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蝶花美人圖·結局篇」(三)(1 / 1)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11588 字 10個月前

白如依注視袁恪:“我有件疑惑想請教。假如你是凶手,在進行到哪一步時起意附會目蓮救母故事?目蓮救母寶卷整日在街頭傳唱,你非常熟悉。是把戴姑娘放在銀器店門前時?或是將簟姑娘放在藤器店外?也可能是最後殺朝楚之時,做法事,最後一道供食是白飯。你覺得朝楚妖異,將她屍身放在米鋪外,米鋪中有糯米,可驅邪。而你放在朝楚手中的烏飯葉,確實神來之筆,令案件布局與故事完美貼合。”

袁恪勾起嘴角:“你都這麼能扯了,怎想不到,一開始,就什麼都有?上供第一供,即是鮮花果品。”

白如依道:“若一開始就按照祭祀布局,應有一道酒禮。你親自做的幾案沒有酒。丹娥姑娘買酒,是她孝敬父親,你或萬婆無法提前預料。”

袁恪一嗤:“怎麼又提鄭家姑娘。她是萬婆所殺,你反口扣在我頭上,我這小捕快任憑宰割,橫豎一條命罷了。但案子是史都座堂審定案,大帥和府君對結果未有異議,我不知是否已過了案卷文書,送交京城刑部。堂審錯判,屬大過,人命大案錯判,乾係更大。你推翻判定,栽給我,遭殃的可不止我啊,你和大帥府君都座通過氣了嗎?”

白如依道:“丹娥確實是萬婆所殺,你想讓萬婆殺的是她妹妹小翠。你說出圖冊上的美人所穿是蝶花料時,講了一個你錯買衣料的故事,這個故事有一處大破綻——你一個男子,或辨認不出真假衣料,但身為捕快,成天在城中走動,錦華莊與其他商家布料競爭之事明州城人人皆知,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哪家店鋪賣真衣料,去一家小店買了假的?你是故意買假布料。

“你覺得女子喜歡漂亮衣衫太罪過,見未來的娘子也喜歡,格外不悅,遂買假布料測試她,看她是不是特彆虛榮奢靡。荷家姑娘真是個好姑娘,她和丹娥小翠都精通女工,必能辨彆真假。她收了你的假布料,仍高高興興製成衣裙穿上,和你去逛街,不怕被人笑話她穿假貨。小翠姑娘看出布料有異,挖苦荷姑娘,也道破你的用心,觸動你的殺意。你要讓她失身於最不堪之人,便蠱惑萬婆,暗示她擄小翠當兒媳。沒想到萬婆更中意性情溫柔的丹娥姑娘。

“萬婆殺了丹娥姑娘,你失望中又有些喜悅,你引她附會前幾案脫罪,其實是想把所有罪名都推給她。你本想讓萬婆把丹娥放在什麼店門前?綢緞鋪?但她另想了拋屍之法。不知道是不是給自己留一條路,萬一被抓了,不能真把一串案子都背上。”

袁恪再哈哈一笑:“妙,真是扯得妙!我都要佩服你這文狗了。你又真會鑽空子,此處並非公堂,你無憑無據空口汙蔑,能說成是隨便聊聊想法,我也隻當聽一串響屁。倘在公堂之上,便要講真憑實據。諸位大人有憑據可栽給我的罪名有哪些?”

他晃一晃頭。

“有憑有據的罪之一,擅入牢房。我是州衙捕快,隻走到牢院大門口,未接近囚室。定成無許可混入,往重裡判,打十板子,罰一兩個月的薪俸。

“有憑有據的罪之二,我往茶湯裡放了花生糖粉。此非有毒之物,從重判罰,打二十板子,罰一年薪俸。

“再再再往重裡論,定成我想謀害萬婆。她沒死,屬未遂,判到頂,杖一百,徒三年。

”大人們儘可杖刑時吩咐下狠手,打死我來個死無對證。大帥和府君這般的身份,酷刑致人身亡想不會有太大乾係,頂多跟禦史大人們喝喝茶罷了。但要把那群女子的命案按在我身上,無人證,無物證,光憑這個野路子文士一張嘴說,我萬萬不能認,律法更不能容。”

.

