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白如依又在明州轉悠了一番,查探曲泉石相關的線索。
曲泉石的事算不得要務,幾年前朝廷僅知會了一聲,若得此人行蹤消息則上報,用詞不鹹不淡。
程柏柳知與白如依討論得十分興致,但以二人職位之尊,不可能像此前蝶花案那般親自參與。
史都尉也因公務壓身,唯能努力擠出點空閒時間,與白如依轉了兩三次。
不過,白如依查蝶花案有功,程柏以「參與要案,關照行動」為名目,調了幾個小兵陪他轉悠。
桂淳道:“卑職萬幸在此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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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查線索的過程,細細說,話太長。桂淳簡略總結——他覺得沒查出什麼要緊的。
明州自產越瓷,瓷鋪卻沒什麼門戶之見,陳列五湖四海的瓷器,甚至有異國樸拙的陶土罐。
但當時明州市麵上早已買不到曲泉石失蹤前的郎家瓷器,更不用說泉瓷。
“城裡瓷器鋪的人說,曲泉石在的時候,郎家瓷和泉瓷隻供明州的兩家商鋪售賣。約在每年中秋後,立冬前,郎家預擇吉日,知會各地瓷商到九江競標。京城有三家商鋪拿貨,江寧蘇杭揚明泉等大城大港,每城有兩家鋪子能得售賣之權。其他州城唯有一家專得。”
白如依問:“即是說,明州每年賣泉瓷郎家瓷的鋪子都不一樣嘍?”
被問的某家瓷鋪夥計笑容微妙:“彆處小人不知,以前明州賣泉瓷郎家瓷的一直是照影軒和盛隆豐。反正小人沒聽說換過彆家。”
一個小兵插話:“那麼一直給這兩家不就成了,還每年競爭個甚?”
小夥計嗬嗬兩聲:“這是人家立的規矩嘛,照影軒和盛隆豐年年得標,也因為他們家業大呀。”
照影軒與明州最大的古玩鋪觀古樓同一個東家。盛隆豐係明州最大的瓷商,也是明州最大的茶商,總鋪兩棟華樓,廊橋勾連,一棟賣瓷器,一棟賣茶,內院雅舍,供貴客品茗,無需付錢,一般人輕易得不到店家邀請。
其實就是買瓷買茶葉得花足夠多的錢。
白如依問:“除了這兩家外,每年還有哪些鋪子競標?”
前往競標,定是店鋪的東家或大掌櫃,往返花銷大,耽誤其他事務,打點紅包也要送出不少。全部落空或會心存怨恨。
小夥計道:“明州城叫得上名號的大店都去過九江吧,我們鋪子小,東家沒去過。那樣的瓷器,買家必是不凡的客人,不怎麼來我們這種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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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連著問了幾家,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
某家一位看店的老者道:“小店東家此前去九江競過一次,之後再沒去了。東家說,帶著仙氣兒的東西,實難高攀。”
白如依順著他的話道:“聽聞泉石公子真乃神仙一流人物。”
老者嗐了一聲:“東家壓根兒沒見到那位公子,競標的事是郎家而今的當家做主,這位二爺當時架子就大得很,錢袋子不夠鼓的,連他家雜役的笑臉都見不到。沉甸甸的大銀遞過去,人家還嫌不是金呢。”
白如依道:“這可有些過了。老先生知道得這般詳細,莫非當日在場?”
老者拱手:“啊呀,小可哪當得起貴客的稱呼,折煞折煞。公子好生聰明,那次陪著東家去九江的管事是家表兄,也捎帶上小人一起見世麵。在九江的幾天一直下雨,東家銀子使的也跟雨一樣,嘩嘩流。東家當時說,隻去得起這一次。除非真有明州城數一數二的家業,下狠心硬砸錢把標從照影軒或盛隆豐手裡搶來。否則就是白當傻瓜呀。那兩家是續人情,我們花錢當陪襯,太不值了。後來聽說真去的也不多了,好些是幫忙捧場的,跟照影軒盛隆豐交情好,或想見見那位公子,沾沾仙氣嘛。”
白如依問:“而今沒有競標了吧。”
老者微一笑:“而今確實大不同了。處處買得到,也不少賺吧。世間的事嘛,一時一個境界。彼時正在雲端上,該他受香火。現在下了凡,又是一種樣式的風景。當年郎家也有和氣人,記得競標那日,表兄那樣的管事才能隨東家進郎家主宅,小人這樣跟班,隻得在外麵轉悠,郎家下人叮囑我們這一片不要去,那裡也不準靠近。小人識趣,索性離了他們的地盤,遠遠往僻靜地方遛達。下著雨呢,我看到河邊有個棚子,想去坐一坐,棚子裡有位年輕公子在讀書,那小公子長得真好看,像我們明州靠海,又是大港城,人都活活潑潑的,很喜笑。那位小公子則斯斯文文的,皮膚細又白,兩個眼仁兒像墨水點出來的一樣,哎呀,直是一幅畫兒。小人以為必是詩書世家的貴公子呢。他問我從哪裡來的,待我講了,他歎了口氣,說,瓷器製出,是為讓人使用,應叫喜歡的人都買得到,又說製瓷的也要謝謝我們東家這樣的商家。我便猜到他是郎家的人,不敢太冒犯,當玩笑似的講,若公子是郎家的家主就好啦。”
那公子笑了笑:「我並非郎家人,隻是暫居於此,托庇棲身的一個閒人罷了。」
