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日的希勒卡果然擠滿了人。

威廉恨不得變成一隻青蛙，藏在埃裡克的上衣口袋裡。但是奧古斯特不允許他躲在埃裡克身後。隻要有人和埃裡克招呼寒暄，奧古斯特就會把他拽到前麵去，強迫他和那些人說話。威廉也不明白，這家夥明明還是個在校生，為什麼會在校友日像主人招待客人那樣上躥下跳。

然後他才發現，原來埃裡克也記不住所有人的名字。每當埃裡克在打招呼的時候略有遲疑，奧古斯特就會立刻湊上去，悄悄告訴他對方的名字。

威廉始終有些心不在焉。明明已經知道非住校生的麵試被安排在上午十點半之後的自由活動時間，他還是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索——也許西蒙會提前過來呢？他們坐在教堂跟著合唱團一起唱校歌，威廉已經在想象西蒙穿著紅色的校服，站在合唱團中間放聲歌唱的樣子。後來他們轉移到湖邊的草坪上參加“年度校友”的頒獎典禮，威廉又想，西蒙遲早也會像台上的那些人一樣，從白發蒼蒼的老校友手裡領過一尊小而精致的獎座。好容易等到人們四散開去，埃裡克要到主樓去參加麵試了，威廉亦步亦趨緊跟在他後麵。埃裡克卻突然回頭說：“奧古斯特，帶他去看看宿舍吧。”

威廉差點撞上埃裡克的後背。他試圖抗議：“不用看宿舍。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主樓嗎——我覺得我應該先熟悉一下校史。”

奧古斯特一把拽住他，“他們已經把主樓封起來了，隻允許和麵試有關的人進去。”奧古斯特說著直接抱著他的脖子，像天鵝媽媽用翅膀夾著小天鵝那樣把他強行往宿舍區推，“我不就是一本活著的校史嗎？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直接問我。”

威廉使勁掙紮。奧古斯特本來就比他高，臂力又大得驚人，威廉居然怎麼使勁都掙不開。慌亂中，他眼角的餘光突然撇到了一個身影。

西蒙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和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並肩走向主樓。他們一路有說有笑的，西蒙似乎心情還不錯。

就在威廉走神的一瞬間，奧古斯特加了一把力氣，硬是把他拽走了。

“你小子走運。就連埃裡克，也是上了三年級才有單人宿舍，但是他們直接讓你住了。”奧古斯特突然嗤笑，“住雙人間，連打個飛機都不方便。更彆說帶妞兒回去了。怎麼樣？學校對你夠意思吧。”

威廉胡亂答應了一聲。西蒙和那個男生並肩前行的畫麵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自動循環播放。那個男生似乎沒有在西蒙的照片裡出現過，他們是剛認識的嗎？

奧古斯特一邊拖著他往前走，一邊喋喋不休地說：“你的房間在樓上，進出都要經過公共休息室，如果你想帶妞兒上去，跟我說一聲就行。隻要有我在，沒人敢說三道四。”

威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是考慮到未來也許真的會有請他幫忙的必要，威廉還是說了聲“謝謝”。奧古斯特似乎很開心，“從今天開始，我在希勒卡最大的責任就是照顧好你。任何事情——”奧古斯特誇張地加重語調，“是‘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說。不管你遇到了什麼樣的麻煩，我都會幫你想辦法。”

威廉半信半疑，“真的？什麼事都可以？”他試探地問，“我想看來麵試的非住校生，你有辦法嗎？”

奧古斯特故作為難地看了他一眼。

“進到主樓裡——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在外麵看呢？我是說，隔著窗戶遠遠地看一眼，可以嗎？”

“那樣的話，倒是有辦法。”奧古斯特終於鬆開了手。威廉立刻轉身往回走。奧古斯特追上來，給他指了另一條路：“這邊不行。我們得繞到後麵去。”

片刻之後，威廉終於鬼鬼祟祟地在主樓後側的一扇玻璃窗外探出了頭。

那裡麵似乎是圖書室的閱讀區。在十來個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少年少女中，威廉幾乎是一眼就找到了西蒙。

西蒙背靠在一個書架上，手裡拿著一本書。但是他沒有時間翻開它。剛才和他一起進來的男生正站在他對麵不停地和他說話。西蒙似乎一點兒都不嫌煩，中間甚至還被那家夥逗笑了兩次。

