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南山之登州 便是再在這裡呆上八輩子……(1 / 1)

江湖流水賬 荷桃粥 3984 字 10個月前

我實在不大愛承認我還有遠在的父母親。

兩三年寄包衣服來,說是娘做的,其實都是弟弟選剩的布料,按著針腳補補來給我。是他家兒子太貴重了,穿不完,所以寄著些青青灰灰的顏色。

我上有一位哥哥兩位姐姐,那位又生了一個男孩便送我走的母親是個繡娘,爹年輕時是個地道的莊稼漢,後來見娘織的布樣又精又細,就做了賣布的貨郎,你織我賣的,家境尚可吃飽穿暖,就是空了幾畝地還沒人耕,怎麼也要再生許多兒子來繼承他家的田產。

也幸得如願生了兒子,否則難想還要送走多少個我“這樣無用的”,才能遂了他們的心意。

聽說後來他們家開了小店,做起了竹器生意,有時要到慶州去進新竹來加工。

現今他一家六口過得挺好,少了我這個拖累,我兩位姐姐也能少些重擔,況且在擎南山,師父對我極好,師兄師姐雖要和我鬥鬥嘴,但整個小溪派也幾乎是很疼愛我,山裡麵的評頭論足少,我且怡然快哉,便是再在這裡呆上八輩子,我也不願意回到那冷眼相待的親爹親娘家。

我是不是無用的人,生我的爹娘說得可不算,自問我會做飯、會生火劈柴,會縫補會漿洗,還得師父親授的詩文武藝,製筆的功夫……這世間少了我這人,便沒人逗師父開懷,小溪派也要好一陣子不能正常運轉。

是以我很少有想起那個村子的時候,師父和師哥當初牽我走,我娘正生了小弟,還是姐姐打包了一個小行李給我,抱著我哭了一陣,說實在養不起了,希望我跟著師父好好學藝,將來能有所依靠雲雲。

養不起我,卻養得起弟弟,是因為弟弟剛生下來,這段日子不必吃飯食,就可幫他們度過難關嗎?我那時似懂非懂的嘗試理解著,故我也沒哭鬨,任由師父和阮師兄帶走了。

我牽著師父的手,反而比爹娘的溫暖些,畢竟他們牽我走路時也曾嫌步子邁得小,連拖帶拉的。而被師父牽著,他都是陪我們走得很慢,我一路跟著師父到擎南山去,走不大動了,便是阮師兄背著。

我隻記得在阮師兄背上,他負著我,已走出那個已經記不清確切位置的山村,夏夜星星點點,阮師兄的背被汗水浸濕了,嘟囔著一句話:“你且放心,呆在那個冷眼相對的家,還不如到師父門下去,你有我,還有陳、彭二位師兄姐,我們都是師父的徒弟,師父會很多手藝,都要教你。”

我便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師兄十三四歲,極愛乾淨,他衣袍上浸了汗還殘留著的皂角香,竟是比我的生父母家洗淨了身上還存著的黴濕味要好聞得多。

我到擎南山三年後,聽說那位爹曾兩次到慶州做生意,途過汝州,帶大哥經擎南山下,我終究懶得去會一會麵,我既沒有什麼思鄉之情,他們想來也習慣沒養我這多餘的女兒。

如此一來,擎南山裡雲舒雲卷,花開花落,我更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

我與阮師兄是四兄妹裡唯一有父母親的,但我很少想起這一天地間我的父母親人來。

有與沒有並無差彆。

彭師姐曾在夏日星夜,蚊蟲成堆,濕熱難以入眠的時候和我聊起過身世,她問我恨不恨他們,也勸慰我,世間終有報應。

我以前從未聯想過這塊。恨……始終是會有的,畢竟我幼時也曾當他們是世間唯一的依賴。師父待我如父親一般,甚至比我的生父做得更好,但我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要得到母親的關愛,想在生病時躲在母親的懷中撒嬌。

楊嫂子與師兄拜堂時,楊大爺好好流了一場眼淚,才將新婦交到陳師兄手裡,她的嫁衣據說也是母親與她一同縫製的。

他們成親那日好熱鬨,熱鬨一處也使我有一瞬間曾想過,如果我出嫁那天,我的親爹親娘可以……

可以什麼呢,我什麼都沒有過。

彭師姐曾是家中的獨生女兒,幼年也有父母雙親無微不至的疼愛,她時常與我談起她的母親,我好生羨慕。

一位母親——沒有在家因為生了太多女兒不受重視,便呼天搶地要生兒子。

不會告訴自己的孩子: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

我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母愛。

可惜她的家鄉後來遭了瘟疫,全村人死得沒剩幾個,師父撿到她時,她已隨她的嬸娘出逃,嬸娘被餓死,她也奄奄一息,所幸她活下來了……這又是另一個傷感的命運。

我在屋中傷心時,天已經漸漸黑了。聽到彭師姐舉著燈盞進來,望見坐在黑暗中的我嚇了一跳,待她驚魂甫定時,前來問我道:“如溪?你怎麼在這裡,怎麼不點燈?”