白如依撫掌:“不愧是州衙捕快,甚懂律法。此間雖非公堂,也在州衙之內,大帥府君和都座在場,在下無官無職一介書生,若全無證據,怎敢在諸位大人麵前空口指認一個州衙捕快是大案真凶?你犯下數件命案,又豈會半點痕跡不留?”

兩人目光交彙,袁恪又一笑:“有趣,證據在何處?”

白如依道:“證據之一,在你家。遭你毒手的第一個女子,洪欣蓮,被你從市集上擄走。你擄她乃臨時起意,沒提前做太多準備,譬如準備殺人場地。你借了衙門的車馬,同僚都知你買了花瓶,你必須回家。到家後再把活著的洪夫人轉到彆處,風險太大。你隻能將洪夫人關在家裡,她是在你家被殺的。她身上刀傷不止一處,劈劃傷,血飛濺。即便室內做了防護鋪墊,多少會留下血跡。擦洗後,血痕亦會滲進磚縫泥土。近期的血痕還是舊血更能辨彆。”

袁恪嘲諷地嗬道:“就這?就算有血,怎麼證明是人血?怎麼證明是洪氏的?我素有個癖好,喜歡在自家屋裡殺雞玩,不行麼?”

.

白如依道:“洪夫人之後的四名女子,你都在彆處殺的。你利用身在衙門之便,尋到合適的殺人之所。戶房呂叔與你關係甚好,他萬沒想到,你幫他整理檔冊,是為了查近期離開明州的人家名錄。”

凡本地人士,前往外地,都要到衙門開具相關文牒,衙門戶房也會留檔。

如此,查檔冊便能知道哪些人家暫時不在城裡,房屋空置。明州多商戶船民,經常相鄰的幾戶人家某段時間都去了外地。

這些房屋,很適合借用。

“選做行凶之地的空屋,首先要地處偏僻;其次離擄人或放置屍體的地方不太遠;再則,如計夫人一案,她被囚禁及遇害之地應離河很近,離被你冒充的船工厲毅的住處也不遠。如此推之,甚好找到。”

“與我有什麼關係?已去那些房屋中搜過了?屋中找到了我的物品?刻了我的名字?或是牆壁有法力,印下了我的人影?”

“這幾處房屋內能尋到血痕。”

“如何斷定是人血,更怎麼同我關聯起來?”

“計夫人的鐲子碎了,碎片拚不成完整鐲子,一些殘片留在其中一處房屋內。”

“當下已搜出殘片了?還是你猜的?就算真能找到,又與我何乾?”

“這些女子掙紮時,抓傷了凶手,凶手身上有傷痕。”

“我身上是有傷。我是捕快,需抓捕賊盜,亦常有阻止鬥毆之事,身上沒傷才怪。另不敢欺瞞諸位大人,我偶爾也會去煙花之地找些姑娘玩,有的姑娘挺辣的。”

“州衙十月二十更換冬服。”

袁恪用看瘋子的眼神瞅著白如依。

白如依道:“州衙諸吏諸差役,配發春秋服、夏服、冬服各兩套,明州十月下旬不算太冷,但州衙遵照朝廷規矩,十月二十諸吏與衙差換穿冬服,十一月初一官員換服。而你在劫持這幾位女子時,都穿著捕快公服,如此,她們才輕易讓你靠近,不太防備。”

袁恪又咧一咧嘴。

白如依道:“十月十六,你劫持朝楚時身穿捕快春秋服,三四天後就要換冬服,明州潮濕,衣服洗了得晾曬一兩日才能乾透。你當時穿的春秋服,要麼被你湊合穿到十月十九,要麼你作案後換下,次日換穿另一套,總之,應該都在十月二十前後清洗了一遍,收進櫃中,至今沒再穿過。”

袁恪的嘴角再揚了揚。

白如依對史都尉拱拱手,史都尉側身示意,護衛打開門,一名小兵捧著一個托盤入內,盤上放著一雙靴子,靴底向上。

白如依又向程柏一揖:“請大帥恩準,暫熄屋中燈火。”

程柏準允。

兵衛們行動迅速,片刻後屋中儘黑。

唯小兵捧著的托盤處暈出兩團微弱的黃綠色熒光,是那雙靴子的靴底。

.

