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依寫了三份請柬,分彆送到褚英、丁夫人處和聖仙堂,邀請兩日後到雪真出事的墓地土地祠一敘。
請柬由程柏的親隨遞送。柳知預先向墓地所屬的人家致歉,史都尉帶兵在土地祠與墓地之間設了幕障,以示尊重逝者,不打擾墓地清淨。
當日,白如依和程柏、柳知、史都尉提前抵達土地祠等候,時辰將近,褚英第一個到來。
他隻乘了一輛單馬拉的簡車,帶了四名隨從,在土地祠數丈外下車,獨自步行到土地祠前,與程柳史白四人見禮,柳知和白如依找了些話和他閒聊,約一刻鐘後,丁夫人到了。
丁夫人亦僅乘一輛樸素的馬車,攜兩名婢女,數位隨從,穿著石青色衫,珠色裙,佩幾件樣式簡潔的首飾。蛾眉淡掃,清麗柔婉。
她與程柏等人見禮,落落大方,有趣的是,她並未與褚英站在一起,向褚英盈盈一拜,走到下首的另一方。
又過片刻,再一輛馬車來。趕車的是史都尉提前派去聖仙堂的小兵,馬車在不遠處的空地停住,蘆葭荻穗先下車,另一名女子隨後姍姍出了馬車。
她身穿一襲雲紋密合色衫裙,頭戴素紗幃帽,似一朵自過往歲月中浮出的軟雲,飄渺而來。
蘆葭荻穗一左一右伴著那女子,行到近前,沉默地福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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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走進土地祠,從案上拿起三根香,點燃,拜過四方,插進香爐,再深深三拜。
如此做作,史都尉險些沒憋住笑,輕咳一聲。
程柏與柳知自是十分從容。褚英、丁夫人、蘆葭、荻穗與未露出真容的神秘女子亦靜靜站著。
白如依走出土地祠,向四周拱手。
“冒昧將諸位請來,更得大帥、府君和都座屈尊駕臨,在下不勝惶恐。今日之聚,乃因前些時日在下有幸旁觀大帥與府君合力解開的一樁大案。”
程柏道:“此案能破,先生當屬首功,就不要謙虛了。”
白如依朝程柏一揖,接著道:“案件中的一些細節,關係到多年前的一件舊事,此事件中,有一位關鍵人物,諸位都認識,即是十幾年前,在此地離奇亡故的女子雪真。”
褚英、丁夫人、蘆葭、荻穗與神秘女子仍靜默站立。
小兵捧著一個托盤走到白如依身邊。
白如依用白帕包手,自托盤上拿起一支金發簪。簪首是金絲串著細粒珍珠盤成的花簇,點綴幾片金葉,雅致精美。
“此簪係多年前明州府衙的一名衙差袁仁偶爾所得。請褚爺和丁夫人看一看,可認得這根簪子。”
小兵先把簪子捧到褚英麵前。
褚英如白如依一般,用托盤上的帕子包住手,拿起簪子看了看,放下抱拳道:“慚愧褚某對婦人佩飾不甚在意,看簪身上刻了一個「真」字和一片雪花,難道是雪真之物?褚某與雪真曾有往來,但不記得她的首飾。”
小兵再捧著托盤來到丁夫人麵前,丁夫人用自己的繡帕包住手,也拿起發簪端詳。
“妾身不記得見過這支簪子,不過看做工很像當年本城寶豐記金鋪所製。我一二十年前曾在寶豐記定過類似樣式的簪飾。寶豐記幾年前遷去江寧,不知而今城裡是否仍有金鋪做此樣式。”
白如依向褚英和丁夫人道了聲謝,又請小兵把托盤捧到蘆葭、荻穗和神秘女子麵前。
“敢問兩位姑娘,此簪可是萬婆請朝楚姑娘辨認的那支?”
蘆葭和荻穗一齊點頭。
白如依望著神秘女子遮擋麵容的素紗,提高聲音:“請問莘夫人,這支簪子是雪真之物麼?”
神秘女子緩緩揭開麵紗,露出一張略顯憔悴的清秀麵容,蘆葭對她比劃了幾下,女子雙唇微動,用力吐出話語,聲音異常低澀嘶啞:“是。”
白如依向她走近兩步:“再冒昧請問夫人,這支簪子,雪真是如何遺失的?”
神秘女子頓了頓,看向褚英和丁夫人。
“雪真,被他們在船上羞辱,扔到岸上。丟了兩件首飾。這簪子,是一。還有,一隻耳墜。”
白如依接著問:“如此,夫人為何告訴朝楚,此簪是雪真死後才不見的,被人拿去收買了衙門的官差?”
莘夫人的嘴唇動了動,又望向褚英,神色寒厲。
白如依道:“夫人想讓朝楚報複褚英,對麼?”
莘夫人扯了扯嘴角:“你查到我的身份,何必明知故問。”
褚英凝視她:“夫人是雪真當年的侍女?”
莘夫人喉嚨中嘶了一聲。
白如依道:“嚴格說來,夫人與另一位女子荇兒並非雪真的侍女,算是同伴,隻是扮演陪侍的角色。你們一夥人真正的掌穴栗婆是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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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夫人神色有些詫異,注視白如依:“你……如何知道。”
白如依道:“十分簡單,在下從頭簡略敘述吧。多年前,夫人一眾受人指使到明州,意圖獲取褚英的生意機密,先設法接近丁夫人,雪真又對褚英使了美人計,不幸被揭破身份。”
莘夫人恨恨望著褚英:“雪真,並未拿他什麼,對他,動了真情。他卻如此狠毒……”
褚英微皺眉。
白如依拱手:“夫人請先容某陳述。那日,雪真姑娘被褚爺的夫人們帶到一條船上,揭破身份,丟棄岸邊。這支金簪與一隻耳飾在混亂中丟失,對否?”
莘夫人點頭。
白如依接著道:“再之後,雪真姑娘應本地富商陸老爺之請,為其做祈福法事,就在此地渾身自行起火,離奇亡故。州衙將栗婆、夫人與荇兒抓起審問,栗婆受刑後病故。州衙推測是栗婆覺得雪真得罪了褚英,唯恐褚英報複,殺雪真自保。但栗婆已死,無法定案,將夫人與荇兒釋放。”
莘夫人雙目泛紅,再看向褚英,眼中恨意更濃。
白如依將聲音放緩:“在下讀過當時的記錄,也略做了一些調查,有件事甚令我疑惑——栗婆當時的表現,不像殺害雪真的凶手,更像知道了什麼,在保護某個人。在下看著卷宗所記幾位的名字,有一個大膽的推想。栗氏、雪真、荇兒、莘兒。栗實小而圓者,稱為莘栗,會不會,莘兒姑娘,是栗婆的親生女兒。”
莘夫人神色更厲:“你覺得,我殺了雪真?”
白如依道:“夫人當然不是凶手。若你是凶手,便不會多年後再利用朝楚回明州複仇。但當年,你的母親栗婆以為你是凶手。”
莘夫人雙唇顫抖,眼中泛起淚光。
白如依神色悲憫:“而你一開始以為,凶手是栗婆。”
淚順著莘夫人的眼角流下。
史都尉忍不住問:“凶手既不是栗婆,也不是這位夫人,那到底是誰?”
