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維克多躺在二一八四的床上,困頓如期而至,他的眼皮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地沉了下去,然後整個思緒和腦海都陷入一片無邊的寂靜。
寂靜隻維持了很短暫的時間,然後思緒安靜的海洋突然喧鬨了起來,維克多頭腦內的各個部分,集結在一起,審視著突然進入這具身體的外來者。
維克多像是聽到有一個沉悶的聲音問:“你是誰?”
當他以我是維克多作答,另一個尖利的聲音立刻嘶吼了起來:“你不是你不是,你這個虛榮愚蠢的騙子,把我可愛的小酒鬼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真是糟糕,在並不酣甜的睡夢中,維克多歎了一口氣。
隨之而來的是一個瘋狂而顫抖的聲音,隨著他的話語,音調正在逐漸變得無比的尖銳,最後到達了一個人類難以企及的高度:“承認吧維克多,承認吧,末日即將到來,在地獄的烈火中,所有人都是被炙烤著的螻蟻。”
!!??
維克多感覺自己像是在走一節向上的台階,隨著他的步子一腳踩空,猛地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淵藪。
湖泊一樣碧藍的眼睛猛地睜開,被窗外的陽光灼燒著刺痛了一下。
屋子外的霧氣似乎消散了一點,早成的空氣凝結成一層薄薄的晨霧,陽光透過這層霧氣照進來,均勻地鋪在維克多的床上。
有人似乎在酒館的通風係統裡噴了一點玫瑰味的香水,整個房間都籠罩在甜甜的花香味裡。
維克多的頭發和身體都在昨晚被仔仔細細的清洗了一遍,總算擺脫了那股難聞的臭味,他棕色的頭發蓬鬆的聚在頭頂,有些淘氣地炸開來。
維克多抓了抓頭發,雖然沒有做一個美夢,但整晚的睡眠多少讓他恢複了一點精神,他走下床,耷拉上放在床邊的拖鞋,慢悠悠地走向窗邊。
窗外那群火拚的人早已沒有了蹤影,隻有街道上還殘存著暗紅色的血跡,而在背光的角落裡,放著兩具蜷縮著的屍體。
正對著旅館是一道木質的柵欄,粗壯的柵欄有一個人合抱那麼粗,柵欄的頭被削得很尖,在儘頭的柵欄上,掛著一具有些發黑的屍體。
整具屍體都呈現出一種極其不雅觀的模樣,身上不著寸縷,暴露在清晨微涼而充滿了刺激性的空氣中。
不知道被放置了多久,屍體裸露在外的大塊皮膚都呈現出一種惡心的暗紅色質地,酸性的空氣抑製了蟲蛆的生長,可表麵腐爛了的血肉依然令人作嘔,仿佛裡麵正醞釀著什麼可怕的怪物。
在屍體的腹部,有著一個貫穿整個腹部的大洞,它像是一個難以名狀的黑色漩渦,沾滿了發黑血液的木質籬笆就從這個洞裡麵生長出來。
這不像是簡單的傷害會留下的痕跡,倒更像是他本來穿著一套全包裹性的機械盔甲,後被人硬生生、連皮帶肉的從身上扒了下來。
就好像從狐狸的身上脫下它昂貴的皮毛。
取下盔甲的過程對他全身的皮膚都造成了難以愈合的傷害,失去皮膚保護的血肉和舊城充滿腐蝕性的空氣發生著化學的反應,最後變成醜陋而斑駁的模樣。
離傭兵屍體幾百米遠的地方,停著裡根警官那輛破舊的汽水牌小車,綠色的小車在陽光下,顯得活潑而充滿了生命力,不知道是因為空氣、視野還是其他的什麼緣故,昨天晚上維克多並沒有注意到這具屍體。
屍體像一隻被絞死的老狗一樣垂掛在粗糙老舊的木籬笆上,維克多的視線越了過去。
街道上斑駁的紅色血跡依然還昭示著昨夜裡發生的血腥和死亡,幾具屍體正靠著旅館的玻璃牆麵被擺放在一起,他們血肉模糊的頭顱映在玻璃上,留下幾道可怖的倒影。
昨天晚上,維克多利用聯網了的手表終端,對二十年前的人和物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幾個區域都和他印象中的沒太大區彆。
三十六區以教育業見長,三十八區由娛樂業聞名,四十五區則靠軍火完成大部分的營收。
隻有舊城是維克多知識的盲區。
他活了十六年,但舊城這個地方從未被並入過維克多的知識體係裡。
舊城像是點綴在沙灘上的一片貝殼,被時間的浪花和細沙掩埋。
沒有留下半點聲息和痕跡。
對於近幾十年來快速變化的政局來說,這似乎是極其正常的。
但聽起來,總是讓人感覺充滿了遺憾和唏噓。
在維克多查閱到的資料裡,舊城的雛形是一個礦區。
地下豐富的鎢礦給當地帶來了發展和繁榮,圍繞著鎢礦,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區逐漸建立起來。
