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1 / 1)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33093 字 2個月前

玳王與殷侯相見,合規合矩,沒流露出太多外祖與外孫的親愛之情。蘭玨覺得,念勤鄉這時節半夜的風,或都比此刻的場麵暖和點。

殷侯問玳王最近的飲食起居,玳王問殷侯近來好不好,家裡怎樣,表兄弟們如何。

兩人回答均十分簡潔。

殷侯如平日一般端肅,玳王麵對親外公更顯得頗生疏,遠沒有在小堂叔懷王麵前那份親昵。

但畢竟血脈至親,兩人相貌不少相似之處。尤其抬眉或微笑時,相似更甚。

殷宸妃在世時,殷侯便不怎麼進宮見女兒,宸妃離世後,玳王由薛貴妃撫養,與殷侯相見更少,卻與殷侯有如此近似的神態,蘭玨不得不感歎血緣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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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係朝中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常有他與雲太傅孰美的議論。殷侯比雲太傅年長十來歲,兩人其實快要不算一代人。雲太傅氣韻更偏儒雅柔和,殷侯則多些英氣。他今日一襲竹褐錦袍,束青玉冠,身姿挺拔,鶴頸蜂腰,烏發勝漆,背影看來仍是三十左右的青年模樣,又散發著一股年輕人不能有的沉斂威勢。

蘭玨旁觀殷侯與玳王言談,偶爾添補幾句,令場麵不至僵冷,分神想起關於殷侯的種種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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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傳說和蘭玨讀過的野史都曰,殷侯年輕時行事作風與而今截然不同,倒和入朝為官前的王硯頗為相近,且多了一項風流。

蘭玨負責審書時,看過很多寫殷侯與各色女子甚至男子豔事的小說,那時蘭玨官職低微,每天隻窩在禮部衙門後院,更無上朝的資格,沒什麼和殷侯這樣的顯貴打照麵的機會。但偶爾在路上見到殷侯的車駕儀仗,很多情節不禁湧上心頭。

蘭玨自然知道,小說家言不能實信,傳說大多是瞎編。不過,他讀著一堆漫天亂扯的故事,忍不住猜,殷宸妃的生母到底是誰?

此事至今是謎,也是傳奇和閒話最愛編的一段。民間故事裡,宸妃的生母從鄉野女子到異國公主再到山野精魅仙女下凡,種種皆有。宸妃入宮後,先帝嚴禁謠傳,更激發諸多創作。

能確定的事實隻有——多年前的一日,京郊一座尼庵知會殷家,庵中有個女孩,是殷侯之女,被其母寄養在此,而今將要六歲,住持觀她相貌,覺得俗緣深重,不應在山寺修行,請殷侯接回撫養。

種種傳說至此開始編起,最多人認可的說法有兩種,一是這女孩身上有一件信物,殷侯一看即明白了她的身份。二則曰,當時的宸妃年方六歲,已美貌無雙,殷家覺得,不管是不是殷侯的親女兒,把這位絕色美人帶回去教養,待其長大後與人聯姻,或嫁給想栽培的門生新貴,都很合適,亦兼做了功德。

蘭玨傾向於第一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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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的先祖乃陪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之一,太祖皇帝效仿唐太宗淩煙閣故事,也建了一樓,列了十九功臣榜,殷家先祖在第三位,初封鎮國公,蘭玨的嶽家柳家則在第六。

此後數位先皇,如應昌帝稚齡登位,龍體文弱,對先懷王這樣戰功赫赫的親王不免忌憚防備,武勳世家審時度勢,皆沉斂謙遜行事,如鎮國公殷氏、東海公劉氏,或自請或因些小小緣故,將封銜由公變成侯。

而柳氏是文臣,又代代奮發,權勢長盛,至蘭玨的嶽丈柳羨,朝中除了先懷王,無人能勝其威望。

即便如此,殷侯仍是雲端上的顯貴,收養一個漂亮女孩備籠絡用途,蘭玨以為略齷蹉,此不入流算盤,清貧的正經人家尚不會為之,何況殷氏這樣的世家?

女孩到了侯府,據說殷侯夫人視她如親生,吃穿用度甚至比其他小姐厚上幾分。

但這女孩始終有一股野氣,不好讀詩書,不喜作女紅,善秋千蹴鞠,愛騎馬,殷侯初十分歡喜,覺得此女有將門風範,帶她去打獵,她卻哭泣不肯射箭,求殷侯勿傷野獸性命。殷侯笑道:“難道竟是個野兔變的丫頭?古人喚野兔郊菟,兔又雅稱玉兔,以後你就叫郊玉吧。”

殷侯夫人覺得這名字太野,與殷侯商議,改成了嬌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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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小說寫宸妃待字閨中時的往事非常大膽能扯,而且大多扯得很神異。有故事說她通鳥獸語,喜赤足散發,善登高爬樹。服侍她的婢女常在清晨發現繡床上無人,驚而尋覓,見小姐眠於樹上,赤著雙足,烏發垂散,恍若晨露凝結的仙靈。

尤其月圓時,宸妃必眠於樹上,次日則容貌更盛,尋常人不敢直視。

蘭玨昔日讀到這些,不禁失笑,宸妃確實稀世美貌,但宮裡並沒有誰見到她不敢睜眼,亦無她在宮裡披發赤足到處跑的記錄或傳言。不過宸妃好像確實會攀樹。傳說她和先帝結緣亦因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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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的長子殷潞曾是先皇應昌帝的伴讀,一日他在宮中與虞小公爺雋、劉小侯爺賁一道陪應昌帝讀書,課間,有緊急政務,應昌帝往禦書房與重臣相議,講學的大臣也陪著皇上去禦書房了,幾位伴讀少年在禦書房後的文翰閣二樓繼續讀書,隻有兩三個老宦官在側,少年們無人約束,偷閒談笑玩耍。幾人見虞雋佩了一塊美玉,要他取下來看看,虞雋作勢不給:“是祖母請高僧開過光的,讓我貼身佩戴,勿令汙濁之人觸碰。”

另幾人笑道:“被你汙濁了半天,剛好我們幫你淨化一番。”將虞雋按住,扯下玉佩,虞雋翻身回搶,嬉笑爭奪間,不知哪個隨手一拋,玉佩竟飛出窗外,掛在樹梢上。

眾人哄笑:“難道勞動公公們幫你摘麼?”

虞雋正色:“不必,自佩之物,當然我自己摘。”下樓請小宦官幫忙扶著梯子,自往上爬。

他有些畏高,爬到一根稍低的樹枝處,便覺頭暈,退了下來。

另幾位少年又笑成一團。

連在禦書房的先帝也含笑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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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潞對虞雋道:“你倒可以娶我的小妹做夫人。她會爬樹,下次再有玉落樹梢的事,你讓她幫你取。”

虞雋訝異:“你妹妹竟會爬樹?那必是個善行獵騎射武藝高強的母老虎。我可不敢娶。否則以後要守家法依棍棒過日子了。”

殷潞嗤道:“那是你沒福了,我這位小妹妹可是絕世美人,京裡的女孩跟她一比都是豆腐渣。她性子好得不得了,連螞蟻都舍不得傷。”

虞雋和其餘少年頓說不信。

“從古至今,美人可沉魚落雁,能閉月羞花,從沒聽哪位有爬樹的技藝。”

“想是使得一手好流星錘偃月刀,摧牆拔樹時,罡氣先將周身百丈內活物,從大象到螻蟻震至九霄雲外,又令其等輕輕落下,不傷性命分毫。”

“雋兒娶她回家,真有福了。想賞月時,稟請夫人,夫人長笑一聲——「好,灑家攜你領略!」,拎住我們小雋兒的後領,一個縱躍,就到了終南山頂峰!”

殷潞笑罵:“不與你們這群沒見識的一般見識。我那妹妹好似月宮仙子,豈是你們幾個俗人想象得出的。”

另幾位少年道:“吹噓得這般厲害,欺負我們見不到麼?”

起哄要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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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晚上,伴讀少年之一,新陽伯府的長孫言縉便將此事當趣聞,講給他的姐姐妹妹聽。

“殷潞說,他那個外麵認回來的小妹妹,容貌絕世,好比瑤池仙子,世間難有人及。”

眾姊妹一聽都來了興致,尤其是言縉同母的姐姐文臻。

文臻小姐當年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兼文姬班昭之才,尤善書畫。

言家先祖在功臣榜上排第十五,稍不及殷侯劉侯虞公幾府顯赫,但文臻和言縉之母是禮王府的大郡主,應昌帝的堂姑。應昌帝擇後時,文臻曾在備選之列。她容貌家世都高過而今的何太後,可應昌帝之母柳太後覺得文臻小姐相貌過於嬌媚,不及何氏小姐端莊。

亦有人揣測,柳太後唯恐言伯府出了皇後得勢坐大,變成皇帝的掣肘與柳氏的對家,所以選了勢弱的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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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小姐雖落選,但眾人皆知她因太漂亮才沒當成皇後,美名更盛。王公世家爭派媒人登門提親,最後嫁給了福王世子,即是而今的福王妃。

當時文臻小姐親事已定,因先福王妃薨逝,世子須待孝滿後才能完婚,文臻仍在娘家閨中。

殷侯認回一個民間女兒之事,言伯府的女眷自也早有耳聞,殷家一直把這個女孩養在內院,京中貴家女眷都沒怎麼見過她,而今再聽說她美貌,言伯府的小姐們更好奇了。

文臻仍要先端著長姐的架子訓一訓言縉。

“你也老大不小,怎能如此輕浮失禮,議論彆家千金。更何況是在宮裡議論!若被老大人們抓到錯,連爹爹都要受你連累。這回萬一爹知道了,打你板子,我可不替你求情了。”

言縉笑著辯解:“分明是殷潞先提,還說讓虞雋娶他妹妹。我在旁邊聽罷了。也隻在這裡說一說。求姐姐恕罪。”

言縉的大妹妹道:“這位姑娘應比我們小幾歲吧,還沒長開呢,怎能定論美不美。但哥哥確實不該拿人家玩笑,提到婚姻事更不應該。”

言縉再笑嘻嘻賠罪。眾姊妹被勾出好奇,待言縉離開後又有一番議論,越討論越想見見。恰好禮王府要辦賞春會,文臻與妹妹們次日便去禮王府,向外祖母禮王妃一頓撒嬌念叨,說得禮王妃與大郡主亦好奇了,殷侯與侯府女眷本就在賓客名單上,禮王妃又多遞了一封信,讓殷侯夫人一定把那位小姑娘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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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春會乃各版傳奇必大書特書的一段。有些文中,單殷家接到禮王妃的信後各人的神情想法與議論便寫出數頁,再要寫殷侯夫人等對嬌玉加緊特彆的教導,嬌玉赴宴之梳妝穿戴尤其著重細書。