燈火複明,白如依繼續盯著袁恪。

“朝楚遇害時穿著的衣裙洗後,也會在暗處發出同樣幽光。朝楚姑娘倒下前,在地上灑了一種藥粉。此物極其特殊,需水洗後經過晾曬才會發光。且水洗後會黏得牢固,不易脫落。”

此物乃神棍秘傳,常用在田間墳地,一場雨後,忽現幽光,更顯靈異,更不會令人生疑。

也是書畫鋪的花圃在雨後出現鬼火的原因。

“朝楚姑娘猜到,凶手會在行凶後清洗衣物,特意用了這種粉末。尋常的磷火顏色更綠,你沾上的藥粉光色極其特殊。”

袁恪再哈哈一笑:“如此便可誣陷?我是捕快,這女子死後,我去她住的地方搜過幾輪。怎不能是那時無意中打翻了什麼踩到的?十月十八、十九還沒換冬服。換服後,天氣尚暖,我嫌冬靴悶腳,多穿了幾天秋靴。”

史都尉忍不住道:“若是無意中踩到,為何彆人的鞋底沒有,單你有?”

袁恪滿臉無辜:“小的也著實納悶,可能就是這麼湊巧吧。唉,非說這是證據,用刑打死我,我也不服。”

史都尉磨磨牙。

袁恪繼續無辜地道:“小人再冒昧一問,難道隻這一項證據,還有彆的嗎?”

白如依問:“你覺得呢?”

袁恪輕笑一聲:“唉,我怎麼知道,白先生一副定要把罪名焊在我頭上的樣子,我以為肯定準備了幾筐的證據。”

白如依道:“不必幾筐,幾件足夠。”

袁恪挑眉再看一眼那雙靴子,噗嗤嗤笑。

白如依神色一斂:“十月初五,你臨時起意,劫了簟姑娘。你當時沒備車馬,步行跟蹤她到某個暗角。弄暈她很容易。簟姑娘穿著男裝,你可以假裝扶著一個吃醉的男子,送其回家。捕快的衣服很惹眼,你脫下了外衫,搭馬車或搭船。你會將她帶到哪裡?應該是你為殺計夫人或朝楚姑娘準備的空屋。我猜,是為朝楚準備的那處。你十月初六去金霞觀點燈詛咒朝楚,這燈你特意定製,本打算在朝楚死後點的,提前點燈也因為臨時抓了簟姑娘,占用預備關朝楚的空屋,將簟姑娘棄屍前,你不能殺朝楚。你對朝楚尤其恨,必須單獨殺她。”

袁恪依舊似笑非笑地盯著白如依。

白如依道:“你不能讓車夫或船夫知道地址,在空屋附近下車船。仍假裝攙扶,帶簟姑娘到空宅內。你先給簟姑娘催吐,讓她吐出喝下的山楂水,之後再幫她保胎。你去藥店買了保胎藥。”

袁恪的神情凝固在臉上。

白如依接著不緊不慢道:“你怕保胎太晚簟姑娘流產,必是在附近買的保胎藥。你也沒做太多變裝。除了易容功夫極高的江湖客之外,大部分人易容,隻能糊弄陌生人,讓陌生人不知道自己的真麵目,瞞不了熟人。因為熟人之間,即便換了衣服和發髻樣式,單憑一個身影,也能感受到熟悉,認出對方。你兩次易容,扮成船工厲毅,到金霞觀點燈,都是出現在陌生人麵前。扮成船工厲毅,更在晚上。你生長於明州城,又在衙門當差,熟人太多。你買藥時天還亮著,極可能遇見熟人或巡視的衙門同僚,過度易容更容易惹懷疑。一個年輕的男子去買保胎藥,賣藥的人肯定會記得。”

袁恪再嗬嗬一聲:“已經找到藥店了?可敢讓他們與我當堂對峙?”

白如依道:“單憑指認,你肯定不服。你會說店家被收買了,過了這麼多天怎麼能記得清楚等等,總有借口抵賴,你或許走到店鋪近前時還臨時貼了撮胡子黏了顆痣戴了頂帽子之類。但,藥鋪為避免抓藥的人出了事過來找茬,一般都有防備招數。尤其開保胎藥,需郎中先看過孕婦,或有郎中開的藥方才會配藥。你既沒藥方,也不讓郎中看孕婦,肯賣你藥的必讓你簽文書,免有後患,不論左手字還是右手字,都能驗筆跡。有些文書紙還是特製的,無論你肯不肯摁指印,隻要你摸過,必留下指印!”

