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恪睜大雙眼:“大帥此言何意?拿小人到此,如此陣仗,莫非覺得小人有嫌疑?”
史都尉將加了粉末的茶湯碗與從袁恪袖中搜出的紙包呈到程柏柳知麵前。
程柏用小銀鑷夾起揉皺的紙細看,紙薄而透明,已黏成一團,沾著些殘餘的粉末。
“糯米紙?”
史都尉抱拳:“回大帥話,正是。惡賊太鬼了,這東西一沾水就化,動手稍晚便會被他毀了。”
袁恪再掙紮兩下:“大帥,府君,小人絕非要行什麼惡事。若不信,請讓人驗這碗茶湯與紙,小人加的是糖粉。”
柳知問:“你為何要偷偷加入此物?”
袁恪道:“稟府尊,小人素有眩暈之症,隨身攜帶糖粉。聽說大帥與府尊要提審萬婆,小人知她常年做點心,有渴糖之症,往茶湯中放些糖粉能令其更加清醒,多供認罪行。便自作聰明加糖。當真絕無惡意,請隨便查驗。”
白如依道:“你放的糖粉並非尋常糖粉,乃花生糖粉吧。萬婆不能吃花生,吃則會渾身腫脹,氣道閉塞,前日抄查萬婆的糕點鋪,見她做糕點裡沒有花生,我便猜她或她兒子不能吃花生。詢問附近鄰人,果然如此。這些天牢中給萬婆所做飯食也避開了花生。”
袁恪神情十分震驚:“竟有此事?小人當真不知啊!小人一向在前麵當差,州衙大牢的事不怎麼知道。萬婆認罪後,小的便沒再過問了,也無權過問。這回確實自作聰明,所幸並未釀成大錯,請大帥和府尊儘管責罰!”
白如依譏諷地一挑唇:“袁捕快和萬婆這麼熟,會不知道?”
袁恪急切道:“先生勿信口雌黃,我怎可能與她熟?她住得離我未來嶽家近,我頂多在她店中買過一兩次點心。”
白如依仍不緊不慢道:“你和萬婆的交情恐不止於此。若你們不熟,八月底,萬婆怎會幫你去朝楚那裡詢問一根金簪的來曆?”
袁恪神情更震驚茫然:“先生說什麼?!什麼簪子?請休要憑空編故事,含血噴人!”
白如依望著他道:“萬婆一直幫你隱瞞,應是你承諾讓她兒子在牢裡少吃苦吧。現下她知道你想殺她,定不會守信關照她兒子,你猜她招不招實話?”
袁恪再滿臉震撼道:“先生想讓萬婆攀咬我什麼?萬婆殺鄭丹娥,罪證確鑿,是都座大老爺親自堂審定的案,先生也出了大力,頗以為功。而今又要說斷錯了案,當著大帥和府君的麵,往我身上栽?不愧是編故事寫文章的,一條舌頭能隨便扯。”
白如依神色絲毫未變:“雪真的那根簪子,你應該沒有毀去。是放在家裡,還是放回了墓中?證據一搜即有。”
袁恪冷笑數聲:“證據?哈哈,連證據都有了。這不是想搜一定能搜到麼!先生好厲害。我一個小小捕快,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盯上了我,到底想往我身上栽什麼罪名?”
白如依冷靜凝視他:“查丹娥姑娘的案子時,我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萬婆殺丹娥,附會蝶花美人圖冊內容,所知過於詳細。你說你和荷家姑娘在花牆下提到美人圖冊之事,被萬婆聽見。當時眾人都在尋找丹娥,匆匆之間,你二人能說多麼詳細?為什麼萬婆將細節做得如此到位?除非,她從知情者那裡聽到了更多。而且,收藏圖冊的夏衷實與高季真兩人,正是在牆邊議論時被牆另一邊的捕快聽到,才遭抓捕,這細節你清楚,怎還會在花牆邊說私密?”
袁恪再驚詫地將雙眼睜得更大:“先生說我故意教萬婆偽造脫罪?太荒謬了!我身為一個捕快,倘知萬婆是凶手,拿住她立個大功升官發財不好麼?我幫她,圖什麼?”
白如依道:“你當然是想讓萬婆把所有的罪都扛下,將衙門查案的方向引偏。你以為萬婆會抓小翠,但她抓了丹娥,你很失望吧。”
袁恪突地狂笑起來:“哈哈哈,我明白了,先生難道要說,我是那個殺了所有女子的凶手?”
白如依問:“你難道不是?”
袁恪笑得渾身抽搐:“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個文人,好能扯的嘴!你說是我,證據呢?我為什麼要殺人?總不能因為先生靈光一閃,念頭從天而降吧。”
他看向上首。
“大帥與府尊就這般縱容一個無官無職的文士在衙門信口胡說,憑空攀咬?依的是哪條律法?守的是什麼規矩?”
柳知和緩道:“你身為州衙捕快,未經允許,擅自前往州衙大牢,接觸要犯物品,偷往要犯茶湯中投放異物,按律應拿你審問。此處並非公堂,堂審之前,長官可先問話,隻做查案參考。你當下說的所有話都不算正式供詞,待堂審時更能隨意翻供。問話時,長官的隨從幕僚可在場,如白先生這般身無官職者,亦能與你交談,向你發問。種種皆合法合規。你若有覺得有失當之處,更能向監察司提訴。”
袁恪變出一副委屈麵孔:“府尊此言,小人無話可說。”
白如依起身,先向上首一揖:“多謝府君,學生冒昧,請大帥和府君容學生再多說幾段。大多是學生憑空想來,若有不當之處,之後請儘管責罰。”
程柏頷首:“先生請說,本憲準了。”
袁恪翻眼望向屋頂:“天啊天,好荒謬!也罷,兩位大老爺在此,我小小一個捕快,能耐何哉!能耐何哉!想給我按什麼罪名儘管按吧!讓我聽一聽,白先生這位大才子大文士,能編個什麼故事!”