而言縉、虞雋、劉賁等幾位少年,更迫不及待想看看殷潞有沒有吹牛。

賞春會在禮王府的京郊彆院暢宜園舉辦,女眷席設在內園。言縉熟知禮王府路徑,經過某幾道院落,從某處高軒後窗望去,可飽覽內園風光。

有的傳奇道,眾少年是在宴席間隙溜到了高軒內。也有些書中寫,幾位少年早早便在那處埋伏。

嬌玉隨殷侯夫人和另幾位殷家小姐到了禮王府,賞春會的眾人見之皆覺眼前一絢。

殷潞竟沒有吹牛。

他還謙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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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春會上情形,各樣書作中所寫亦不一致,不過都曰禮王妃、大郡主等長輩女眷見到嬌玉十分歡喜,嬌玉非常聰慧,拜見行禮絲毫未錯,言談舉止中又帶著天然爛漫態度,席中眾長輩越看越愛,禮王妃喚她到身邊坐,攜她手說話,解下隨身佩戴的玉飾贈送。

此舉惹出某些人內心波瀾。

原來禮王妃有兩位小孫子與嬌玉年歲相近,尚未定親。不少世家心中惦記,見王妃這般厚待嬌玉,不免滋生想法。

一些書中則寫,殷家的其他小姐亦暗暗不忿,想讓嬌玉露出野丫頭本相。待放風箏玩耍時,一位小姐故意將風箏纏到臨湖的一棵樹上,頓斷風箏線。

在內園服侍的都是婢女嬤嬤,風箏纏得過高,她們需搬梯子取。那位小姐假裝太愛這風箏,等不及,幾位殷小姐與殷家婢女趁機拉過嬌玉,讓她幫忙。

嬌玉不知是計,挽袖攀樹,眾少女假意驚呼,引禮王妃與眾長輩注目。

禮王妃驚異,殷夫人忙陪禮。

偷看的少年們亦愕然。

“真會爬樹!”

“好俊身手!”

“哇哦,我們小潞兒太實誠了!”

“雋兒等什麼,快讓你娘安排提親!你不娶我可要和我娘說了!”

“晚了,我祖母的玉佩已經給了。大舅子,待會兒咱們細談。”

虞雋定定注視那抹輕盈倩影,硬聲道:“你我再如何輕浮,如此言論亦太放肆。怎能這樣拿女孩子調笑。”

眾少年再笑:“啊呀,這就護上了。”

此時隻聽遠遠一聲驚呼,是哪位少女叫了一聲當心!服侍的仆婢衝向那樹,樹乾一顫,細枝上的嬌玉身形一晃,跌向湖中。

水浪飛濺,眾人湧向湖邊,禮王妃急命救人。在場的仆婢竟無人會遊泳,亂成一團去彆處喊人,湖中的嬌玉未怎麼掙紮,便沒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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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王府的這座暢宜園係前朝名士陬勉的逸思園,早年幾經轉手,更曾荒廢,禮王爺購下此園的一部分,擴地重建,更名暢宜園。另多半園址則被福王買下,亦擴建翻修,取名清畫園。

園中之湖曰明鏡湖,以湖心洲隔作日月雙湖,日湖在福王府,月湖在禮王府。兩湖水道相通。待福王世子與禮王外孫女文臻小姐訂親,世人多曰兩家修園時便連起了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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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王府在暢宜園辦賞春會這日,應昌帝微服前往彆宮小住,途經清畫園,聽聞福王世子在園內,隨興駕臨。

應昌帝親兄弟皆早夭,因此與堂兄弟們非常親近。福王是應昌帝的親叔父,世子承淙長應昌帝兩歲,愛詩書,性敦厚,應昌帝格外喜歡他。

皇上駕臨,承淙欣喜接駕。應昌帝與承淙聊了一時詩書,賞了幾卷承淙新藏的畫作,再閒步賞玩園景,登舟遊湖。

應昌帝喜幽靜,命承淙備一艘小舫,隻帶數名侍衛,二三宦官,泛舟湖上,細觀春景。

船至湖心洲,見沙洲空曠處有一抹人影,眾侍衛拔出兵器,應昌帝道:“好像是一女子,休要傷她。”

侍衛領命登岸,片刻後將女孩綁至船前。

許多傳奇在此處寫了數頁天花亂墜的文字讚美宸妃出水皎月般的美貌。

承淙連連請罪,稱這女孩絕非福王府的仆婢,不知為何會在園中。

嬌玉開口道:“是呀,我從那邊的園子遊過來的,與這位公子無關,請貴人勿要責怪他。”

應昌帝凝視她:“你為何從暢宜園遊水至此?”

嬌玉道:“我隨夫人來赴宴,到樹上撿風箏,有人晃樹,我掉進湖裡,就遊過來了。”

承淙驚訝:“小園與暢宜園水道有隔斷。”

嬌玉向一側比劃:“那座橋下有洞,我能鑽過來。”

旁側公公啊呀一聲,應昌帝微笑:“湖心洲上亦有隔牆。”

嬌玉道:“我會爬樹。”

老宦官再啊呀一聲。

應昌帝笑意更濃:“是哦,你乃上樹摘風箏時落水。”

嬌玉行禮:“貴人明鑒。”

連心焦的承淙都忍不住想笑,應昌帝道:“你的才藝很多啊,你是哪家的?”

嬌玉眨眨眼,低頭:“都是我一個人的錯,與旁人無關,罰我就好。”

應昌帝道:“並非要問你罪,知道你姓名與主家,才好送你回去。”

嬌玉道:“不用送,我自己能遊回去。”

應昌帝忍俊道:“遊回去,需再翻一遍牆,不累麼?還是送你回去吧。”

嬌玉瞪大眼,仍不說自己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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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外衫與多件首飾在遊水時丟棄,應昌帝和承淙以為她是哪家帶來赴宴的小丫鬟,若將她直接送回,禮王府與她的主人知道她衝撞聖駕,即便應昌帝吩咐勿要責罰,這女孩恐怕過段時日也會被逐出或發賣。

應昌帝遂讓承淙遣人知會禮王府,隻說在湖中救下一個小姑娘,可到福王府來接回。左右領會聖意,預備待人來接時,稍加暗示,將這名小婢女留下。

待到禮王與殷侯慌忙趕到福王府請罪,應昌帝才知,小婢女是殷侯之女。

應昌帝再凝視嬌玉:“朕曾聽殷潞說,他有一妹,善攀樹,竟未虛言。他卻沒說你還會遊水。”

嬌玉道:“並非兄長的錯,是臣女從不曾在他麵前施展過。”

應昌帝大笑。

數月後,嬌玉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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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與玳王之會不鹹不淡無波無瀾地結束了。

蘭玨剛暗鬆一口氣,與任廉季惟交換一個眼色,準備請殷侯與玳王賞一賞念勤鄉景色,再用一頓晚膳。不料殷侯竟轉身看向他。

“有些微末小事想請托蘭侍郎,可否移步靜處一敘?”

廳中眾人,從啟檀卞公公到任廉季惟,都向蘭玨看來。

蘭玨從容應下,和殷侯一同來到院外,左右退至遠處。殷侯向蘭玨客氣幾句陪伴玳王辛苦之類的話,蘭玨謙遜回答乃是應儘之本分,諸多不當,應感激殿下寬厚雲雲。

過場迅速走完,殷侯點題。

“小侯實另有一不情之請——令郎陪伴皇子許久,此前更與皇子一同遇險。小侯想見一見這孩子,與他說幾句話。”

蘭玨著實不想讓蘭徽卷進這些彎彎繞繞中,到底徽兒還是被他這個爹連累。

“犬子無知,又頑劣得很。下官恐怕他不知禮數,冒犯侯爺。”

殷侯道:“蘭侍郎放心,小侯隻想與令郎單獨說一兩句話,絕不會驚嚇。”未待蘭玨同意,即向旁側看了一眼。

侍從領命行向院中。

蘭玨一禮:“如此,若犬子有無禮處,望侯爺寬宥。另請侯爺恩準下官與卞公公附近陪伴。”

殷侯深深看了一眼蘭玨:“依侍郎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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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蘭徽被帶到殷侯麵前。蘭玨與卞公公遠遠站著,假裝閒聊。

蘭徽向殷侯行禮。

殷侯先問他年紀,再問近日陪啟檀讀書累不累。蘭徽答得很得體流暢。

殷侯微笑,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遞給蘭徽。

蘭徽怔了一下,道謝,但並不接。

卞公公掩口:“哎呀,蘭大人的公子真是乖又好教養。他伴殿下讀書時,不怎麼吃茶點,咱家拿些小玩器給他,他陪著殿下玩後,又收好在桌上。”

蘭玨笑一笑:“他頑皮得緊,仰殿下厚愛,更多蒙公公關照。”

殷侯彎腰揉揉蘭徽頭頂,把小盒子塞進他手裡。蘭徽偷偷看了一眼蘭玨,隻得道謝收下,在心裡滄桑一歎。

所謂無功不受祿,玳王外公給他東西,定有目的。

八成是要他說浪無名的小秘密。

嚼舌根傳話之行徑,大丈夫豈能為哉?

但,浪外公的官比爹爹大,此時此刻,不得硬杠,需曲柔待之。

唉……

蘭徽深沉地想。

形勢逼迫人,丈夫多無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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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浪外公笑眯眯地發問了。

“前些時日遇險,你必受了驚嚇。”

蘭徽道:“當時確實害怕,不過現在回想,已經不怕了。”

殷侯道:“皇子多虧有你陪伴。”

蘭徽道:“多謝侯爺,應是小臣感恩殿下關照。”

殷侯聲音更和藹了幾分。

“皇子與你,為何會走進那個村子?”

“就……這麼走過去的……”

蘭徽謹慎斟酌詞句,萬萬不能讓浪外公發現浪無名其實想拖他去浪跡天涯。

“那時……躲刺客。殿下與小臣在曠野裡亂走,不知怎的就走到那村莊附近。”

“為什麼會走進妖婦家?”

“遇到一條惡犬。小臣被犬追……”

蘭徽很義氣地沒說啟檀也被狗追。

“之後妖婦之女出現,看似幫了你們?”

蘭徽點點頭,感覺浪外公用的「看似」二字很有深意。

“小臣覺得,她確實沒惡意,她不知道妖婦後來想做什麼。她還幫過我們……可能當時,她隻是想請殿下與小臣吃一頓飯……”

殷侯微頷首,注視蘭徽的眼神多了幾分慈愛,又揉揉他頭頂。

蘭徽心裡莫名一暖。

浪外公和自己已逝的外祖大人一點也不一樣,看起來隻比大舅舅老了一點點,簡直像浪無名的舅舅。

浪無名和他外公好像也不怎麼親。

浪外公應該還是很疼浪無名的……

蘭徽有一點點羨慕。

他正羨慕著,浪外公將手按在他肩頭,慈愛地問。

“當時皇子帶著的那張地圖,你可知,是誰給他的?”

