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阮師兄往平湖鎮去送畫的事情安排妥當之後,便聽說彭師姐與陳師兄要往北方而行,替師父捐一批書畫給金屋書院的學生,因陳師兄要照顧家中妻兒,所以地方選得近,月餘也就能返回。
臨行前一日,我正在收拾包裹,這些年很難出遠門,這次機會難得,時間也長,我的行李便就帶得多,這也需得,那也必要。
彭師姐瞧了我已經裝好的三個包袱,便嘲笑我道:“方才阮師兄沒關院門,我瞧見阮師兄收好的東西,也就一個包裹。你是要把咱們屋子裡的東西都盤算上嗎?”
“男子和女兒的習慣怎麼一樣?”我沒想到為什麼我的東西有這麼多,也發起愁來,“胭脂水粉便占了半個包袱,更彆說還有些釵呀、環兒的,衣服也是,要備換洗的、天冷的、天熱的,顏色也得有差異才好。”
彭師姐來替我點物,她道:“是了,我的也沒收呢,還是做男子好啊,隻需要帶兩套換洗衣服,一身輕鬆。”她看了看我的東西,“你晚上睡時穿的中衣好像還在院裡曬呢,我去收來。”
我還未來得及道謝,她便一陣風兒似的拐出去了,我回頭清點物品,竟忘了還有一把溪溪劍也要算上。
一二三四……我清點著包袱,果然話本裡的公子小姐們出遊要一個書童,專門背兜的,否則東西怎麼帶得全?我隻是個山裡的丫頭,用度便很雜冗,更勿論那些尊貴的小姐了。原來還覺得難得出趟門,自然得需和心愛的人一起才算得上自由自在,有丫鬟仆人盯著,便很麻煩了。
果然生活要現實起來,理想的那一套就行不通了。
我初來擎南山時,聽說過莊裡曾也有一個服侍的傭人,被稱作劉嬸嬸的,約莫三十來歲,據說是一直跟著師父的仆人,負責照顧我們四師兄妹的起居。師父本也習慣了自我照顧,用劉嬸的地方少。我來擎南山之前,那位劉嬸告家去了,隻剩了師父和我們。
如今還是覺得有個書童跟著才好,至少能分擔下我的重擔。說來說去也怪我自己東西多,卻沒有小姐的命,因此連累了阮師兄要替我拿包袱了。
房門並未落鎖,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我本以為是阮師兄來瞧我,打開門一見卻是陳師兄的媳婦。
向楊嫂子問了聲好,迎她進來坐,她淺淺地笑了笑,我見她似乎有話,就替她倒了杯茶水,她輕輕放了兩個小紅布包著的東西在桌幾上,另外寒暄了幾句,又對我說道:“如溪妹妹,你初次出門遠行,雖是和阮師兄一路,但也要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平時要多聽師兄的話……”
我知道她是好意,這話聽師父念叨過幾遍,阮師兄也念叨過幾遍。其實阮師兄又如何不是很少出遠門呢,山高路遠的,隻靠車馬,誰說得準是誰照看誰呢?
小看誰呀,說不定就是我薑如溪,帶著女兒家的細心和機敏,反而一路上太平無虞呢。
不過我還是點點頭,叫她放心,她又說:“這兩個小包裹,是給你和聽溪妹妹的,我嫁來臨溪莊,這些年也有些積蓄,此次你們一定得收下,我也好放心。”
結親前,楊大爺送菜是摳搜的,他仆從車馬從來不雇用,好多時候都親自擔著一籃子,吭哧吭哧地上山。
楊嫂子與我陳師兄成親後,楊大爺看在我師父的麵兒上,除了銀錢首飾綢布等嫁妝,另還贈了十幾畝土地做他們小兩口二人的生活基礎,謔,我那時才知,大爺家境殷實著呢。
那些土地租了出去,收的租金便由楊嫂子收著。而師父罵罵咧咧出了一筆錢,招來泥瓦匠,給陳師兄一家翻新了一處新小屋,也在山中。
因此師兄還是攜家帶口的在師父門下,平時師父手下有多的做筆活計,陳師兄多領些去,所賺銀兩,師父多數提了給他,因此小日子也還滋潤。
這時彭師姐正巧收了衣服回來,看到紅包,喜不自勝。
我倆經過了幾番推辭,也就收下了。其實這些逢年過節、長幼扶持的紅包,互相推來推去最是虛偽,年長的要送禮以示關懷,年幼的又假辭不要以示謙恭。
楊嫂子過門後也給我們都發了紅包,當時我領得最沒心沒肺,還被師父委婉地教導了一遍。
其實我自有想法,長者給的紅包並非日日都有,喜慶日子領下,記著恩情,將來還給他家小輩。如此和順之景,顯得長者體恤,幼者念恩,何必為些不由己的禮數所敗壞了呢?