說到這裡,他又反應過來,啊了一聲。
白如依道:“對,凶手本來很容易查出,非常明顯。雪真身亡一案,拋開一切玄乎的東西,十分簡單,朝楚姑娘更已告訴我們真相——雪真的衣服被人動了手腳,灑了某些藥粉或藥汁,與朝楚遇害時灑在地上粉末類似,接觸到水後再見光會起變化。”
朝楚灑的粉末是遇水之後見光會發亮,而雪真身上的藥是遇水再曬太陽會起火。
“有這種藥,又能塗在雪真身上的隻有你們三人。不是夫人,也不是栗婆,那隻能是第三個人——荇兒。夫人與栗婆互相懷疑,卻未懷疑她,莫非,她與雪真也有些特殊的關係?她們是親姐妹?”
莘夫人低啞道:“對。她是雪真的,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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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疑惑看著白如依:“你為何,沒猜我是荇兒?你也可以猜,莘兒殺了雪真,栗婆護著她,荇兒想替姐姐報仇。”
白如依道:“在下的推測確實有些大膽。我想,栗婆是你們一夥的掌穴,也是她和雇你們接近褚英的雇主聯係。栗婆莘兒母女利益大於雪真一人,如果雇主想除掉雪真,會優先選栗婆或莘兒動手。栗婆不像凶手。若是莘兒殺雪真,荇兒必會懷疑栗婆莘兒乃受雇主之命下手。她想替雪真報仇,定找雇主詢問。她找上雇主後,不管是不是雇主指使的,雇主要麼不留她活口,要麼編個令她確信的理由,讓她以為凶手就是褚英。她若找不到雇主,一直心存疑慮,不會特彆專注在明州查。
“而夫人栽培的朝楚姑娘,長得很像褚英,模仿褚英的舉止,顯然經過長期精心訓練。她又對雪真之死心存疑惑,想查到一個確定答案。這種困惑,不太像荇兒會有的。
“在下再冷酷些說,你們接近褚英的任務失敗,雪真責任最大。你們應該早有預料,她或許會被雇主或褚英除掉。夫人種種行為,顯露出深重的恨意。我大膽地想,隻有莘兒姑娘,母親栗婆因此而死,但她並沒有殺雪真,雪真也不是栗婆殺的,跟雇主也沒關係。殺人者是荇兒。荇兒為什麼要殺雪真?莘兒姑娘很困惑,猜想必是褚英指使,母親身故,她異常悲憤,想複仇。這樣的感情,更符合我在朝楚三人身上看到的痕跡。所以在下猜測,夫人是栗婆之女莘兒。”
莘夫人欣賞地看著白如依:“你,很會猜謎。”
白如依拱手:“夫人謬讚。今日為解開雪真身故之謎,能否請夫人告知當年原委一二。”
莘夫人爽快地用嘶啞嗓音道:“好。但我言語不便,講得會慢一些。”
她斷斷續續,說出當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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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母親栗婆曾與雪真一樣,是跳大神賣藥小團夥的穴眼。
栽培她們的師門,現已不存在,她也不能說出名字。
師門會收養被拋棄的女嬰,挑選伶俐漂亮的做穴眼,師門中喚做明花。其餘的就要做暗禾。
栗婆做明花時,與師門教醫術的一位男子有了私情。被發現後,男子聲稱被栗婆誘惑,他其實同好幾位女子有染,在彆的情人幫助下逃之夭夭。
師門寬宏大量,饒了栗婆一命,栗婆當時已有身孕,生下來,萬幸是個女兒,不用被師門賣掉,母子分離。
栗婆不能再做明花,先在師門當雜役,乾了數年粗活後,師門換了新掌門和幾位新長老,有一位新長老是栗婆曾經的姐妹,向師門說情,看在她多年勤勉誠心悔過的份上,讓栗婆當教授女孩們的嬤嬤。
莘兒則和其他被師門撿回的女孩一起長大,到一定年紀參加試選。
她原以為自己的母親曾是明花,現在又是教習嬤嬤,她樣貌也算出挑,肯定能通過試選,成為明花。沒想到她抽簽運氣太差,分到的那一組女孩們全都很聰明漂亮。她拚命表現,仍敗了。
那一組勝出的女孩是雪真。
落選的女孩們要滴聾藥,飲啞汁,稱為「閉音式」。
與栗婆有私交的長老私下對莘兒的藥動了手腳——莘兒並未完全聾啞,能聽到一點聲音,也能說點話。隻有栗婆、莘兒自己和那位長老知道這個秘密。
莘兒沒想到,師門會把她和雪真分到一起,讓她做雪真的暗禾。
“這也是,師門的謀算。雪真勝我,我恨雪真,我娘也恨她。我們便能儘力盯著她,不會與她合夥,欺瞞師門。最開始,另一個暗禾,不是荇兒,是小芃。”
小芃姑娘同樣是曾和雪真同組參加試選被篩下的女孩。她在第二輪試選中落選,莘兒則贏了第二輪。
所以,小芃恨莘兒,莘兒和小芃又一起恨雪真。雪真因為莘兒和栗婆是母女,也擔心她倆聯手算計自己。如此各懷心思,師門很滿意。
她們做了幾單買賣。雪真聰明善做戲,相貌又清麗脫俗,特彆能忽悠到信鬼神的婦女和好色的男人,而栗婆曾跟莘兒的渣爹學過一些醫術,她們這一夥獲利總是數一數二。
莘兒覺得母親栗婆的功勞最大,師門卻總給雪真最多獎賞,好像她們真是雪真的奴婢一樣。她心中不服,企圖陷害雪真私藏財物,差點陷害成功,沒想到關鍵時刻小芃跳出來替雪真作證,揭發莘兒的小動作。
師門降下責罰,同罰她們四人,但輕重不同。莘兒犯的是毀師門買賣的大錯,藏匿利潤,毀壞生意,要受脊刑指刑。栗婆為女兒求情,願替女兒受刑。掌門曰,本來栗婆與莘兒就是師門開恩留下,而今莘兒又做毀穴舉動,竊師門錢財,應重罰除名,不再留情。
又是那位與栗婆有交情的長老指點栗婆,現在師門有一樁隱單,如果接下,可有一線生機。
所謂隱單,即是外麵找過來的買賣,通常是臟活,違背師門一向的行事作風,但登門的主顧頗有來曆,師門不敢得罪。若有門人願接,需與師門切割,之後生死不論,再與師門無關。
栗婆立刻答應接下,但隻有她們母女無法成穴,關鍵得看有沒有明花願意接。
莘兒萬沒想到,雪真竟接了這樁隱單。
小芃未接這單,去與彆人組穴了。雪真帶上了她的妹妹荇兒。
這單生意,就是到褚英身邊當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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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問:“雇你們的人是誰?”