“不知道。”

蘭徽脫口而出,立刻發覺不對,趕緊找補。

“小臣不知道,不記得,殿下有地圖。”

浪外公躬身,拍拍他肩膀:“嗯,沒有地圖。”

蘭徽心裡哇涼。

殷侯再問:“對了,追你們的那條狗,是妖婦家養的麼?”

蘭徽仔細想了想。

“我覺得是……但不能肯定……”

殷侯又問:“那狗,是先叫,再追你們,還是直接追你們?”

蘭徽認真回憶。

“我們以為草叢裡有人,誰知是狗躥出來,之後它就追我們。沒怎麼叫過。”

浪外公認為狗身上有疑點?

他打算拿狗治罪,給浪無名出氣?

蘭徽困惑,殷侯的聲音又和藹了幾分:“對了,你覺得,妖婦母女,相貌如何?”

蘭徽再愣了愣:“妖婦是一瘦弱婦人,乍一看很和氣,故而殿下與小臣沒發現她有歹意,墮入彀中。她想害我們時,我確實覺得她很恐怖。張先生說,妖婦是被邪信所害。想來本性或許善良,隻是誤入歧途吧。妖婦之女,和她長得不太像,小臣覺得,她不算壞。”

殷侯低聲重複:“不算壞。”又微微一笑,“你方才說的張先生,難道是豐樂縣的前知縣張屏?”

蘭徽有點忐忑:“對。”

方才不知怎的說了出來,不會給張先生添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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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玨不知蘭徽內心的波瀾,暗幸一切似乎挺順暢,待殷侯又揉揉蘭徽頭頂,放他離去,蘭玨徹底鬆了一口氣,剛要迎蘭徽,蘭徽亦想奔向蘭玨,斜刺裡侍衛走出,攔住蘭徽,將他引回院中。

蘭徽看看蘭玨,隨著侍從離去,殷侯徑直走到蘭玨與卞公公麵前。

“小侯能否再與侍郎閒話幾句?”

卞公公知情達理地避開,隻剩蘭玨與殷侯在樹下。

殷侯稱讚蘭徽聰慧可愛,蘭玨謙遜幾句犬子頑劣。殷侯道:“方才與令郎閒談,提到當時遇險情形。那妖婦,蘭侍郎可曾見過?”

蘭玨道:“見過。罪婦天生心智不全,後因邪信更加瘋魔,罪孽深重。”

殷侯微皺眉:“如此一個瘋婦,同村難道不怕?怎由她如常人一般居住村裡,隨意出入?”

蘭玨道:“下官亦不明白。此事真相尚未分明,正在徹查。”

殷侯淡淡道:“這女子好像以前從未傷過人,被抓後不久即死在豐樂縣衙牢內。當時蘭侍郎也在豐樂縣吧。小侯聽聞,查辦此案的豐樂知縣,是刑部陶尚書的學生,其實也算是蘭侍郎的學生。”

蘭玨道:“張前知縣並非下官的門生,他之科舉功名,皆聖上恩典,朝廷栽培,及陶老尚書悉心教導。下官確實欣賞他的才華。可惜他已因過去職,不知當下在何處。”

殷侯輕歎:“小侯正思見一見這位前知縣,皇子蒙他相救,小侯當要道謝。另也想問問此案細節。妖婦身上疑點甚多,亡於牢中的原因不知是否查到。”

蘭玨道:“下官前幾日雖在豐樂縣內,但不敢乾涉地方公務。隻知刑部與大理寺亦在豐樂順安兩縣調查,馮府尹親自過問。下官以為,定會順理明白,水落石出。”

殷侯略一停頓,道:“小侯也這般以為。多謝蘭侍郎。小公子著實可愛,當日卷入險境,蘭侍郎必也憂心。為人父者之憂之慮,小侯亦知一二。”

蘭玨拱手。

躬身時,背後微涼。

殷侯是在明白示意,他懷疑玳王遇險一事不單純。

他方才與徽兒聊天,恐怕還有一層意思。

看看蘭玨是不是舍得拿兒子冒險。

蘭玨歎了一口苦澀的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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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張屏起身。

仆從聞得動靜,殷勤問候,又端來飯食,稱早已備好,隻是些清淡茶點,勸張屏略吃兩口。並說柳桐倚和桂淳也已起身,正同樣用飯。

張屏便未再推辭。

飯菜確實不算繁複。一碗小米粥,幾樣溫熱拌菜,兩枚醃得恰到好處的鹹蛋,一小碟鹽水鴨肉。

鹹蛋殼似翠玉,蛋白若凝酪,流油的金紅蛋黃沙且酥,必是本鄉特產京麻鴨蛋。張屏將蛋白拌進粥內,十分鮮美。鴨肉是切片的腿肉,不知用什麼料汁煮成,毫不腥膩,帶著淡淡茶香。

張屏迅速吃完,洗漱出門,先到冀大人處問安,小吏道冀大人已出去了,讓張屏自便即可。張屏遂往前院,沿途遇見桂淳與柳桐倚。三人稍一商量,決定先去黃郎中和黃稚娘之前的宅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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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未讓差役陪伴,問明路徑,出鄉塾先往北走一段路,再向東,即到了黃郎中與黃稚娘此前的住所。

昔日一整座大宅已被拆成數處屋院,大都是堆放雜物的庫房,沒人居住,無人看守。靠近道路的幾間改成了鐵匠鋪,鋪門緊閉,桂淳叩門,無回應。遠遠一個村民道:“想是不在家哩。”

衙門在此查案,村裡告知百姓勿要打擾。村民好奇,畏於官差威儀,隻遠遠觀望。見張屏與柳桐倚年少,相貌出挑,桂淳亦氣宇軒昂,三人穿著常服在村裡遛達,村民們覺得好看有趣,大膽跟隨,聚攏一團。

柳桐倚遙遙向那村民拱手:“請教老板幾時能回?”

一群村民互視而笑,幾名婦人吃吃掩住口,方才說話的漢子咧嘴道:“那誰知道,村裡不像城裡,天天守著店有生意做。他家主要還是種地,有活了才開開鋪子,也不住在這,近幾天沒瞧見他們一家人,若是走親戚去了,得一陣子回不來。”

三人心知他在胡扯。桂淳叩門時,聽見門內有動靜,門縫人影閃動。可能是怕惹是非,假裝不在。

他們再繞著鐵匠鋪和庫房外牆端看,又有村民湊近道:“都盤給人家改建好些年了,稚娘她娘倆平時也不咋過來。”

桂淳打量院牆:“這房子可比那邊的小破屋強多了,自己留幾間住不好麼,為什麼全賣了?”

眾村民笑意少了些,有幾個謹慎回話。

“母女兩個人,能住多大地方。”

“屋子裡又不長錢,黃郎中不在世了,他閨女外孫女得過日子吧。”

“這地方一開始沒人敢買。庫房是村裡出的錢,鐵匠買這幾間也算做善事了。”

“老鐵匠幾年前就不在了,他兒子也不知道爹當年咋想的。”

張屏問:“為什麼黃氏賣屋後,偏偏買下丁小乙的屋子?”

村民們神情更謹慎。

“那誰知道。”

“村裡不像城裡,平時沒人賣房子,正好那時候那個房賣唄。”

“趕巧了。”

……

張屏待要走近些,眾村民轉頭散去。剩一兩位老年人略駐足道:“你們找鄉長村正問哪,鄉裡村裡的事,他們都知道。”

三人再想多問,老人們也推說要回家了。

張屏欲跟上老人家的腳步,桂淳拉住他,搖頭。

柳桐倚無奈:“是不是黃氏的案子太大,村民們怕多言惹事?”

桂淳摸摸下巴:“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誰也不敢多說。”

張屏凝望近處屋院:“一家家問?明白告知,隻問過往舊事,不用紙筆記錄。”

柳桐倚讚同:“此舉可行,村民知道我們每家都去,不用紙筆記,這麼多家一一問,大約隻能記得住事,記不得詳細誰說了什麼,又在自家,無他人旁聽,村民或願意告知一二。若帶出關鍵,先找個法子記下,來日再換個方法問,便不算失信於鄉親了。”

桂淳亦讚此計甚妙:“那麼先合計合計怎麼敲開村戶的門,使他們讓我們進屋說話。”

三人再一商議,桂淳想出計策——

“桂某臉皮厚些,喜歡同人打招呼,自薦為先鋒,叩門詢問;待鄉親開門,再由柳斷丞以情理說之,以禮儀動之;張先生壓陣,若有鄉親不為斷丞之禮所動,先生再明言,查案之中,需厘清脈絡,請鄉親配合。”

柳桐倚看看張屏,桂淳此計簡單說來就是桂淳負責招呼,他負責說服,張屏負責嚇唬。柳桐倚擔心張屏不讚同。

張屏並未反對,隻道:“所有人家都去,隻細問有老人的人家。”

桂淳點頭:“先生說得極是,老年人係親身經曆,年輕人怕是道聽途說,話裡水份比較大。”

三人遂向離得最近的人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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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的安排確實有效,他們一家家詢問並未有太多阻礙,大多人家不用張屏出聲,或多或少講出些線索。

三人擇有老者的人家詳細詢問,將得來的線索對比篩選,大致拚出了黃稚娘一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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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講述的安家、楨氏女、欒邴之恩怨糾纏,張屏幾人又問到一些,與村正所講沒什麼區彆。

欒邴、乳母、楨氏、老瞎子、楨小郎百般算計,皆成塵煙,給村裡留下一個難題——

楨氏生的孩子無人撫育。

鄉長臨時請了村裡的幾個好心婦人輪流照看。欒生楨氏案子算是大案,又牽扯到本鄉的望族安氏,現在欒楨兩家的大人都沒了,宅子燒了,地皮仍在欒生名下,並一些田畝產業,認真算起來,全是欒生楨氏從安家賺的,當要如何處置?是否歸還安家?