白如依仍是不緊不慢道:“府君方才已言明,此處並非公堂。更如你所說,在下乃一介閒人,無官無職,無權審你,更定不了你的罪。我隻是個寫書的,所寫常言皆是故事,你說我要講故事,我就當真講一講。故事須有開篇,我這個開篇,要遠一些,從二十多年前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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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桂淳對廳中眾人道:“白先生當時講述較簡略,後來我等詢問證人核查細節時又得知不少。就混在一處說了。”
眾人都曰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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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緩緩踱了兩步,開始敘述——
“話說,二十多年前,朝廷剿滅一夥海寇,幾個海寇頭目漏網逃竄,朝廷懸賞緝拿,獎賞豐厚,加上有傳言說,逃竄的海寇帶著許多劫來的重寶。明州不少青壯俊傑及漁民經常結成小支船隊,往遠海捕撈海貨,順便打探海寇蹤跡……”
程柏柳知神色端肅,靜聽白如依講述。
“眾船如此遊蕩,沒找到海寇,倒有一日,遇見一艘出事的官船。漁民救了幾個船上的人上岸,再報告衙門,派官船撈救,大多沒能救過來,隻有一位少女幸存。根據撈回的文書物品得知,此乃南郡循青縣一位襄姓知縣的官船。襄知縣升調西北某地,未行陸路,卻乘了海船,計劃在杭州一帶轉河道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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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當時的白如依和多年後轉述的桂淳都說得簡略含蓄,實乃襄知縣在任上油水豐厚,箱籠眾多,如果走陸路頻繁搬運,行宿官驛,說不定會被誰看在眼中,碰上個刺頭,參上一本,或被察院留意到,就不妙了。索性走海路再轉河道。襄知縣的嶽家宰家是淮安世族,襄知縣在淮安也有宅子,預備轉河路後,到淮安精簡行囊,再往任上。
但一堆沉甸甸的箱籠仍成了禍患,後來衙門推斷,是船上混進歹人,先迷暈整船人,改航線,劫走許多財寶,船又遇風浪,觸了暗礁,釀成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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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少女醒轉後,什麼都不記得了。救人的漁民說,發現她時她在襄知縣夫人身邊,她的首飾都沒了,衣裳皆是上好綢緞所製,雪膚嬌美。知州讓幾位婦人照料她,察看她的舉止,發現她言談不俗,舉動文雅,又知詩書,字跡秀麗,懂音律,會撫琴,頗有閨秀風範,斷定她是襄知縣之女。”
明州府衙備棺木收斂襄知縣與夫人的屍首,上稟朝廷,並派人知會襄知縣的家人。
不久後,明州府衙接到襄知縣弟弟的回信,說兄長膝下確實僅有一女,閨名倩櫻。襄知縣是孟州人士,一直在南地做官,與家人已有十餘年沒見過麵了,隻書信來往。襄知縣的弟弟和知縣夫人的兄長都在趕往明州的路上。
“明州府衙派去照料襄小姐的女子中有一位慈氏,其夫姓袁,原是州衙戶房的一名小吏,因病早逝,撇下慈氏與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州衙憐惜這對母子,讓慈氏在州衙做事,。慈氏的兒子也很爭氣,因家中貧窮,讀書不多,遂轉文習武,進州衙當了一名衙差。慈氏照料襄小姐時,常喚兒子袁仁過來取送東西,與襄小姐打過幾次照麵。襄小姐與袁仁竟漸生情。慈氏樂見他二人成就好事,並對襄小姐說,兒子是衙差,本不敢高攀官小姐,官小姐也不能下嫁到這樣身份的人家,但見兩人情投意合,她情願讓兒子入贅,如此可延續襄小姐家香火,襄知縣的家業無需交給襄小姐的叔伯,袁某也能升一升籍,兩人的孩子是官籍人家子,讀書入仕前程順遂,隻一條,若襄小姐生的兒子多,望能選出一個繼承老袁家香火。
慈氏計劃周詳,這樁美事眼看將要圓滿達成。襄小姐的叔父嬸娘舅舅舅母到了明州。襄小姐仍記不得以前的事,認不出親人。她的叔嬸和舅家起了疑慮,覺得這位姑娘不像真正的倩櫻小姐。
如此質疑,州衙這邊先揣測,會不會是叔舅兩家想吞襄知縣的家產?這幾位親戚隻在襄小姐剛出生或三四歲的時候見過她,襄小姐如今是十七八歲的少女,麵貌肯定改變頗多。
慈氏更憤怒,屢屢與同照顧襄小姐的婦人道,奸狠的叔舅就是想吃絕戶,連孤女的嫁妝都不願留。
知州又考慮,如果叔舅都想吞襄知縣的家產,兩人不同姓,必有衝突,襄知縣的弟弟繼承兄長家產天經地義,舅家分不到什麼,反而留下襄小姐,憑著舅舅的身份,能多拿一點好處,為什麼和襄家人說法一致呢?
知州分彆詢問襄小姐的叔家舅家。兩家都說,孩子長大是會有變化,但變得既不隨父也不隨母,挺稀罕的。
襄知縣方臉虎鼻,夫人宰氏麵若銀盤,鼻梁微有隆,兩人都是雙眼皮,頭發粗而烏黑。但這位姑娘卻是單眼皮,曼長臉,細長鼻梁,鼻頭尖,發絲細軟,襄小姐的叔父和舅舅都說,自家上下三輩人,沒出過這種長相。
襄小姐稱,依稀記得自己是雙眼皮,落水後病了許久,眼皮不知怎的就變單了。
州衙找來的郎中說,確實有些雙眼皮是活眼皮,勞累過度或身體不好會變成單眼皮,年紀小的時候尤其如此,待漸漸年長,眼皮才會固定。
慈氏替襄小姐辯解,襄小姐落水後受驚,病得皮包骨頭,當然臉變窄小,發質也不如從前。
如此扯皮多日,襄小姐的叔父和舅舅各自知會家中,襄知縣的母親與宰夫人的母親又先後來到明州,兩位老夫人親自辨認,確定少女不是襄小姐。
兩位老夫人都曾照看過嬰兒時的襄小姐,記得她背後有一塊胎記,宰家老夫人更帶來女兒寫的家信,宰夫人在信中提到,女兒手臂上長了一顆痣,與夫人自己一樣,原來痣也能母傳女。而她看著自己的女兒,更思念母親,覺得女兒額頭與眉毛很像外祖母。
州衙的這位襄小姐身上同樣的位置既無胎記也沒痣。宰老夫人問知州,大人看那妮子與老身有一絲半毫的相似之處麼?
襄老夫人也說,這姑娘的小腳趾是雙瓣甲,襄家和宰家沒人有這種趾甲。
知州十分謹慎,仍未斷定襄小姐是假冒的,派人再到循青縣尋找熟悉襄小姐的人。
襄知縣家風嚴謹,襄小姐平日多待在深閨中,偶爾出門身邊也環繞婢女仆婦,尋常人難以見麵,貼身侍候她的人都在這次船難中離世了,但畢竟有官宦貴家的女眷與她來往。恰好某一位小姐,長襄小姐兩歲,嫁給了揚州某貴家公子,出閣前常與襄小姐來往,交情甚好。
知州設法知會這位夫人,她聽聞襄家的船難,正思量探望襄小姐,便與夫君一同前來。一看見衙門中的少女,她驚訝道:“你是宰姨母身邊的那個吧,跟著那個大丫頭燕兒,被她支使的,叫什麼來著,我真沒留意記過。你怎麼敢的,冒充倩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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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真相大白,被救回州衙的女子,確實不是襄小姐,而是知縣夫人的一個丫鬟,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也仍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
知州很為難,這個無名的丫鬟確實沒親口說過自己是襄小姐,一直稱什麼都不記得,彆人猜她是襄小姐,她頂多沒否認,不算故意冒充。
且,侍候她的婦人稟報,此女小腹隆起,應是有孕了。
州衙又讓郎中診脈,確實是喜脈。
照顧這女孩的兩位婦人告發,此女與慈氏的兒子袁仁眉來眼去甚久,孩子肯定是袁仁的。
慈氏這時又喊冤,曰小妖精慣會騙人,連官老爺都被她耍得團團轉,她住的地方防守也不怎麼嚴,能常偷偷出去溜達,州衙這麼多男人,誰知道她跟了誰?
偏偏慈氏的兒子是個情種,自行請罪承認道,他與無名女情投意合,孩子確實是他的。
慈氏氣得大罵,知州卻鬆了一口氣。
明州漁民營救遇難官船,很能體現本地民風淳樸,凸顯父母官道德教化之功。知州已經將這事上報,為營救的漁民請功。卻因真假襄小姐一事,知府大人不單將請功一事按下未批,還書信敲打知州先把襄小姐的事弄明白。
誰知事情真如知府大人的英明預測,州衙竟被一個丫鬟糊弄,將之當成了小姐,一場大烏龍,州衙至少有一半責任。襄家宰家若認真追究,此女被問罪,知州定得擔責,褒獎更不敢想了。
何其憋屈哉,實實是做好事反惹黴運上身。
無名女突然懷孕令知州發現了一道台階。他與襄家、宰家分彆談了談。
兩家都很通情達理,感謝漁民打撈襄知縣夫婦遺體與一些箱籠,盛讚知州大人和明州百姓,至於那個丫頭,不論她是否記得,他們都不想再追究。隨她去吧。兩家共同接襄知縣夫婦的棺槨回鄉安葬。
襄宰兩家不追究,知州仍要升一升堂將此事了結,便斷曰,襄家婢女某氏,以奴婢身冒充主家小姐,按本朝律,罪應斬或絞,但其失卻心智記憶,非精心謀劃,且已許嫁衙差袁仁,若有心圖謀富貴,冒充官員之女,必圖攀高門,豈會委身小小衙差?念其已有身孕,從輕發落,杖一百,流放邊地。待生產後執行,或由夫家贖免。
慈氏聽到堂審結果,大喊這女子不是她家媳婦,從沒娶過她,也沒錢贖她。
袁仁想贖,確實拿不出錢。
有看不慣慈氏平時作為的擠兌她:“到底是你家人了,肚裡的也是老袁家孩子,你們先交一些,設法慢慢補全,以知州大人的仁厚,必會恩準。要麼暫時借點應急?”