莘夫人閉了閉眼:“娘親沒告訴我。她說,知道得越少,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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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受了一頓離門撻刑,發毒誓今後無論何等情形都絕不說出師門的事,絕不與師門有任何牽扯,之後她們被蒙住雙眼,帶到某處僻靜院落受訓。
莘兒不明白雪真為什麼也接隱單,雪真明明很受師門器重,前程一片大好。
她跟雪真不對付,遂找荇兒套話。
荇兒說,姐姐是為了她。她比較笨,總出錯,屢被掌穴和明花教訓,已有兩個穴不肯再和她同組,按照師門的規矩,連接被逐,確認是她的過錯,要受奴刑,當賤役。
雪真想帶荇兒,師門不準她們姐妹同夥。
雪真不明白為什麼栗婆莘兒母女可以同組,她們姐妹卻不行,向長老抗議,被狠罰了一頓。
接隱單,雪真則能和妹妹一起,若平安完成此單,她們更能脫離師門。
莘兒一直覺得雪真傲慢做作,心眼兒多,荇兒則憨憨的,她們都是被除了音的暗禾,更容易親近,時常聊些閒話。
荇兒說,她和雪真本來有家,荇兒記得家裡有好多屋子,她被人抱著,經過一道又一道的門。有高大的櫃子,好多漂亮的花。她常撥弄抱著她的女子發簪上的珠子穗,但記不清那些人的臉了。
她還記得和姐姐手拉著手玩,她胸前有一隻金色的小鎖,帶著幾個小鈴鐺,會響。她喜歡姐姐的花荷包,姐姐把荷包給她戴,她將小鎖裝進荷包裡,鈴鐺就不太響了。
姐姐讓她彆出聲,她鬆開牽著她的女子的手,姐姐領著她在街邊走,好多花燈籠,還有甜糕。姐姐問她想吃哪個,她伸手指,忽被人抱了起來。她掙紮了幾下,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再之後,便是在師門裡的記憶了。
荇兒還說雪真總護著她,在師門裡什麼都替她做,她老依賴姐姐,什麼都做不好。試選的時候本來她和雪真莘兒是一組,雪真保著她,幫她過關,被看出來,她被轉到另一組。果然離了姐姐,她立刻被涮下。
莘兒倒沒看出雪真對荇兒特彆好,雪真挺把自己當小姐的,真覺得莘兒荇兒是她的丫鬟一般,常用教訓的口氣對她們說話,栗婆的話雪真也不怎麼聽。
每逢這時荇兒便和莘兒栗婆解釋,姐姐沒彆的意思,她嘴硬心軟。姨母和莘兒姐彆和姐姐計較。
“娘親和我一直以為,她們姐妹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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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被褚英的如夫人們拆穿,從大船上丟下後,莘兒對雪真甚不滿,也很害怕。栗婆暗示過,雇主非同尋常,連師門都不敢得罪。如今砸了單,不知會如何懲罰她們。
雪真大病了一場,她們提心吊膽的,還得伺候雪真。雪真吃的藥中有兩味藥材需臨時去買,太多人認得栗婆,荇兒細看與雪真有幾分相似,又是啞女,太容易被人猜出身份。莘兒勉強能說出話,栗婆讓她去買藥。她心懷不滿,故意買錯藥材。哪知回去後栗婆檢查,看出不對,將她訓了一頓。
“我問過我娘,為什麼還要伺候雪真,能不能把她交給褚英或雇主處置,換咱們平安。明州港這麼多船,我們偷著上一條,隨便去哪裡。我娘說,雇主神通廣大,有雪真,事情才有轉圜餘地。”
栗婆覺得褚英是個風流的人,喜歡的女子首先要美,對品行倒沒太多要求。說不定仍能喜歡雪真。
“雪真出事前,我娘曾被雇主招去。她防備我,把錢和首飾都給荇兒保管。我離開過堂宅一趟,也沒去哪,隻想看看人。”
看看街上熱鬨的人群,身裹綾羅的,粗衣布衫的,騎著馬乘著轎的,慢悠悠走急匆匆行的,帶著笑的,掛著臉的,來來去去,各奔各的前路。
無人在意她。天寬地闊,仿佛無拘無束哪裡都去得,她們卻被束在這宅子裡,邁不開步,像泔水桶邊的爬蟲一樣,縮在陰暗腥臭的角落,不敢見光。
“我娘回來後,問我出門去哪了。我說,在街上看看人,她不信。雪真出事後,她肯定以為,我在這時受了指使,謀害雪真。”
史都尉問:“你為何不告訴你娘,不是你做的?”
莘夫人的淚滴落在地,她並未擦拭,抬頭看看天。
“根本,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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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渾身起火的瞬間,她先懵了,繼而衝上去撲火,待雪真沒救了,她覺得天搖地晃,隻呆看著母親栗婆。
陸老爺比她們反應都快,立刻吩咐家丁:“把這幾個女子拿下,報知官府。”
家丁衝上來把她們捆住。
“我從沒在外人麵前說過話,當時也不敢說。我隻看著我娘,她的神情我從來沒見過。”
她望著母親冰冷木僵的臉,直想打哆嗦。
“我當時鬼迷了心,我想,難道是我娘殺了雪真?”
前幾天,母親剛見過雇主,莫非雇主吩咐她除掉雪真。
“而我沒想到,當時我娘的心裡想的是,她女兒我殺了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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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的人很快到來。
“為防我們串供,我和我娘、荇兒都被單獨關押。衙門知道我與荇兒比劃手語,我娘一定也懂手語,我們的手一直被捆著。後來上刑,用指刑。”
莘夫人伸出手,手與腕上布滿猙獰傷痕。
她吃不住刑,叫出過聲,差人也沒疑惑,冷笑說這刑真能讓啞巴出聲,快快招認。
“堂審受刑後,我開始疑惑,我娘是敢作敢當的人,她若殺了雪真,必承認,隻說雪真不聽話,她不高興就殺了,不會牽連雇主。但她一直隻念叨天意、天理、報應。後來,她不行了,要見我,牢頭開恩,讓我去……”
莘夫人嘶啞的聲音卡住,渾身顫抖。
蘆葭荻穗上前攙扶,取出手帕,莘夫人接過帕子擦擦臉頰,推開她們的手,平複片刻,顫聲繼續。
“我娘,血淋淋的,眼也看不見了,全身隻有嘴巴能動。我趴著,她貼著我的耳朵說,今後,好好過,彆再起狠犯錯,你沒有第二個親娘。我才知道,我才知道……”
莘夫人的聲音又卡住。
眾人都沉默,史都尉轉過身,迅速抬了一下手臂。
莘夫人用力吸氣。
“我當時,當時什麼也不管,不裝了。我喊,娘啊,不是我,真不是我……但,但,那時候她,她不出氣了。我不知道,她聽沒聽到……”
又了片刻,莘夫人再度抬頭,站直身看著白如依。
“我當時就知道是誰了。跟你說的一樣。能乾這件事的,就三個人。不是我,不是我娘,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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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婆死後,州衙放了莘兒和荇兒。審案的知州以為凶手就是栗婆,她熬不住刑死了,未能定案,但也算能交待。若再審出人命或會被監察禦史留意,何必為難兩個聾啞小姑娘。
“我後來才懂,我娘不認罪,是因為如果她認了,我和荇兒必會被定為同謀。她不認,死在牢裡,衙門可能放我和荇兒一條生路。”
母親拿命保了她的命,也保了凶手的命。
“我與荇兒,出了城,我問她,為什麼。她一開始還在裝。”
荇兒一臉無辜地比劃,我也想問莘姐,姨母為什麼殺我姐姐。
“我說,我見過我娘,是你殺了你姐姐。還想抵賴?告訴我,為什麼。”
你不是與雪真姊妹情深?