鄉裡不敢擅自做主,上報縣衙。知縣與安家商議,安家道,已贈出的產業,不必收回,再說豈有奪孤女財產之理。他們不想參與欒家之事,免得傷心,那些錢財產業,可做孤女撫育之用,全由知縣大人做主。

知縣又與鄉中長者商議,最初有意將女嬰托付與寺觀,財產一並捐給寺觀,也算給孩子積福了。

豈料縣衙問遍京郊的庵堂坤觀,竟無一座肯接手。

楨氏的來曆,師太們自然洞悉,恐怕她背後的勢力仍暗中盯著這個女嬰。至於那些產業,寺觀也不在意。

宅院出過大事,鄉間的宅地又不像城裡的地皮那般用途廣泛,沒人願意買。寺觀要一處村中閒院何用?不能任由荒置,單打理就很費心,憑添俗務。

再則,這些本是安家的產業,安家當下說不要了,之後呢?萬一安家後人反悔追討,與望族扯皮也夠棘手。

所以眾庵觀皆曰,這孩子塵緣深重,與佛家道門暫都無緣。

如此輾轉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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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這個孩子有福氣,那一任的知縣心善,夫人亦十分賢惠,自掏腰包著婦人照料這個孩子,有夫有子的良家婦人幾乎無人肯應,唯幾個寡婦輪流照料。

不知哪位婦人管這孩子叫憐兒,可能是先喊她“小可憐兒”,漸漸簡稱為“小憐”、“憐兒”。於是憐兒便成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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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兒快滿三歲時,一個在縣衙做事的婦人向衙門稟請道,她願意養這個孩子。

婦人是外鄉人,嫁給順安縣衙的一個牢卒做續弦,膝下無子女,牢卒生前嗜酒好賭,死後沒留下什麼錢,房子也被收去還賭債了。牢卒昔日的同僚照應這位寡婦,讓她在衙門做些灑掃之類的粗活。她當時年近六十,衙門裡的粗活有些乾不動了,憂愁往後無人奉養送終,想再嫁,托人說媒,老頭們嫌她長得粗陋歲數大,總不能成。得知這個孩子找不到人撫養,覺得是天賜機緣。

知縣任期將滿,亦想給這個孩子找個安穩歸處,斟酌了一番後同意了。但欒生畢竟有功名在身,欒憐兒是秀才之女,而這婦人是賤籍。憐兒若被她收養,即貶良為賤,不可為之。

婦人沒立功,也沒良籍男子肯娶她為妻,知縣亦不能隨意把她抬成良籍。

知縣尋了一變通之法,命人代憐兒與這婦人擬了一紙契書,將婦人算成縣衙為欒家代聘的養娘。她撫育欒憐兒有功有恩,欒憐兒長大後當以養母之禮恩待奉養她,不可視為仆婦,不能苛待棄養。

欒憐兒名下之產業,待她成年後,做其嫁妝使用。婦人不得隨意動用。

知縣詢問婦人,打算繼續留在縣城,還是到渠裡村住。婦人說她願意辭去衙門的差事,住到村裡專心帶孩子。

知縣遂做主,將欒家的部分田地變賣,換了些錢,將那座宅子沒被燒的幾間廂房修好,暫時圈成個小院,由婦人帶著憐兒住下。其餘錢財給婦人一些做置辦必須物件與近期日用花銷,大多存在鄉裡,與剩餘田產的租金一並交由鄉長及幾名耆老代管,按月撥錢供婦人和憐兒花用,賬目每半年上報縣衙戶房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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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初到村裡,與鄰裡來往,顯得十分豪爽。她在衙門做事多年,人情慣熟,善與人打交道。當時村裡的人都覺得是一爽快婦人,心眼兒不壞。

時隔多年,婦人的真名實姓村民們記不清了,隻記得她叫鉤大娘。有的老人家說她好像就姓勾。也有幾位說,因她初到村裡時長得瘦伶伶的,總梳錐髻,兩眼有些外凸,像野地裡一種叫扁擔鉤的大螞蚱。她在衙門乾雜活時旁人也覺得她像,混喊她老扁鉤,扁鉤娘,最後喊成了鉤大娘。

鉤大娘似對這稱呼不甚介意,認下了這個名字。她剛帶欒憐兒的一段日子,欒憐兒看著頗不錯。衣服乾淨整齊,小臉紅撲撲的,不哭不鬨很乖巧。

她們住的屋子鉤大娘也收拾得很乾淨,置辦了些家具物事,都很樸素。她說自己針線活不行,常托村裡婦人給欒憐兒做衣服,付點零錢當工錢。她自己總穿舊衣服,一時間不少人誇她賢良,讚歎知縣大人識人。

但漸漸的,有閒話生出。管錢的耆老們質疑鉤大娘花費太大,鉤大娘起初瘦,個子也不算高,飯量卻委實不小,肥雞胖鴨,豬蹄大肘子,頓頓不缺,又好吃酒。甜米酒燒刀子一壇壇地買。

村裡細心的婦人又發現憐兒有些不對勁,總呆呆的,眼神木楞,逗她不笑,也不吱聲。臨時照看過憐兒的婦人都說她原比彆的孩子漂亮機靈,一雙琉璃珠般的眼睛總看這看那,愛哭也愛笑,笑起來特彆招人疼。她爹娘雖不是東西,但都長得漂亮,更精明算計勝過鬼,生的孩子絕不可能呆笨。

鉤大娘叫屈——燒塌了的殘屋,漏風又鬨鬼,總得拾掇吧。買家具不要錢?修補不用錢?小孩子嬌嫩,能穿粗布的衣裳?製衣服不得要錢?這歲數的孩子長得多快呀。老爺們更不知道她嘴有多挑!嫌我吃得多,我吃鹹菜饅頭就是了,可讓人來查我的箱籠,看看我自打來村裡有無做過一件新衣裳!孩子養乖了也不成,非得哭鬨才叫機靈?請各位奶奶們養幾日我看看?我真的粗笨,什麼也不會,蒼天啊,誰懂我的苦我的心,要麼我們去見知縣大老爺,公堂上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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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老們管著錢,自己賬目也不太明白,當然不會真與鉤大娘去縣衙對賬。

至於眼見著越來越呆傻的憐兒,村裡的婦人也隻好悄悄議論。不讓鉤大娘帶,難道她們養嗎?

想想她的爹娘,真養她,誰心裡不犯嘀咕呢?

主事的老爺們不說話,輪不到尋常人管。

罷了罷了,隨緣吧。

唉,正是父母無德,可憐孩子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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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幾人初聽到一段,不免疑惑。

按照之前查得的線索,黃稚娘的瘋症是家傳的,現今村民又說,黃稚娘的外祖母欒憐兒並非天生瘋傻。到底哪個是事實?

如果不是天生瘋傻,為什麼欒憐兒、黃稚娘的母親、黃稚娘三代女子都心智不全?

三人先一議論。

柳桐倚道:“依我愚見,當以事實為準。欒憐兒已離世多年,村民所言或幼時見聞或聽長輩講述,未必準確。”

桂淳讚同:“姑且一聽,備做參考。”

張屏沉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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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天生,欒憐兒為何呆傻?

村民們說,當年村中的婦人們分析過,尤其郎中的娘子大膽推測,鉤大娘沒生養過孩子,女子像她這般年紀,很易煩躁,或許耐不住小兒淘氣哭鬨。她在衙門做雜役,先夫又是牢卒,應懂些手段。可能是給憐兒喂了什麼東西,令其昏沉馴服。更可能是摻在甜米酒裡喂的。如此,憐兒看起來既乖巧,臉色又紅潤。這麼小的孩子不能碰酒,鉤大娘下藥再重些,孩子就廢了。

憐兒一直比彆的孩子瘦小,呆呆的。她會說話,口齒清晰,聲音悅耳,與她聊些簡單的家常話,像吃了沒,天氣如何之類,她都能懂。但再難些繞些的話,她就不明白了。

鉤大娘一直說自己粗笨,不會做女紅,待憐兒大一些,她卻教憐兒做,憐兒竟做得不錯。並打掃做飯之類的活,鉤大娘也漸漸丟給了憐兒。

村中婦人看鉤大娘品酒吃菜支使憐兒乾活,不禁玩笑地道:“孩子養大了確實中用,娘子日後能更享福了。”

鉤大娘一聽此類話,立刻變臉瞪眼。

“真是捧殺我了,我一個衙門派來的老媽子,哪敢在小姐麵前偷懶?隻是姑娘長大總要嫁人,到時候有了婆家,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不得怪我沒教養好?唉,老天在上,誰知道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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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大娘聲稱不敢享福,但飛快發福,數年後已成一虎背熊腰的婦人,除了一雙微凸的眼外,一點兒也不像扁擔鉤了。

原先的知縣早已升調彆處。這樁孤女案,因鬨得比較大,亦被新知縣關注,循舊例辦之。

管錢的還是鄉長耆老,有年紀太大管不了或過世的,由鄉裡舉薦長者補上,帳上的錢少得挺快,鉤大娘與鄉老們一直扯皮互罵,都說自己很省,對方不乾淨。有幾回鬨到驚動縣衙,縣裡派人來雙方各訓幾句,平撫下去。

如此倒也算平安,直到憐兒十一二歲的時候,鉤大娘的一個弟弟突然來找她。

鉤大娘當時約莫六十左右,據她說弟弟比她小兩歲,但看起來歲數比她大,村裡人評價說得快七十了。姐弟兩個相貌完全不同。

鉤大娘整天肥鴨大肘子的滋養,麵色紅潤,聲豪體壯,一雙凸眼凝蓄悍勇,誠一龍精虎猛的婦人。但如此豐滿,腦袋仍有些尖,長臉長脖,小個子。鉤大娘的這位弟弟則方頭短臉方下巴,身形高而胖大,掛滿鬆垮皮肉。腦袋像省去了脖子直接粘在身上,後腦勺與肩膀間疊出層層肥膘褶皺,厚闊大嘴常帶著笑,見人就發出嗬嗬聲,行走拖著腳步,像得過什麼病或腿受過傷,如此應是個憨厚的長相,卻泛著一股刁奸邪氣,村裡會瞧人的私下議論,這漢子不像走正道的,或哪位豪傑麾下的打手之流。他雖身量高大,卻習慣微躬著背,向上自眼梢斜處端詳人,神色諂猥,約莫經年被人呼來喝去。因歲數大了遭遣,或得罪什麼人被打廢了,躲在哪裡過了多年,如此到村子裡。

這老漢遇到女子,總要深看幾眼,咧嘴直笑。村中女子都繞著他走,男子們也覺得此非凡物,留在村中恐生波瀾。先由村正耆老們去和鉤大娘交涉,說縣裡讓鉤大娘照看欒憐兒,住的也是欒家房屋,鉤大娘無權帶親戚同住。

鉤大娘這回並未悍勇爭辯,攜著漢子與鄉老們軟語應對。說兩人確實不是一個娘生的,漢子本是鉤大娘親姨家的獨子,自幼父母雙亡,在鉤大娘家長大,和親的一樣,戶冊也寫成是她親弟。弟弟自少年時起各處幫工,吃儘苦,老婆跟有錢人跑了,孩子夭折了,想學人做生意,拿了半輩子攢的錢同人往外地跑買賣,一去不回。鉤大娘以為弟弟要麼出事沒了,要麼發達了忘了她這個姐姐,誰料近期才得消息,弟弟是被人騙去做苦工,好不容易逃回來,人也半廢了。又這個歲數,難找活乾,若她不管,弟弟就沒活路了。求老爺們開恩寬容,她弟弟吃用都花自己的錢,可做些雜活抵房費。她今後支取隻少不多。

