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 / 1)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12929 字 8個月前

程柏道:“曲泉石失蹤幾年了吧,先生懷疑他被海客所綁,囚禁在明州?明州竟有海客的窩點?”

白如依道:“不敢不敢,在下來到明州後,見得一片清明氣象,有大帥鎮守在此,海客寇匪豈敢聚攏作祟?”

程柏微微一笑:“先生這話忒場麵了。譬如打掃屋舍,拖擦再勤,縫隙中仍不免餘垢。偌大州城,什麼樣式的人物沒有?有懷疑隻管說出。”

白如依道:“在下想到明州,也因為明州產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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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興於越,古時越窯乃天下魁首。

越地的土質特殊,所出瓷器天然青碧,潤若凝脂,質勝美玉。

更有秘色瓷,仿若月染春水,奪得千峰翠色。

“明州境內有數處瓷廠,所產甚精。而且明州商業繁盛,貿易天下。商鋪港口彙聚各地瓷器。”

不管是一件千金的珍品,還是論斤稱按筐賣的小土窯,世人想得到的,沒見識過的,都能在明州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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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恍然:“先生覺得,那群海客綁了曲泉石,把他帶到明州,關在某個窯裡,這邊燒著瓷,那裡出著貨,就算他燒的瓷是九江味兒的,在明州也不稀罕。毫不惹眼,大隱於市!”

天下製瓷的地方多,但像明州這樣方便出貨的大城,真沒幾處。

“難怪朝廷命我們多留意,太英明了!”

柳知委婉道:“頗多名士喜愛曲泉石之瓷,賞鑒泉瓷已成一門學問。自曲泉石失蹤以來,凡有泉瓷買賣,或形似泉瓷的瓷器現於市麵,必引關注。可否先訪一訪明州是否有喜愛泉瓷之人,詢問一二?”

白如依按一按額角:“以泉石公子崇拜者之癡狂,得知線索,定引轟動。在下前日粗粗打聽了一下,沒聽說明州近年有特彆的動靜。”

史都尉道:“商人愛囤貨,會不會先讓他燒著,擱庫房裡,或運到彆的地方,慢慢消化?”

柳知讚同:“風聞外邦如東瀛、高麗等地,亦有喜好泉瓷者。從明州運去,十分便利。”

白如依也點一點頭:“需得再到市麵上細訪一番。另,在下想,如果曲泉石是自行遁隱,或會來明州看一看。”

在明州,能見識地道的越窯和世間名瓷,更可知天下商客對瓷器的擇選。

“昔年我與曲泉石會麵時,他曾說,他很少離開九江,一直在製瓷。頗想某日暫時放下生意,遊曆四海。或可得機緣,將技藝提升一二。我那時道,世兄之名,已冠當世,仍如此勤奮,誠可佩也。”

曲泉石大笑搖頭:「愧煞捧殺,兄怎也說此般言辭?我不過一匠人爾,更知道自己算個什麼東西。哈哈,世間廣闊,天地茫茫,吾輩微塵芥子,能有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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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道:“咦,都說這位公子狂誕不羈,連那堆追捧他的人也癲癲的很霸氣,這樣一看傳言也並非屬實嘛。”

白如依瞅著他,眨了一下眼。

程柏凝視白如依:“先生不厚道啊,我們這般的交情,小史更與你同進同出這麼多天。你卻不將全部猜測說出,先繞著套話。”

白如依拱手:“不敢不敢,在下隻是想,曲泉石雖名動天下,承製禦瓷,身份仍是匠人,他失蹤了,朝廷知會明州州衙這樣的地方衙門留意便罷。竟驚動大帥,有些不尋常。”

程柏品了一口茶,未接話。

又是柳知厚道地道:“海客多是商人,若綁了曲泉石,必為圖利,囤貨或運至海外獲取利潤,略久遠曲折。下手綁人,行徑類於匪寇。”

白如依接過柳知遞來的話梯,沒趁勢下坡,而是大膽地往上一躥。

“在下一介草莽書生,不太懂衙門的事。緝拿海寇,歸明州府軍管,還是督帥府衙,或東海守軍?”

