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小型賽跑的冠軍是托比。
西蒙剛把自行車停在妮可家的院門外,它就跳了下去,嗖地一下穿過了短短的花園小徑,蹲在門前汪汪地叫。所以當西蒙和威廉走到那扇門前時,它恰好打開了。
威廉看到一個老婦人拄著拐杖站在門口。她看起來已經年過六旬,鼻梁上架著一副巨大的、形狀類似焊工眼鏡的墨鏡。西蒙走上去,輕輕地擁抱老婦人,“妮可,今天感覺怎麼樣?”
“噢,西米,你的頭發?”
妮可放開西蒙,隔著墨鏡打量他。西蒙用手指敲了一下她的墨鏡框,“你不是看不到嗎?”
“哪有!我隻是看到的東西和你不一樣!”
“你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有個英俊挺拔的小夥子在你後麵,他好像有點害羞,還有點緊張。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會帶朋友過來。”
威廉明明看不到妮可的眼睛,卻似乎能感覺到有一道犀利目光正在打量自己。他不確定西蒙有沒有和她提起過自己,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認出他來。他的耳朵和臉頰瞬間燙了起來。
“他是威利,”西蒙回頭看了看威廉,一個調皮的笑從他的臉上閃過,“威利——也是臨時決定和我一起來的。”
威廉捏著一把汗打招呼:“嗨,妮可。謝謝您允許我過來。”
妮可似乎是被威廉逗樂了。她朝威廉伸出手,“歡迎之至。”
威廉把手在衣服上胡亂抹了一通,確認已經擦乾了手上的汗漬之後,才上前一步和她握手。她順勢牽著威廉的手往裡走,“威利,進來把。我的眼睛剛剛動了手術,看不清你的樣子。你家剛搬到比亞斯塔嗎?以前從來沒有聽西蒙提起過你。”
威廉跟在她後麵穿過門廳,下意識地回頭看了西蒙一眼。西蒙已經抱起了托比,用空著的手輕輕關門,“他隻是在這裡呆幾天,馬上就走了。”
“噢。真可惜,我還想等眼睛徹底好了以後,再叫你們過來燒烤呢。”
威廉搶先說:“我家住得不是很遠,當然可以再來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
威廉在說話間又偷偷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西蒙已經躺在了毯子上,托比整個壓在西蒙胸口,伸長舌頭舔他的下巴。西蒙笑著到處躲閃,像是完全沒有聽他的話。他牽著妮可走到沙發邊,飛快地把沙發上的蓋毯和抱枕掃到一旁,才扶著妮可慢慢坐下。妮可衝他笑了笑,說:“我現在沒辦法招待你們。廚房裡什麼都有,你們自己隨意吧。”
威廉環視一周。妮可家的房子幾乎是西蒙家的三倍大,家具卻不多,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可是壁爐和轉角的櫃子上卻擺滿了看起來很有年頭的小玩意兒,簡直像是在開萬國手工藝品展覽會。他忍住了好奇心,回頭問妮可:“謝謝,你現在需要什麼嗎?我去給你拿。”
“那倒不用,我的視力在慢慢恢複,能照顧自己的。”
“你的眼睛……是生病了嗎?”
“上個月,在索馬利亞,有個地雷在我附近爆炸了。”
威廉嚇了一跳,“什麼——”
“妮可是產科醫生。”西蒙好不容易把托比從身上拽了下來,狼狽地坐了起來,可是托比還是在一個勁地往他的懷裡拱。他指了指樓梯側麵的一麵牆,接著說:“她去過很多地方參加醫療援助,今年五月去了東非,因為受傷才提前回來的。”
威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那麵牆上釘著很多照片,照片裡全都是各種膚色的初生寶寶。威廉這才明白過來。
“你不在的時候,是西蒙在照顧托比?”
“豈止!他還幫我清掃灰塵打理院子呢。”妮可突然吹了一聲口哨,“托比過來!”托比這才一下子躥到了她的膝蓋上,但是還是依依不舍地看著西蒙。西蒙單手撐地靈巧地起身,笑著說:“托比該減肥了。”
妮可摸了摸托比的腦袋,“那你等會帶它出去跑跑。”
“行,反正我騎車過來了。今天吃了幾次藥?”