不知怎麼的,村正耆老們竟同意讓這漢子留下了。

有些風言風語說,這漢子手裡有點東西,孝敬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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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留在村裡,起初尚算安分,除卻愛瞅女子,沒彆的出格舉止。鉤大娘漸漸地變了,擦脂粉戴首飾,用各種香味的頭油,衣裳也越來越鮮亮,與她弟弟兩人時常調笑,有幾回村裡好事的人竟看見她斜睇著她弟,吃吃嬌笑,喚道,“栓哥。”“我的栓哥呦”,“我的好栓哥,你可急煞了我~”

村民們品出了不對勁。

這老頭不是她弟嗎,怎麼一口一個哥呢?而且她弟的大名裡沒有栓字,相貌與戶冊文牒上所寫也頗有出入。

鉤大娘則解釋,栓哥是她弟的小名,戶冊文牒都好些年前的了,一直沒更換,弟弟在邊地礦山被搓磨多年,早變樣了。

鄉長村正耆老們裝聾作啞,不理村民反對。栓哥見誰都笑,村民拿不到他彆的錯。有人在他盯著女子看時出手教訓,栓哥竟仆倒在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鉤大娘嚎啕說弟弟上了歲數,身體的根基也壞了,稍不留意可能就動彈不得,吃喝拉撒都得讓人伺候了。誰碰壞了她弟,就要管他到底!這可是京城邊上,不能無法無天!

於是村民見了這對姐弟都繞著走,更沒人管憐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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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兒當時的處境,村民們沒細說,隻神色或歎息或悲憫,含糊道,大人們請想,落在這兩人手裡……唉……

鉤大娘妒火炙熱,漸漸人前都裝不住了,憐兒臉上常有傷,每天跪著為鉤大娘捧茶捶腿洗腳,鄰居常見鉤大娘邊踹她邊罵——

“喪克的小騷婢,賤皮子生的小賤皮,奶奶我是教你學好!”

“在彆處你舔恭桶都沒人要,除卻老娘天下哪有第二個善人!”

“妾是主母的婢,況且你個賤丫頭,比你爺的擦腳布還不如!讓你磕頭叫奶奶是老娘的慈悲!”

……

有實在看不下去的告知鄉長村正。鉤大娘又先一步到鄉長村正耆老麵前陪笑,說她有事上稟,又不知如何開口……憐兒這孩子,許是因被她獨自帶大,當她是娘,卻一直沒爹,待見了她的栓哥老弟弟,格外依戀。鉤大娘以為,憐兒是把栓哥當爹了。哪知,鉤大娘掩住口,噗嗤一笑。

“哎呀,說來大老爺們莫怪不規矩,隻是小孩子家家天真罷了——她竟說,想做她栓爺的新娘子,這樣可以一輩子不離開栓爺,更不離開我了。嘻嘻~~奴還當她是小孩子玩笑話,說,你不懂的,你栓爺比你年長這麼多,怎麼能娶你呢?豈料她說,怎麼不能。栓爺年輕得很呢,就是栓爺一百歲,兩百歲,她也要做栓爺的新娘子,她還要給栓爺生好多小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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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不禁握緊了拳。桂淳冷冷問:“貴村竟如此放任這兩個畜生?”

柳桐倚道:“縱任惡行,即是禽獸為伍。”

說這段往事的幾個村民皆搖頭歎息。

其中一人道:“這孩子,仍是有些福氣的。她的事縣裡的大老爺知道,比知縣大人更大一些的老爺可能也知道。即便大人們貴事多,暫時未理會,說不定哪天也能想起來。”

所以,挑到明處,鄉長等人就不能繼續裝聾作啞,順著鉤大娘和她栓哥弟弟的意。

其中一位耆老問,可是欒憐兒有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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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冷聲問;“是誰說的這句話?”

講到這段的村民們又都說記不清了。

“多少年前的事,講話的人早不在世了。”

“那婆子沒敢編謊話,村裡有郎中,一診脈自會分明。”

“這姑娘算是有福,鄉裡正好有一位縣衙的人,就跟老天特意派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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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姓寬,名儉,乃縣衙戶房的一名書吏。據說係明經出身,頗有才乾,入縣衙時甚被看好前程,可惜性格太過剛介,得罪上司。旁人官越做越高,他卻愈滑愈下,被貶成小吏,上司仍覺得他在衙門裡晃著礙眼,於是捏個理由,遣他到鄉下,管些村民爭地,侵擾官田,丈量圖繪之類難纏難辦的瑣碎事務。辦好了無功,稍有紕漏必罰。

鄉裡照看欒氏孤女的這本爛賬,起初也交給他理。寬儉精通算學,一理即明,稍一捋便抖出一堆線頭。鄉裡趕緊求縣裡派活將他調開。可欒憐兒的事,寬儉已洞悉。

他這時飽經風霜,不像年輕時那麼莽了,看出鄉裡和鉤大娘栓哥達成了某種協議。隻要欒憐兒不死不殘,能熬到嫁人,鉤大娘和栓哥怎麼折騰,鄉裡都假裝看不見。

鄉裡敢這麼大膽,必疏通了關節,不怕寬儉這樣沒實權又不受待見的小書吏上報縣衙。

於是寬儉沒有硬碰,假裝不理會,暗尋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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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心觀察鉤大娘和栓哥日常舉動。兩人都說一口流利的官話,聽不出口音,但飲食口味有彆。

鉤大娘愛吃豬油,每每吩咐憐兒用肥膘煉製,喝湯吃麵都要放豬油,最喜吃豬油酥餅蘸白糖,連米飯也用豬油拌。

栓哥則無此好,他豬蹄大肘子不少吃,卻隻吃素油炒的菜,喜放濃醬。

鉤大娘和栓哥對麵吃飯,憐兒跪在桌邊服侍,有時端錯了飯,鉤大娘即對她一頓拳打腳踢。

不過煉豬油剩的脂渣,鉤大娘和栓哥都愛吃,鉤大娘吃蘸糖的,栓哥吃鹹口灑椒鹽麵的。兩人閒時在房中廊下對坐,同吃一大盆油脂渣,你蘸糖來我灑鹽,共品一壇老白乾。

每每此時,鉤大娘先入座,劈臉給憐兒兩巴掌罵幾句小賤皮把脂渣炸成這樣,一腳將她踹開,讓她滾去彆處莫礙眼,再斜睇向屋內,媚媚地喚:“栓哥,來吃脂渣渣呀,香得唻~~”

寬儉遂斷定,鉤大娘的家鄉或在南地,老栓像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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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轄下的縣衙,身份審核極嚴,鉤大娘的戶冊文牒應該難尋紕漏。寬儉推測她原本的弟弟可能已不在人世。兩人都長年在外做工,戶冊需本籍衙門銷改,鉤大娘便鑽空子讓她的親親老栓哥哥冒用了弟弟的身份。

這對假姐弟真鴛鴦並非同鄉,是在何處勾搭上的?

寬儉不討上司歡心,但與縣衙的幾個文吏交情不錯,遂寫出老栓大概的年紀與相貌特征,又繪了一張圖,托在刑房做事的友人秘密查一查,鉤大娘在縣衙做事時,牢中有無一個老栓這般的囚犯。

也怪老栓長得太有特色,沒多久,被查出,他果真是多年前一樁案子的犯人,自少年時起就偷雞摸狗,沒做過一天正事,因體貌彪悍,當過打手之流,混世也不講規矩道義,賣同夥坑幫派隨手就乾,衙門的人隻納悶他是怎麼活到這把歲數的。

他上一回就是幫人看賭場時手腳不乾淨,被按個打殺人的罪名送進衙門。

本來判了斬立決,他頗有運,趕上先帝大赦,改發往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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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大娘彼時剛隨著先夫搬到順安縣,往牢裡送飯時,與這廝對上了眼。

老栓在邊地做苦工多年,鑽了個漏子逃出,蟄伏回京城,據他後來招認說,是想報仇,發現當年的老仇人早被朝廷滅了,一時茫然,在街頭徘徊之際,竟遇到來縣城采買的鉤大娘。大栓頗善認人,鉤大娘胖了很多,大栓仍從她的尖發髻上將她認出,見鉤大娘買東西十分豪闊,於是尾隨,再相認,當年隻是四目相對,情種心底,這時曆遍種種再相逢,情種變火種,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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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大娘說,老栓聽到衙門派她照看欒憐兒的事,笑她傻,真把自己當老媽子。所謂生恩沒有養恩重,這妮子爹娘已死,你這養母更勝過她親娘,她孝敬你,天經地義,你們母女不分彼此,她的不就是你的?

老栓則道,是鉤大娘對他說,她得了樁好買賣,小丫頭片子爹娘詐了財主的錢,沒福氣花,全死球了。知縣大老爺和財主家太仁義,這錢仍便宜小丫頭了,還雇人養她。本是個小賤種,豈配這樣享受?沒天理!可惜大老爺盯得緊,不能剁了那丫頭,先養著,管錢的那幫老頭們肯定也舍不得等這丫頭真長大了把錢一遭卷去婆家。憑什麼,她配麼?好哥哥呀,待咱們幫她受一受,也是替她消災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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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大娘和老栓都有了些歲數,在公堂嘴硬時,受了點刑,沒扛住,未待上報府衙,就死在了牢裡。

賬上損耗,都算成是被他們榨取。

寬儉也隻向衙門說,他覺得老栓身帶匪氣,於是起意查證,意外發現鉤大娘藏匿逃犯。其他的一概未提。

鄉長村正耆老們並未擔責。甚至在欒憐兒出嫁的時候,縣衙還表彰了他們多年的辛苦。

欒憐兒嫁的人,就是寬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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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評價寬儉娶欒憐兒一事都挺含蓄。

隻道寬儉當年若直接乾預或委婉促使,讓欒憐兒擇一位年歲相當,出身忠厚良善人家的郎君嫁了,他仗義救扶孤女之舉必成一件美談,說不定能在縣誌府誌裡留下姓名。

但他竟直接把可憐的孤女娶了,不按義士該走的道路走,縣裡經營十幾年的感人故事有了一個不尷不尬的結局,他本人之前的舉動也必被人懷疑是彆有用心。

據說鉤大娘在公堂上直接咆哮:“姓寬的跟我們是一樣的人,大老爺怎麼隻抓我們不抓他?老娘伺候那丫頭十幾年,姓寬的才是那個直接摘桃的!就因為我們是窮苦人,他是識文斷字的小老爺麼!老天不公,老娘不服!!!”