程柏一挑嘴角:“白先生真想知道的,是督帥府衙某個有欄杆有照看的地方,白給的飯的滋味罷。”

白如依彎起眼拱手:“大帥恕罪,所以在下不敢多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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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又溫聲道:“若曲泉石被海客所綁,海客又實為海寇,其本以打劫商船為業,竟有心學習燒製瓷器,更特意請教頂級的匠師以製出美器,手段雖帶匪氣,卻有回歸正途,踏實生計之心,或可教化。”

程柏將手中茶盞擱在幾上:“是啊,操其本業,一搶一船金銀珠寶,來錢多快。權當曲泉石一件瓷器賣上百兩銀子吧,一船財寶,得燒多少窯?這些海寇,是夠向善的。”

史都尉想接腔,又摸摸鼻子把話咽下。

屋中氣氛一時凝結,白如依拱拱手,打破沉默:“在下今日已十分大膽,索性更大膽些,說說彆的猜測——傳說曲泉石的外公,是大名鼎鼎的湖上老人……”

柳知道:“據我所知,並無官府文書證明曲泉石與湖渚陽氏有關聯。按照戶冊記錄,曲泉石就是九江人士。”

白如依道:“對。但世人皆如此傳,很多人當做事實。湖上老人與陽氏之事,在下無知,不敢多說,隻因曲泉石失蹤,大膽又想到一個傳言,不知可否鬥膽一提?”

程柏頷首示意。

白如依遂道:“傳聞,多年前,任慶將軍剿滅海寇,得湖上老人協助。海寇將劫掠的寶物秘藏在某處,海寇頭目命人把藏寶地點暗繪在一幅畫中。”

畫師完成圖卷後立刻被海寇頭目滅口,世間隻有海寇頭目知道藏寶圖的秘密。

“此頭目在與官軍交戰時身亡,他的手下僅知道藏寶圖混在一堆書畫中,但不曉得是哪幅。任將軍取走所有畫卷,請湖上老人辨認。這時任將軍遭人誣陷,湖上老人也受牽連。存放畫卷的秘庫在任將軍被拘下獄時突然失火,書畫俱化煙塵。到此,傳言又分為兩種,其一說,藏寶圖從此失傳;另一說則是湖上老人已辨出藏寶圖,他老人家才華絕代,更有過目不忘之能,將那幅畫記在心裡。”

貪圖寶藏者百般拷打湖上老人,湖上老人堅持不肯畫出藏寶圖,不幸離世。

“而世間除了湖上老人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藏寶圖。即是他的女兒,曲泉石的姑母,陽家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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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二小姐怎麼知道藏寶圖,不同的傳說亦有不同的演繹——

有的曰湖上老人之前臨摹過一幅,被抓走前用暗語告知了二女兒;

亦有說湖上老人在獄中將藏寶圖傳給了來探監的二小姐;

更有的故事雲湖上老人辨認藏寶圖時二小姐在旁協助,藏寶圖其實是二小姐看出來的,她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將寶圖記在心裡……

“再有傳聞,陽家二小姐把曲泉石打扮成姑娘,藏在青樓,待到沉冤昭雪時,又將藏寶圖傳給了曲泉石……”

程柏和柳知沉默。

史都尉搖頭:“著實扯得很。陽家二小姐和曲泉石,手握藏寶圖,若高風亮節,就獻給朝廷;想自己發財,便去尋寶。一直憋在手裡是哪門子道理?”

白如依道:“要扯呢,也能勉強扯圓。畢竟陽家受過冤屈,害怕說藏寶圖又坐實某些罪名,不敢拿出。二小姐和曲泉石皆非貪婪之輩,也不要那寶藏。一直留著藏寶圖,想等個合適的時機,給此物找個合適的歸宿……”

程柏微微眯眼:“白先生的分析很令人信服。我都想曲泉石是不是把藏寶圖給你了。”

白如依忙拱手:“大帥千萬彆開這種玩笑,尋寶的當真了我招架不住!”

程柏道:“若尋寶的聽見這一句話便要找白先生麻煩,他們為什麼多年來待曲泉石和郎家如此溫和?”