“小人想,可能是郎家的某位不同姓的親戚吧,可惜了,若他是郎家的人,或郎家人能這般通情達理……”
老者搖搖頭。
白如依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卷軸,展開。
老者一看上麵的畫像,頓時道:“啊呀,小人遇見的正是這位公子。”
白如依輕吐一口氣:“老先生遇見的,正是泉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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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和柳桐倚齊齊望著桂淳。
桂淳拱手:“桂某身上沒有泉石公子的畫像。不過,因畫像好看,我一直記得大概。蔡家地室裡某張畫上有尊穿著女子衣裳的瓷像,我覺得眉眼與白先生畫裡的泉石公子相似。”
他頓了一下,再補充。
“隔了好些年,所記未必準確。”
柳桐倚感歎:“泉石公子之品格,知曉愈多愈覺得可貴。”
張屏沒吭聲。
經商之人善於識客。張屏想,明州這樣的大港城,商鋪的掌櫃夥計應更加心明眼亮。
白如依查出蝶花案真相,震動明州。他相貌出色,一看即非明州本地人,跟他一起的小兵們站姿步態舉止更與常人不同,進店之後直接詢問曲泉石相關的事,店家非常容易猜出他們的身份來意。
在交談中,不難發現,白如依偏向曲泉石,而非郎二爺。
商家慣說客人愛聽的話。
或許那位老者並未刻意逢迎白如依,可,心中存有預見,往往會把一些事往某個方向美化。
老者說的那個故事,有無經過修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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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去了照影軒和盛隆豐,這次有史都尉陪同。
兩家的掌櫃夥計皆說,曲泉石失蹤的消息一傳出,市麵上立刻沒有他失蹤前的泉瓷郎家瓷賣了。
而今郎家的瓷器嘛,明州每家瓷鋪都有,不必專門到某個鋪子買。
“卑職當時還說,這也挺好嘛,沒以前賣得貴,但薄利多銷,說不定更賺。”
他們當時身在盛隆豐,夥計聞言頓時笑了起來。
“客官說得是嗷,小的們也這樣覺得。”
“買賣嘛,各樣色有各樣的賺法咧~”
桂淳以為獲得了肯定,正跟著咧嘴,史都尉問:“貴店的郎家瓷器在何處?”
小夥計朝某麵牆一比。
“此一排架子上應該有幾件是,客官請慢慢端看把玩,有中意的,喚小的近前伺候。”
白如依問:“如何認出呢?”
小夥計道:“跟其他的瓷器一樣嘛,拎起來看看底就知道了,底上四四方方一塊印,「九江郎瓷」,非常清晰的哦。”
一直笑眯眯在櫃台內袖手旁觀的掌櫃也補充:“以前呢,是不太好認的,可能在提手上啦,壺蓋蓋裡啦,各種字都有。而今的,全都很規整,價也合適,自家平時用用,美極了。”
白如依遂走到小夥計示意的架子邊,取下一個小罐,吹吹蓋上的浮灰,看了看底。
小夥計湊到近前,誇讚:“客官果然是行家,一下子就拿對了。”接過白如依手中的罐子,擦了幾擦,“這個罐罐胖胖的,樣式多喜慶。蓋蓋好像頂著一片荷葉,多彆致。而且是隨式,每一隻都不太一樣,全是老師傅親手捏的。”
掌櫃的又笑眯眯補充:“釉麵也亮亮的,琉璃光。”
小夥計點頭:“裝茶葉,裝點心,裝瓜子,裝糖裝醬,泡糖蒜也用得,放哪裡都合適。可說是上得廳堂,入得廚房。”
白如依道謝,將小罐放回架子上,買了一隻越窯青瓷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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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影軒則沒盛隆豐這麼隨和。白如依史都尉一行去的是照影軒的總鋪,夥計委婉道,以前的泉瓷和郎家瓷而今買不到,他們東家開的觀古樓幾年難出一件,根本不會擺進店裡,有消息漏出,立刻無了。
而今的郎家瓷,照影軒不賣。
“因小店所售瓷器皆是可用可賞又可藏的。客官們喜歡郎家而今的瓷器,挺多鋪子能買到,街上隨便一轉就有,盛隆豐也蠻多,各式各樣的。”
白如依問:“郎家百年家業,曲泉石之前,郎瓷也頗有名氣,為何今日郎家瓷不算藏品?”
夥計含蓄道,聽聞郎家現任的家主富貴東家的習氣重,不像他哥哥郎今親自製瓷。郎二爺隻喜歡經營交際,以前一年一競標就是他的主意,靠這一項肥得流油,覺得製造之事丟給工匠就行。
而郎瓷之名貴除卻曲泉石的製器技藝外,更因質地和釉麵,郎今過世後,唯有曲泉石能配出同樣的瓷釉,怎料曲泉石不久後失蹤了,郎家再也造不出和以前一樣的瓷器。
白如依做出疑惑神情:“在下不懂製瓷技藝,但聽聞瓷釉調施皆由工匠完成。郎家大瓷商,出產甚多,便是郎家前家主在世時,怎可能成千上萬的瓷器由他親自施釉,必是工匠所為。前家主與泉石公子不在,工匠仍在,依舊製作,怎會差很多?”