縣裡此後沒再提過欒氏孤女的事,時日一長漸被淡忘。

寬儉娶了欒憐兒後,旁人以為他會變賣欒家剩下的家產,帶著欒憐兒搬到彆處去,沒想到他直接辭了官,住進村裡。

這麼做的緣故,有好事的分析,也是寬儉精於算計的體現。

由鄉裡代管的那筆財產,耆老們稱,全被鉤大娘和她的栓哥哥貪光了,甚至還虧空不少。耆老們好心,貼補了一些,拿欒氏的田產抵賬。且仁慈大度,沒有抵光,剩了點邊角荒地,當是贈給欒氏孤女了。

寬儉若僅是一個仗義相助的縣吏,大可以慢慢和鄉裡掰扯賬目。可他要娶欒憐兒,縣裡和鄉裡硬卡,他也不容易娶,所以寬儉很機智地,沒再提賬的事。

欒憐兒名下的財產,隻剩那處宅子跟一點邊角荒地。

宅子不小,但裡麵死過好幾個人,被火燒過。鉤大娘帶著欒憐兒一直住在西南角的幾間屋裡,本以為經她們盤一盤,若欒憐兒出嫁,這處算被暖過一道,不那麼凶了。誰知鉤大娘和老栓落網,宅子又添一層煞氣。

曾有傳聞,楨氏爺孫積年騙來的金銀和欒生從安家順出來的寶貝被藏在這個宅子內。鉤大娘很信這個故事,借口種菜,和心愛的老栓哥哥把宅子裡的地皮寸寸刨遍,啥也沒翻出來。於是除了他們住的幾間屋外,其餘的地方更破爛。一下雨滿院稀泥,天乾燥風大時到處揚灰。

賣是肯定賣不了什麼錢。

剩下的邊角田地,又荒又貧,位置刁鑽,亦不好出手。

所以寬儉決定先存在自己手裡,暖上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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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三四十歲,曾娶過一妻,是順安縣裘學正的女兒。寬儉父母早逝,仕途不順,娘子跟著他吃了不少苦,嶽父見他就罵,要送他一座小院,寬儉傲不肯收,一直賃房居住。賺得少租不到什麼好房。有一回得罪了上司,房東竟是上司的親戚,寒冬臘月將他夫妻趕出。寬儉臨時租了一處便宜房子,久無人住,滿是灰塵黴斑。寬儉公務忙總不在家,收拾打掃全由娘子操持。娘子搬家受累染上風寒,打掃屋子又吸了黴灰,便得了肺疾。到處求醫,仍越病越重,幾年後香消玉殞,寬儉的一點家財也耗儘了。

旁人覺得他既窮又克親人,前程也不像很順,沒人肯幫他續弦。未曾想他竟娶到一個有田有宅的年輕美貌孤女。

雖然孤女心智不全,宅是凶宅,田是荒地,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太好的也輪不到他。

對寬儉來說,已算撿到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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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儉住到村裡,起初給人寫文書訟狀賺花用。他精通算學,熟知公文格式和衙門辦事的規矩,字寫得也不錯,找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他竟搭上了丁家。

又有人分析說,寬儉娶了欒憐兒住在渠裡村,肯定多少礙了點安家的眼,而丁家是安家的對頭,雇寬儉做事能順便惡心惡心安家,他們欣然為之。

寬儉亦欣然接受,先給丁家做些擬信抄書寫帖子之類的零碎活,漸得信任,一兩年後竟當上了賬房。

他這時確實像換了個人一樣,不擰不犟,手段靈活。

欒憐兒那幾畝荒地,他雇人整理耕種一番,種些巧樣果蔬,采收後,最好的一批送給附近寺院和昔日的縣衙同僚,剩下的贈送鄉鄰,自家食用。

他很留意與鄉鄰的關係,避開安家,沉斂不張揚。即便後來賺了錢,也沒在渠裡村擴買田地,隻一點點整修那座宅子。先修院牆,再緩緩翻修各處。

欒憐兒變化亦很大,她起初隻是一個又瘦又小的秀美姑娘,嫁給寬儉後,漸漸豐潤起來,枯黃的頭發變得濃密黑亮,仍懵懂無知,但雙眼有了神采,麵容常帶笑意。

數年後,她生了一個女兒,即是黃稚娘之母,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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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儉已賺了些錢,雇得起奶媽和兩名打掃做飯的幫傭。寬儉自己穿戴一直很樸素,但總會從縣裡甚至京城買衣飾首飾給娘子和女兒。母女二人嬌豔美麗,像一對瓷絹人偶。

這時人人覺得,寬儉真是得了至寶。

欒憐兒和梨花不怎麼在村裡走動,寬儉每天晨起去小盞村丁家做事,傍晚才回。閒暇時,寬儉親自駕馬車,帶著憐兒和梨花去縣城京城或附近鄉集廟會遊玩,此應是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

村裡有忠厚老者勸寬儉,趁著眼下光景好,趕緊把這處宅院和那點盤好的地賣了,在小盞村或縣城另買產業遷居,如此能長久安穩。

寬儉也有此打算,但他前妻就是搬家勞累致病,他怕重蹈覆轍,又想等梨花稍大一些。再則,賣這處宅子仍不太容易。正相看著,憐兒又有孕了,搬家之事暫時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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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沒有和玳王漫步禦田共用晚膳,如此簡潔相見後便告辭回京。

蘭玨與諸吏恭送,蘭玨隨後返回居處,稍做準備。

他亦必須立刻離開念勤鄉,再返回豐樂縣一趟。

永宣帝遣了一位小宦官有亨與殷侯同來,向蘭玨傳話。

“何述性微孤介,又是工部任上,主持壽念山之祀,略有些勉強了。朕聞得他與地方衙門起了點衝突。蘭卿尚在假中,念勤鄉距壽念山不遠,蘭卿可照看一二。”

蘭玨恭領聖諭,心道近來運勢險奇,儘做些奔於夾板間,出力難落好的差事。

太後祭祀壽念山,被前日和王墓大案一鬨,本就不尷不尬。特意選了親侄兒主持。何述在工部衙門長年喝閒茶,總算得一風光美差,關鍵時刻,蘭玨咣地來了,何述必要恨煞。

不過,蘭玨苦中作樂想,能暫時離開念勤鄉,出去走動走動,當是偷閒郊遊了。

除了有亨公公外,還有一位冉老大人的學生,翰林學士蔚興隨殷侯前來,在蘭玨離去這幾日暫為玳王講學。

有亨公公則陪伴蘭玨前往壽念山。

蘭玨先整理好玳王的功課,轉與蔚興。

蘭徽不能同去,眼巴巴看著蘭玨收拾行李,一副委屈又懂事的模樣。

蘭玨也不甚放心,蘭徽初次身在一群陌生人間,小小年紀,卻宛如置身官場,實是受了老父親的連累。

蘭徽沒向蘭玨說殷侯問了他什麼,蘭玨也沒問。

但蘭徽把殷侯送他的東西拿給蘭玨看了。

是一盒棋戲,可在外出時隨身攜帶玩耍。

棋子是瑪瑙的,每一枚都有天然獨特的花紋,非常漂亮。蘭徽顯然很喜歡。

蘭玨亦沒多說什麼,由蘭徽將棋戲收好,蘭徽嘀咕道:“殷侯爺好年輕,不過也很威嚴。”

蘭玨微笑,知道蘭徽是想起了外公柳老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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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老太傅在世時,蘭徽去柳家,每每見外公,都非常敬畏。外公很嚴肅,可也曾摸著蘭徽的頭笑過,考他學問,教他握筆的姿勢,答對了還給了點心吃。

蘭徽回家後告訴蘭玨,蘭玨也很意外也堂堂柳太傅竟喜歡吃甜食。甚至太傅過世前一年,還抱蘭徽在膝上,教他繪畫的布局與筆勢,叮囑蘭徽書畫皆要「脫開柔俗旖旎之濁氣,鍛煉清骨勁骼」!給了蘭徽一匣文具,兩箱書畫。

蘭徽剛歡喜收下,柳羨轉頭吩咐柳遠速速安排蘭徽進柳家學塾讀書。

柳家學塾威名在外,柳氏一族所有家住京城或周邊的適齡孩子都在學塾中熬煉,不看家境與父祖官職,隻憑自己的功課學問廝殺。進過學塾的柳遠和柳桐倚曾對蘭玨稍提過學塾的事,辛酸中含著一絲蒼涼的神情蘭玨至今難忘。

蘭徽聽說要進柳家學塾嚇壞了,之後柳家一來接就裝病。太醫院的老醫官,平日遇到蘭玨都不怎麼理會的,竟登門拜訪,說聽柳遠提起外甥的病症,引起醫者的好奇之心,想替小公子診一診脈,望請勿怪唐突。

柳遠當時才五品官職,低老太醫一輩,怎可能請動這位老大人。

蘭玨心知肚明,搪塞了一陣兒,敷衍不過,不得不讓蘭徽相見。

蘭徽拿熱毛巾捂頭,初夏天穿了兩層厚袍子,又學傳奇小說中所寫控脈之術,在胳肢窩底下夾了個小罐,方才讓老太醫看脈。

老太醫略一診,通情達理道:“天熱,小公子畏暑,又有些燥氣,積食阻塞。待先開個清疏滋補的方子,調養幾日。”

蘭玨深深看了一眼蘭徽,謝過老太醫。

老太醫離去前閒聊般道:“小公子聰穎秀慧,令老夫想起先柳府君,惜府君早逝,小公子骨清質純,更是福澤綿長深厚。”

蘭玨再向老太醫道謝。他自然早就明白為什麼柳老太傅越來越關注蘭徽。

蘭徽相貌隨母,又很像他的舅舅柳知。

便如同玳王神似殷侯一般。

血脈牽連,委實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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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王得知蘭玨暫時離去的消息,非常歡喜,讓蘭徽過去與他同住。

蘭玨細細叮囑了蘭徽一番,又致意卞公公,懇請關照。隨即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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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亨公公和蘭玨各乘一輛馬車,車行迅速,蘭玨越來越習慣趕路,挑簾看窗外暮色,思緒又轉回今日殷侯詢問玳王遇刺一事。

殷侯的主要目的應是敲打。

目標是太後。

昔年宸妃陡然離世,暗中一直有傳言,宸妃專寵,招人嫉恨,並非染病不治,而是被下了毒。

另有一說,宸妃確實得了病,但有人買通禦醫,在藥方中動了手腳,將小病變成不治之症。

宸妃薨後,先帝確實將幾名禦醫治罪,其中一位逃了,多年後在某地被發現,未待審訊,便飛快畏罪自儘。

先帝在宸妃離世後對所有妃嬪都很冷淡,待皇後更是疏離。

先帝當時的妃嬪,除了宸妃外,幾乎全出自貴而無權的世家,性格一水兒的賢婉端淑。最能乾出買通禦醫之事的似乎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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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皇上尚未大婚,更無子嗣。

蘭玨大不敬地想,若皇上這時……皇上的幾個弟弟中,玳王最不讓人省心,但最有可能即位的還是他。

那麼,誰迫切想趁玳王落難時除掉他呢?