雪真不是總護著你,你也一直在說她好話,幫她圓場?
你不是非常感激有個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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荇兒猙獰地笑了,冷冷比劃——
誰說我感激她,我有而今,全是因為她!
我什麼都記得,是她拉著我去買甜糕,我才被人抓!
她說覺得對不起我,今後都護著我,卻繼續害我!
要精明伶俐才能在師門裡出頭,她看似幫我護我,實則在表現,我的機會都被她搶光!人人都以為我笨,什麼都做不好,不練當然做不好!她總搶著出風頭,彆人的搶不到,先搶我的!
試選的時候我原抽到了一根好簽,那組人非醜即蠢,她卻換了我的簽讓我跟她和你一組,這組有好多強的,她怕顯不出她,借著幫我表現她的能耐,讓長老看到她。師門特彆看重配合應變的能力。
結果呢,她如願以償了,我又被踢到另一組,最容易的初試是用來篩下最笨的蠢貨,摸清對手性情的,我完全不了解那組人,直接進了高難的試選,必被涮下。我從此又啞又聾!
喝藥的時候,我想起來,她曾經假惺惺地誇過我,妹妹呀,你的聲音真好聽,我好喜歡!
我啞了聾了,更要給她當丫鬟。
你不恨她?明明她勾搭上姓褚的,不用把事做成這樣。
姓褚的很有能耐,彆人雇我們對付他,不敢跟他正麵打,多半不如他。她如果想辦法籠絡住姓褚的,能讓他幫咱們都脫身。
我求過她這麼辦,她繞著說一大堆,什麼我不懂,什麼事情複雜,還拿你們母女當借口,說雇主能找上你娘。
她把事辦砸了,雇主不是更不會放過我們?
她穿金戴銀,像公主娘娘那樣享受。我們什麼都沒有,當奴婢,她犯錯我們還要一起被罰。
憑什麼?
死她一個,換我們的好日子,為什麼不行?
本來也有好多人想要她的命,早晚有人下手,我們難道等著被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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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不僅害了你姐姐,更害了我娘。她竟仍一臉無辜,十分有理地狡辯。”
我沒想到呀。
荇兒特彆無辜地比劃。
我以為,陸員外這種大老爺遇到這樣的事,又在他家墳地上,他肯定想辦法遮掩。這種大老爺都特彆信鬼神風水,不會輕易招惹官非。
我以為,即便官府來查,也會覺得是陸老爺乾的,是姓褚的乾的,是姓褚的那堆老婆乾的。我們跟我姐姐是一夥的,外人以為我們是她的丫鬟,靠她吃飯,我們怎麼會害她呢?
姨母的事我真沒想到。
她為什麼不辯解呢?
大老爺信了不是我們做的,為什麼不信她呢?
我沒想到會這樣。
姐姐節哀,我會幫你厚葬姨母,逢年過節給她燒紙敬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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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問:“這女子現在何處?”
莘夫人雙唇動了動,嘶啞道:“不知道。她交待完,就走了。”
程柏微挑眉:“走了?”
莘夫人僵硬道:“對,走了。可是……”
她的神色又瞬間轉為陰冷。
“她臨,臨走前,我問她,她殺親姐姐,肯定是受人指使,得了好處允諾,那人是誰?她卻,不肯說。到最後,也不說。”
荇兒掙脫她的鉗製,揮舞手臂獰笑著,在虛空中對她比劃——
我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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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問:“夫人覺得,是褚英讓荇兒殺了雪真?”
莘夫人再度直直看向褚英:“太明顯了。”
褚英神色平靜,眼神帶著一絲悲憫,未做任何反應。
莘夫人冷冷道:“狗賊,休再惺惺作態。如我娘親當年所說,雪真在,仍有轉圜餘地。若雪真死了,才是全無希望,雇主會徹底覺得我們沒用,如何處置我等,需看他有多慈悲。荇兒心機深沉,肯定得到了非常的好處與允諾,明州雖大,豪傑眾多,她能迅速搭上的,可給她這些好處的,隻有你。”
褚英微頷首:“夫人所言甚是。”
一直遠遠站在旁側的丁夫人忽道:“不是。”
她向前走了兩步,正視莘夫人。
“讓那女孩殺雪真的人是我,不是褚英。”
莘夫人猛地轉身,盯著丁夫人:“這麼爛的男人,值得你為他頂罪遮掩?”
丁夫人的雙眸清澈若湖水:“褚英確實是個難以評價的人,不能用一個好字來說他,也不能說他壞。我更不是那種癡情至極的女子,會為了曾經跟過的男人頂罪。確實是我讓那女孩殺了雪真。朝楚姑娘好像看出來了,一直盯著我。可惜……”
她輕歎一口氣,又轉目望向白如依。
“先生也發現了真相吧,讓我到此正是為了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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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在下曾研究過民間傳言,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流傳很廣,非常多人在說的傳聞,聽來特彆真實的,往往十分虛假。乍聽很扯很不可思議的,卻可能藏著真相。”
關於雪真之死的傳言簡直要扯開仙凡幽冥,織出一個新世界。
但扯來扯去,有一點,大部分故事都一致——
雪真是被褚英的如夫人殺掉的。
因為,這最合常理,最有可能。
合理或是因為符合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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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樣?”丁夫人嫣然一笑,“先生查案還真是天馬行空,縹緲肆意。”
白如依拱手:“在下之推測確實全憑亂想,沒有任何物證。此處更非公堂,大帥和府君無法以夫人此刻所言將你定罪。”
“我既已說出事實,無論身在何處,我都會這麼說。”丁夫人仍十分平靜道,“先父曾是縣令,我對本朝律法亦知一二。”
白如依問:“如此,夫人之前為何一直隱瞞,當下才說出真相?”