幾個夥計不吱聲,掌櫃親自解釋,含蓄委婉講了一堆,大概意思是,郎家之前的瓷釉,秘方隻傳家主,調的時候會放特定的材料。放神秘材料這道工序,由每代家主,如郎今,獨自在密室中完成。具體是什麼,放多少,連曲泉石也不知道。
郎今身故後,瓷釉配方一說是郎今臨終前破例告訴了曲泉石,另一說是按規矩傳給了郎二爺。郎二爺懶得親自動手,並打算擠兌曲泉石,不告訴曲泉石釉料配方,也不親自配釉,又讓曲泉石製瓷,盤算待曲泉石製出的瓷器形式好看,瓷質不佳,世人自然明白真正好的是郎家瓷,所謂泉石公子隻是個靠著郎家玩花樣竊虛名的假樣式貨罷了。
怎料泉石公子天縱奇才,調配出了釉料,比郎今的更好。
所以,從郎今過世到曲泉石失蹤這段時間的泉瓷和郎家瓷,價格也是最高的,連照影軒的這位掌櫃,亦僅說過,從未有幸見到。
曲泉石失蹤後,據說郎二爺手中仍有釉料秘方。不管是郎今傳給他的,還是曲泉石留下的,總之他有。郎二爺讓匠人照方調用,怎麼也調不出同樣的。郎二爺大罵曲泉石偷換了郎今留的配方,攜郎家製瓷之秘跑路了。不知去哪座野山上開窯,把郎家的東西變成他自己的。
沒人反駁郎二爺。
所有人都很厚道地由其在之後的歲月中自行體悟天道。
旁側的小夥計接話感歎:“郎今和曲泉石一死一無蹤後,郎家仿佛廟裡的大鼎裂了瓢,再照著原本的架子粘糊,也當不了供器啦。”
掌櫃則厚道地找補了幾句:“小可又有一點拙見,或郎家今日的家主,正是想同以前不一樣呢。”
郎家而今的瓷器,不僅釉麵器形與以往有彆,所有用料工藝都不同,裡裡外外皆新式。
“開出新路,也蠻好嘛。”掌櫃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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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了店鋪後,白如依又設法拜訪了幾位收藏泉瓷的士紳豪商。
藏家皆風雅,多喜與白如依這樣的文士一會,聊得很歡,桂淳等小兵跟著蹭到數頓好飯。有藏家大方取出收藏的泉瓷與白如依賞玩,又有一兩位曾見過曲泉石和郎二爺,白如依一行聽了不少曲泉石雅趣風流的軼事。
提到郎二爺與而今的郎家瓷,藏家們皆很謹慎,最多不過輕籲一聲,微一搖頭,不予置評罷了。
他們沒吐露絲毫曲泉石失蹤後的線索,還有藏家反向白如依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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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某算見識了這些喜歡泉石公子的雅士們之癡狂。其中有位沙老板,開油行的,整個人都金燦燦的,一看便是一位富貴員外。他有一座宅子,完全按照曲泉石昔日的住所布置。”
沙老板為此宅去過數趟九江。曲泉石失蹤後,郎家清理他的東西,皆被曲泉石的仰慕者們高價收了。沙老板搶回來很多。
那宅子,桂淳站在門口瞄了幾眼,墨瓦白牆,十分清幽。沙老板唯恐仙宅被濁氣玷汙,不讓他們進。
沙老板與他們一同站在門檻外,張開戴滿彩寶戒指蒲扇般的手,撫胸幽幽唏噓。
“吾於商海沉浮,不得不粉飾出一副俗濁麵孔,唯此處,照見我心中的靜。”
又讓他們品鑒門外沙老板自己作的對聯——
「石印新苔懶歲月,泉見老鬆自在流」。
白如依稱讚:“清氣芬芳,妙哉。”
沙老板輕喟:“先生懂我。”
攜白如依進去品了一壺茶。
桂淳等幾個小兵仍進不去,在門口站了半天,待白如依出來,趕緊詢問:“先生可問到線索?”
白如依簡短道:“無,讀了很多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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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白如依也到碼頭和窯廠查探了一番。
之前查蝶花案在碼頭多次轉悠,挺多商戶認得他們,蠻配合,可惜無人記得與畫像相似的人。
年輕俊秀的公子哥?每天看太多。
對瓷器特彆感興趣的俊公子?也特彆多。
關於瓷器的特彆事?哪天都一堆。
想買賣寶貨的,討價還價變掐架的,海客與本地商家把酒言歡的,找窯廠訂貨發現是做局的……
碼頭時刻有各種新鮮稀奇事,古怪不俗人。
“我們覺得稀罕的人和事,在碼頭商戶眼裡,跟水麵上的雲影子一樣,刷地過去了,無痕無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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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所訪的幾處窯廠,主人和工匠亦很大方,所問皆爽朗回答。
沒見過畫像中年輕公子模樣的人物。
曲泉石他們當然聽說過。
有匠師開玩笑似的說,看這位公子有恁多人喜歡,肯定是羨慕的啦。
不過,光羨慕,也羨慕不到人家的名氣,還是好好做自己的瓷器。
說不定將來哪天,也能有點名。一把歲數,公子是稱呼不上了,可以當個瓷老豆,瓷大爺嘛。
·
待再詢問有沒有怪人來學製越窯瓷器,主人和匠師們笑道,那可太多了。
不過,一方水土,一方瓷器。
真正的越窯青瓷,隻有這裡才製得出來。
像九江的瓷,便和越窯青瓷不一樣。九江的青白瓷更好一些。
說實話,各家窯廠的瓷土釉料確實有秘方,製法也不完全一樣。連窯裡的火,每家也不一同,懂行的人一眼能看出。即便把秘方學到,亦難製出同樣的瓷。
離開越地,製不出越瓷。
“我們也燒不出九江那樣的瓷。”一位匠師說。
·
問到有無接待過海客,白如依問得委婉,主人與工匠答得爽快。
當然有想學製瓷技藝的海客胡商,但瓷行招學徒非常嚴格,異邦人士在明州經商十分便利,做工匠稍難一些,要有官府的許可,拿到文牒憑照。這些在衙門能查到記錄。
亦有胡商想盤瓷窯,或投些錢做個小東家,但一則很難拿到官府許可,且考慮原料與工匠等成本,對異邦商人來說,不如直接跟窯廠訂貨方便。
胡商往來各地,辦貨和路途上花費的時間越短,往往利潤越高。
不知外地怎樣,反正明州本地窯廠,全是本地人開的,無異國客商。
倒聽說有海客胡商學了瓷技後,在異國製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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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問:“有無諸位覺得比較特彆的人物,專來請教某些與製瓷無關的消息?”
這個問題,他們本以為會與在碼頭時一般,得不到什麼有價值的答案,沒想到某幾家窯廠的管事與老師傅道——
“公子是想問,有沒有人同諸位一樣,來打聽那位泉石公子的消息?”