仍是太後嫌疑最大。

若其他皇子即位,太後皆能壓製其生母,即便兩宮太後共尊,亦是何太後專權。

但,如果玳王為帝,隨便抬舉抬舉外公或哪個舅舅,殷家再和撫養玳王的薛太妃聯絡一下感情,太後隻能尊貴地在後宮吃齋念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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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蘭玨覺得,這次對玳王下手的人不是太後。

太後替玳王祈福之舉著實做作,京城遍地名刹,太後祈福偏偏挑一座野廟,洋溢著強忍歡喜的氣息,祈福總生幺蛾子更跟惹了天怒似的。

何述亦當真可惡。

但,太後和何家仍不像幕後主使。

證據,目前沒有。

按馮邰訓張屏的話說,隻是臆測。

若要強辯,那些謎案傳奇也大多如此麼——乍一看最像真凶的那個,往往最無辜。

想到這裡,蘭玨失笑,本部院越來越像刑部或大理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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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徽和玳王遇到的那一串事,蘭玨至今回想仍心驚。

自從蘭徽被找回後,偶爾一時不知蘭徽的蹤跡,蘭玨心裡就一緊。

他又怕盯兒子太緊反讓徽兒更覺得不自在,隻能做一個默默操心的老父親。

今天殷侯的敲打,亦在暗示,玳王與蘭徽走到那個村子,遇到黃氏,或並非偶然,而是經人縝密安排設計。

殷侯與他和徽兒聊天,更是猜測,可能他蘭玨也是這計劃的一環。

殷侯如此推測有其道理。

蘭玨是在今上即位後才仕途陡然順遂的,很多人譏諷他“工於媚上”,甚至編排他得了懷王的青睞討了太後的歡心。

他與玳王以往無甚交集,卻在玳王遭貶後突然休假,奉旨陪伴玳王。

玳王在他陪伴時遇刺了,和他兒子一起失蹤了,險些被鄉野瘋婦害了……

最後救下玳王的張屏,也是他蘭玨的學生。

站在殷侯的位置一想,實在太湊巧,真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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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玨暗暗苦笑,自己這般無根基的人,為官的驚險與無奈之一,便是被卷進如此的漩渦,連累兒子一同遭罪。

蘭玨冷靜情緒,繼續思考,拋開殷侯猜疑他蘭玨的這一層,殷侯的想法合理麼?

如果玳王去那個村子真是有人暗中引導。幕後操控之人先要在玳王被貶前,布置好一切——

自行或委派心腹取信於玳王,給玳王地圖,引誘玳王往某村的方向跑,還要讓玳王覺得是自己想去的。

能行此計的,要麼是玳王的伴讀,要麼是玳王貼身的宦官。

玳王的伴讀皆是貴胄子弟,近身服侍的宦官乃從宮裡帶出來的,非同一般。

能支配這兩種人,幕後者的身份……

難怪殷侯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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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玨將思緒收回主線,往下梳理。

按殷侯的推測,幕後之人再要安排行刺,注意分寸,不殺玳王,隻讓他落單。並引導落單後的玳王仿佛誤打誤撞一般到達渠裡村……

之後呢?

那個村子裡有什麼?幕後者要大費周章引玳王前去?

看殷侯的意思,似乎覺得幕後之人正是想引玳王見到瘋婦黃稚娘。

再然後呢?

由黃稚娘燒了玳王?

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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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王遇刺後,和蘭徽在鄉間亂跑。若真有幕後之人,其一直在掌控關注,這時明明有大把機會輕易除掉兩個孩子。

為什麼耗費諸多心機算計讓玳王落入一個尋常村婦之手?

幕後之人閒得慌?

他迷信?他是在姥姥廟裝神弄鬼的另一個教主?必須燒了玳王祭天?

為何一定要黃稚娘來燒?

以蘭玨所知的各種歪門邪道祭祀,行祭的巫女一般是未婚,或聲稱被什麼靈異附身。

而黃稚娘,尋常村婦,被男子欺淩至瘋癲,生過孩子,神智不清,毫無異能……

幕後之人為什麼選中她?

難道是賞給最忠實的信徒一個機會,籍此昭示,汝等追隨本座,再瘋也能乾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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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玨揉揉額角,著實推論不下去了。

玳王、黃稚娘,隔著浩瀚天宇的兩人,偶爾相遇已很離奇。猜測二人之間有什麼陰謀糾葛安排簡直荒謬。

但更荒謬是,殷侯偏偏如此猜測了。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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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玨閉了閉眼。

本部院,還是安心在禮部吧……

刑部和大理寺,真的太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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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柳桐倚和桂淳三人繼續詢問村民,拚湊往事。

村民們對他們講過往種種,都小心收斂情緒,但提到欒憐兒和寬儉,便有壓不住的惋惜。

欒憐兒生梨花時很順,大多數人以為,生二胎會比頭胎稍安穩容易些。

她體態嬌小,不過孕時一直很留意飲食,吃得精細適量,肚子沒有特彆大。

憐兒每日適當走動,服侍她的兩名仆婦聰明忠厚,寬儉早早與鄉裡最好的穩婆打了招呼,生產那日,穩婆飛速趕來,且帶了兩名懂醫術會接生的婦人陪同。

一切安排得可稱完美妥當,誰都覺得應該萬無一失。

偏偏憐兒難產了。

血崩而逝,孩子生下後也沒活滿一刻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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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儉當時四十餘歲,沒多久就白發蒼蒼,仿佛一個被抽乾了精氣神的小老頭。

他時常恍惚,做不了賬房這樣的精細活,被丁家派去守守庫房,歸置些文書。

他花光原本打算在城裡買新宅的錢,為憐兒在某尼庵附近求了塊墓地,經常往山上跑,不是燒紙,就是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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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變故時,往往把不幸的根源歸於玄虛,又欲從玄虛中獲取慰籍。

寬儉覺得,他確實克妻,而且每逢搬家就讓家人不幸。

挺多人勸他,這院子邪性,憐兒和孩子出了這樣的事,他更得帶著梨花趕緊搬走,寬儉就是不搬。

有一回他竟把一個勸他搬家的人打了一頓,從那之後沒什麼人敢當麵勸他了。

被打的鄰居表示不會記恨寬儉。

“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乾啥。本來我們好聲好氣說著話,他突然躥起來給我一拳。”

寬儉打完鄰居,又突地安靜,直盯著空空的院子,平靜地道。

“不住在這,我就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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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宅子本已有許多故事,此後傳說更多。

仆婦半夜起身,發現寬儉與一名白衣女子站在樹下……仆婦次日趕緊辭工。

另一名仆婦晚上常常聽到女子的歌聲,某次深夜醒來,無意中往外一看,見寬儉與一白衣女子執手立於月下,不遠處還有一個紅衣女子……

廚娘中午做飯,到後院小菜園摘點青菜,發現一老者與一後生背對著她挖地。廚娘以為是寬儉請來整院子的,正要靠近搭訕,老者緩緩起身:“大妹子,可見過我的箱子?”一回頭,亂發覆麵,滿臉泥汙。廚娘尖叫暈倒。

有一村民去彆處吃酒,深夜回村,月色清亮,一路坦途,忽遇一老婦。村民招呼道:“媽媽半夜出來做甚?”老婦問:“可見過我家少爺?可見過我家少爺?”村民這才發現老婦雙腳距離地麵數寸,頓感到好像有一盆冰水從天靈蓋澆下,渾身發顫,眼前模糊,隻隱約見老婦飄飄盤旋,直接穿進了那座宅子的院牆。

……

寬儉家的仆婦經常換,寬儉給工錢很大方,他在家也不怎麼說話,總悶在屋裡,隻在逗女兒時才變成一個慈父。但附近鄉裡幫傭的婦人沒幾個願意在他家待,都說那宅子太陰了,不敢久待,若不是看梨花太可愛,給再多錢她們也不乾。

寬儉一直沒完全魔怔,應也是因為有梨花這麼好的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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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幾人聽到這裡,又想起小廟神台上的刻字。

柳桐倚問:“聽聞梨花姑娘心智亦與尋常人不同?”

向他們說往事的村民們神色各異,不怎麼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張屏問:“梨花姑娘是否先天心智異常?”

村民們回答仍很模糊。

“不曉得是不是天生如此。”

“很多病症一開始不顯的。”

……

張屏再問:“梨花姑娘,小時候心智異常麼?”

挺多村民沉默了。

一位老婆婆歎道:“她小時候,比一般孩子聰明。又聰明又好看,不然怎有這麼多人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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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村民都說,梨花比她姥姥她娘親都好看,黃稚娘與莧莧更不如她。

整個鄉幾輩人裡應該沒有比她更美貌的姑娘。

梨花性子好,又極聰慧,學什麼都快,認得字,看了好多她爹的書,村裡的孩子爭著和她玩,她能幫一堆念學堂的男娃寫功課。阿婆嬸嬸們也喜歡她,常送她吃的,憐惜她沒母親教導,又教她女紅,梨花也一學就會,經常幫鄰家做針線,繡些花邊手絹香囊送給阿婆嬸嬸們。

可惜這麼好的姑娘,因為上輩人的事,一直沒人敢幫她說親。

後來招了黃郎中當上門女婿,跟她娘當年嫁她爹似的,看似無奈湊合,其實竟是好歸宿,真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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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梨花的村民大都如此讚美梨花幾句,匆匆帶過,將話頭引向黃郎中和黃稚娘。張柳桂三人當然不會放任關鍵被模糊。

柳桐倚問:“據說,黃郎中為梨花姑娘醫治心智混亂之症,由此與她結緣。可,若梨花姑娘小時候十分聰慧,她的心智是何時混亂的,此症因什麼而起?”

村民們又沉默。

桂淳道:“難道這家的女子到一定歲數就發病?”

有村民含糊應和:“唉,真說不好是不是天生的……”

桂淳追問:“梨花姑娘幾歲發病?她是一下子瘋了,還是先有微小的不對,之後更糊塗,再之後愈發糊塗?”

村民們繼續支吾。

張屏肅然:“此事關係案件緊要,請務必明白告知。”

桂淳補充:“她畢竟是罪婦黃氏的親娘。”

村民們大多仍不肯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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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問到一戶人家時,這家的老奶奶願意告知往事,並讓孫子請了另一位婦人過來。

老太太姓鄭,嫁到渠裡村六十多年了,梨花是她看著長大的。

她讓孫子請來的婦人童氏則是梨花小時候的玩伴,嫁給同村的男子,住在鄭嫗隔壁。

張屏柳桐倚和桂淳跑了半日,有種挖到寶的欣喜。

鄭嫗還讓孫子給他們端茶遞點心,三人忙婉拒。

張屏拱手:“請教老人家,梨花到底為什麼心智失常?”