後來師父給鬆子發紅包時,鬆子一個奶聲奶氣的小人,竟也學著要假裝拒絕一番,再磕頭言謝,看得我差點笑出了聲音。
再聊了幾句,楊嫂子這一趟實在是想交給我一個任務,她年幼時有個閨中密友,嫁到了平湖鎮附近的鄴城中,時與她有書信往來,去年不知怎的就沒了音訊,她心中奇怪,幾番托人去問隻道:“查無此人”,如今便想請我得空往鄴城去一趟,總需得出個詳細的因果來。
見她一副愁容,我便應了她的請求。
鄴城也是出了名的繁華之邑,曾被前朝的周姓皇帝賜予季氏一族,作為封爵的私有陪邑,可算得上獨一份的大封賞了。
後來周朝戰亂亡國,周姓旗子改了蕭姓,當今聖上衝齡繼位。而鄴城作為曆史遺留物,被季城主打理得井井有條,兵權在握,一直也難收回中樞管控。鄴城便沒有派知府上任,隻做了季城主的一轄天地。——這些話是阮師兄說的,我背了下來。
我關注的鄴城,當然是:不歸朝廷管製,卻開放通商,城內景致也好,還有一座小華山,碧峭蜿蜒,聽說與擎南山的神幽清秀相比,又是另種風情,反正我與阮師兄也是遊曆為主,去一趟也很方便。
送走了楊嫂子,我和師姐躺在床上有些興奮,雖然明日她不動身,但見我收東西的陣勢,她也似有所動,開始盤算她的行李來了。她往北行,我往南行,我們又約好了要帶各地的風俗特產,待回來時互相交換,如此入眠也不知是幾更了,隻覺得迷迷糊糊中,院外雞鳴日曉,師兄就來敲我們的房門,催促我動身。
吃畢早飯,師父在莊門口束手而立,我見他又想囑咐我那些老生常談之語,便搶先答道:“師父,此次一行,我會聽阮師兄的話,絕不會擅自行動,絕不會獨自離開,絕不惹是生非,絕不……”
師父點點頭,風兒一動,撩起來了一點點他的胡須。此刻晨光熹微,山清明秀,映襯出他老人家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
師父示意我到一旁去。挑了棵大樹,他讓我站直了,從頭到腳睨我一番,方才開口:“如溪,為師是覺得,你有些心事沒有說得很明白,但似乎我們都明白。”
我這會兒有些懵,但想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臨溪莊上下看不出我的心思的,恐怕……
恐怕沒有!
就連院門前頭那棵老鬆樹,都看過幾回,我望眼欲穿等待師兄的模樣。
師父又道:“如溪,你還太小。”
“師父,我不小啦。楊嫂子像我這個年紀,已經有鬆子了。”
我小聲嘀咕了一句,此時我倆卻不約而同地目光微側,望向正背著包袱等待我的那個人,師兄向我投來一點疑惑的目光,我又心虛的把頭轉回去。
“為師知道,你與你大師兄感情深厚,隻是還要等些年吧……在咱們眼裡,你永遠都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姑娘。”師父道。
“那我就老得沒人要了……”
師父笑了笑,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腦勺,道:“太早啦,太早了……為師並不放心看你嫁人,即使那個人是阮羨溪。”
他幽幽歎了口氣,一切了然於心的樣子,“還得等,等你懂得更多事才行。”
“師父你怎麼了?突然說這個乾嘛呀。”我撓撓頭,腳趾都在摳地,師父要搞什麼!
又往師兄那裡望了一眼,我一定鬼鬼祟祟。
他一身藍絲紋邊的衣袍,還在那裡傻等著。
“為師隻簡單叮囑你:有些話看破不說破,有些界限在,你懂得……勿要學你陳師兄……唔,分寸……”師父白了我一眼,又開始批評我。
“你是個好孩子的,你們都是,不要急於一時。”
這時,師父向師兄招招手,示意過來。我們見證師兄將包袱一個一個的擺在院門旁的大石桌上,很是費了些功夫,而且大多包袱都是我的……
我與師父的話題也就此轉換。
“你出門到底帶了些什麼,哪來這麼多東西?”
我還來不及處理周遭的聲音,我還沉浸在師父的上一話題。
等些年?這有什麼好等的,如若師兄對我也有意,這意大過了彭師姐,憑我與師兄多年的情分,相結姻親,有何不好?
除非師兄對我沒有情意,那師父叫我等,便是等他生出情意來?
我胡亂想著,揣測時而好,時而不好。思緒跑馬似的飛快,飄忽不定,這時隻突然聽見阮師兄的聲音:“師父還有何事要吩咐?”
師兄站在我身側,風有了一絲溫度。
就這樣的一瞬間,我重新經曆了一遍這些天的情緒:即將要和他踏上雙人旅程,去完成一個個將會遇到的人世考驗,隻有我和他拿捏、決定一切。
在無人的小道上,他隻與我聊天,我也隻與他並肩而行。
誰都不能理解這是多麼重要的機會,和自己暗戀的人獨自相處!足夠讓我激動得最近都睡不著。
師父攏了攏胡須,向我二人道:“昨日有句話,便該找你二人來問,奈何臨出門,要準備的事情實在多,今日才記起。”
“你們兄妹自幼與我待在這擎南山上,每日且聽我講聖書,甚少接觸人事,我卻問你們,這世間,是黑是白?是善是惡?”
這世間是黑是白,是善是惡?
這題出得莫名其妙,怎麼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