“記得以前有人來問過。”
白如依追問,這事發生在何時?
幾家窯廠的人都說,大約在幾年前。那時泉石公子丟了的事,他們剛聽說不久。
不久是多久?
大概兩三個月,三四個月左右?總之肯定不到半年。
前後有兩撥人,皆聲稱想訂貨詢價,但明顯為了打聽彆的事,問有沒有見過一位年輕公子。
其中一撥看著江湖作派,有三四個人,歲數都在三四十歲,帶著一張畫像。
“與公子的這張畫像類似,但沒這張畫得好看。”
另一撥隻有兩個人。一位約五旬左右年紀,另一位甚年輕,二十餘歲。兩人不像父子,都斯斯文文的,講官話,聽不出是哪裡人,沒帶畫像,向工匠師傅詢問最近可有哪家窯廠聘了新師傅,或請了手藝好的外地工匠,造瓷的技藝突然精進。
某窯廠的老師傅笑道:“這樣問,是猜那位公子或許到我們這裡來了嘛。怎麼可能!”
白如依也笑一笑,拱手:“請教老先生,第一撥人,有江湖作派的,是否像海客?”
老師傅道:“巧了,當年,第二撥的兩位也這麼問過。”
第一撥人不像外邦人士。
老師傅肯定地道,隨即又微閉雙眼。
“不過,具體做什麼行當,老夫眼拙委實看不出。”
·
將明州城裡裡外外細篩過一遍後,白如依又打聽海與船相關的動靜。
這些消息褚英所知最多,正好蝶花案結案時,仍有些事務需與他見麵問詢。白如依趁此私下同他一談。
這一談又得拉上史都尉。
褚英聽得詢問,先笑:“白先生也想尋寶?”
白如依道:“實有興趣。”
褚英再問:“那麼先生是打聽人,還是打聽寶?”
白如依道:“都打聽。”
褚英再爽朗大笑:“如此先說人吧,某以為,此為第一貴重。”
白如依拱手:“幫主明鑒。”
·
褚英道,他久慕泉石公子之名,收藏了數件泉瓷。可惜事務繁忙,從未見過泉石公子本人,深以為恨。
“某是個粗人,藏的幾件泉石公子的寶器皆是照影軒顧老板所薦,他與那位公子頗有交情,曾有意引我一會,可巧提的幾次,我都被亂七八糟的事兒絆住。本以為天長日久的,必有合適機會,唉,甚憾……”
桂淳向張屏和柳桐倚道:“桂某當時這麼聽著,以為是尋常感歎,之後才明白,明州的生意場,十分的講規矩,褚英主做船業,商鋪挺多,但大宗的瓷器生意,他不沾。”
當年曲泉石與郎家的瓷器,被另兩家豪商拿下。以褚英之財勢,很容易搶下這份生意,可褚英沒見過曲泉石,收藏泉瓷也是從照影軒顧老板處購買,如此與眾豪商融洽相處,和氣生財。
曲泉石失蹤的事,褚英自然聽說過,某段時間,明裡暗裡,很多人在找曲泉石。
“實不相瞞,褚某曾留意一二,確實沒什麼消息,此後耽於冗雜俗務,漸漸淡了,今日先生問到,才又想起。龍潛在淵出雲瑞,寶藏於地生秀芝,一個如此俊拔不凡的人物隱身巷陌鄉野,數年毫無痕跡,著實不易。”
史都尉道:“幫主是覺得,這人沒了?”
褚英道:“某不會破案,更不敢在都座和先生麵前賣弄。但願不是。”
白如依不做聲。
·
史都尉正色:“海裡的大寶藏之類,幫主能不能多說一些。”
褚英挑眉:“東海寶藏?可是個老故事了,在那位公子之前,某年輕的時候就聽說了。講來不怕都座和先生笑話,褚某當年真是個太想發財的窮小子,剛到明州不久,在小吃攤裡一坐,聽旁邊座位上有人聊天,曰某個熟人從哪得到一張紙,上有幾句殘詩,不知何意……詩句所指,就是那寶藏了。我乍得知,以為天降鴻福,開心極了,不單深信,還出海找過,覺得這一把找到,一輩子躺著吃喝,何其快活!那時傳來傳去的,有畫在紙頭破布上的殘圖,雲山霧罩的詩詞小句子,還有高人一般的老大爺,反複給他錢伺候他被他搓磨,能得到幾句話。更有船主專做這份生意,租船給尋寶的。水、糧、指南針、圖紙、向導全能配齊。向導一般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好讓尋寶的放心。我出海尋過好幾趟,貼了老多錢,把褲子都當了,一個人去不起,與人湊份子,在海上一邊漂一邊閒扯找到了怎麼分,講著講著打起來,差點翻船。哈哈,上當多了才醒悟,是我這樣的想發財的大傻小子讓船家真發了大財。不過,褚某也算走運,聽說有人被海寇抓去做苦力,乾完活,扔海裡喂魚。而今,某是不信什麼寶藏了。”
史都尉問:“幫主是找不著才不信的,還是而今太有錢,寶藏什麼的,不入眼了?”
褚英再笑:“某這幾分微薄家底,與傳說中的金海寶山比,連個角都不如。誰又嫌錢多金子沉?今逢盛世,海貿繁盛,東海及東南海路每日許多商船來往,為求迅速,商隊亦試探開新航道,尋捷徑。海中諸島,多被開發,甚至如陸路之客棧驛館一般,做商隊停靠補給之用,也有的被豪傑盤踞其上。真仍有一座不為人知的島埋了寶藏麼?或有吧。不過,往來海上孤島,運送寶物,必用船隻。寶物運回陸上,得靠岸搬運,其實比進山挖寶更難隱秘行事。這些年不斷有人尋寶,不曾聽說誰尋得。某更猜,會不會是某位人物急切想找到那位泉石公子,故意將東海寶藏之事附會於斯,借力搜尋?”