慈氏駁道:“哪來的錢,他爹留下的兩間破房能值幾文?去借也沒人肯哪。”
知州沒料到這對母子真的一毛不拔,又被卡在半空不上不下。萬幸再遇救星。撈船救人的漁夫中有一對兄弟,姓聞,家境殷實。知州褒獎漁民們的義舉,賞了他們一人二十兩銀子,襄家和宰家也給了豐厚謝禮。哥哥聞大遂道:“草民家老媶也是雙身哩,當給阿拉未出世的娃娃積德,用這賞錢給那姑娘免了罪吧。”
弟弟聞二見兄長如此,也把自己的賞錢拿出,另幾位漁民湊了點零頭,替無名女交足了免罪贖金。
知州十分歡喜,喚無名女出來,隔簾拜謝眾漁民,賞了她一個名字。
“汝本為婢子,罪當發為邊奴,而今既逢寬恩,又遇善人,便讓你的名字裡帶個奴字,叫做念恩奴吧。望汝時刻知恩悔過,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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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恩奴有了姓名,袁仁將她接回家。這名字有點拗口,慈氏喊她奴娘,漸漸街坊鄰居也都這麼叫。奴娘與袁某一直沒拜堂,慈氏更不承認她是兒媳,隻說賤賊小娘皮怎配進我家門,我兒子心好才收你當暖床丫頭,將來自會娶良家女子為正房,你須得聽知州老爺的話,懂得感恩,好生伺候老娘的兒與將來的孫。
奴娘在袁家過得挺苦。桂淳等小兵之後詳查案件細節,鄰居作證說,奴娘每天四更不到就起床,夜深才能入睡。打掃、做飯、洗衣樣樣都做,慈氏待她尤苛,台麵上有一點灰塵便打罵她。
奴娘默默忍受,鄰裡一開始因她冒充官小姐,都很鄙視她,但看她瘦弱不堪挺著肚子不停做活被慈氏搓磨,漸生憐惜。
鄰居們回憶,奴娘話很少,每天默默做事,有鄰家婦人想給她點吃的,拉她說會兒話,她便低著頭快速閃開。
鄰居想勸慈氏待她好些,慈氏嗤道:“小騷娘皮故意做這樣子哪,儂都憐她,漢子們不得酥骨頭。她可憋著浪。儂們這裡發善心,不如看好自家的漢,否則日後莫怪我唻~”
鄰居們也不敢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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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家兄弟幫奴娘出了贖罪錢,又惹起另一種猜疑,慈氏捶罵奴娘時總罵:“裝,裝出騷樣子再讓漢子給你出錢哩。莫不是本就乾這個的吧。”痛罵兒子阿木頭,騷浪娘揣個肚他不查明白就認,白在衙門當差。
袁仁心中也紮進了刺,鄰居曾見他喝得大醉,薅著奴娘頭發問:“你們之前認不認得,他為甚麼待你好?”
慈氏在衙門裡做事多年,見識廣,會端詳。奴娘懷孕時肚子圓,不怎麼愛吃酸的,被家務事折磨得憔悴不堪,但臉上沒長斑。慈氏由此斷定,奴娘懷的肯定是個女孩,家裡即將多一個白吃米的小貨。
慈氏一抱怨,袁某便出門忙公務,無影無蹤,慈氏隻得轉而打罵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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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奴娘懷孕月份將足時,慈氏剛好事多,每天交待一堆活命令奴娘必得乾完,再把廚房裡的肉蛋之類一律鎖進鐵櫃中,鑰匙貼身收在褲腰帶裡,出門去,袁某衙門事務繁重,一向早出晚歸。
這一日風雨大作,隔壁鄰居聽得袁家有痛呼聲,兩三個心善的婦人到袁家一看,奴娘躺在廳中地上,似難產模樣。
合該奴娘命大,附近有戶人家的一位姑太太來走親戚,剛好會接生。來看奴娘的婦人中有一個又恰巧知道此事,趕緊把老太太請來。折騰到半夜,奴娘母子總算撿回了命,孩子是個男孩。
待到天快亮了,慈氏袁仁方才先後回來。
鄰居忍不住調侃:“真是官宦世家的作風,一心公務,媳婦無所謂,兒孫也不要了。”
袁仁進屋看孩子,慈氏笑道:“這小娘皮,哪個曉得她會今天生麼。喔呦,我也來瞧瞧我的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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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生下的前幾個月,奴娘過得稍好了些。
她產後沒幾天就開始做活,但慈氏對她打罵少了,給孩子喂奶哄孩子,對彆的婦人來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對她來說卻算休息。袁仁與慈氏不雇奶娘,讓奴娘得吃得稍好些,才有母乳喂孩子。
奴娘本瘦得皮包骨頭,這時漸漸豐潤了一些,輕聲細語地哄著孩子,哼唱鄰居們沒聽過的歌曲。
鄰家婦人向查案的人道:“一開始,她被袁仁跟他娘折磨得不成人樣,我們還想,這乾巴姑娘能騙誰?她稍一收拾,才看出,確實是個美人,文文靜靜的,真有小姐樣子,難怪知州老爺都走了眼,袁仁跟他娘一對精裡精的母子,也暈了腦殼了。”
“說她隻是知縣太太的粗使丫頭,連大丫頭都不是。但看著真好有模樣的唻。那什麼縣城,肯定比不上明州,我們明州城的貴夫人不少,這樣的丫鬟,我真沒見過幾個,不比小姐差呀。”
“我還問過她哩,儂到底叫什麼名字呀,知州老爺給儂起名前,儂自己也有名字的吧。儂本來叫什麼,家鄉在哪裡呀,沒有父母親人了嗎?”
奴娘微睜大了眼,定定地看著問她話的女子,片刻後才低下頭輕輕道:“我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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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娘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她的兒子稍長大一些,即看出與尋常孩子不太一樣的地方了。
慈氏又找幫奴娘接生的老婆婆麻煩,說她手不穩,把老袁家頭柱香火大孫子給攥壞了,要老太太賠償。
還好那家也不是弱茬,家主罵道:“你家香火怎麼回事你們心裡不明白?喪天良就不該有!你家媳婦當時那柴樣子,若非我們家姑太太,大小一雙魂可能已另投胎了。不讓你們磕頭道謝就罷了,倒訛上我們。怎不想想自家平素做的事,今天的結果,都是以往積的德!”