史都尉抱拳:“大帥英明!卑職也納悶。陽家二小姐一位弱女子,曲泉石跟著她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吧,去郎家的時候也不大,郎家做瓷器生意,應該蠻斯文,想也比不過匪寇悍勇,海寇為什麼等這麼多年才動手?”

柳知肅然道:“陽家二小姐在冤案昭雪後不久便離世了,官府的文書中寫的是病逝。”

白如依接話:“傳聞說是心願已了自儘。”

史都尉皺皺眉:“冒昧問一句,真的?”

柳知和白如依沉默。

程柏道:“當年冤案震驚朝野,陽姑娘驟然離世官府必認真核查。此事過去多年,謠言無憑,官府有據,先以官府結論為主吧。”

史都尉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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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和柳桐倚聽到這裡,神色肅穆,亦未多言。

他們知道,桂淳把這些原原本本告知,當真坦誠交心,也是極其信任他二人的人品。

之前聽謝夫人說起陽家二小姐的往事時,張屏就覺得陽家二小姐離世一事需查證。

在謝夫人的講述中,陽二小姐是一位堅韌的女子,她會輕易自行放棄生命麼?

而沉冤昭雪後,立刻病逝,著實太巧。

藏寶圖……

馮大人的教誨又浮現在張屏心中。

「證據不足時,休要多臆測。」

張屏收回思緒,桂淳正講到——

“白先生對大帥府君和都座說,若拿這件事來編傳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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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會這麼編。”

白如依慢條斯理吐著字。

“貪圖寶物的匪寇找到了陽二小姐,二小姐給了他們什麼,保住了曲泉石的平安……”

史都尉猜道:“給了藏寶圖?依二小姐的人品,不會如此吧。莫非給了一張假圖,騙他們離開?”

程柏淡淡道:“海寇反應很慢哪,二十年後才發現是假的。難怪要改行燒瓷器。”

史都尉再猜:“會不會他們早發現是假圖,二小姐才遭不幸。但曲泉石已被郎家帶回九江了……啊……這又對上大帥的英明剖析,為啥他們不去郎家。”

程柏嗬了一聲:“所以,藏寶圖之說,破綻百出,難以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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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再將話風一轉:“在下不敢多隱瞞,曲泉石此人及一些事,甚令我好奇,我留意過關於他的種種傳言。曲泉石失蹤後,我心存疑惑,趁著又有一次去九江之機,與郎家的人聊了幾句。”

當年的程柏柳知史都尉和桂淳,此時的張屏柳桐倚,都不相信白如依的說辭。

他肯定是為了曲泉石失蹤一案特意去九江的。

眾人靜靜聆聽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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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這一番,在下竟得知,郎家一直聲稱,郎家已逝的前家主郎今當年從江南帶回的是一個女孩。而且這個女孩既不姓陽也不姓曲,是郎家老太爺一位舊友的遺孤,姓寧。郎家老太爺命郎今娶寧姑娘為妻,因帶回來的時候年紀小,想等及笄後再拜堂,豈料寧姑娘不幸十三歲時病逝。郎家因此惹來議論,郎今在寧姑娘靈前立誓,絕不再娶,才壓下非議。”

郎今真的一世未娶妻,也沒留下後人,過世後他的弟弟郎二爺成了家主。

白如依緩緩道:“在下去墓地看過,確實有寧氏之墓。”

寧氏的墓在郎家墓地的邊角。郎家人說,寧姑娘過世時,老太爺和太夫人還在,郎今當時是長孫少爺,上有兩輩人,提前定墓地不合適,即找了一處風水寶地先安葬了寧姑娘。郎今病逝時,寧姑娘已經過世多年,不想驚擾她,便未把她遷與郎今合葬。墓碑上刻字表明她是郎今的夫人。郎家人祭掃也遵照規製,未有薄待。

史都尉已從前日查案的經曆中領悟到推測要大膽,再猜道:“該不會,寧氏的墳是偽造的,郎家人把曲泉石埋進去了吧!”

白如依道:“墓不像近年被開過。不過,在下對陵墓研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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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問:“郎家人怎麼說曲泉石?”