史都尉道:“幫主覺得,曲泉石有藏寶圖的事純是編的?”
褚英取出一個紙卷,展開。
“都座和先生請看,這是一份從明州港往東南去的航路圖,如此尺寸,在航圖中算小的。紙上明州港小小一片。沿途海島,更是一個芝麻綠豆般的點兒罷了。假如真有藏寶圖,圖需標明從陸地到寶藏所在海島的航線、島上寶藏的位置。偌大的寶藏,不設點機關保護不合適吧。再標出機關位置,破解之法……”
史都尉摸摸下巴:“圖得挺大。”
白如依接話:“如此詳細,或一張圖不夠,需數張,一本冊頁。”
三人互望,連旁聽的桂淳也明白了一個事實——
被誣犯重罪下了大獄的湖上老人、充入教坊的陽二小姐、傳說跟隨郎今去九江的陽家遺孤,能否將這樣尺寸的圖紙貼身藏匿,令他人毫無察覺?
“會不會。”史都尉又猜,“陽家把藏寶圖存在某個地方,祖孫三代記下的是藏寶圖的藏匿位置?”
褚英道:“有道理。倘如都座所言,泉石公子實非凡人也,若褚某手中有這樣一份寶圖,肯定沉不下心打磨技藝,燒造寶器。”
白如依點頭,感慨一歎:“天降橫財,乃世人之夢想,亦是一場考驗哪。”
·
桂淳向張屏和柳桐倚道:“褚幫主所言非虛,卑職那之後才曉得,原來藏寶圖的傳說在江南一帶真是包漿油亮的老故事。陽家冤案後,不斷有人稱自己是,或自己認得,湖上老人的後人家丁私生子,兜售藏寶圖。曾有很多人上當,後來隻能零星騙到幾個呆子了。”
亦有自稱任慶將軍家人的。但任將軍乃朝廷武將,編謊者若被抓到,責罰很重,拿湖上老人家編謊,擔責的成本低些。
“卑職又不解,有了這麼多前例,郎家那邊傳出消息,曲泉石是陽家後人,為什麼沒太多人置疑呢?”
白如依史都尉討論過這個問題。
史都尉猜測:“可能曲泉石長得漂亮,又製得好瓷器,特彆像湖上老人親孫子?”
正和攀親戚一樣,困苦窮漢,至親隻當不相識。前程似錦的新貴,八杆子打不著一撇的人也能論出有親。
而且,曲泉石失蹤前,沒怎麼提到他有藏寶圖。
更顯得真了。
“仍有很多困惑。”白如依無奈輕歎。
·
儘力查了數日,他們隻在明州查到這點零星線索。
得此結果,參與查探的人皆有些遺憾。竟是白如依先振奮精神,安慰他們。
“尋訪陳年疑案往往如此。本來明州與曲泉石也無太多關聯,隻是在下一番猜測,趁便打探。驚動大帥和柳府君,又讓都座與諸位受累,太過意不去。”
桂淳與小兵們都請白如依休要客氣,跟著跑跑漲漲見識非常好。
史都尉更道:“若這事好查,也不會成為有名的懸案了。憑先生之能,必有解開的一日。到時候莫要忘記告訴我們。”
·
白如依婉拒程柏史都尉留他在明州過年的邀請,稱有些要緊私事需辦,離開了明州。
“先生離開前,允諾會與大帥都座通信,也跟我們說日後再一道吃酒,我們還玩笑必定多買白先生的著作。”
當時真覺得,可能一轉眼,沒幾天,便又見著了。沒想到自此一彆,再未相見。
“卑職也沒再聽說曲泉石的線索,那時候年輕,每天好多事兒,不在眼前的沒多久便拋到腦後了。卑職在明州沒待幾年,家裡有些事,我隻得回來了。怎知今日卑職在刑部當差,竟又遇到泉石公子相關的案子,仿佛多年前跟著白先生跑的那幾日,正為而今埋下伏筆。卑職從昨天晚上叨叨到現在,實是想把所知的說一說,又愚笨分不清主次,才一並絮叨……”
他凝望柳桐倚。
“卑職記起,柳府君回程前,曾與白先生相約各自查曲泉石的線索,若有所得,書信告知。卑職冒昧,請教斷丞,有無聽聞先柳府君提及曲泉石?”
柳桐倚微搖頭。
“先嚴甚少與家人談公務,我不記得先嚴提到泉石公子相關,連先嚴與白先生的交情,亦是方才得知,須多謝捕頭。不過,先嚴昔日的書文卷冊,與公務無關,不涉他人私隱的,皆保留著。數量甚多,且有些未存在京中。我回京後,可先翻一翻臨時可查的,不敢說能尋到什麼。”
桂淳忙抱拳:“卑職隻是一問,斷丞不必太著意,公務繁忙,查案要緊,不敢耽擾。”
他聲音已十分沙啞,旋即告辭回房休息。
張屏亦到隔壁廂房簡單洗漱睡下。
他從未到過明州,闔眼卻似見江南圖景。
·
京城,皇宮中。
太後睡得很不安穩。
斷續琴聲入耳,似早鶯初啼,又若溪行於澗。
太後睜眼起身,寢殿空空蕩蕩,竟無人服侍。循著琴樂緩步行去,推開門扇,天光大明,深淺芍藥怒放,連綴成霞。花叢深處,一抹熟悉的身影正輕撫絲弦。
繡著百蝶穿花紋的衣袂在微風中拂動,她亦像一隻蝶,棲於花間,隨時趁風而起,飄渺無蹤。
太後一時恍惚,心中微動。
她……
“你……”
你不是已經……
為何會在這裡?