雙方撕扯一陣,慈氏沒討到便宜,返家後把奴娘打罵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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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籍冊上記錄,奴娘生的大兒子名叫袁敬,鄰居們都沒聽過這個名字,隻知道這孩子叫呆頭。呆頭雖傻,脾氣很好,一直傻笑,彆的孩子欺負他,他不還手,欺負狠了,他哭著跑回去,之後那些孩子騙他,說跟他玩,他仍相信。
奴娘又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上一直有傷,袁仁慈氏常打她的頭和臉,她臉上有大小的傷疤,奇怪的是,仍看著很美。她也恍恍惚惚的,行屍走肉一般,仿佛一半的魂都不在身體裡了。
鄰家一位婦人說,有一回,她看不下去奴娘身上的傷,拿藥給她擦。奴娘仿佛離了魂一般地呆坐著,忽而道:“我在水裡的時候,特彆冷,我特彆怕,隻想活著。我求神佛求老天讓我活著,怎麼活著都行……我是不是太貪了,不該這樣……都是報應。”
婦人安慰道:“妹妹彆這麼想,人都是年輕時苦,誰家沒有難念的經哪,都要熬。熬著熬著,日子就好了。”
奴娘恍惚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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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袁仁當街踹呆頭,奴娘去攔,被踹到牆邊,暈死過去,流了很多血。路人喊了郎中,路上有與袁仁同班的衙役在巡邏,袁仁在衙門裡一直本分勤勉,上司同僚都以為他是個老實人,巡邏的衙役第一次見他這般麵目,甚驚訝。
將奴娘判給袁家的知州已升遷,現任知州知道些前事,袁仁便收斂了些,奴娘身上有幾日沒添新傷,竟又懷孕了。
這一番袁仁與慈氏稍能放心孩子的來曆,慈氏隻嘖了幾句:“好靈的唻,在街上被漢子們多瞧幾眼,立能有孕。”
數月後,奴娘又產下一子,慈氏怕寶貝金孫不好養活,給他起個小名叫嬌嬌兒,大名袁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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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聽白如依講述,一臉平靜。
白如依俯視他:“你與萬婆關係不錯,是因為她的兒子讓你想起你的兄長?”
袁恪輕蔑地揚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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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繼續道:“奴娘在袁家待了十三年,長子十二歲,袁恪六歲時,袁家向州衙報,奴娘與人有私情,卷家中細軟潛逃。數日後,長子夭亡,據說因思母過度,發急症不治。”
袁恪咧開乾裂的唇:“被你挖出我家醜事。不錯,我娘與一郎中私奔,我哥有癲癇症,找不見母親,癲癇發作,並發閉氣症,不幸夭亡。”
白如依問:“當真?袁仁將令兄草葬在某處荒地,數年後,慈氏過世,與令祖合葬。前年袁仁過世,卻未葬在令祖與慈氏旁側,你另購土地,將袁仁埋在墓地邊角,何故?”
袁恪不答。
白如依繼續道:“這塊墓地是你另買的,夭亡孩童不能葬於尋常墓地,唯獨這裡,同一片墓地的其他家準你將令兄遷來葬於袁仁身側,對否?”
袁恪仍未答。
白如依接著道:“袁仁過世兩年多後,今年中秋前,你才將令兄遷葬到此。令兄當年應非厚葬,多年過去,棺木已朽,你看到了他的屍骨,你發現了什麼?”
白如依盯著袁恪,微向他逼近。
“你發現了令兄之死的真相——他屍骨有傷,並非死於癲癇,而是遭人打擊致死。你還在棺中發現一根女子用的金簪。不是慈氏的,也不是令堂的,竟是多年前明州知名的仙姑雪真之物!慈氏與袁仁都已過世,你無法向他們詢問,正好雪真之女朝楚現在明州開香堂,她們不見男客,你找萬婆幫你代問。但朝楚也不清楚為什麼雪真的簪子會在你家。你繼續查,尋到了你以為的線索,發現了你覺得的真相。你想,你明白兄長為什麼死了。你非常恨,開始殺人,對麼?”
袁恪平靜與白如依對望:“扯得太亂,我聽得直暈,完全不明白。”
白如依環起雙臂:“你以為,令堂在跟郎中私奔的時候殺了你哥哥,幫他們逃跑的人是雪真。對否?但你有無想過,告訴你這件事的慈氏袁仁,可能一直在撒謊。”
袁恪眼神陰寒:“狗賊,你一直誹謗先祖母與先父,這筆帳,我記下了!”
白如依嗬了一聲:“各人看山各不同。慈氏對你極其疼愛,在你眼裡,她必定是位非常慈祥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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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出生後,慈氏非常寵他,袁恪和呆頭不一樣,俊秀聰明,來日必定光宗耀祖。奴娘的待遇並未轉好,多了一個孩子,家務更多,她更瘦弱,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
袁仁慈氏仍常打罵她。
慈氏年紀越大,精氣神越足。乖孫已有,更添抖擻。氣壯不可逆,眼中愈發容不得砂子。與人鬥之,常能勝,勝則更勇,戰意更濃。
這一日慈氏因買雞蛋在菜場與小販撕扯,大勝,得小販賠款若乾與“姑奶奶好個厲害,怕了怕了”之求饒聲數句。洋洋得意收兵轉身時,一腳踩在一灘蛋液上,一個長長的滑行,重跌在地。
袁仁將賣雞蛋的小販榨了個傾家蕩產,小販全家連夜逃出明州,至今不知去向。慈氏腿骨碎了,難以養回,往後多半在床榻上過活。
這時袁恪兩歲,剛開始記事,他眼中的祖母一直是慈眉善目的,經常喊他到榻邊,搓揉他一陣兒,給他點心和零花錢,叮囑他彆讓娘和哥哥知道,是隻給乖嬌兒一個人的。
慈氏總把奴娘叫到榻邊打罵,但跟以前追著打時畢竟不一樣。奴娘像岩縫裡的小草多得了些空曠一般,又漸漸舒展。
袁仁是個孝子,一直尋名醫給慈氏醫治,從賣雞蛋的小販那裡榨來的賠償都用在了母親身上,但總治不好,慈氏焦慮。忽有一日,某個走街串巷的郎中經過袁家門口。當時袁仁不在家,呆頭憨傻無知,袁恪太小,慈氏以為江湖郎中往往有奇方,為了治腿,隻得讓奴娘喊郎中到家醫治。
慈氏之後多年反複說,這就是奴娘與郎中奸情的開始。
據鄰居們回憶,那郎中歲數挺大了,弓腰駝背,滿臉褶子,鬢發胡須蓬亂,背一個藥箱,拄一根拐杖,杖上掛著幾片膏藥一個藥葫蘆,搖著一個鑲著鈴鐺的板兒,一副世外高人老神仙的模樣。奴娘一個年輕小媳婦竟與這樣的老頭勾搭成奸,他們實在驚愕。
袁仁待奴娘頗狠,但當時三十多歲,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在外人眼裡忠厚老實,算是一表人才。
奴娘若真的偷漢,隨便找也能找個比賣藥老頭年輕漂亮或稍有點小錢的,至於如此麼?
但鄰居們稍表露一些疑惑,慈氏便嘶聲道:“她就是騷,見個男人就軟骨頭!老頭能帶她跑,老頭有棺材本,她奔到花花世界,老頭一死,她不儘情快活?”