鄭嫗歎息:“非老婆子隱瞞,這事村裡可能沒人曉得真相,也與我們村無關。梨花她爹愛燒香,總去山上祭拜梨花的娘,老往廟裡捐錢,常帶梨花一起上山。忽有一天梨花就不出門了,村裡人也看不見她。以前在她家幫傭的婆子全被她爹辭了,從彆的鄉另請了新傭人,新幫傭不怎麼出門,不跟村裡人講話。”

張屏問:“這時梨花姑娘幾歲?”

鄭嫗道:“十六七歲?”

童氏點頭:“對,她和我同年。比我大幾個月。小時候我常找她玩的,記得她突然就不出門了。我不敢去她家,見她總不露麵,村裡謠言說她得了急病,還有人說她已經沒了,我嚇壞了,約上另幾個玩得好的姊妹一同敲那宅子的門,沒人應。她家之前的幫傭我認得,但這時已被辭了。那兩位媽媽也不是我們村的,我央爹娘尋人問,我爹罵我多事,說彆管他們家的事。我娘心軟,她也好奇,托了臨村的遠房親戚,好容易與其中一位媽媽聊了兩句。那媽媽說梨花是在山上受寒染了病,像是水痘之類,原本的兩位媽媽都沒出過痘,梨花爹怕她們染上,便辭了她們另請人照顧梨花,辭前多給了挺多工錢。那媽媽還稱讚梨花爹厚道。”

柳桐倚問:“那幾位媽媽……”

童氏道:“當時她們都跟而今的我歲數相近,應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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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大病之後,就神智不清了。

桂淳問:“從梨花姑娘生病不露麵,到她出現且糊塗了之間,大概有多長時間。幾個月?一年?”

鄭嫗和童氏互相看了一眼,神情一瞬間都有些微妙。

童氏道:“應該沒有一年。約莫大半年左右。”

桂淳再問:“梨花姑娘神智不清是漸漸糊塗,還是一開始便很糊塗。”

童氏道:“她一開始糊塗得比較厲害,認不出人,跟……跟……”

桂淳接話:“跟她女兒,罪婦黃氏很像?”

童氏點頭。

張屏問:“與憐兒姑娘症狀相近否?”

鄭嫗搖頭:“和她娘親不一樣。她娘親像個小孩子,看著比尋常人鈍一點,反應慢,繞彎的話聽不懂。但她娘親一直文文靜靜的,見誰都笑盈盈的。梨花後來嫁給黃郎中才像她娘親,一開始完全不一樣。”

童氏接著道:“等梨花爹讓人看望梨花時,我立刻去瞧她,剛一見就嚇著了。和以前的梨花仿佛不是一個人,好像魂兒沒了或被什麼上身了一樣,根本認不出我們,胡言亂語,一時木木呆呆地傻笑流眼淚,一時砸東西亂喊。我看了她回去後自己也病了一場。”

村中又生出很多謠言,愈發邪乎。

有人說梨花在山上撞了什麼。

或有人說寬儉其實拜得不是正神,而是什麼邪門歪道,把女兒陷進去了。

還有自稱有異能的人士道,梨花背後有好幾個影子,是楨氏、欒奶媽、憐兒同想借梨花之身複活,幾鬼爭舍,梨花魂魄不能承受,被打散了。

更有偶爾路過此地,輕易不出山但著實看不下去了的老仙人說,什麼楨氏欒生作祟,全是假的。根源要上溯到某個他不願點名的隔壁村大戶,昔年為壓製安家特意挑了這塊地擺陣,陣中封了某妖邪暫不能明說之物做陣眼,吸人靈魄滋養。從楨氏到憐兒全是生祭,寬儉早已被邪魔攝住心神,成一傀儡,才離不開這座宅子。此邪陣非尋常法師所能破解,他老人家若勉強破之,恐也要散去一二百年功力,用掉至少幾十兩銀子的法器……

寬儉仍很沉默,這時卻沒再燒香祈福,且把登門拜訪的法師都攆走了,請遍名醫為梨花看診。

梨花喝了很多湯藥,漸漸不吵不鬨,但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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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恕在下直言,梨花姑娘如此狀況,更像遇到了什麼歹人。京郊寺觀雖是寶地,香客眾多,但世上哪裡都有壞人。梨花姑娘長得漂亮,她爹好像不會武藝,她家雇的幫傭也都是婦人吧,如此在山野偏僻處,很容易被心存歹念者盯上。神神鬼鬼的傳說都有人猜,卻沒人猜過這一點?也沒誰問問她爹或她家幫傭是不是出了這樣的事?”

鄭嫗說:“回大人話,肯定有人懷疑過,但不像。”

桂淳抱拳:“怎麼不像,請婆婆細說。”

鄭嫗道:“若是被歹人所害,失去心智,一般會躲人,怕人靠近。梨花當時不是這樣,她總想往外跑。”

瘋得厲害的時候,她常常喊——“還我,還我。”

“求求你了,我彆的都不要。還我。”

桂淳沉默了一瞬。

張屏問:“梨花姑娘所指的,是人,還是物?”

老婦人搖頭:“那誰知道。”

所以村裡才謠傳她被妖邪攝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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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氏道:“有一回,我遠遠看見梨花在她家門外站著,就走過去和她說話,她一直對我笑,眼睛看著我,好像瞧得又不是我……我問她,「梨花,你還認得我嗎,我是春梅呀。」她盯著我,好像想起什麼了,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說,「春梅,幫幫我。」她家婆子開門出來了。她抓我抓得特彆緊,我有點慌,跟她講,「說吧,什麼我都幫你。」她說,「幫我找他。」我問,「他是誰?」她緊抓著我一個勁兒地念叨,「幫我找他,幫我找他」……兩個婆子就把她架回去了。我一直不曉得她讓我找的是誰。”

柳桐倚肅然不語。

桂淳問:“寬儉呢?可有異常?”

鄭嫗道:“她爹還是那樣吧。”

童氏也道:“梨花爹不怎麼跟村裡的人走動,也不愛說話。要麼出村辦事,要麼在宅子裡不出來。”

鄭嫗又道:“對了,那時村裡有人覺得梨花爹沒了娘子,唯一的女兒也瘋了,等老了恐怕沒指望,還想勸他續弦哩。”

那座宅子著實邪性,寬儉性情愈發孤僻,貌似也真的克妻,但挺多人暗暗同情敬佩他,覺得他算個疼妻女有擔當的爺們,命差不能怪他,他也儘力了。

甚至有人想撮合寬儉與某位曾有三四個前夫的寡婦,兩強相遇,或出奇跡。

但寬儉都謝絕了,更不搬家。

數年後,黃郎中來到這個村子,寬儉請他給梨花治病。

鄭嫗和童氏講到這裡,又說出那句張屏柳桐倚和桂淳聽過多次的話——

“黃郎中啊,真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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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玨與有亨公公出了念勤鄉,轉上官道,馬車暫住,有亨公公遣人請蘭玨下車商議,走縣內道,還是直道。

豐樂縣境與天下諸縣一樣,並不是四方平直的一塊,而是與鄰縣凹凸相接。

念勤鄉在豐樂縣邊界,到壽念山,在豐樂縣境內走,曲折彎繞。如果取直道前去,則要經過順安縣境內。

蘭玨聽到順安二字,不知怎的,心中莫名的小浪花微地激蕩。

仿佛什麼熟悉的氣息在召喚一般。

怪了。

本部院沒怎麼到過順安,在此地也無熟人啊……

有亨公公見蘭玨做沉吟狀,以為他是讓自己做主,甚是欣慰——

久聞蘭侍郎會來事,名不虛傳,並非眼裡隻有那些老公公。

有亨便先道:“從彆的縣裡過,可是又要驚擾當地呢?”

侍衛稟道:“皆是京兆府轄內,過幾個縣都一樣。少過幾鄉,還少打擾。”

有亨公公道:“那麼,咱家以為愈快愈好,蘭大人看呢?”

蘭玨道:“極是,依公公所言,走近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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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趕了一段路,天黑了,蘭玨與有亨公公在順安與豐樂交界處的驛館停宿,晚膳與早膳都吃簡單素食,睡前與起床後各用淨水沐浴。

驛館接待所用之物全是新的,唯獨館舍沒有新蓋。蘭玨命隨從厚賞銀兩給驛館,免得禦史台再添新作。

次日卯時,蘭玨與有亨公公啟程,沿著官道一路快趕。朝陽初升時,馬車忽漸緩,蘭玨的家仆到車前,低聲稟道:“大人,小人方才看見王侍郎的家人了。”

蘭玨心裡一頓:“王侍郎在附近?”

家仆道:“正是。”

蘭玨按一按額角,吩咐隨從知會有亨公公,命馬車停下。

下了馬車,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燦爛晨光中輕快縱馬迎來。

蘭玨前行幾步,王硯翻身下馬,爽朗笑道:“佩之,太巧了。你怎的在此?”

蘭玨微笑,有亨公公亦下車與王硯見禮,與王硯略聊了幾句,即返回馬車。

王硯與蘭玨往空曠處踱步,蘭玨簡略說明此行原委,王硯道:“辛苦我們蘭大人,又做這兜底苦差。給阿述兜底可不容易。”

蘭玨再笑,亦問:“墨聞兄仍未返京,還在查案?”

他早瞥見遠處王硯的小廝正伴著幾個農夫打扮的漢子,旁邊還有一個愁眉苦臉的文吏。

王硯揚眉:“是啊,方才唯恐蘭大人公務中聽這些會有不便,未敢細說。我為理那塊荒地的案子本想回京一趟,哪知路遇幾位鄉親,說自家祖墳出了點異事,我既已得知,順便查查。”

蘭玨道:“莫非是百姓爭墳?此類糾紛微卻棘手,王大人洞悉深邃,燮理陰陽,必一觀而知真相。”

王硯竟連爭墳奪樹都過問?

蘭玨仿佛聽到了馮邰的冷笑聲。

王硯神色稍正經了些:“我原也以為是爭墳,此乃地方衙門公務,刑部不管。但聽這幾位鄉親講述,又不像尋常村民紛爭,頗有蹊蹺。這幾位鄉親是順安縣北壩鄉小盞村人士。”

北壩鄉?

蘭玨微凝眉。

那不是……

王硯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他們本是渠裡村人,多年前遷居小盞村。先祖的陰宅仍在渠裡村境內,近日發現某處陰宅有異,和渠裡村的村民起了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