·
這念頭使太後一凜,隱約又聽見人喚,“娘娘,皇後娘娘……”
聲音何其耳熟,可她不是……
太後再恍惚,發覺身仍在殿內。異香沁脾,滿目綺麗,當然不是中宮寢殿。錦的緞的繡彩堆疊,珠的翠的琳琅陳列,真真合上淑妃的那句評價——好像市井販子到珍寶庫裡打了劫,又似剛修出人形的魈子精裝扮的窩。
繁盛至極,絢美無匹。
鋪張、淺薄、卻也著實的好看。
非常好看,如這寢殿的主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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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刻她一點兒也不花哨了。
孱弱身軀蜷在滿床錦繡中,仿佛連素薄衫裙也難承受。烏黑的發仍很濃密,鋪在肩上枕邊,襯得透著灰氣的肌膚格外蒼白。
太後望著那雙細骨隨時能戳破薄膚的手,想起皇上的話——
「朕最喜歡她活潑潑,無拘無束的樣子,她不是圈養的小雀,是山野的花精。」
是啊,連她生的兒子,也承襲了那份活潑勁,格外愛在山林野地裡跑呢。
不知現下,皇上是否仍覺得,子隨母樣,必然健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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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盯著那想掙紮起身行禮的瘦伶伶紙糊人兒,內心冷笑竟不由消去,聽見自己和藹道:“莫要拘禮,你需靜養,不必起身。”
“多謝娘娘恩典,臣妾之後有的是時間躺著。倒是眼下能撐動稍起,才是福氣。”
她輕弱地說著話,便連笑一笑的氣力都沒有了,隻微扯動嘴角,即如枯萎的花瓣般跌回被褥。
雖已乾枯,仍異常美。
一種彆樣的嬌媚。
難怪皇上喜歡。
太後盯著她半闔雙目上長長的睫毛,心想,這時才更像精怪,山林的晨霧露珠凝成的精,待陽光大盛,頓時蹤跡不見。
承受不了陽氣。
宸妃,晨妃,算是應了一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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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她又開始喚。
“娘娘,臣妾逾越,趁此刻無人侍候,懇求娘娘恩典,容臣妾喚一聲姐姐。”
“妹妹正該這樣喚。”
太後又聽見自己柔和地道。
“你我本就是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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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嗬嗬,忒地可笑!
你那不知道哪座山中的野女親娘,走了幾百輩子大運撞見個貴男,剛好是本宮姨母的夫君,而你更有大運,不管你是哪個女人生的,隻要殷家認,你就能叫姨母一聲娘。
所以你竟更加蹬鼻子上臉,與本宮論起姐妹了。
本宮與你哪有絲毫乾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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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娘娘大恩。”她又虛弱地扯扯唇角,“妾,大膽,想求娘娘,求姐姐,一件事。”
太後皺眉,欲找借口離開,她咬咬牙,拚出渾身氣力,搶在太後撤步前道——
“求姐姐慈悲,照看我兒……”
太後定在原地,不知為何,無法動彈。
“妾從未大膽奢望我兒如其他皇子一般……隻請姐姐讓他,平安長大……當個小野人兒。再長大些,到宮外,有個院子住,能……吃飽飯,健健康康的,足矣……懇請姐姐答應。我在陰曹地府裡,天天給姐姐磕頭,來世當牛做馬,為奴為婢,怎樣報答都行……”
“你說得什麼話!”太後聽見自己道,“啟檀是萬歲之子,受天下之仰,自有無數人服侍。良師教之,賢佐輔之,何須多慮?你隻將身子養好,休要亂想。”
“求姐姐莫用此話擋我。”她的聲音忽地大了些,竟有一絲平日的風範。
“檀兒,他,他是我生的,比不了其他皇子貴重……我是山野丫頭,我的兒子……我知道……”
晶瑩水珠從長長睫毛下流出來。
見到陽光會立刻消散。
“所以我才求姐姐。姐姐是最慈悲的人,心最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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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心善?
太後想笑。
真是山野丫頭,臨到此刻還如此天真爛漫。
你可知本宮曾恨不得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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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姐姐不喜歡我……沒誰喜歡我……我是皇上的一個有趣新鮮的玩意兒……拿來一樂也罷,丟了也罷,誰真的在意……隻是,我兒將因我這樣的娘吃苦……我,我立刻能徹底清靜了……可他還這麼小,人一輩子又那麼長……”
你怎知他一輩子有多長?
“姐姐貴為中宮,鳳儀天下,需得威嚴。可我知道,無論姐姐如何惱,無論誰讓姐姐覺得不合心,有些事,姐姐絕不會做。姐姐絕不會害……”
太後聽見自己冷冷喝斷她的話。
“宸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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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妃再扯動嘴角,更多水珠滾落在枕上。
“妾萬死,又讓姐姐不悅了。可我知道,世上我所能托之人唯有姐姐。求姐姐,求皇後娘娘,垂憐看顧我兒,讓他平安康樂一世便好……求求娘娘,大發慈悲……”
宸妃用力抓著被褥,再度想撐起身。
太後遠遠看著,卻又聽見自己歎了口氣,伸手覆住宸妃的手背。
“本宮答應你。我答應你。”
太後感覺宸妃猛地反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異樣幽冷滲入骨髓,擴散全身,如墮寒冰窟中。
“真的?姐姐,娘娘,真的答應?”