袁恪定定看著白如依,突又厲聲長笑:“哈哈,藥,又是藥,又是賣藥的——”

搖鈴賣藥的老郎中。

市集賣藥的年輕郎中。

假跳大神真賣藥的妖女。

賣藥的店鋪……

“全是賣藥的,哈哈哈——”

.

袁恪直抽氣時,史都尉補充:“城裡載客的車船大多屬於車行船行,一般固定在某一帶接活。往各車行船行發文書,能找到那天載你和簟姑娘的車夫或船夫。另外……”

袁恪喉嚨中咯咯作響,完全沒在意他說什麼。

.

“後來我們挺快就找到了十月初五那天載袁恪和簟姑娘的車夫。”桂淳道,“藥鋪也找到了,夥計能作證,如白先生所說,有書契。其實這些證據仍不算足。”

張屏點頭。

車夫僅可指證袁恪帶著一個人搭過車。

藥店的證人和文書隻能證明袁恪買過保胎藥。

並沒有袁恪殺人的證物。

袁恪純粹是被賣藥的一事攻破了心防,恢複過來後仍能在堂審時輕易翻供。

桂淳搖頭:“這惡鬼不愧父子兩代都在衙門當差,忒鬼了。他的手和胳膊上有抓咬傷痕,但都是傷疊傷,他被那幾位女子傷到後會自己弄出新傷蓋掉舊傷。離案發已有一段時間,傷也好得差不多了,無法對比齒痕。他殺人用的是捕快佩刀,統一樣式,他作案後用刀砍過硬物,刀刃有挺新的損傷,也沒辦法從刃損判斷是否凶器。”

按照白如依的推測,查到了他囚禁和殺害戴好女、簟小筠、計福妹和朝楚的空屋。

囚殺戴好女的房屋在戴好女做事的工坊附近,一處僻靜的倉房;

殺害簟小筠的空屋離聖仙堂不遠,一處閒置的冷僻凶宅;

殺害計福妹的空屋是船工厲毅家附近的一帶雜亂棚屋中的一間;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殺害朝楚的空屋在眷春樓附近。

這幾處房屋或十分偏僻,或地處雜亂街巷,有女子大聲呼救也無人理會。

空屋全被仔細打掃清理,沒有袁恪的腳印手印或衣服碎片。殘餘的零星血痕和一些被害者的遺物似乎是袁恪故意留下來的。

囚禁戴好女的屋角有幾顆細珠,是她練習做首飾用的。

計福妹的鐲子碎屑卡在地磚縫中。

簟小筠在地上用血寫了「娘,我想……」後麵的字被擦掉了。

袁恪唯獨對朝楚心存忌憚,那間屋子打掃得格外乾淨,找不到絲毫朝楚的物品,地麵牆上貼了幾張符咒。

但,往地上灑一點水,打開門窗讓陽光照入後,再遮擋日光,令屋內昏暗,地上即暈出幽幽黃綠熒光。

.

袁恪家更打掃得一塵不染。

精兵們將屋院一寸寸搜過,發現了一個地窖。

地窖開口在袁恪的祖母慈氏生前的臥房中,入口蓋板覆著厚麻墊包了一層鐵,四壁牆皮後有雙層木板夾麻墊,非常隔音。史都尉命一群小兵在地窖中大叫,關閉入口幾乎聽不見聲響。

小兵們在一處木板夾層裡發現了一具用布纏裹數層的女屍。她曾被人用重物殘忍地毒打,頸骨折斷,顱骨碎裂,渾身多處骨折。請鄰居辨認身上衣衫,證實是奴娘曾穿過的。

由地窖的古怪位置和布置,可推測,袁仁早有計劃殺掉奴娘。

白如依猜測,或是袁仁想另娶,他和慈氏苛待奴娘太過,不容易騙到好人家姑娘。造謠奴娘不規矩,跟人跑了,袁仁可扮成傷情男子,獲取憐惜。

為什麼不早點殺奴娘?

可能因為奴娘的第一個孩子雖由於難產導致癡傻,卻也證明她易懷孕。她長得漂亮又聽話,一邊當女奴一邊生孩子。待生了袁恪,是個健康的男孩,袁仁對她的美色也厭倦了,讓奴娘把小兒子帶到不用多費神彆的女子肯接手年紀,便能隨時動手了。

奴娘偷金簪給長子治病的事隻是讓袁仁準備許久的謀劃轉為行動。

.

