使著一應下人去請人。王家老太像是剛剛在休息,突然被自家兒媳叫人請了過來,臉色不太好看,見了宋金娘就是一頓嗬斥道:“你又要生什麼事,一天天的不做兒媳的本分,請婆母出來還叫下人去請,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婆母放在眼裡。”
見宋金娘自顧自的坐著,手裡來來回回地看著手裡的一封破信,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厲聲罵道:“好啊,我家二郎剛走你連婆母的話都當聽不見了,”見宋金娘還是不為所動,扯開了嗓子用恨不得街坊四鄰都能聽見的聲音大喊道“天爺啊,我的二郎叫你這掃把星克死了,如今你是要連我這婆母也氣死嗎!”
“什麼叫......”氣不過的榛兒正要開口大聲反駁,被宋金娘一把攔住了。
“婆母,小聲些吧,真把外頭的人喊進來了,我也不妨同他們說說婆母硬逼著要給我一個年不過二十的年輕婦人安排建牌坊的事。”宋金娘冷冷一眼掃了過去,叫王家老太一下跌坐到了太師椅上。
雖說自來清山縣愛給頭上按個牌坊的名頭,但那大多都是三十往上的婦人,宋金娘如今滿打滿算不過十九,到這個年紀還未成親的人家也不在少數,如此年輕還被夫家婆母硬按上個牌坊的門頭,說出去的名聲可也算不上太好聽,真要傳出去了,隻怕王家老太想給自己兒子安排個書香門弟的念頭成不了真了,哪有清白人家願找這種不講人道的親家。
王家老太有些不敢正眼看宋金娘,輕咳了兩聲,支支唔唔說:“什麼,什麼牌坊,你打哪聽的消息,汙蔑宗上,你可是要挨板子的!”
“是不是汙蔑,婆母心中有數,倒不必在我這狠言厲色的。”
不過一會兒,王家大哥攜同趙盈兒也過來了,王家大哥見了宋金娘還是有些不自在,衝王家老太行了個禮衝宋金娘微微點點頭示意地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坐下了,趙盈兒一個侍妾,自然沒有她坐的份,她款款走到了王家老太身邊問了個好,立在一旁衝宋金娘不陰不陽地說:“哎喲,二爺走了之後便聽聞二奶奶病倒了,如今瞧著氣色,倒是全好了,真真是二爺保佑呢!”
見宋金娘眼神都不給她一個,她倒也不像平日裡炸起鍋來,隻嬌聲接著問道:“不知二奶奶這會子把我們都叫了來,是有什麼吩咐?”
這話當然是說給王家老太聽的,果不其然,王家老太聽了這話正要發作,門外家丁來人傳話道:王氏宗親耆老來了,宋家老爺到了。
宋金娘聽了家丁的話,抬手輕撫了撫頭上的發簪,前些天她坐在梳妝台前怎麼都找不見這支平日裡常用的發簪,最後在那個抽屜裡找了出來,簪子下頭正壓著正攥在手裡那封信,信裡是王柏生前寫好的和離書,簽字畫押一應俱全。
見正堂裡其餘三人一臉呆愣,宋金娘難得地對趙盈兒擺了個笑臉,溫柔地說道:“和離。”
“王柏生前同我簽好了和離書,今日我做主請了王家宗親及我父親,好叫他們知道,自今日起,我同你們王家,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