似也有理。
鄰居們便不敢多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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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慈氏的說法,她一時大意讓奴娘請老郎中進院,□□奸夫一對上眼,瞬間滋生奸情,便開始算計使壞。
郎中給慈氏開了藥,有口服的藥麵和外敷膏藥,慈氏剛用時覺得不錯,腿不疼了,渾身有勁了,精神又足了,感受到新骨頭茬子在萌發,簡直要從床上飛起來。
可過了幾天,一劑藥吃完,又反複了。
慈氏懷疑奴娘對藥動了手腳,命袁仁將奴娘一頓拷打,奴娘被打得渾身血,咬牙不肯認。麻慈氏讓袁仁滿城找那位老華佗,再買新藥,難尋神仙蹤跡。
過了數月,終於有一天,又聽到郎中鈴響,慈氏趕緊讓奴娘再請進門。
這次用藥,比上次感覺更好,但沒過多久,又萎靡了。
慈氏說,她後來才想明白,這是奴娘和老奸夫的奸計,讓她反複請老頭進家,踩熟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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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裡則說,慈氏確實請這個江湖老郎中看過兩回,鬨得四鄰皆知,兩次都先嚷著快好了,活神仙,後來又罵騙錢貨,要報告州衙抓他。第一次看與第二次之間隔了兩三個月。第二次診治離奴娘私奔有近兩年。
慈氏稱,奴娘與郎中仍暗有往來。奴娘私奔那日,郎中又來巷中,左右鄰居確實聽見他搖鈴響,郎中主動敲門,說前兩次沒醫好慈氏,心甚不安,這一兩年尋遍天下,配齊藥材,終於煉成奇藥,定能把慈氏治好,而且一文錢都不收。
慈氏心一軟,讓他進院了。
郎中剛進屋,慈氏便聞到一股異香,昏睡過去。
醒來後家中沒有郎中,也沒有奴娘,值錢的細軟都沒了,兩個孩子也昏著。
慈氏趕緊讓人通知袁仁,又上報州衙,衙門派人各處搜索,毫無結果,當日碼頭開走無數船隻,推測奴娘與郎中不知搭上哪一條船,去往天涯海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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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凝視袁恪:“或許,此事還有另一個真相,令堂從未與人私奔。”
袁恪冷冷地再一挑唇:“你這亂扯胡唚的文狗,將我家醜事儘數揭開,卻要替她粉飾?你將我阿奶那般良善的老人家說得如此不堪,該天打雷劈!我阿奶與我阿爹,一世忠厚和善,待那毒婦更情至義儘!他們若是你說的那種人,州衙豈會讓我當差,與先父交往的諸位叔伯長輩,豈能像而今這樣對我百般照應?那毒婦,冒充官小姐,我阿奶阿爹不忍看她被打死,才謊稱她與我爹有婚約,且已有孕,借遍親戚湊錢將她贖出,親戚從此都不與我家往來。毒婦謊稱有孕,逃脫刑罰,懷上我哥後,怕衙門算出月份不對,使計催產,我哥不足月出生,竟成癡傻!”
白如依問:“慈氏與袁仁一直這樣對你說的?”
袁恪哈地再一笑:“她私奔是我親眼所見!你編排我阿奶苛待她,把一個善良的老人家說成惡婦,但她跑了我阿奶還幫她圓謊!其實郎中根本不是我阿奶放進來的,是那毒婦給我們下了藥!她跟郎中早有謀劃,我看見了!”
柳知溫和地問袁恪:“你看見什麼了?”
袁恪喉嚨中咯咯作響:“那毒婦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姓白的編排她被我阿奶阿爹關在家裡做牛做馬,其實她挺滋潤的,我阿奶喜歡熱鬨,家裡有一輛板車,可以推著她老人家去市集逛,我們也一同去。”
白如依問:“板車如何動起來?有牲口拉,還是你娘推?”
袁恪道:“阿奶一個老人家,能有多重?她邊推邊說笑。”
白如依道:“你娘一位弱女子,推著你奶奶,還要笑著照顧你們哥倆。而今你這麼說她,真是孝子啊。”
袁恪神色猙獰,一副想啃了白如依的模樣。兩個小兵將他按住,程柏沉聲道:“先生說了半日,該累了,先稍坐喝茶,讓他說。”
白如依拱手:“大帥,容學生再問一句。”又轉向袁恪,“你記憶如此清晰,肯定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你說的去市集的事,在令堂失蹤前不久?”
袁恪的神情又猙獰起來,程柏緩緩道:“白先生。”
白如依一揖:“學生立刻閉嘴。”坐回椅中,端起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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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情緒略平複些,向上首道:“稟大帥,稟府尊,小人所說的事確實發生在我娘出逃前不久,具體隔了多少日子,小人記不清了。那婦人每去市集,都精心打扮,與她在家中時不一樣。”
頭發梳得很整齊,不再亂蓬蓬的。衣裳也很乾淨,跟在家裡穿的不一樣。渾身散發著香味,沒有飯菜味泥灰味和阿奶褥子上的臭味。
“我阿奶愛看戲法雜耍,喜歡吃市集點心。好幾次阿奶與我們正看著吃著,那婦人就悄悄不見了。”
每到這時,阿奶便讓他趕緊去找娘。
他在滿街人中來回跑動,看到……
“我看到那婦人與郎中說話。”
白如依似乎想說些什麼,程柏將他一看,白如依繼續老實地喝茶,仍是柳知溫和問道:“你當日年歲甚小,確定令堂見的人是郎中?”
袁恪肯定地道:“小人市井裡生長,那時已經五六歲了,當然認得市集上賣藥的郎中。那人也不是什麼糟老頭子,挺年輕的,頭發胡子都是黑的,大約三四十歲吧。相貌確實記不清。那婦人看見我,就趕緊不說了,還叮囑我千萬彆告訴祖母,讓我對祖母說她是在買針線,她晚上給我做好吃的,我就對阿奶說了謊。”
柳知問:“令堂見過那位郎中幾次?”
袁恪道:“單卑職看見的,就有三四次。她為了瞞過我阿奶阿爹,還帶著我哥去買針線,我哥什麼也不懂,特彆聽那婦人的話,那婦人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
柳知再問:“令堂不見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袁恪道:“小人記得,那天先父照例清早去衙門,他大多在衙門吃午飯,很少回家吃。家中隻有阿奶、我哥、我與那婦人。那天中午的飯菜都是阿奶與我愛吃的。我小時候不愛睡午覺,被逼著睡也是裝睡,再偷溜出去找附近的孩子玩,但那天特彆困,湯還沒喝完眼睛就睜不開了。是那婦人把我抱去了臥房。我隱約聽見有動靜,拚命睜眼,依稀看見那婦人在翻箱櫃,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再醒來時,天已黑了,家裡都是衙門的人,我還以為叔叔伯伯是來找我爹吃酒的,我爹什麼都沒說,我竟還要找娘……”
他喉中發出咯咯怪聲,既像哭又像笑。
“還是阿奶說,彆瞞孩子了,他雖小,也懂事了,告訴他吧,他娘跟人跑了。”
袁恪喉嚨裡的怪聲更急促。
“從那天後,我一直抬不起頭。那婦人永是我之恥!阿奶勸說,誰家都有不能對外人講的事,如果揭開了,他們未必比得上咱家。讓我隻當那女人死了。她老人家跟我爹一直瞞著我,沒讓我知道那毒婦乾的最惡毒的事!”