白如依道:“如方才府君所言,郎家人咬定曲泉石是九江人士,沒爹沒娘,街邊討飯的小叫花子,常到各家門口轉悠。”

這樣的孩子在九江這般的大城裡挺多的,遊蕩於街頭,聚集到商鋪和善心的富戶家門前,撿點破爛,討幾口吃食,看看能不能接點跑腿傳信搬運東西的小零活。

曲泉石長得很標致,又會裝可憐,很機靈,心善的郎今被蒙了眼,把他撿回家。

一手帶大郎今和郎二爺的老奶媽對白如依道,郎今本想留曲泉石在身邊使喚,但,這孩子鬼心眼多足啊,他說想去窯廠做活,憑本事吃飯。

「大爺誇他踏實上進,嘖,他算計得精著呢,跟在大爺身邊一輩子,頂多混個內宅管事,哪有後來的風光?」

史都尉再困惑想發問,白如依先一步說出。

“我又請教,如此,為什麼曲泉石會姓曲呢?”

為什麼用湖上老人大女婿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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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問到的幾個郎家人回答不一。

有的說,不曉得,他本來就姓曲?

也有的說,隨口瞎起的吧。

更有的說,這孩子小名叫蛐蛐,很會抓蛐蛐,當小叫花子的時候總抓蛐蛐賣給有錢的少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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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道:“總之,全往湊巧上解釋。”

白如依一笑拱手:“大帥英明。”

柳知道:“我未在湖上老人在世時期的檔冊或書卷中找到湖上老人與郎家相識的記錄。郎家人如何說郎家先人與湖上老人的交情?”

白如依道:“在下問詢時,郎家人說得很含糊,曰老太爺認識可能陽家人,但老人家已仙逝多年,他們對這些事不清楚。好多事是彆人亂傳的,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傳成了這樣。”

史都尉嗬嗬道:“這些解釋,真不曉得他們算把自家摘乾淨了,還是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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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曲泉石的生平及失蹤的原因,白如依問到的郎家人全都非常肯定地說曲泉石是自己無影無蹤了。他們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郎家和郎二爺絕對沒有虧待曲泉石,對他特彆好。曲泉石可能是和郎今感情太深了,郎今過世他悲傷過度遠離紅塵,跟古時候那個知音死了就砸琴的伯牙一樣。先生懂的吧。千萬彆信謠言,全是彆有用心的人編瞎話,想看郎家倒黴唄,想敗壞郎家名聲搶生意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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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鄰居則說法不一。

郎家一直虧待曲泉石。

姓曲的名聲太大了,蓋過郎家所有人,這就是功高蓋主麼,豈有好下場?

郎家人可不是吃素的。姓曲的這麼大名氣,一個大活人丟了,衙門都找不到,誰敢亂說呢?

這裡頭的事太複雜了,嗬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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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彆新鮮的,在下不多贅述。但這麼詢問一圈後,我發現,很多人,尤其郎家人,把很多事推為謠傳所致。全是彆人亂說,傳聞不可信。我不禁想,關於曲泉石的傳說這般多,流傳如此廣,可稱天下皆知。那麼,這些故事,究竟源自何處,如何成就的呢?”

史都尉猜測:“陽家的冤案挺多人知道。郎家突然冒出一個姓曲的孩子。陽家製陶,郎家燒瓷,行業相似,於是開始編了……”

白如依撫掌:“都座正點中關鍵——沒錯,開始編了。這是開頭。傳聞是眾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流傳的人或也是編著者之一,這些故事和寫文章一樣,有的是被人一次創作出整個脈絡,逐漸在流傳中豐滿;也有的先出一個開篇,經傳播後由眾人添補承續下文,再流轉再多,逐漸圓合。”

那麼,曲泉石的故事,屬於哪一種?