莘夫人嘶嘶道:“即便是你做的,你也是為姓褚的辦事,幫他解決麻煩。”
丁夫人再轉向她:“我方才已言明,我對褚英或有情,但不足以讓我為他頂罪幫他殺人。我讓荇兒殺雪真純粹為了我自己。”
莘夫人冷笑:“你覺得雪真搶了姓褚的對你的寵愛?你在為這狗男人爭風吃醋!你一個無名無份依附男人一世的女子,隻是圍著褚英活,做什麼都是因為他。”
丁夫人道:“我對雪真之恨,原由之一是她輕視我,與夫人方才所言相似的輕視。我那時深愛褚爺,想永遠當他最愛的女人,卻惹來旁人的嘲笑與戲耍。雪真利用我對付扈姑娘,我漸漸變得麵目猙獰。我知道真正原因不在她,我心中本就藏著惡,雪真姑娘隻是用一些手段輕易將我本有的惡引了出來。在船上,她被人揭穿時,我隻覺得,我多年辛苦堆砌的,示以外人的一個殼瞬間碎了。
“這不是爭風吃醋。我非常了解褚爺,之前有無數女人爬上過他的床,今後也會有無數的女人和他睡。他最愛的隻有生意,分不出真心愛某一個女子。褚爺的身子與那張床榻沒什麼好爭的,不會有贏家。我當時都沒想到雪真和褚爺怎樣的情形。我想的是,雪真接近我,利用我時,肯定在嘲笑我。她必覺得我蠢極了,輕易成為她的棋子槍矛。她隻是一個卑賤的,不知道從哪條陰溝裡爬出來的丫頭,卻真把自己當成仙女,覺得她可以掌控彆人,而我又當真蠢到讓這樣一個卑賤丫頭耍得團團轉,完全依著她的擺布成了一個幫她達成圖謀的醜角。
“我請雪真作法,行事再隱秘,其他夫人也肯定知曉一二。她們怎麼看我,心裡怎麼笑?我不敢想。雪真被扒下偽裝的時候,也是我一生顏麵儘碎之時,其他夫人或不會說破,但我從那刻起,再無法在她們麵前抬頭做人,更無法繼續待在我原本的位置。”
丁夫人又冷靜地笑了笑。
“也可以說,雪真讓我看清了自己。不知諸位覺得,我想雪真死,這個理由夠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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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夫人盯著丁夫人,一時沒有回答。
白如依問:“夫人說這是理由之一,那麼,理由之二是什麼?”
丁夫人再凝視白如依:“先生覺得還有彆的緣故?”
白如依點頭:“不錯。夫人被雪真戲耍利用,顏麵儘失,無法立足於褚幫主的側室中,必有恨意,乃至想殺雪真,都說得通。但在下另有不解,夫人輔助褚幫主經營生意,定有可用之人,何必借荇兒之手,用如此狠毒醒目的方式殺死雪真?”
以丁夫人的勢力,能讓雪真無聲無息消失,不留任何痕跡。
“夫人說,不在意褚幫主的身子暫時屬於哪位女子,但對褚幫主的心,他的靈與魄仍是十分愛戀。雪真死得如此慘烈,惹出紛紛謠言,影響褚幫主的生意。夫人不是那種愛而不得便毀他之人,應該不想連累幫主。”
丁夫人又微笑著一歎:“先生真是好心,這時仍在替我找補,試圖尋出我的善。褚英其實早已猜到是我殺了雪真,一直在幫我隱瞞。我偏不說真相,任他懸著不能完全確定的心,不得不護著我。先生說我不願連累褚英,著實把我想得太好了。”
白如依拱拱手:“多謝夫人誇讚。在下看過幾分卷宗,又查了查這塊墓地,發現,雪真之死的最直接原因,不是情愛糾葛,不是她此前的欺詐行徑。致她被殺的,與她在墓地的原由一樣,是生意,是錢財利益。”
程柏道:“先生鋪墊得夠足了,請說正題吧。”
白如依又向程柏一揖:“多謝大帥提點,在下一不小心犯了寫文常發的病。恕罪恕罪。簡單說,雪真到這塊墓地並非為了幫陸老爺做法事,更不是想跟陸老爺調情引褚幫主吃醋。雪真來此,乃因她和陸員外是同夥,二人合夥做戲。陸員外當年持有這塊墓地一帶的廣闊地皮,他想抬地價,從中謀利,請雪真裝神弄鬼,創造神異,把這塊墓地變成風水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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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從懷裡掏出一張圖紙,展開,兩個小兵上前舉起圖紙。白如依指向地圖上的一處。
“這是一張明州城境圖,諸位請看畫黑圈的地方,即是我等當下所在之處。再看包著小黑圈的這個大藍圈,多年前的戶冊明白記錄,藍圈中的土地,當時皆在精明的商界奇才陸老爺名下!
“在下略知微末風水皮毛,陰宅之風水寶地,勢起綿延,極上風上水處可能隻是某一小片,譬如圖紙上這個小黑圈。但周圍延展之地,風水皆佳,稍做調整搭配,亦甚貴旺,譬如這個大藍圈。這塊墓地,當年先有陰宅寶地的傳聞,若再神異顯現,寶氣溢開,定引無數人搶購。此地空餘已不多,便會有風水先生前來測看,告訴想買的人,附近的風水都極好,善加調用,可能比當前的這塊還要好。這時提前買下地皮的陸老爺就能躺著數錢了,大藍圈處,都會變成墳地。請諸位往藍圈的北側看,緊鄰藍圈,畫著綠圈的地方,是何處呢?在下也查到了,是褚幫主的一處林場。褚幫主造船用的很多木材,都出自這片林場。”
史都尉問:“那又如何?”
白如依道:“船行,規矩很多。墳地裡的木材造船不吉利,輕易不用。褚幫主的林場距這片墓地甚遠,又有一處小丘阻隔,不犯忌諱。但若陸員外的風水寶地被爭搶,褚幫主的林場很快會變成緊挨墓地。當年陸老爺的嶽丈小舅子以及好友李員外,曹老爺,都在附近買了地,圍著褚幫主的林場。”
褚英負手沉默。
莘夫人狠狠盯著他,喉嚨中再發出嘶嘶聲:“果然還是你。”
丁夫人道:“不是褚英,真的是我。”
莘夫人仿佛未曾聽見,褚英亦保持沉默。
白如依道:“荇兒用異常狠毒的手法殺害雪真,是以雪真之死廢掉陸老爺的謀劃,風水寶地變成凶地,陸老爺囤的地砸在了手裡,不知他不算高壽是否受了此事影響。”
白如依看向莘夫人。
“夫人不知道雪真與陸老爺合謀一事?”