地窖一麵的架子上放著數壇好酒,一簍火腿鹹肉,兩口上鎖的大箱。箱中有兩三件古董,一小匣做工不算太精細的金銀首飾,幾小壇錢串,幾根金條,一盒足色銀錠,一盒散碎銀子。裝扮成一個存放財寶的地方。

慈氏和袁仁是這麼告訴袁恪的。

袁恪不知道母親一直在地窖裡。多年後,他乾了比親爹更喪儘天良的事,從市集上擄回洪欣蓮,在地窖中殘忍殺害。

洪欣蓮的鮮血滲入地縫,與多年前奴娘的血混在一起。

待到查案的精兵們挖開地麵,血與冤屈才顯露在陽光下。

.

“當時我們想,要是有什麼法子,能驗出是誰流的血就好了。戴姑娘、簟姑娘和計夫人的指甲縫裡都有從凶手身上抓下來的碎皮子,若有那傳奇小說裡的法術,讓這皮肉認主,飄回凶手身上該多好。”

桂淳歎了一口氣,又雙眼一亮。

“萬幸,沒這些法術,仍找到了關鍵證據!洪夫人的指甲都斷了,我們一直以為是凶手折磨的。沒想到是她留下的證據。”

.

證據也在牆壁夾縫中。

地窖裡有吃的,夾著麻墊的木板暖和舒適,對很多活物來說十分宜居,比如,老鼠。

洪欣蓮隨身總帶著點心。

袁恪把洪欣蓮關在地窖中,將她帶的點心放在她眼前,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吃,不給她水喝,令她懺悔自己的罪過。

點心的香味引來了老鼠。

洪欣蓮看到老鼠在運點心,遂折斷指甲,設法將一片指甲嵌在點心中,這塊點心被老鼠拖回洞裡。

袁恪之後發現了老鼠,可憐的老鼠被他滅掉,但那塊藏著洪欣蓮指甲的點心一直留在老鼠洞中。

.

鞏鄉長和常村正驚歎。

常村正感慨道:“萬幸有此巧事,否則……”

鞏鄉長趕緊攔住他話頭:“此正是蒼天有眼,作惡者終有報應,洪夫人更是極聰明的女子。”

常村正反應過來,順著鞏鄉長的話附和了幾句。

.

穆集但笑著不語,張屏沉默地看看桂淳,柳桐倚有些詫異,桂淳的講述隱去了此案最關鍵的證據,隻講偶爾憑運氣獲得的證物,是為了說書包袱出彩?

桂淳微向他一低頭,暗示致歉。

柳桐倚感受到身邊的張屏也知道此事,他忽明白過來。

桂淳此舉仍是在……

.

張屏垂下視線,凝視眼前的茶盞,想起多年前,茶樓裡,說書先生講到老鼠叼著嵌有洪夫人指甲的點心回洞一段,客席上感慨聲一片,都說是神明保佑,令惡人難逃天理法網,此案終得大白。

他聽得也很開心,又有點疑惑。

身邊那人問他:“怎了?你覺得哪裡不對?”

張屏低聲道:“要是老鼠沒叼走這塊點心,是不是犯人就抓不到了?”

前排一位大爺聞聲轉身:“知道嗎,這就是天意!人做什麼,老天爺都看著。好人自有天佑,惡賊難逃天網!小娃娃,世間的事,你有得看呢。”

張屏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

待書散場,那人牽著他出了茶樓,又問:“你心裡仍憋著困惑?”

張屏道:“如果凶手沒犯錯,沒那麼巧,是不是就不能定罪了?”

如果凶手沒踩到朝楚灑的粉末,而是把行凶時穿的衣服都燒掉了。或是朝楚根本沒灑會發光的粉末……

如果老鼠沒叼走那塊點心……

如果……

好像這個案子能給凶手定罪隻靠湊巧,他有點憋悶。

假如沒有這些巧合,凶手就能贏了嗎?

“啊,你覺得,”那人揉揉他頭頂,“查案不能隻靠巧合,要有確實可靠的憑證?”