柳知凝視白如依的雙眼明亮起來:“應是,先有了開篇吧。”

白如依一抬袖:“果然難在府君麵前賣弄。對,曲泉石的故事是經年累月一點點編出來的。在下想多了解一些,遂去查了一下。”

史都尉困惑:“先生怎麼查?傳言都是街頭巷尾傳來傳去,今天傳點這,明天傳點那,同一件事,同一天早上和晚上聽的聊的可能都不一樣。大部分人應該記不住從哪聽的,跟誰聊了,自己說的時候有沒有傳歪,是不是加了點啥……”

而且,說話就是幾聲響,與用紙筆寫文章不一樣,出口即散,無痕無蹤。

如何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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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微笑:“請教都座,世間先有言語,還是先有文字?”

史都尉道:“先有言語吧。”

女媧造人,人有生即有聲。

至黃帝時才有倉頡造字。

白如依道:“都座說得極是。先有言再有字,字為錄言。如在下這般寫故事為生的人,算小說家一類,本源於稗官。”

稗官,古時采錄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民間風俗者。

“所以,像在下這樣的人,喜歡聽故事,聽到一個好故事,更忍不住手癢。曲泉石的故事這麼精彩,若無人記錄,才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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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有幾位友人,喜歡收集坊間小報及秘聞逸事記錄。恰好江寧與九江各住著兩位。白如依在他們那裡看了一些曲泉石與湖渚陽氏的傳聞故事記錄。

順著年份捋下來,非常值得推敲——

“湖上老人與海寇寶藏的故事,在陽氏逢難前後,即有謠傳。但,湖上老人過世後,將此寶藏與陽氏二小姐關聯的傳聞,我幾乎沒查到紙上記錄。而且,我尋到的記錄大都出自江寧、湖渚及江南一帶,明州也有,京城亦有。九江之記錄寥寥,且隻集中在陽氏遭難的一兩年,此後無甚提及,也未有文士以此撰寫傳奇故事。”

柳知道:“或因當時湖上老人冤案未昭,牽涉重大,九江雖屬兩江之地,與江寧湖渚頗有距離,百姓對陽氏不甚熟悉。小報軼聞一類,投民眾所好才能多銷,不多寫亦合情理。”

程柏頷首:“府君所言大有道理。”

白如依接著道:“府君方才說,沒找到在陽家出事前,記錄湖上老人與郎家相識的文檔。在下與府君一樣,也沒查到這一時期將郎家與陽氏、湖上老人關聯起來的文章。”

郎家是九江大瓷商,有錢人家故事多,又不像官宦人家那般寫了易犯忌諱,頗受小報和喜好軼聞者的關注。老太爺的那些美妾,老爺少爺們逛的花樓寵的美姬,老夫人養的貓狗鸚鵡,夫人姨奶奶們的發式裙裳珠寶……白如依統統從紙上得知了,但他將湖上老人出事前名聲最盛時期直至受牽連時,能找到的小報秘聞翻了個遍,未見有提及郎家或郎老太爺與湖上老人的交情。

江南一帶這一時期關於湖上老人的文章,白如依也沒找到有提到九江郎家的。

簡直像,郎家和陽家,郎老太爺與湖上老人毫無交集,從不認識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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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家二小姐入教坊、陽家冤案昭雪、二小姐身故的這數年,江南一帶的小報軼聞仍主要是講湖上老人、陽家及二小姐本人的事跡。”

值得一提的是,陽家蒙冤時,很多小報軼聞寫了海寇寶藏等傳言,以及這位大人那位公子愛慕二小姐的碎語,扯得各種荒唐,但大都隱晦暗示陽家和湖上老人冤枉。在當時這樣做頗有風險,尤其付於紙端。撰文者們透著一股「吾等雖亂編,但分得清黑白」的風骨……

“有些文章提到陽家大小姐與贅婿曲某生了一子一女,子女皆姓陽。冤案起時,大小姐、曲某與幼子不幸亡故,幼女與二小姐一起被充入教坊。不過所有文章都是在寫陽家二小姐時一筆帶過這個女孩,未見詳細描述。關於二小姐身故一事,編撰內容不一。”

有沉冤昭雪,見罪人伏法,心願已了自儘說。

有數年來備受煎熬,身體羸弱,心願了卻後含笑而逝說。

有被漏網的罪人謀害說。

二小姐離世後,沉寂了一段時間的海寇寶藏傳聞又多了起來。有文章寫,二小姐被貪圖寶藏者逼迫,拒不交出藏寶圖而遭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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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九江處,這一時期仍沒什麼文章提到陽家或二小姐,隻在陽家沉冤昭雪時有小報略提了一下,內容抄自官府邸報,沒太多自行編撰。”