柳知眼中露出憐憫:“令兄……”
袁恪咬緊牙齒:“我哥是傻,誰哄他他都信,他對誰都好,見都笑,最聽那毒婦的話,天天像條狗一樣跟著那毒婦。尋常人對這樣憨的狗都下不了手。她……她……”
他吸一吸氣。
“我阿奶和我爹,一直幫這毒婦瞞著。我醒來後,發現我哥不見了,阿奶和爹跟我說,我哥太想我娘,受不了這事,她和我爹管不過來,送到廟裡請師父們看幾天。沒過幾日,我聽說我哥得了急病,醫不好,埋到廟後麵了。阿奶說,我哥在那裡,天天聽著經文,能早早托生到好人家。”
多年後,待父親過世,他才意外得知真相。
“先父臨終前,對我說,他覺得,與那女人一場孽緣,隻當前世注定,無悔無怨。他此生唯覺得對不起一個人,就是我哥。他可憐我哥養在我家,生成了一個傻子,沒人疼愛,就那麼沒了,孤零零在野地裡。那片地裡埋的都是沒爹沒娘被人扔了的野孩子,我哥畢竟是有家的。他吩咐我把我哥遷到一處正經墳地,讓我哥身後有個著落,一切冤孽和解,也算為我將來的子孫積福。我爹還說……”
袁恪又深吸一口氣。
“我爹還說,讓我最好彆開我哥的棺木,直接套一口新棺。如果開了,看見了什麼,彆怨恨。並非故意,都有苦衷,世人皆苦。我當時不明白什麼意思。我去看了埋我哥的那塊地,地上沒有墳頭,也沒標記,不知如何找尋。萬幸一位老師父說,當年我爹一定要讓我哥葬在那塊地,他們想到日後或有動棺遷葬事,把埋葬家兄的地方記在一本冊子裡了。不過記錄的那位師父去彆的地方給人講經,得等他回來才能查到冊子在哪。我爹沒留下太多積蓄,如今明州墓地價高,我爹這麼心疼我哥,我想便讓我哥陪著我爹吧。先祖墓旁本有預留給我爹的地,我同另一家換了一塊大些的地,可容下雙墓,也準埋我哥這樣早夭的人……”
知道呆頭埋葬之處的法師還沒回來,袁恪先葬了袁仁。
“今年八月,和尚終於回來,按他記載,總算找到我哥的墓。棺材朽爛了,身上卷的席子也糟了。衣裳還在,我記得,是他的。他顱骨有傷,脊骨胸骨折斷,分明是被打死的。他手裡攥著那根金簪子,脖子上還掛著毒婦給他的白銅片!銅片上福慧平安四個字是毒婦親手刻的,她居然為了私奔,將我哥活活打死!”
程柏問:“你為何會做如此推論?”
袁恪大吼:“除了她還有誰?!我阿奶下不了床,又暈過去了,事後衙門讓大夫給我和阿奶診過脈,我們都被下了藥。藥下在糖醋肉裡的。我哥不愛吃酸,想是沒吃多少,暈迷中被毒婦翻箱倒櫃的聲音驚醒,毒婦怕他嚷起來驚動鄰居,或她的奸夫也到了我家,便把我哥殺害!”
程柏再問:“那根金簪又是怎麼回事?”
袁恪牙關再度咯咯作響:“金簪是這對狗男女的定情之物!必是在殺害我哥時脫落,我哥攥在手裡,化成白骨都沒鬆手。”
柳知麵露疑色:“金簪是當年明州有名的仙姑雪真之物,她與你家毫無瓜葛,為何她的金簪會變成令堂與情郎的定情物?”
袁恪惡狠狠道:“什麼仙姑,假跳大神賣假藥的女人!尋常江湖把戲!我一開始也疑惑,那妖女門檻高得很,毒婦偷光家裡的錢也未必能見她,為什麼反拿到妖女這麼貴的首飾。那簪子確實純金的,鑲了珠花,刻著雪真的名字,尋常人買不起,更不可能白送給毒婦。萬幸老天有眼,那什麼真早死了,偏偏她閨女又來明州賣假藥,她也裝模作樣,不見男人。我找萬婆幫忙,小妖女謊稱不知道。也不必她知道,我已找到答案。雪真被天火燒死,衙門當疑案查,她的醜事衙門都有記錄,跳大神的器具還在庫裡。是鈴鐺!當年郎中來我家時,就搖著鈴鐺,他們必是同門。郎中勾搭毒婦,須給些甜頭才能誘她出逃,便和他師妹借了這根金簪。當日毒婦私奔,帶著這根金簪,殺我哥時掉落。可憐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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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旁聽的白如依又開口:“你不覺得,你想的這個故事,很牽強麼?”
袁恪頓時抬頭,眼中燃起嗜人的火。
“難道你也是毒婦奸夫的同夥,屢屢汙蔑我阿奶與先父,替毒婦開脫。”
白如依從容地看著他。
“首先,雪真當年非常有錢,若如你所說,郎中與她是同門,借她首飾勾引你娘,何必拿一件刻著雪真名字的簪子。明州滿大街金鋪,借錢買一件不行麼?
“其次,走方賣藥的郎中常用鈴串,多鑲嵌在一塊板上,雪真用的鈴串沒有板。搖鈴郎中初次和第二次登門為慈氏醫治時,你年紀非常小,記憶模糊,怎能辨認郎中的鈴聲與雪真所用之鈴的聲音相同與否?何以斷定他們是同門?”
白如依又起身俯視袁恪。
“再次,搖鈴郎中到你家給慈氏治病時,很多鄰居看到他的相貌,確實是一位老者。而令堂在市集上交談的郎中,你也看得很清楚,是青壯年。年齡外貌差距如此之大,為何你覺得兩位郎中是同一個人?”
袁恪愣了一下。
白如依盯著他,向前走了一步:“真相是,有兩位郎中。一位年老的郎中在你三四歲時,到你家給慈氏看過兩次病;另一位年輕的郎中,在市集與令堂交談過幾次。孩童心智薄弱,記憶極容易被更改,你一直聽慈氏和袁仁說老郎中之事,於是把老郎中和年輕郎中當成了一個人。慈氏和袁仁是不是還叮囑你,彆把令堂與年輕郎中在市集說話的事告訴彆人?”
袁恪甩一甩頭:“那毒婦是我娘,我阿奶說,再怎樣我也是她兒子,怎能說母親的不是?我阿奶是在幫她遮羞。我親眼看見她在市集與人勾搭,她跟那人跑了,即便不是先前上門的老頭,是她新勾搭的年輕的,那又如何?”
白如依冷笑:“慈氏耳目靈便,你覺得令堂在市集同年輕郎中說話的事,她會不知道?為什麼慈氏和袁仁說,令堂跟老郎中私奔,而不是這位年輕郎中?因為慈氏和袁仁沒法讓年輕郎中消失,令堂失蹤後,年輕郎中仍在市集賣藥。”
袁恪脖頸處青筋暴起:“那麼,奸夫仍是老郎中,年輕郎中是個牽線的。”
白如依眼中閃過一絲同情:“你還沒明白?老郎中隻到過你家兩次,之後一兩年沒再出現。令堂失蹤時,慈氏昏迷未醒,令堂失蹤後,袁仁和慈氏立刻咬定令堂和老郎中私奔了,絲毫不懷疑情郎另有他人,譬如你見過的年輕郎中。為什麼?因為他們清楚根本沒有情郎,私奔這件事是他們編的。袁仁與慈氏母子殺了令堂和令兄,又拿如此惡毒的謊言汙蔑令堂,給自己脫罪!”