“我從不玩笑承諾,亦不食言。我與你算是姨表姊妹,更一同侍奉皇上,啟檀是你子亦是我子,更是皇上的兒子,我定讓他平安健康,賢德有才,一世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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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更重,凍結血脈,太後猛一顫醒來,這次是真的醒了。
正午已過,窗外春意濃重,暖閣裡熏開的芍藥嬌倚鏡前。
太後慢慢自榻上坐起。
宮女跪奉巾帕,女官輕聲稟報,“娘娘,國舅爺已候在端門外。”
門扇打開,陽光入殿,晴晴朗朗,不見一絲霧靄。
“晴賞亭中見吧。不必多少人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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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玨這兩日在念勤鄉陪伴玳王,所得結果尚符合他的期待——
他陪伴玳王,恭謹勤勉,所講的詩書學問,參照冉老大人的指點,亦有自己的見解。
玳王似乎聽進去了一些,又顯得不以為意,做了幾篇文章功課,有些敷衍,亦能湊合。
他對蘭玨,不算多厭煩,也沒什麼欣賞。
有一回玳王對蘭徽道:“你爹,還成吧,隻為了裝樣子,做作太過。以他的位置資曆與見識來說,能體諒。莫說跟老雲比了,我都開始想念冉老頭了。”
正是蘭玨想要的評價,沒花幾天便獲取,蘭玨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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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蘭徽很不高興,論裝腔作勢,誰能比浪無名更甚?太不想看他那副評價爹爹的大頭蝦嘴臉!
還一副賞你恩典的姿態使喚蘭徽幫他寫文章。
蘭徽忿忿,卻不表露。他明白,須忍。如《獨善流》中說,男子立於世,第一要修養心性內涵功夫。氣定若山,涵養似海,不為微末動波瀾。
他不動聲色地在稿紙上畫小王八,殼上寫一個浪字,再塗黑。
“畫什麼哩?”浪無名手背在身後,踱著小方步湊過來。
蘭徽又添幾筆墨:“花石圖。”
啟檀微眯眼,嗯了一聲:“筆法嫩了,布局還湊合。有空多練練吧。我剛和你爹說了,晌午你留下跟我吃飯,不必回那邊。”
蘭徽在王八石頭邊噌噌幾筆加了一蓬草,涵養一笑:“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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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被玳王留下,蘭玨樂得當一個孤獨的老父親,回小院品一頓清靜的午飯。
炒香椿芽、拌豆腐、錦帶羹、芹葉菰米飯,一壺玉泉茶。
花香入窗,窗外遠山悠悠。
蘭玨剛吃了兩口菜,正舀起一勺羹,仆從引一文吏來報。
“大人,殷侯到了。”
蘭玨一頓,湯勺放回碗中。
玳王的外祖輔國侯殷家一直對玳王不冷不淡,平常僅循禮問候。玳王偷看王子洗澡的鬨戲事發後,殷侯與長子上了兩道願與玳王一同領罰的稱罪奏章,並未替玳王求情。從玳王離京至今,乃至在郊野遇險,殷家也沒派人探望。
為何今日突然前來念勤鄉?
文吏低聲道:“聽說侯爺今日清早入宮,求得皇上恩準,出宮後直接過來了。車駕一個時辰內到,前使已至,任理事與季主事已預備迎接,季主事差卑職稟報大人。”
蘭玨溫和道:“多謝季主事周詳,亦勞累你了。”起身更衣,趁更衣時接過隨侍捧來的提神茶羹一飲而儘,前往迎接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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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泰宮前花園,晴賞亭內,國舅在下首石墩落座。
太後屏退左右,命兩個老宦官守在晴賞亭所在的假山旁,與國舅略說了幾句家常,即直截了當問:“阿述在豐樂做的事,阿兄可知道?”
多日不見,國舅又萎靡了些,鬢角胡須白絲縷縷,明明才五十餘歲,正是男子端莊儒雅的年紀,低首躬身的模樣卻像一顆六百歲的蝦米,揣著那副迷離又含糊的態度道:“述兒淘氣,多謝娘娘與皇上恩典,著他去豐樂修祀,諸多不當之處,望娘娘與皇上多教誨……”
太後強忍怒氣,打斷兄長虛頭巴腦的囉嗦。
“哀家與皇帝說了多次,才得讓阿述去豐樂替哀家祈福,他隻管敬香的事兒便罷,怎一到豐樂,就把皇帝親自任命的豐樂知縣免職?”
國舅微睜大眼,一副困惑驚愕形容:“啊?娘娘恕罪。臣……臣也才聽聞述兒免了一個知縣。說是疏怠無禮,十分不合體統,全無規矩……”
“阿述自個兒做的事難道規矩?他是去替哀家祈福的,怎能乾涉地方政務,任意罷免知縣?現在馮卿和吏部拿這件事問到禦前,皇帝雖未與哀家多提,哀家如何麵對皇帝?”
國舅稱了幾句罪,又浮起一絲含糊的微笑。
“娘娘息怒,待述兒這混小子回來,臣狠狠訓他,讓他入宮向皇上與娘娘賠罪。至於馮府尹和吏部處……臣以為,阿述乃欽差,代娘娘敬香,知縣失禮,當能處罰,示顯天威……”
太後冷冷再打斷他:“豐樂知縣是皇帝親自任命的,連他的功名亦是皇帝提拔。兄長覺得,阿述更懂識人?”
國舅趕緊從墩凳上滑落,連聲稱罪求恕。
太後聽著他仍滔滔不絕的含混虛詞,怒火更熾。
“豐樂知縣張屏剛立了大功,玳王前日遇刺,正是被他尋回來的。玳王還沒安穩到念勤鄉,阿述便把張知縣免了職。”
如此,讓朝臣與百姓如何想皇帝?如何想哀家?