“一次。”
“你先把中午的藥吃了,我再把下周的藥放到盒子裡。”
西蒙說著熟門熟路地走進廚房,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杯水和一個白色藥盒。妮可把托比放到一邊。威廉發現它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己,就順手把它抱了過去。托比突然把鼻子湊在他身上聞了又聞,眼神變得有些困惑。
威廉試探地喊它的名字:“托比?”
“汪!”它跳到了地上,繞著西蒙的腿跑了一圈,又回來聞了聞威廉的腿,“汪!”
威廉也搞不明白它到底在乾什麼,隻好坐定讓它聞。妮可突然說:“沒事的,如果一個人身上出現了彆人的味道,它就會這樣。托比,坐下。”
托比乖乖地原地坐定。威廉覺察到妮可的嘴角似乎微微地抽了一下,他的臉頰再度燒了起來。妮可一定什麼都知道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朝西蒙看過去。西蒙似乎完全沒有聽出妮可的言外之意。他把幾粒藥放到妮可手裡。等妮可把藥全都放進嘴裡,才把杯子舉到妮可的嘴邊喂她喝水,“當心。”
威廉突然想起,在他緊張得嘔吐了的那個早上,西蒙就是這樣喂他喝水的。
西蒙似乎隻是習慣了這樣幫助彆人喝水——因為西蒙是一個善良而有耐心的人,所以他對所有人都這樣。那樣小心翼翼地照顧自己的細節,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彆的。
威廉瞬間忘了自己到底在乾什麼,隻是呆呆地看著西蒙和妮可。西蒙一放下水杯,就把他帶來的幾盒藥拆開,把裡麵的藥一粒一粒地放進藥盒裡。沒有人再說話。就連托比也隻是在伸著舌頭哈氣。威廉的胃一陣痙攣。他下意識地用手揉了揉。西蒙卻立刻看了過來,問:“不舒服嗎?”
“嗯,胃,有點……疼。”
“你先自己去廚房倒杯水喝,我拿藥給你。”
“哦,好。”
威廉並不是真的想喝水。他隻是想甩開那種奇怪的,被西蒙忽視了的感覺。
走到廚房隻需短短的三四步,他幾乎每走一步都想要回頭看西蒙一眼。他隨手從餐具櫃裡拿了一個杯子,擰開水龍頭接了一杯水。抬起頭,才覺察到洗菜池上的窗戶敞開著。外麵有個大約隻有一米見方的迷你池塘。池塘的周圍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植物,威廉也說不清它們到底是野生的還是人工種植的。正當他發呆的時候,突然有什麼東西“咚”地一下跳進了水裡。他嚇了一跳。
“田野林蛙。”西蒙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邊,擰開水龍頭衝洗妮可用過的杯子,接著說:“這裡有很多,所以沒什麼蚊子。”
威廉的腦子還在掙紮著思考西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理他的,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嗯。”
“你信不信,那個池子是我挖的。”
威廉有些驚訝,“哇哦,好厲害。”他想了想,問:“你是為了那些青蛙挖的嗎?”
“那裡原來是塊窪地,一下雨就積水。有些青蛙把卵下在裡麵,過幾天水乾了,裡麵的蝌蚪都被曬死啦。我就問妮可能不能挖個池塘,妮可說可以,我就挖了。”西蒙說著看了一眼他手裡的水杯,皺眉說:“你沒喝水嗎?”
“我這就喝。”威廉說著仰頭咕咚咕咚幾口喝完了那杯水。他終於想起來,是了,是西蒙說他隻會在這裡呆幾天,而他馬上說了會再來的時候。
西蒙轉身在雜物櫃裡翻找,“你的胃是怎麼個痛法?突然很痛還是一點隱約的痛?”
威廉再也忍不住,徑直從後麵抱住了西蒙。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收緊雙臂,兩手按著西蒙的腰往自己身上攬,胸口緊緊地貼著西蒙的後背,下巴壓在西蒙的肩膀上,鬢角磨蹭著西蒙的耳朵。
“我是認真的。”
西蒙的手還舉在半空,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威廉湊在他的耳邊,低聲說:“我剛才說我會再來,你是不是覺得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我是認真的。我們不會隻有幾天。你也不會再也見不到我。我發誓,就算我的腿斷了,我就是爬,也會爬著來見你。”
西蒙的手垂了下來,按在了威廉的手上。然後,他用力地轉過身,重新抱住了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