看起來像覺得百姓不會有興趣,這種冤案多寫容易犯忌諱,於是稍微一提,編也懶得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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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過世後,江南小報軼聞紙又忽地有文章曰,隨二小姐一起入青樓的是扮成女孩的陽家大小姐之子。”

白如依查到的此說最早記錄是陽二小姐過世後一個月左右,數份小報和軼聞紙同時提及。他推測是民間先有謠傳,再被小報軼聞記錄。

“但,這時,仍沒有關於郎家的記錄。在下更沒找到寫郎家接走陽家的女孩或男孩的文章。”

史都尉頗意外,忍不住啊了一聲。

程柏和柳知沉著未語。

白如依接著道:“關於這個女孩或男孩,文中多是寫,二小姐將之托付給了湖上老人的舊友或某位門生,隱姓埋名,遁入山林或遠赴異邦。”

白如依分析,他覺得,這些傳聞,似是人們見湖上老人血脈斷絕,心生憐惜,覺得如此驚才絕豔忠厚良善又飽受冤屈之人不應無後人傳續,編撰出這一節。

“在下看的所有文章中,受二小姐所托,撫育陽家後代者,隻有一個名字現實中確有其人。”

其餘的某生,某大人,某員外,皆僅存於虛幻中。

“此人名叫酈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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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心中一動。

酈勻,是謝夫人所說的那位愛慕陽家二小姐的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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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讀了軼聞故事後詳查了酈勻——祖籍明州,祖上經營布匹生意,他家屬酈氏旁支,曾祖遷到鬆江府經營酈家布行分鋪與織染工坊。酈勻的祖父又是偏房之子,未繼承家業,搬到江寧府讀書,酈勻生長於江寧,科舉有秀才功名,祖父和父親希望他科舉為官,酈勻看了湖上老人的詩文後十分仰慕,想拜入湖上老人門下。

湖上老人婉拒了酈勻的請求,曰自己隻是個商人匠師,酈勻有功名在身,應拜真正的大儒為老師,並給酈勻寫了薦信,推薦他去某書院讀書。

一些軼聞則寫,酈勻乃是某日到湖渚遊玩時,偶遇陽家二小姐,傾慕不已。但二小姐不肯接受酈勻的美意。因為湖上老人的長女曾與一位鄭姓公子有婚約,此人考取功名後將陽大小姐拋棄,大小姐心碎時遇到書生曲某,被曲生做小伏低的姿態打動,加上曲生願意入贅,二人成婚。婚後才發現曲生是個草包,學問稀爛,又不肯學做生意打理商鋪,每天東遊西逛吃酒閒聊。二小姐不願重蹈姐姐覆轍,不敢相信酈生。

按照傳奇的套路,這些文章之後便寫酈勻用種種方式讓二小姐看到自己的真心,二小姐漸漸敬愛酈勻的人品,放下心防。兩人約定,待酈勻參加來年的京試後,不論是否考中,酈勻都迎娶二小姐為妻。

約定後不久,陽家冤案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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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傳奇編,酈勻被陽家的仇人盯上,丟掉了科考資格。酈勻改換身份科舉,後來功名有成,做了大官幫陽家翻案。二小姐覺得自己曾入風塵,配不上酈生,不幸身故。落入傳奇常有的窠臼。

也有些傳奇寫,酈勻放棄科考,替陽家奔走洗冤,發現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陽家敗落,心愛的二小姐成為官伎,他悲憤之下,遁入空門。

或還有寫,酈勻放棄科考,替陽家奔走,眼看無望,入山拜劍俠為師,習得絕世武藝,將陷害陽家和覬覦二小姐的人統統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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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在下探訪,酈勻確實在陽家出事後不久就失蹤了。酈勻父母均已離世,家業由其弟弟繼承。酈家的人說酈勻十幾歲便離家讀書遊曆,當時他幾個弟妹年幼,記不得太多事,酈勻也不怎麼與家中通信,實在不知道他是不是認識湖上老人一家。”