張屏點點頭。

他希望不依靠任何偶爾湊巧,也能把壞人抓到。

那人輕歎:“找出案件中凶手一定會留下的證據是最難的。但你的想法很對。你長大後,必會追查各種疑案,你一定比查這個案子的人做得更好。”

張屏眨眨眼:“我覺得,查這個案子的先生和幾位大人非常了不起。”

尤其是白先生。

“但,還有些地方我不明白。明州的人都很喜歡捕快嗎?”

凶手是捕快,接近這些女子,她們毫無防備。

而張屏認識的很多人,像擺攤的阿嬸,演雜耍的阿叔阿伯,對差爺非常客氣敬畏,如果差爺點名讓他們過去,他們態度很恭敬,站在離差爺幾步遠的地方,留意差爺的一舉一動。差爺語氣稍不好,他們便立刻警惕,倘若差爺突然掄棍子打他們……

“我聽說,把人打暈一般都是背後打悶棍。”

那人輕笑:“你這孩子,懂得真不少。對啊,幾位美麗的姐姐,或對官差沒什麼防備,但她們為何背對官差呢?”

.

柳桐倚舉起茶盞,若敬酒一般向桂淳致意,桂淳起身抱拳還禮。

看來小柳大人也明白了,他為什麼沒說另一條線。

當年,小柳大人的父親柳知府君更瞬間懂了白如依的意圖。

“白先生真是善良之人,如今證據充足,可將凶徒定罪,便不必公開傳喚那位證人,令其上堂。”

白如依拱手:“多謝大帥和府君的仁厚。真正純善的,乃幾位遇害的女子。”

正因她們太善良,才輕易墮入凶手設下的圈套。

.

袁恪身為捕快,可在街市隨意接近想謀害的女子。女子們或沒料到他有歹意,但麵對官差時,會遵守禮數,保持適當距離,恭敬交談。

而想將一個人迅速打暈,一般是靠背後偷襲。

女子們在何等情形下,會忘記防備,背對官差?

白如依與程柏柳知史都尉分析案情至此時,順出一個非常明顯的答案——

袁恪有幫凶。

能讓幾位遇害的女子全無防備的幫凶。

“純良女子會對老弱心生同情,又會憐愛孩童和貓狗鳥兔等可愛之物。”

.

袁恪做下如此殘酷凶案,需確保他自己能完全掌控幫凶,幫凶不會出賣他。

老者久經世事,明辨是非,不易控製。以成年人身材,很難在窄巷、暗角、花圃中完全隱藏身形,隻發出引誘女子們走近的聲響。

“貓狗等動物再通人性,也不能完全配合凶手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聲音和姿態。”

所以,袁恪的幫凶,是個孩子。

“請大帥與府君派人到洪夫人被擄的那條街上打聽,找一個會口技,不超過十歲,較瘦小,身體可能有缺陷的流浪兒。”

.

孩子很快找到了。

名叫八哥,快十歲了,看起來隻有五六歲大,心智不甚全,長相很可愛,見誰都笑,說話不甚清楚,會學貓狗鳥叫,惟妙惟肖。

他最初跟著一個老婆婆出現在明州街頭,乞討過活,老婆婆年邁未敵酷暑,亡於街邊。八哥獨自流浪,成天被彆的小乞兒打得鼻青臉腫,對著路人學貓狗叫乞食,路人覺得可樂或可憐,給他點吃的,又大多被其他乞兒搶去。

附近的人都以為這孩子活不了太久,他活到冬天真蠻稀罕的。有幾天突地看不見他,還當他沒了,後來他又出現了。街坊覺得或許有人覺得他長得好看是男孩,撿回去養了幾天,發現是傻子又扔了。

八哥被尋到時正在橋洞底下被幾個小乞兒圍毆,手中死死攥著一小團包點心的油紙。

史都尉挑了一位和袁恪有幾分相似的小兵,穿著捕快衣服,走近八哥。小乞兒一哄而散,八哥爬起來,奔向小兵,開心地跟他上了去往衙門的馬車,一路在問:“哥哥,這次去哪?汪汪還是喵喵?”

小兵按照白如依的吩咐問:“還記得我之前教過你的嗎?”

八哥道:“記得,看見和哥哥在一起的漂亮姐姐就喵喵,不讓姐姐看見我。”

.

袁恪是在市集上起意殺洪欣蓮時,瞥見路邊的八哥,臨時生計。此後他覺得這個計策很好用,八哥便成了他的固定幫凶。

.