由於鎢可塑性強、蒸發速度小、熔點高、電子發射能力強,鎢礦石在電子器件的製造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而獨特的地理位置,也保證了運輸上的便利和優勢。
從這兒出產的礦石,受到了全世界的喜愛。
但在鎢礦的開發過程中,燃煤的鍋爐、礦井的排風、抽放的瓦斯、金屬礦加工排放的廢氣,不斷侵蝕著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
資料裡也沒有說清,舊城的名號是何時被冠到這個城市之上的。
它像是一位發揮完自己價值的老人,枯敗、衰老、腐朽、滿臉褶皺。
被遺棄在時光的角落裡,一點點地腐爛。
留給他的隻有枯萎的植物、昏黑的天空、惡臭的空氣。
還有那些舊時的榮光,當土地仍然被豐富的礦藏填滿的時候,這片土地上同時棲息滿黃金和機遇。
現在隻剩下可怕的汙染,帶來了各種變異。
在嚴峻和充滿刺激的生存環境下,動物和植物的基因變化著,不斷突破人類想象的極限。
萬物變遷,曾經繁華和昌盛的礦區城市隻留下了時代的塵埃。
這裡成為了流浪漢和苦難者的集聚地、投機者和各種不被主流排除在外人的庇護所。
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各種變異的動植物資源,使得運輸業和動物販賣業成為了舊城最主要的業務。
日子庸俗而平常地推進下去。
直到變故發生。
隨著礦場勘測技術的發展,人們逐漸發現,在被挖空的表層下,似乎還掩蓋著數不清的礦藏。
根據提取出來的早期樣本,這些礦藏似乎對於某些精密機械的製造有著難以言說的價值。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為之瘋狂。
無論是政區、企業還是其他的勢力,都覬覦著這塊無主的肥肉。
同時,舊城的港口一直屬於伍德公司旗下的產業。
但是鑒於舊城的特殊性質,公司並沒有能夠對城鎮內部的員工進行集中統一的管理。
伍德公司與舊城工人的關係,隻是再簡單不過的勞工和雇主。
取代伍德公司管理地位的,是一個名叫工會的組織。
沒有任何華而不實的前綴,或者過多的修飾,這個組織的名字隻有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工會。
工會內部集結的不光光有在港口為伍德公司工作的工人,還有外出狩獵變異動物的獵人、做出各種各樣設計的設計師。
和它的名字一樣,所有和工作有關的事物,都在工會的管理範圍之內。
其實工會的影響不光光如此。
工會像是舊城的空氣,入侵到了這個老舊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工會的口號是為了所有工人的權益鬥爭,和它們的口號一致,在礦場被發現還存在殘留之前,他們就已經和伍德公司展開了一場長時間的罷工拉鋸戰。
金錢和物資是伍德公司的底氣。
罷工和拒絕付出勞動力則是工人們的武器。
他們僵持著,博弈著,盤算著雙方的底線,等待對方的鬆口,自己的勝利。
資料裡沒有寫罷工的理由,和談判的條件。
唯一的記載是工會的人獅子大開口,他們的要求被伍德公司的代表無情地拒絕了。
協商失敗,伍德公司更是借著進一步探討解決方案的借口,派遣出了一整隻裝備精良的傭兵部隊,想要獲得舊城的控製權。
而維克多需要調查的受害者,正是來自這支傭兵部隊。
上吊、刺死、窒息。
像是舊城對伍德公司,這個龐然巨物發出的挑釁。
舊城仿佛一隻可怕的野獸,它血紅的眸子盯著來往的所有人,勢必要在窺伺著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維克多同時也調取了關於伍德公司的資料。
伍德公司的總部設立在被稱為時代之心的新維多利亞。
它經營著一個從仿生器官到智能機器人、虛擬現實無所不包的龐大產業,常常被戲稱為新維多利亞的提線人。
在伍德公司的主流產業外,它細長的觸手延伸到了各行各業。
舊城的港口幾經轉手,最後落到了伍德公司的手中,通過這兒,伍德公司不光可以輕易地將自己的商品銷往各地,作為中間商,它同樣謀取了巨額的中轉利潤。
當然,這一切都和舊城的工人們無關。
支付給他們的隻有勉強可以維持生計的微薄薪資。
但在伍德公司的眼裡,這份工作已經是對舊城人的恩賜。
如果不是舊城的地理位置並不適合安裝大規模的機械,低成本的機器人早就可以成功地完成所有的體力勞動。
而舊城人隻是陰溝裡的蟲豸,沒有人會關心他們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