現實中,酈勻失蹤後再無音訊,與他交好的書生說,酈勻喜歡上了玄虛之說,入山訪仙煉丹去了。陽家翻案至今也無人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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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傳說軼聞裡,酈勻則在陽家冤案昭雪後再度出現在二小姐麵前,想迎娶二小姐,各種傷感曲折無奈後,二小姐身故,臨終前將陽家僅存的血脈——大小姐與曲生之子,托付給酈勻。

“除了托給酈勻之外,還有文章寫成托給某位大人,某先生,某員外的。但,在下沒找到有寫郎姓或相近姓氏的,也沒見有文章暗示或明示受托者住在九江或做陶瓷生意。”

故事裡,托付之後,酈勻或其他受托人帶著孩子飄然遠去,此後再無交待。又是傳奇常見的結局。

“在下又很困惑,陽家之冤,震動朝野。如果真有血脈保存,朝廷應予以恩撫,怎會如此含糊?我遂不禁想,這個孩子,真的存在麼?”

白如依注視柳知。

柳知輕歎一口氣:“按照官府文書記載,陽家長女與其夫確有一子一女,抄家時幼子受驚,未久病夭。女兒跟隨二小姐進入教坊,數月後亦染病離世。”

程柏似笑非笑:“白先生查了這麼多,竟沒到江寧湖渚遛遛,問問相關的人?”

白如依正色:“回大帥話,在下正要說,確實趁著某段時間在江寧湖渚時,設法尋到昔年的相關人士聊了聊,二小姐當年所在教坊的媽媽仆役我也詢問了,他們所答和府君說的一致。”

陽家大小姐的女兒跟隨姨母進了教坊,小姑娘在抄家時受了驚,一直生病,沒多久就病逝了。

當時二小姐無法妥善安葬這個孩子,隻能將她埋在江寧城外某處荒地,後來墳墓也無法找到。

二小姐因此一直自責,可能她早逝也與此有關。

沒聽說或見過姓酈的書生與二小姐來往。酈這個姓很少見,如果有應會記得。

湖上老人沒卷進冤案前有很多崇拜者,挺多人想拜他為師,他也幫過好些年輕人。有沒有姓酈的,真記不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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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迷惘了:“陽家遺孤真的是個女孩?早就病逝了?那曲泉石是怎麼回事?”

白如依端茶潤了潤喉:“在下查到,陽家二小姐離世後,九江當時的小報軼聞紙上有文章記錄,郎家迎了一個女孩回家,與郎家人說法一致,姓寧,是大少爺郎今親自從江南迎回,係老太爺故交之後,生意凋落,托於郎家。由大少爺迎回即視為訂立婚姻。稱讚郎家和郎老太爺仁厚,將落難幼女訂為長孫媳。”

史都尉再驚詫:“這……這……”

白如依道:“這時陽家冤案剛昭雪,震驚天下,九江的小報上也有講述。如果郎今迎回的是陽家孤女,為何偷偷摸摸?在下又怎的在江南和九江當時的文紙中翻不到絲毫相同或相似的謠傳?”

史都尉抓抓後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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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和柳桐倚聽到這裡也陷入沉思。

白如依查到的事,與謝夫人告訴張屏的,略有出入。

譬如,謝夫人說,陽二小姐有位情郎姓酈,但白如依詢問的人不承認二小姐與酈勻有關。

誰說錯了?為什麼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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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饒有興味地道:“如果事實如此,流傳甚廣的曲泉石身世又如何滋生?”