袁恪嘶吼一聲:“你……你……”
白如依再向前一步:“你做下如此罪案,更罵自己的母親是毒婦,早已無心無肝,就用你僅剩的腦想一想。以慈氏之精明,必早知令堂在市集找郎中之事,更知道令堂為什麼與郎中交談。我猜,令堂是想請郎中醫治你哥哥。”
袁恪的表情頓了一下。
白如依接著道:“再說最大的疑點,雪真的金簪怎麼到了令兄手中。令堂遇害前,明州有一件挺出名的大事,雪真被褚英的如夫人們抓到船上,拆穿偽裝,丟到岸邊。我猜正是此時,她的金簪遺落。雪真十分神異,又與褚英有瓜葛,撿到金簪的人不敢私藏,也不敢或不知如何還給雪真,便交給了正在巡視的州衙差役,我猜,就是你爹袁仁。”
袁仁在州衙當差,見識比尋常百姓多,對雪真這種女子沒什麼敬畏,他匿下了這根簪子。以男人的心理,家中有一位美貌的妻子,又得到一件精美的首飾,必會讓妻子佩戴上首飾欣賞一番。
“令堂想給令兄治病,呆症本無藥可醫,說能醫的那個郎中是個騙子,定向令堂索要巨資。令堂不知道你家的錢藏在哪裡,湊不齊郎中要的數目,她想到袁仁帶回家的簪子。令堂應是向郎中討了迷藥,下在飯菜中,待你與慈氏睡去,翻找金簪,想找到後帶令兄去請郎中醫治。對,令兄根本沒睡,令堂知道他不愛吃酸,沒把藥下在湯裡而是下到糖醋肉裡。正當令堂找到金簪要帶令兄出門時,袁仁回來了。”
可能他突然起意回家吃飯,也可能奴娘不擅長偽裝,早被慈氏留意,特意讓袁仁藏在附近。
“袁仁看到令堂竟敢偷簪子,必非常震怒,令堂與令兄慘遭毒手。根據方才你複述的袁仁死前話語,他殺令兄並非故意,大概是在對令堂下手時,令兄前來阻攔,或袁仁想拿回金簪,令兄覺得這是母親要的東西,不肯鬆手,被袁仁打死。以慈氏袁仁之貪,未把金簪從令兄手中拿回,或是心存一絲良知,對令兄有愧疚;亦或怕衙門前來搜查,搜出簪子;又或出於迷信,覺得雪真的簪子邪性,讓簪子和令兄一起在廟後的荒地裡聽經。”
袁恪目光渙散。
白如依繼續道:“袁仁殺妻殺子後,便思脫身之法。慈氏醒來,與他一同編造了令堂與人私奔之事。左鄰右舍都知道,令堂舉動皆在袁仁慈氏母子監視之下,幾乎從沒單獨接觸過外人,袁仁也不敢去市集把年輕郎中殺了,想起之前來家裡治病的老郎中,編成奸夫似能說得過去。老郎中連慈氏都騙到,在明州收獲定多,按照江湖作風,至少十年內不會回明州,他歲數那麼大,可能永遠不再來,暫時穿不了幫。至於令兄,女子私奔大多把孩子拋下,何況令兄心智有異,令堂帶他不帶你說不過去,托辭病亡比較合理,送到寺院後的荒地掩埋。寺中僧人應對令兄之死有所懷疑,記下令兄埋葬之處,方便以後查尋,也是慈悲功德。”
程柏問:“先生做此推測,那麼,奴娘的屍身在何處?”
白如依道:“在袁家的地下,或慈氏的棺木下。”
袁恪蠕動了幾下,喃喃道:“胡扯,狗賊,你信口胡扯!”
白如依道:“在下是否胡扯,待尋到令堂時便知。而你附會證物,做出荒謬歪曲想象,心中充滿恨意,更將恨遷到你覺得不配為母的女子身上。”
袁恪一側的嘴角抽動兩下,未答話。
白如依又湊近些許。
“你方才一直為慈氏辯解,說她和善慈愛,十分疼你,卻沒怎麼說父親如何待你。令堂與令兄不在了之後,你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吧。最初,有慈氏護著你,待慈氏過世,令尊打你更狠。這才是你恨母親最大的理由。袁仁是不是說,因為你是令堂生出來的,因為你長得像她,你才該打?”
袁恪又發出一聲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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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冷冷俯視袁恪,略一停頓,繼續道——
“袁仁過世後,你遷令兄的棺木,看到簪子,以為令堂私奔時殺了令兄,心中恨意更深。你覺得你們兄弟的不幸,全因令堂。你覺得她自私無情,毫不顧孩子,不配做母親。正好那時,前任知州有事,衙門人手不足,你這捕快也要上街巡衛。我查過衙門記錄,九月上旬,你在城北巡值,有幾日正在鐘家主宅一帶。你在街上看到鐘家長媳洪氏夫人,她兒子明明牙疼,不能吃甜,她仍買一堆蜜餞零嘴,飽自己口福。孩子在地上打滾大哭,她還笑嘻嘻地吃零嘴兒,一副悠閒模樣,與男子說話。這女人,何其可惡,何其令你憤怒!”
袁恪瞳孔縮了縮,神色陰冷。
白如依接著道:“你一開始沒想殺她,隻是心裡憤怒,你情不自禁盯著她,越看越恨。九月十六,你在興茂大街市集做巡衛,住城北的洪夫人竟也來到市集。你覺得,這是老天給的機會,待她落單,你趁機將她擄走。”
那女人,仍在買零嘴,無藥可救,必要讓她明白天理。
袁恪冷笑兩聲。
白如依道:“你擄走洪夫人的方法很簡單。與你一同當值的差役說,洪夫人失蹤的那段時間,你在興茂大街的開隆軒買了一尊落地大花瓶。”
袁恪又嗤笑一聲:“花瓶現在我家,儘可去查。興茂大街逢集時不能行車馬,路人隻得步行。我買了花瓶之後,店家的夥計幫我把花瓶用小推車運到街口。若平白多出一個人的重量,夥計豈能毫無察覺。”
白如依挑眉:“你換過一回貨吧。你的同僚記得,店家應也能查到。在下跟隨都座去興茂大街看過,每逢集市,這些店鋪會在店門外再擺一個攤位。開隆軒左右兩側是賣木器桌椅的店鋪,三家貨物都用大藤箱裝。藤箱體碩,不易被偷竊,皆堆在牆壁與店鋪間的夾道處。你先把洪夫人騙到藤箱堆與夾道的犄角隔處,迅速打暈她,裝進一個空藤箱。再去店中買一個大花瓶。
“你假裝在兩尊花瓶間猶豫,買了其中一件,待店家把花瓶裝進藤箱放在門外,找個借口支開店家夥計片刻,或趁他去取小推車的時機,迅速調換兩個藤箱。店家的夥計幫你運到街口的其實是裝著洪夫人的藤箱,裝花瓶的藤箱留在原地空箱堆中。
“據你的同僚說,你借了衙門的一輛馬車,所以他們記得你買了個大件。藤箱裝上馬車後,你把洪夫人從箱中挪出,我猜是暫時藏到車內長凳下,再假裝後悔,帶著空藤箱下馬車。此處你要獨自把空藤箱拖下車,不讓人幫忙,並裝出很沉的樣子,再租借一輛小推車。你推著空藤箱回到開隆軒,把空藤箱放到裝著大花瓶的藤箱邊,對店家說,你覺得另一隻花瓶更好,輕鬆更換花瓶。你再將真裝有花瓶的藤箱運到街口馬車上,帶著藤箱、花瓶和洪夫人驅車離開。開隆軒在興茂大街的東端,如此一個來回不用太久,可能驅車離去時,鐘家的仆婢都沒發現洪夫人丟了。”
袁恪又冷笑數聲。
白如依盯著他的雙眼:“你囚禁洪夫人後,對她做了什麼?逼她認錯?讓她承認自己對不起兒子,不配為人母?她求過你,也道過歉,但你覺得她罪無可恕,仍殺了她。”
先讓她明白自己的罪孽,品嘗求告掙紮皆無用的絕望滋味,再到陰曹地府懺悔。
“你把洪夫人的屍身放在鮮果店,起初不是為了祭祀,跟目蓮救母的故事也沒關係。你想讓洪夫人明白,她不該買那些蜜餞點心之類的零食,糖多油大,不適合小孩子吃。應選對孩子好的新鮮果蔬。她身為一個母親,怎能她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應該是孩子吃什麼,她才吃什麼。她不該有自己的喜好和主張。你覺得,生了孩子的女子,隻能一切以孩子為主活著。洪夫人買她自己愛吃的零食,當死罪。待看到那個說不想生孩子的戴好女,你更覺得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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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神色恢複了平靜,靜靜望著白如依。
白如依取過一本冊子,是衙門的當班錄冊。