她打開櫃門,看樣子是想換衣沐浴,“晚飯也不來吃,師父師兄們正找你呢……”

我無意讓人撞到我情緒低落的樣子,點點頭,便找了個借口默默出去了,一出院門,正瞧見阮師兄進來,他開口道:“師妹,把飯菜吃了吧。”

我才見到他手裡端來個碗,一個饅頭上蓋了些菜,還有隻鵝腿。他同我找了張桌子坐下,片刻他又點起一盞燭台,月下燈火,星夜嚼餐。

“方才師父說,此次下山曆練,我與你一道南下,將囑托的東西送到平湖鎮。屆時離京都不遠了,你若是想玩玩,便帶你去。”

這話一出,我心情好了很多,畢竟我盼望了幾個月的事情突然有了結果,還比我期待的要好很多。我顧不上把饅頭咽下就問他道:“平湖鎮在哪裡呀?隻有我倆一道嗎?彭師姐和陳師兄呢?咳咳……”

“你細些吞了饅頭,再與我講話,這不就嗆著了嗎?”他拍拍我的背,“平湖鎮在汝州以南,近,一月前來了封信,師父這幾天便在作畫,讓我們親自送去。至於彭師妹與陳師弟麼,另有安排,不過師父今日還未明言。”

我笑道:“他老人家怎麼也學戲本裡那一套,故弄玄虛麼?”

阮師兄與我哈哈大笑,再冷不丁的說:“此番時間寬裕,足三四月有餘,師父方才喝了幾兩黃酒,說他下血本出路費與我們,平湖以東是京都,我便帶你去周圍好好玩玩。”

“師兄,你家就在京都呀,你要回去麼?”

阮師兄點點頭,“自然該回去,京都再北便到登州了,師父說從登州處渡定安江,再回擎南山。”

聽到登州二字,戳痛了我,我倏然無話。登州便是我老家,我在那裡長到九歲,現今十年,鄉音也都變了,哪裡還有回去的想法呢。

這個話題今日是繞不開了,阮師兄的聲音撞在我心尖:“師父雖回絕了他們,但也說該讓你回去瞧瞧,你看我不也是要回京都看望父親麼,你同我一道遊,去登州,我也同你一道遊。”

情緒有些上頭,我衣袖一揮,碗便摔碎了。陳師兄的頭從院門處探出來,阮師兄向他做個噤聲的動作,頭就趕緊縮了回去;彭師姐也開了半扇門,看到阮師兄正在哄我,又悄悄把門合上。

阮師兄拉住我,無可奈何,“如溪,登州不止是有你的父母親兄弟,也有你的兩位姐姐,你走那年九歲,她們也才約莫十五六,卻不曾有你一般造化。你二姐未曾讀過書,做針線的一半要供你和你三姐去識字。現今十年了,她們應當早已嫁人生子……”

阮師兄的聲音更加柔和:“我與師父接你走時,你二姐替你裝了行李,哭著送你出村門,反複問了我們名字,叫我們好好待你,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本就被幼年的回憶占據了一下午,此時我已經淚流滿麵。我想趁機躲進師兄的懷裡好好哭一場,其實每次受委屈都想抱著師兄哭,可是從未如願過,畢竟阮師兄與我還保持著男女大防的距離。

阮師兄替我揩淚時,我哭得不能自抑,這還是我封鎖了很多年不在意家人的樣子,慢慢積攢下來的情緒。此時想到我的兩位姐姐,也真是心酸得很。我尚且有臨溪莊的家人,可卻不知道她們這兩年過得如何。

我哭時靠得阮師兄更近了一些,鼻尖嗅到他衣袖上的皂角味,如果情緒崩裂的時候有人給個肩膀,會添益很多安慰。但他是個君子,隻是拍了拍我的頭。

若有一日,阮師兄哭到情緒失控,我也毫不猶豫抱他的。隻是,這些年我從未見過他情緒失控,卻一直在為有天可以名正言順抱他而做準備。

傷心、感觸的勁頭過了,就如一隻活蹦亂跳的魚被剝了筋,覺得有些疲憊。擦乾眼淚時就儘量當作什麼傷心都沒有過,我帶著濃厚的鼻音問師兄何時動身,需要帶些什麼東西。

去了平湖鎮,再去京都和登州,看樣子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師父交給師兄這個任務,師兄連哄帶勸,卻是不由分說的口吻,想來師父的意思也很堅決。

這番對話花了師兄一個時辰的功夫,夜深了,今晚不想練功,也不想泡澡,隻胡亂抹了臉。阮師兄看著我回屋;彭師姐幫我打來熱水;陳師兄竟還沒回他的家裡去,在莊裡逗留;連師父也似乎恰到好處的路過。他們都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與師兄擦肩耳語,分明是問他任務完成沒。

哼,心眼真多呢。

此時我十分不懂師父,上午說這樣的家人“不見也罷”的是他,轉而非要我回鄉一場的也是他。

可能是我這些年確實過得比幼時好,我願與登州的親人永不相見,卻又有點想——隻有一點點,想看看他們過得怎麼樣,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有一點點後悔把我送走?

哪怕就隻有一點點。

這麼多年過去了,恨著對我有生育之恩的人沒有意義,如果他們有報應,我也樂於可見,最好老無所依,卻長命百歲,弟弟遠走他鄉不肯儘孝,倘若,倘若他們有求我的一天……

我應該也會像他們當初把我交給還是陌生人一樣的師父那般,毫無留戀的轉身吧。

現今多花費功夫,想這些未實現的報應,不可靠,但我的血緣親情涼薄至此,又是誰的過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