白如依道:“曲泉石的身世傳說,在下查到的最早記錄,距今十二三年。”

當時的程柏、史都尉,此刻的張屏與柳桐倚,皆又詫異或疑惑了。

史都尉驚呼:“十二三年?曲泉石都失蹤幾年了吧,再減去這些年……”

白如依道:“按照曲泉石對外報的年紀,也是他戶冊上的年紀,他今年三十一歲。他失蹤時二十八歲。傳說必先流於言語,紙筆記錄略晚,再多添一年。即是曲泉石十七八歲時,忽有了傳言,他是湖上老人的外孫。”

史都尉目瞪口呆。

白如依意味深長道:“在下查到,江寧和九江的小報軼聞紙是在同一年,同一個月開始登這個故事。”

江寧的幾條小報軼聞先寫了湖上老人所製的一套茶器被重金買下,歎息此技藝無傳人,可惜湖上老人之外孫竟在九江學製瓷。瓷與陶之技藝不同,湖上老人的外孫也不跟他姓,陽家後繼無人實在可惜雲雲……

九江這邊則寫,郎家門生曲泉石雖破了瓷行規矩,郎家卻準他如此行事,乃因念欽佩他外祖父湖上老人的才學。曲泉石離家尚小,幼年更逢不幸,應沒跟外祖父學過製陶之技,可他所製的茶器,眾人都稱讚不俗,是否血脈傳承,天生有他外祖之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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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挑眉:“這些傳聞生出,幫郎家賣了不少瓷器?”

白如依向程柏一拱手:“總之,從這時起,傳說漸多。江南一帶,二小姐托孤的故事,受托人從某大人某員外和酈勻變成奉郎老太爺之命到江南的郎今。九江這邊轉錄,各種添補豐富。亦有人開始寫郎老太爺與湖上老人的交情。郎今帶回九江的女孩,也成了男扮女裝的男孩。江南、九江之外的地方亦有傳說出現……”

陽家遺孤曲泉石的故事,定形,豐滿,傳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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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喃喃:“竟是如此……”

當年的史都尉咂舌:“乖乖啊,真想不到。”

白如依道:“海寇寶藏的故事,在曲泉石名滿天下後,在下查到零星記錄。但,似乎未有太多人感興趣。至少這些動筆的文士不太感興趣。”

一座巨大的寶藏多年無人找到,可能知曉線索的陽家突然冒出一個後人。

為什麼尋寶的不去找曲泉石和郎家?

這麼容易聯係發揮的情節,文士們怎麼不多寫?

是二小姐在離世前把寶藏的秘密告訴了尋寶人,他們不再滋擾曲泉石,曲泉石一世的安穩得以保全?

還是天下第一陶師湖上老人的外孫曆經坎坷後成為世間知名的瓷公子,以製瓷技藝驚豔天下,這個故事足夠迷人,賽過海寇寶藏?

又或是……

白如依正一正神色:“待到曲泉石失蹤後,海寇寶藏說才又開始變多。”

程柏輕叩座椅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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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小聲道:“會不會,曲泉石根本不是陽家的後人?”

柳知道:“依照官府記錄,從來不是。”

白如依卻將話再一轉:“若說不是,有些細節又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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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陽二小姐離世後,郎家突然多出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

湖上老人有很多仰慕者,曲泉石的身世故事傳開時,他的名聲尚未達到鼎盛,卻從無湖上老人的仰慕者駁斥質疑他。

更關鍵是,曲泉石製的一些瓷,與湖上老人的陶器不單形似,更得其神韻,親傳弟子也難仿出這種精髓。陶器與瓷器非同一類,以瓷仿陶,難度更高。據湖上老人真正的好友說,有幾件器物曾見湖上老人繪出樣式,並未製成,曲泉石竟製出了一樣的瓷器。

湖上老人繪的圖紙,蒙冤時早被燒光了,他的友人是看到曲泉石的瓷器,才想起曾見過圖樣。幾位老者皆是品德厚重的君子,應非被收買編造謊言。

如果他們說的是事實,曲泉石從哪裡得知湖上老人的舊圖?

是他從小親眼見外祖父畫出,還是姨母陽二小姐教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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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更懵了:“先生越說我越糊塗,那麼先生覺得,曲泉石到底是不是湖上老人的外孫?”

白如依道:“在下也很困惑,向大帥、府君和都座說出查到的種種,正是想懇請幫忙解惑。”

程柏道:“先生謙遜了,你查了這麼多,尚且困惑。我們僅聽你說,內心正與小史一樣。”

越琢磨越覺得曲泉石與陽家無關,再一分析又覺得有關。

到底是有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