“殷侯今晨入宮求恩典,此刻已去念勤鄉了。”
國舅渾身一僵,再請罪,聲音中終於有了幾分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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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硯閒坐於小酒肆棚下。
棚外,筆直官道在熙熙春光中伸展向東,隻消翻身上馬,即能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寶豐碼頭。
而後,一艘快船,直下江南。
酒肆的糟雞頗有滋味,炒蒿尖亦可,芋仔燜肉油了,用的醬倒不錯,上色亮又正,品之亦醇。
王硯喚小二問詢,果是店家自己製的,小二吹噓有百年秘方,非尋常醬店俗物可比。
王硯遂誇了幾句,賞小二一塊碎銀。
小二十分歡喜,他其實是店主的小兒子,應該稱做店小少爺,因為行二,叫小二也沒錯。他立刻取私釀的酒請王硯嘗,也是自家秘方,祖爺爺從一個雲遊的老大爺手裡買的。
王硯笑著道了聲謝,婉拒:“過一時要趕路,不敢吃好酒,怕吃多。”
小二少爺道:“是小店的酒沒福分被貴客老爺嘗。小人再給貴客沏一壺茶。不敢欺瞞,小店頂好的茶葉也是茶葉鋪裡大包稱的,對貴客老爺們來說跟老林子地裡掃的樹葉差不多,粗糙不堪供奉。”
王硯爽朗道:“精細茶須小壺細品,吾等旅途人,最宜飲粗茶,大盞提神解得渴,濃些更好。”
小二少爺喜孜孜提著大茶壺去泡茶了,王硯瞥了一眼棚子角的一撮人,老的哭哭啼啼,少的罵罵咧咧,聽言語看打扮是附近人士。
怎不去鄉集酒館或自家治菜,卻到這家趕路人湊合吃喝的官道小店聚飲?
議論的碎語飄來——
“欺人太甚……”
“沒見過白給人當孫子的。”
“真滑天下之大稽!”
……
王硯邊吃菜邊聽,棚外陽光下,分岔的另一條官道上幾個黑色小點飛快逼近,愈近愈熟悉。
桌角的小廝咧嘴作揖,輕聲道:“大公子神機妙算,文書真真此時到了。小的實想不出大公子怎麼算到的。”
王硯笑吟吟夾起一筷筍片麵筋,內心自也得意。
老馮此刻,肯定以為他已經回京城,料不到回去的隻是一堆隨從,一架空車與鹽球。
豐樂縣、蔡家和這樣那樣稀奇古怪,根源都在南邊。
便把這一攤讓給老馮慢慢查著,待本部院往南一探。
·
王硯再端詳奔馳的黑影。
京部官員,無故不得出京。往南去,必須把文書搞到手。
萬幸我刑部最敬愛的尚書大人,一世溫婉,廣結善緣。待下屬,有求必應;請批文,一請即準,又穩又快。
黑影們更近了,近得能看見馬後的揚塵。
王硯的唇角不禁更揚。
老馮這京兆尹隻能在京城。
鄧緒似在拿這個案子給柳家孩子攢曆練?或恐是障眼法,不過大理寺暫無往南的動向。
留意些便是。
南邊的線索,先歸刑部了!
最最好的陶大人,下官永遠愛戴您!
·
砰!棚角人堆裡,一個漢子猛捶桌麵。
“敢動,乾他!”
“先去衙門評理。”另一稍年長的人道。
捶桌漢子臉色紅紫:“那姓杜的老爺隻會和稀……”
另幾人大聲咳嗽,壓下他的話,偷瞄四周。
又一個年輕人低聲道:“不錯,聽說隔壁豐樂新來的那個厲害,但又管不了咱們的事。”
“直請大尹評理?”
“得先去鄉裡縣裡吧。”
“亂闖府衙不得被拿下挨板子?”
……
王硯夾起一顆魚蓉丸子,小廝請示地瞄一瞄他,王硯慢條斯理將丸子送入口中,眾小廝會意,一名小廝先起身,假裝催茶,往棚子深處遛達。
·
官道上,縱馬的幾人已至近前。
王硯放下筷子,瞳孔微縮,斂去唇邊笑意,起身出棚。
一襲便服的刑部主事滾鞍下馬,惶恐行禮。
王硯問:“批文已有否?”
難道沒拿到?怎麼可能。
主事恭敬低頭:“稟侍郎大人,尚書大人著下官傳話,他老人家打算親自去江南一趟,已向聖上請旨。刑部將暫交侍郎大人全權做主,請大人速速回京,尚書大人臨行前,有些事須交托大人。”
王硯震驚。
“尚書大人,親往江南?”
敬愛的,慈祥穩重賽過廟裡金身的陶老大人請旨當欽差?
他老人家去江南做甚?
懷舊?賞春?
被梗脖子參倒曾相一事觸發驚憂,立誌作為?
查什麼?貪腐?積案?
·
王硯冷靜道:“以尚書大人之尊,若奉旨出京,乃大事也,必震動沿途,懾得魑魅魍魎惶惶現形,一掃沉積。隻是此一巡須些時日,朝中離不開尚書大人,刑部更仰尚書大人教誨。皇上,準了麼?”
主事道:“回大人話,尚書大人也顧慮儀仗排場諸多鋪張,有意效仿禮部蘭侍郎作為,請休數月,假中當尋常出遊一般,往江南一趟罷了。”
王硯更冷靜道:“大人為國為民之良苦用心,太令下官感動。是否已獲聖恩準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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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書微服私訪。在地方某些人眼裡,應該比光明正大頂著欽差名號,捧著聖旨尚方寶劍,帶著浩浩儀仗巡視更加恐怖吧。
溫柔綿軟的陶老大人,攜幾個傻甜傻甜的小學生老家仆,可能頂多乘船漂到半道,就被鑿穿船底,沉進運河,變成江南名菜年糕湯……
王硯相信皇上的英明,皇上不會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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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歎了一口氣:“尚書大人剛將奏本呈上,正待聖恩下降。先讓下官請侍郎大人回京。”
王硯頷首,眯眼,沉默。
主事探詢地望望他:“大人,是否即刻返京?”
王硯繼續沉默。
主事又試探道:“下官疏忽,未見大人正在用膳。請大人先用,下官等候,可動身時,即請吩咐。”
王硯慢悠悠開口:“公務在身,豈能因飲食拖延。不過……”
他轉目,凝視酒肆棚內。
方才喧嚷的那堆人仍聚成一團,正與小廝們聊著。
“本部院方才恰巧聞得幾名百姓議論,疑有冤屈案情,須先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