「敢問姑娘,可見到一隻貓?有老人家托我尋它。」

「哎呀,差爺還要幫人尋貓?好辛苦。什麼樣的小貓?」

胖胖的,小小的,三花的,狸紋的,純黑的,純白的小貓咪。

毛茸茸,聽描述就很可愛。

她說沒看見,找貓的年輕捕快往彆處去了。

他看起來也有幾分可愛呢。

她不禁微笑,向前走了兩步,忽聽見微弱的聲音。

喵喵,喵喵喵……

幼貓的叫聲,從小巷中、角落裡、花圃間傳來。

是小捕快在找的那隻?

她情不自禁走近,想看清楚一點。

未留意身後的陰影。

……

.

洪欣蓮、戴好女、計福妹、朝楚,都被這個計策欺騙。

唯有簟小筠是袁恪一路尾隨,在一個僻靜街巷大膽打暈的。

“這群女人,忒地蠢了。哈哈,心腸歹毒,不守本分,偏又做偽善嘴臉,一聽貓狗鳥雀叫,就跟被糖黏了似的,怎不拿這份心,去待自己孩子,自己的夫君!”

桂淳每次回憶袁恪最終供認罪行時的嘴臉,內心都怒海翻湧,要再想一下這廝被判淩遲才平複。

這廝唯一的一絲人性,大約是沒殺八哥滅口。

八哥令他想起了他的兄長?

還是八哥仍有用?

“你沒打算收手。朝楚之後,下一位女子,酒,是鶯期或粉香?”

袁恪咯咯怪笑:“你猜。”

.

眾人又有一項猶豫——

當如何處置八哥?

這孩子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又確實是幫凶。

若公開事實,他更沒活路。

史都尉建議把八哥送到彆的地方學門手藝,白如依則詢問程柏柳知能否送八哥去遠離明州的某處清靜寺觀。

“都座讓他學手藝甚好,但這孩子心智異於常人,不如尋一處長久安穩所在,雖吃不到肉,接觸不到世俗歡愉,卻能潛養心性,平穩一生。”

史都尉便不再說啥。

程柏道:“白先生這考慮又很文人了。我不怎麼燒香拜神佛,此事托給柳府君。”

柳知頷首。

那孩子後來被平安送進離明州很遠的某地寺院,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

此時桂淳不便提起這一段,之後如果張屏和柳桐倚問起,他會跟兩人說一說。

.

時辰已不早,常村正仍忍不住問:“老朽冒昧,想請教那位叫雪真的女子身亡之事後來查出原委了沒有?”

鞏鄉長跟著道:“小可也想請教來著,又擔心諸位大人與捕頭勞累。”

冀實含笑:“實不相瞞,我亦甚想問捕頭,這樁案子無卷宗記錄,我今晚初次聽聞,若當年查到真相,還請捕頭告知。”

桂淳抱拳:“大人抬舉,那老桂接著絮叨兩句。這案子,也查出真相了。卑職方才講到,大帥和府君屈尊,與都座白先生一起審了跟朝楚一夥的兩位聾啞姑娘……”

眾人微笑,白如依的美男計。

桂淳含蓄地說,蘆葭荻穗二女心智十分堅定,麵對美色,沒太動搖。白如依使出了另一招。

他對蘆葭說:“姑娘你們一夥,除了朝楚姑娘、你、荻穗姑娘之外,還有一位關鍵人物。她將你們養大,讓你們來查雪真之死的真相。我既然知道她的事,便能尋到她。不如我們做一樁買賣。你說出萬婆問物一事的細節,大帥府君都座和在下必查出朝楚姑娘、雪真姑娘遇害的真相。另外,我想與這位夫人一見。”

蘆葭表示見麵的事她做不了主,需詢問後才能告知,但說出了萬婆問金簪的事。

她神色鄭重,用木棍在沙盤上寫——

「大人和先生真能查出雪真因何而死?」

白如依肯定地說:“能。”

蘆葭再寫——

「會把真相全告訴我們,毫不隱瞞?」

白如依再肯定地道:“會。”

.

蝶花美人圖冊案告一段落後,某日,白如依寫了三份請柬,分彆送往褚英、丁夫人處和聖仙堂,邀請兩日後到雪真出事的墓地土地廟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