莘夫人搖頭:“她隻說戲弄戲弄這幾個老色狼,順便賺點錢花。”
白如依感慨一歎。
“雪真死,墓地風水破,陸老爺賠錢,若有人研究戶冊,便會發現褚幫主保住林地,受益最大。丁夫人承認是自己指使荇兒所為,真褚幫主的賢內助也。夫人隻愛褚幫主的心與靈魄,不在意他的身體,絕非虛言,實在豁達。夫人不執著於□□,開闊胸懷,不硬啃一棵樹,自能笑賞蔥蔥翠林。那些幸運的小樹中,有位姓杜的,看來頗得夫人歡心。他原是苦出身,給夫人護院,竟能在明州西郊購入一大片土地,其中有前朝的一處賞花台。而這片地,即在陸老爺的大藍圈南側。起樓閣,建林苑花圃,造清幽之境,附前朝典故詩文,實風雅也。明州乃江南文墨彙聚之處,若此境成,必騷客絡繹,主人如得金溪銀泉。”
丁夫人彎起眼角。
“先生真我知音。是啊,若建成了,定是一處風雅所在,豈是什麼賭坊釘廠油布坊之類烏七八糟的可相提並論。可惜……”
白如依輕輕接過話:“可惜,當日陸老爺囤擴墓地,也將擴到夫人的園林附近,騷客們再不羈,墳頭吟詩,碑間撫琴這種事,恐沒幾人能欣然為之。夫人和雪真著實孽緣深重,她讓你失去在褚英身邊的地位,又跑來跳大神壞你買賣。”
丁夫人道:“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她著實有些過了。她的婢女,啊,方才說,是她的親妹妹,突然來找我,先對著我比劃,又在紙上寫字,問我,是不是雪真死了,我能放過她們這夥剩下的人,保她們平安。我先驚詫,覺得她們真有些玄虛本事,我正著惱呢,沒確定要不要動手,她先找上門了。那啞巴姑娘說,她們一夥人都不喜歡雪真,雪真虛偽惡毒又能算計。說得太對了。我告訴她,她想要的,我可以答應,但她必須按我說的做。”
她一雙美目饒有興味地望著白如依。
“我說出了真相,不會反口抵賴。卻有個困惑想請教先生——你請我過來,即認定我是凶手。否則隻請褚英就好,不必非讓我到場。當年,這片墓地若擴開,既連接褚爺的林場,又緊鄰我買的地。我和褚英的嫌疑明明相同,為何你隻覺得我是凶手,不懷疑褚英?果然,關鍵時刻,男人總是向著男人。”
白如依正色:“在下覺得凶手不是褚幫主,並非我們同是男子,我有意偏袒。我做此結論,是因雪真姑娘的最大目標始終是褚幫主,對她來說,最多的利益唯能從褚幫主處獲得。褚幫主想廢掉陸老爺的計劃,隻需略向雪真姑娘表露些許好感或誘之微利,雪真會立刻拋下陸老爺。他不必讓雪真的同夥殺雪真。”
史都尉困惑插話:“即便褚英能輕易誘走雪真,陸某仍可找彆人跳大神。而燒死雪真,則破了此地風水,一勞永逸,蠻劃算嘛。”
白如依道:“褚幫主無需破此地風水,他隻要把陸老爺手中的地買下來就行。令散戶不敢買或不能買,把地價壓在一定價格收入,陸老爺的一番作為反能成褚英之利。陸老爺和其親友特意圍著褚英的林場擴墳地,褚英不可能沒發現,更不可能任其發展毫無對策。陸老爺等人此舉,也是想引褚幫主來買,一同發財。”
精明的生意人總有多種盤算。敵友之間,隨可變幻。
“褚幫主和陸老爺等人或早有接觸,談過此事。陸老爺認識雪真,褚幫主帶雪真赴宴,席間有陸老爺。生意場上,把事做絕最不明智。雪真身故,此地半廢,實下下策。褚幫主背上嫌疑,得不到太大利益,口碑損傷。而夫人——”
白如依輕歎一口氣。
“夫人買地造園,花費不少。私房錢可能不夠加入盤地競爭,夫人也不能同褚爺競爭。而除掉雪真,拔除一根紮心刺,廢掉陸老爺的地,為褚幫主的林場掃去隱患,一箭數雕,著實高明。可惜夫人的園林沒再接著造,傷了小樹之心,令其黯然而去。”
丁夫人微笑:“漫山遍野都是樹,彆處亦可造新園。”
白如依道:“且,這處園林不再建,若事情敗露,彆人會以為夫人純是為了褚幫主才殺雪真。一個癡情的女子,被男人的新歡算計,本打算含淚隱退,發現小妖精竟在算計夫君,遂為了護著夫君的產業將小妖精除掉,即便仍沾妒名,誰忍心罵這樣的賢婦呢?夫君送她去衙門,亦得被人說一聲無情。如此,就算褚爺猜到夫人殺了雪真,一念往日之情,二顧忌他人議論,也不會多追究。”
丁夫人又輕笑:“先生真是喜歡給所有人找補,按你的說法,竟是我委屈了褚爺?從古到今,多少英雄稱梟雄?這點事都經不住,怎能立足江湖。”
莘夫人定定地看著丁夫人,已不知該說什麼。
白如依再一次問:“夫人為何今日突然說出真相?”
丁夫人麵容上露出一絲無奈:“都被先生請到這裡了,還能不說麼?且那荇兒太可惡。雪真並沒有對不起她,她卻對我說謊。當年我尚在猶豫,聽她又說了些雪真做的惡事,才下定決心。我一般不做純利己之事,一事成,多方獲益,才值得。沒想到又被騙了。又一個野丫頭利用了我。我本覺得,當年殺她滅口,有些狠了。今日得知她的真麵目,殺她竟是完全理所應當,簡直替天行道呢,我要說出這件事,慰一慰人心。”
莘夫人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問:“你……你說什麼?”
丁夫人道:“我說我殺了荇兒呀。”
白如依神色一斂:“夫人說你殺了荇兒,什麼時候,如何動的手?”
丁夫人神色自若道:“她從牢裡出來後,我就殺了她。具體哪天記不清了。總之,她來找我,問我她事情辦得好不好,向我討賞,我說很好,立刻賞你,接著便把她推下山崖了。”
白如依看向莘夫人,莘夫人此刻臉上滿是震驚。
“你……你……”
程柏冷聲問:“夫人把荇兒推下哪座山崖?”
丁夫人仍雲淡風輕地道:“事隔多年,我記不太清楚了,明州這麼多座山……應該在城南。大帥若想查真相,派兵去各處山崖下搜,說不定她還在某堆荒草裡呢。”
柳知肅然道:“請夫人不要胡言亂語,冒認罪名。”
丁夫人依舊掛著淡淡笑意:“我為何要冒認?雪真是我指使荇兒殺的,我殺她滅口再合理不過。大帥和府君可將我帶回衙門審問。”
莘夫人閉了閉眼,嘶啞打斷她的話:“她確實在胡言亂語。荇兒是我殺的。我把她從銀頂山的霧雪崖上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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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程柏、柳知、史都尉皆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莘夫人接著道:“我娘曾告訴我,她藏了一些錢在城外山上。等這樁買賣完成,我們去北方,去海外,去師門找不到的地方。我吃過師門的藥,不能生孩子,我娘說,待我找個好相公,可以收養我相公親戚的孩子或無父無母的孩子。她特彆想帶孫子孫女……”
又有晶亮淚水從莘夫人眼角流出。
“被衙門放了後,我讓荇兒和我一起去找錢。她貪財,見我帶她取錢,以為我不知真相,就跟我一起去了。
”荇兒很精,上山時一直讓我走前麵。我挖出一些錢,假裝崖邊也有,一點點引她過去。我問她為什麼殺雪真,她和我解釋了一堆,我越聽越惱,推她下崖,又抓住她的手臂,問她究竟誰指使她乾的,告訴我,我拉她上來。
“她知道我不會放過她,掙開我的手自己掉下去了,最後也沒告訴我誰讓她殺了雪真。”
莘夫人睜開眼,望著白如依,神色中許多恨意散去,眼神亦變得清亮。
“多謝先生告知我真相,解開我多年困惑。”
她再看向褚英。
“我有個真相要告訴你。”
莘夫人發出聲音很困難,說話一直磕磕絆絆,口吃含糊,但這句話,她講得非常清晰,無比順暢。
向褚英講出這句話的場景,她已在心裡想了無數遍,這句話更被她念了無數遍。
但此時此刻,她沒有之前想象中的那種雀躍,亦感受不到絲毫報複的快意,她嘶啞、順暢,竟又帶著一些悲傷地道——
“朝楚是你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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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一直平靜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碎裂。
“雪真不能生育。”
莘夫人反問:“誰說她是雪真生的?”