威廉的手扒著窗沿，指甲在苔痕上摳出了幾個印子。

他不記得西蒙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曾經這樣輕鬆地笑過。

奧古斯特湊在他的耳朵旁邊說：“這裡麵是等候區，他們先在這裡抽簽決定順序，然後按照順序到麵試室去。裡麵一共有八個麵試官。他們會當場宣布麵試成績。等所有人都麵試結束，馬上就知道誰被錄取了。”

“這麼刺激？”

威廉轉念又想，那樣也好。錄取名單一公布，他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走過去恭喜西蒙了。

他要當著那個喋喋不休的家夥的麵邀請西蒙下個學期做他的同桌。

“麵試過的人會先出來嗎？”

“不行，他們得到另一個房間去等。”奧古斯特循著威廉的目光找到了西蒙，突然嗤笑，“是他嗎？你的那個‘朋友’？他的人緣不錯嘛。”

威廉知道現在已經沒有對奧古斯特隱瞞的必要了，黑著臉說：“是。”

奧古斯特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你突然願意到希勒卡上學，不會是因為——”

威廉破罐子破摔地點頭。

“嘿，你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不如我們先到處逛逛吧，等麵試結束了再過來找他也不遲。你想不想去湖上劃船？”

威廉實在不想再看那個家夥纏著西蒙不放的樣子，最後瞪了他一眼，跟著奧古斯特離開了。之後的一個小時變得異常的漫長。唯一一件讓他稍微舒服了一些的事情是——他們走到湖邊的時候，正好遇到簡奧勒夫在湖邊散步。奧古斯特立刻丟下了他，湊上去滔滔不絕地恭維簡奧勒夫。威廉得以一個人劃著小艇，躲到湖邊的樹蔭下。

終於不用和任何人說話了。

威廉屈起腿，抱住膝蓋，閉上眼睛。

從他學會說話開始，他就覺得“說話”是一件類似於舉起啞鈴的事。在家裡，在私底下，啞鈴的重量也許是1公斤，他尚且可以輕鬆自如地舉起，在外麵，在正式的場合，那重量也許就變成了20或者30公斤，他需要調動渾身的肌肉才能把它舉起來，還必須裝出一副毫不費力的樣子。

隻有和西蒙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覺得所有的重量都消失了。他變成了一隻氣球，被西蒙牽著，歡快地在風中跳躍。

但是西蒙隨時都可以鬆開手。

奧古斯特劃著小艇找過來的時候，威廉已經把頭發抓成了一個鳥窩。

“威廉，全部結束了！埃裡克讓你到‘森林之脊’去，我們今天中午在那裡吃午飯。”

威廉這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忘記了時間，“什麼——這麼晚了？！”

“我找了你半天了。”

威廉搶在前麵劃到了碼頭邊。岸上已經沒什麼人了。簡奧勒夫也已經不知去向。威廉也懶得理睬追在後麵的奧古斯特，朝主樓一路狂奔。

那裡居然已經空無一人。西蒙當然也已經不見了。

他到處找了一圈，才在麵試室門外的小黑板上找到了一張公示的麵試成績單。他立刻趴了上去，在上麵找西蒙的名字。謝天謝地，西蒙排在第二名。

他握拳低聲喊了一聲“耶”，掏出手機，深呼吸兩次，用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指撥了西蒙的電話。

電話奇跡般地立刻接通了。聽到西蒙的聲音，威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威廉？”

“西蒙——嗨！我剛剛……唔，其實我現在，我就在希勒卡，你還沒走遠吧？你在哪裡？”

西蒙沉默了兩秒鐘。

“原來是你。”

威廉覺得西蒙的語調有些不對勁，“是我，怎麼了？”

“你聽著——”西蒙深深地吸氣，像是在壓抑怒火，“你沒有資格替我做決定。你真的太過分了。妮可說得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和什麼人打交道。我不想和你說話。”

眼看著西蒙就要掛電話，威廉連聲喊：“西蒙！等等，等一下——我不明白——我什麼都沒做啊——我……我替你決定什麼了？”

“讓希勒卡不要錄取我。你現在滿意了吧！”

西蒙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威廉站在那裡，看著公告上西蒙的名字，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