褚英化成了一尊石像。
莘夫人低啞道:“你沒覺得她既像你,又像另一個人麼?她是扈千嬌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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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褚英已經多年沒在外人麵前說過這三個字了,此刻他卻不斷重複。
“不可能,不可能……你與扈千嬌怎會相識?”
“怎麼不可能。”莘夫人道,“你的這位奇異老婆與雪真一起對付扈千嬌時,我也在,扈千嬌不認得我,但我認得她。”
她眯眼盯著褚英。
“我覺得指使荇兒殺雪真的是你。你害得我娘慘死,此仇我必須報。你有很多護衛,你自己的功夫也不錯。我根本沒辦法靠近你,我娘留的錢也雇不起頂級殺手。我心灰意冷,想等著雇主把我滅口算了,竟也沒人來殺我。我想,或許是上天給我機會,讓我複仇。
“我又想,我一個人找你報仇,很難成功。可以與你的仇家結盟。跟你有仇的大都是做買賣的富人,不會理我一個半聾半啞的丫頭。我忽爾想到扈千嬌,她肯定也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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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扈千嬌早已被帶回樓福幫,莘兒搭了一條船,前往福州。
樓福幫在福州很有名,很多人知道扈千嬌。
扈千嬌被關在一座破廟內。莘兒想儘辦法混成了仆役,她又聾又啞反倒成了優勢,樓福幫的人正需要她這樣的婢女看管扈千嬌,莘兒十分機靈地假裝不識字,很快通過考驗,成了破廟的女婢。
見到扈千嬌時她呆住了。
她看見了一個大肚子婆娘。扈千嬌當時已快臨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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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兒照看扈千嬌時,覺得她被關得有點瘋瘋癲癲的,樓福幫的人也不再待見扈千嬌,指望扈千嬌和她一起報仇,勝算不大。
她看著扈千嬌的肚子,忽又浮起一個幾近瘋狂的念頭——也許扈千嬌肚裡的孩子,能成為複仇的幫手?
樓福幫留著扈千嬌這胎,是想看她能不能生出男孩。
扈千嬌生產那日,產婆接到的指令,男孩留著,女孩殺掉。
孩子生下來,是女孩。
扈千嬌虛弱地抓著產婆哀求她留孩子一命。
當時外麵下著傾盆大雨,電光亂閃,雷聲陣陣。產婆是個心軟的老太太,有點迷信。
初生兒一般都皺巴巴的很奇怪,但這孩子一看就是個小美人。扈千嬌又念叨起她那位神通廣大的乾祖母,產婆心裡更忽悠。
莘兒心生一計,趴在窗外嘶啞道:“休作孽,休作孽……”
產婆想,整間破廟除了剛出生的孩子,隻有她、扈千嬌和聾啞丫頭三個活人,這個聲音是誰發出的呢?
廟再破,也是廟,她不敢在神明之地做太缺德的事。
產婆一咬牙,讓莘兒抱著孩子丟到廟後空地,能不能活看孩子造化。
莘兒抱著嬰兒出門,雨恰在這時停了,她踩著水拚命跑,躲到山坳樹叢各處陰暗角落稍作休息。
她隨身帶著幾塊米糕和一壺水,隔段時間掰一點米糕用水化開喂給孩子,次日逃到更荒涼地方的一座尼庵。
住持以為她是與人偷情私生下孩子被逐出家門的女子,慈悲答應暫時收留她們幾日,但不能長住。
莘兒提心吊膽在尼庵躲著,發現又沒人來追殺她。
她這聾啞丫頭和小女嬰在有權有勢的人眼裡,皆是完全不值得費力氣理會的灰塵,任她們自生自滅。
她帶著孩子在尼庵住了數月,隨後北上,輾轉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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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讓朝楚喊我姨母。她懂事後,問她的父母在哪裡,我跟她講,她的父母是受過雪真恩惠的人,她這條命也是雪真救的,雪真讓我照顧她。”
朝楚好奇地問,雪真姨母是怎樣的人。
“我對她說,雪真非常善良,像仙女一樣。可惜她被一個名叫褚英的惡人所負。褚英狠心害死了她,我也是被褚英害成這樣的。”
她不斷對朝楚說褚英多麼惡毒無恥,再編一些雪真仙子的事跡,小孩子心靈純善,日夜被灌輸,自對褚英充滿恨意,既崇拜又同情雪真。
她們在各城鎮間遊蕩,多棲身繁華市集,莘夫人有意磨練朝楚的心智,讓她有江湖經驗。
市集中常能聽書看戲,朝楚知道了很多俠義之士複仇的故事。
某日莘夫人又講起雪真褚英,朝楚憤憤地說:“有什麼法子能收拾姓褚的惡人,替雪姨母、婆婆和姨母你報仇?”
“我假惺惺裝作不同意,其實我一直在訓練她。我把我從師門裡學的,我會的,我記得的,都教她。我對她說,我不懂彆的,隻能教你這些,讓你學著立足,日後不愁飯吃。這傻孩子,竟信了,絲毫沒懷疑我養她是為了報仇。”
史都尉看看蘆葭荻穗:“請問這兩位姑娘……
莘夫人道:“她們是我從路邊撿的乞兒,朝楚五六歲的時候我撿了她倆。她們確實天生聾啞,我未做那傷天害理事,不信可查她們耳中,若是弄殘的,耳內有痕跡。”
二女向史都尉微微笑了笑,恭敬地侍立在莘夫人身邊。
史都尉心情複雜,接著聽莘夫人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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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夫人在師門隻學了暗禾術,雪真會的明花之術她沒資格學,唯能將記憶中雪真的種種言行教給朝楚。
“我們暗禾會製藥。而看麵相、切脈這些師門隻教明花。不過我娘偷偷教過我。但她隻教我醫術,不告訴我明花的彩活。她說學了沒用,讓我多學正經本事。我那沒良心的爹是個郎中,我娘跟他學過一些醫術。他跑了,留下好多醫書,我娘又看書自己學。她說學會的本事是自己的,比什麼男人都靠得住。可惜我沒我娘聰明,挺多醫書我看不懂,朝楚學得很快。”
莘夫人更把褚英的一些小動作小習慣告訴朝楚,讓她模仿。
“我跟她說,褚英看到你,會把你當他女兒,咱們正是要他信,才能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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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般的褚英沉默地聽著。
白如依問:“夫人原打算讓朝楚殺了褚幫主?”
莘夫人沙啞道:“是。”
她又直直看向褚英。
“原本,我打算前年行事,怎料我病了一場、耽擱數月。”
朝楚和蘆葭荻穗衣不解帶侍候在她病榻前,許是病得虛弱了,莘夫人竟有些心軟,她曾想,若自己是個尋常女子,應也嫁得一位郎君,有自己的孩子。成親早的話,孩子差不多是眼前三個丫頭這麼大了。
朝楚一生下來,即被她抱走養大,跟親生的差了多少呢?
“每到這時,我便對自己說,萬不可有這些軟弱念頭。褚英和他的老婆們都是狠人,隻有比他們更狠,才能贏。”
柳知輕歎:“人在為惡或行差踏錯前,往往會獲得一些改正機會,可看作上天點醒,令其醒悟回頭,可惜……”
可惜大多數人,仍執意沿著錯路走。
莘夫人未對柳知的話做出回應,自顧自繼續道:“這三個孩子都很聰明,尤其朝楚。褚英與雪真種種,都是我告訴她。我唯恐她起疑,又對她說,雪真之死,我娘親之死,是否褚英指使尚未完全確定。需先拿到證據再說。我覺得,朝楚查,肯定仍查到褚英這裡。讓她親自查出,更信我,更恨褚英。而且,褚英可能沒親自讓荇兒殺人,若有人代他出麵,我也想查出這個幫凶,一起報仇。”
朝楚很感動,說,姨母真是太好心了。除了姓褚的還能有誰。
莘夫人故作姿態道,萬一呢,你雪真姨母人再好,也有看不慣她的人。她的在天之靈必也不願意我們冤枉了人。
朝楚冷笑,冤枉姓褚的,雪真姨母想不會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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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問:“朝楚姑娘三人到明州城內,起初隻是安分做生意,是為了降低褚幫主的警惕,尋找時機?”
莘夫人道:“對。朝楚這麼像褚英,定引人注意。褚英和他的女人們也必會留意她。我讓她們隻安分做生意,令褚英摸不清意圖。如此獲取更多機會。”
像朝楚這樣的女孩,想接近褚英很難。
有雪真之事為鑒,褚英的如夫人們再不敢和神婆巫女來往。
朝楚三人隻能先吸引明州的貴婦們,慢慢混進褚英會去的場合。
“八月底,朝楚突然傳信給我,有人拿了一支雪真的簪子到香堂問她是否認得。我當時狂喜,以為天開眼,終於送來了證據。”
莘夫人曾無數次推想荇兒如何跟褚英搭上,談妥殺雪真的。應是在母親栗婆去見雇主,莘夫人自己到街上逛的時候。
是褚英主動找荇兒,還是荇兒找過去?
莘夫人猜是荇兒找過去。
若褚英找她們殺雪真,按照常理,會先接觸栗婆。
但荇兒找過去,如何見到褚英或褚英身邊的人?
莘夫人又想到,荇兒掌管雪真的首飾,雪真意圖勾引褚英時,曾仿照丁夫人的首飾樣式在明州的金鋪裡做過一些首飾。丁夫人是褚英非常喜歡的女人,模仿丁夫人的幾分形容舉止,又不顯得太相似,更容易討褚英歡心。
或許,荇兒拿著那些首飾,假裝不知道是不是雪真偷丁夫人的,到丁夫人處詢問,如此便見到了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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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含笑道:“你真聰慧,那丫頭正是這麼做的。”
莘夫人再閉了閉眼。
“我聽說那簪子的事,以為丁夫人定不會留雪真的簪子,難道她把雪真的簪子賞給了什麼人,譬如衙門裡的人?讓他們用刑時下狠手,致我娘慘死。後來,朝楚查到,確實是當年州衙某衙役之子托人向她詢問簪子來曆的。我又想,衙役乾了缺德事,當然不會告訴後人。他死後,他兒子不知道簪子從何而來,見上麵刻著雪真的名字,去問朝楚,如此很能說得通了,偏偏那根簪子對不上。”
朝楚善畫,繪了簪子的圖樣給莘夫人。
“我一看那圖,分明是雪真被扔下船後不見的簪子。當時是我和我娘把雪真從岸上帶走的,荇兒在遠處搖鈴呢。她不可能有這支丟了的簪子。怎會如此?”
“你想的原本就不對。”丁夫人又道,“荇兒拿首飾當借口來找我,我怎會把首飾留下?必要讓她帶回去。不然你們發現首飾少了,豈不生疑?”
莘夫人低啞道:“我沒告訴朝楚簪子不對。我和她說,確實是雪真之物,定是當年害我們的人賞給了衙役,讓她繼續查。倘若……”
倘若朝楚不那麼緊盯袁恪,是不是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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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朝楚姑娘並未完全相信夫人的話,她遇害前見過褚幫主,絕好的行刺機會,她沒動手,隻用言語試探褚幫主。她也試探丁夫人。她一直努力查真相,甚至用自己做餌引出凶手。她想懲治真凶,又不願誤傷無辜。她沒變成夫人希望她成為的模樣。”
褚英閉上雙目。
莘夫人擦擦臉上的淚水,昂然望著褚英:“我所做之事,你已儘知。你想如何報複,要殺要剮,我任憑處置。”
褚英仍沉默著,未看她,緩緩轉身,凝望祠中神像。
史都尉道:“夫人方才承認殺人、意圖謀害他人、欺詐等數樁罪行,可願前去衙門?”
莘夫人淒然一笑:“衙門?是,衙門。那我去衙門吧,讓你們這些官來幫我算一算,我犯了哪些錯,該如何償。隻是……”
她看看身邊的蘆葭荻穗。
“這兩個孩子,沒犯任何錯,所有事都是我乾的,能不能放了她們?”
柳知思量,程柏擺手:“夫人一個人去衙門就行。”
丁夫人福身:“罪婦多年前教唆荇兒殺死雪真,按照律法,亦應受刑罰。但,這片墓地發生了太多不祥的事,罪婦不忍再令逝者不安,觸彆人家晦氣,能否容罪婦回去準備一二,再前往衙門領罪?諸位大人若恐罪婦逃竄,可派人看管。”
程柏、柳知、史都尉、白如依一起看著她,程柏點了一下頭。
丁夫人拜謝,又遙遙向褚英一禮:“燕妤與君彆過。”從容走向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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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細風拂來,眾人臉頰鼻尖有點滴涼意。
白如依望向天穹,柳知抬袖:“下雪了。”
雪片紛落,如絮似蝶。
眾人凝望飛雪,桂淳一向覺得自己是個粗人,不擅長記詩文詞句,此時此刻,那本美人圖冊裡,繪著朝楚的一頁卻在他的意海中浮現。
仿佛紛雪幻化。
鮮戴和甄仁美很懂得暗示與點題,畫中的朝楚穿著銀紅蝶花衫,渾身籠在霧氣中,身畔飄著大小不一的雪花和深紅花瓣。
旁側題曰——
「晨曦忽現,薄霧裡開,籍問早風香何來?風曰不知也。青鳥銜得?素娥攜予?須臾蹤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