“衙門人手一直不足,又出了洪夫人的案子,你身為捕快,既要上街查訪,又要充值巡衛,今日城東明日城西,到處轉。這一轉,更多女子被你看見。九月二十前後幾日,你剛好在城西寶脂堂附近巡衛,戴姑娘在市集與人衝突,說自己不想成親生子,恰被你聽見。這女子,竟說出如此違背天理的話,你怎能容?有了第一次,這一回便熟練多了。戴姑娘一個孤零零的女子,常獨自在街上逛,比洪夫人更好擄。隨便跟一跟,在某個僻靜的角落,打暈帶走即可。”
白如依的聲音深沉了些許。
“戴姑娘身上的傷很多,她很倔,一直不肯按你想的認錯。她不覺得自己有錯。她隻是想靠自己好好活著,為什麼你要說她罪無可恕,她有什麼錯?你怎麼對她用刑,她都不認錯。”
袁恪神色陰鷙,眼中掠過一絲寒厲,再一瞬間又變成平靜。
白如依沉聲繼續:“你殺了戴姑娘,將她放在銀器店門前。那家店,在下也跟隨史都座前去看過。店裡很多孩童戴的銀項圈、小鐲子、小鎖,成親時送的子孫碗之類。你跟蹤戴好女數日,知道她想學做首飾,你此舉是讓她看看那些孩子用的物件,明白什麼才是她應該做的。”
世間工匠無數,能製出各種精美配飾,配飾可有可無,更用不著你做。生兒育女才是女子第一本分要務。執迷微末,不守本分,該殺。
袁恪微晃了晃頭,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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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神色更冷:“戴姑娘之後,你盯上了計夫人。她忙著做買賣賺錢,看起來待子女很是嚴苛。她的兒子不愛寫功課,被她教訓,想買東西,她不準,孩子滾地哭鬨她仍不管,何等狠毒心腸。這時你行事更周密了。計夫人在城中熟人太多,不能貿然下手。你盯著她,策劃路線。計夫人想買新鋪子,你打算在她去看新鋪麵的某個時段動手,你更想到頂替河槽碼頭的厲毅,用水路運送她。但,節外生枝。十月初五,你在城東,意外見到簟姑娘和寇元青在酒樓起衝突。”
袁恪的眼皮動了動,微抬起些許,又閉上。
白如依平緩的語調中帶著寒意。
“九月十六,你在市集擄走洪夫人,並非特意選的日子,隻是剛好適合下手。你再用一整天的時間折磨她,逼她認罪,所以等到九月十八,你才把洪夫人的遺體放在鮮果店門前。從戴姑娘起,你開始注意日期,九月二十六恰巧與九月十六間隔十日,戴姑娘這天出門,適合動手。一般連續犯案的凶徒,都會事先計劃或在作案中養成一定的規律。你身為捕快,更清楚這一點。戴姑娘之後,你的格式已大致形成,但簟姑娘完全是你預料之外的人,你來不及準備,又必須要抓她。
“簟姑娘和寇元青在酒樓起了衝突,你在近處旁觀,聽到寇元青誹謗簟姑娘的清譽,說她懷了孩子。你尾隨簟姑娘,見她喝了山楂糖水,以為她吃山楂是為了墮胎。於是你伺機將她擄走。你為簟姑娘催吐,又給她灌保胎藥,她的衣服因此汙損。所以幾名女子中,唯有她被你換了衣服。”
白如依稍平複了一下情緒,才繼續陳述。
“她還是個小姑娘,十幾歲,人生有無限可能。她隻是想讀書,並未說自己一世不嫁人生子。你後來應該也發現了,寇元青信口誹謗,簟姑娘與他毫無齷齪關係,更沒懷孕。但你不能放了她,必須要殺她。
“你給她找了個罪名,不守女子本分,穿男裝,想讀書。你故意偷了一套婦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把她的頭發梳成婦人樣式,給她簪荊釵,把她丟在賣簸箕掃帚的小店門口。荊釵執帚,婦人之禮。可你也知道這罪名是強按給她的,她的母親更是一位賢德女子——夫君亡故,未改嫁,孝敬婆婆,撫養三個兒女。你把簟姑娘裝進麻袋,幫她完成來日為祖輩和母親的最終儘孝之禮。你必覺得自己太懂禮數,太守道德了。”
史都尉聽出白如依極力克製的聲音中藏著的波動,猶豫要不要起身遞給他一杯茶,程柏用眼神示意他不必妄動。史都尉摸摸鼻子,端起茶自己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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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踱了兩步。
“你為簟姑娘保胎,又讓她知曉罪過,需要的時間更久。再則,她是初五被擄,你多等一天,放出她遺體時,正好初八,又有八。隻是,剛對好的日期,不得不再擾亂。計夫人的新鋪子快定下,往後她可能不會經常獨自往返於海港碼頭和舊鋪子之間了,你必須儘快動手。十月十二,計夫人見了阮夫人,談得似乎很順利,你覺得不能再等,遂將她擄走。
“你是明州人氏,在衙門當了幾年差,計夫人可能認識你,你很容易接近她。當日你應是帶了一輛馬車,找個借口讓計夫人靠近,迅速擊打令她昏迷,再裝入馬車。可計夫人並沒犯你以為的過錯。你逼她懺悔認罪時發現了,她非常疼愛自己的孩子,她求你放了她,因為她相公和她的三個孩子都在等她回去。”
計福妹的兒子阿廬是個非常淘氣能鬨騰的娃,上有姐姐,下有妹妹,他格外淘神也有博取大人關注的意思。想吃想買的東西,到不了手他就哭鬨打滾。不好好做功課,溜出去玩,計福妹抓他回去,他時常一邊跑一邊嚷:“娘,我錯了,彆打我,彆打我——”
其實計福妹不打孩子,非常生氣也隻輕輕在阿廬背後或肩膀上拍兩下,這孩子的鬨嚷亂叫街坊鄰居都習慣了,誰也沒料到,竟會被路過的袁恪當成毒婦虐待親兒。
“你知道你抓錯了,即便按照你的歪理,計福妹也是極好的女子。獨自支撐生意,三個孩子和病弱的相公都靠她養。所以你殺她時有些猶豫,但你不能放了她,她認得你。你沒怎麼對她用刑,搜腸刮肚給她按了個罪名。你打算殺掉計夫人,原因之一是看見她不讓孩子吃年糕。你把她放在石器店外,那家石器店賣磨豆漿的石磨,還有搗年糕的石杵石臼。你覺得她天天做豆花賺錢,沒親自搗年糕給孩子吃,孩子隻能去彆的小攤買,她攔著,舍不得錢,苛待孩子。可她隻是認為小孩子不應吃太多甜的油的,你覺得洪夫人給孩子吃糖油之物是罪,計夫人不給孩子吃糖油之物也是罪。她們必須有罪。”
袁恪又閉上眼,維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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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仍盯著他。
“而這些女子中,你最恨,最想殺的是朝楚。你以為她的母親雪真當年幫助郎中與令堂私奔,致你兄長慘死,更讓你經年累月被父親虐打。母債女償。而且你大概知道她真正做哪些營生。你在殺在簟姑娘、計夫人之前,甚至在殺戴姑娘之前,就打算殺了她。你盯梢計夫人的時候發現計夫人的相公鞠益滿與眷春樓的粉香姑娘偷情,而粉香姑娘總去找朝楚,你覺得朝楚和她母親一樣,毀人婚姻拉皮條,殘害孩童。你心中恨意之深,甚至在擄走簟姑娘的次日,去了一趟金霞觀,點燈詛咒朝楚。你本打算十月初六殺朝楚,既然殺不了她,也要先咒她。
袁恪的眼珠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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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非常聰明,你讓萬婆帶著雪真的簪子去找她,她起了疑心,暗中查萬婆,很容易打探到你的嶽父荷家,再知道你的身世。你不能讓她查下去,她必須死。隻是,褚英的人也暗中盯著她,你不便動手,一直在尋找時機。直到十月十六那天,朝楚與褚英相見,之後落了單……”
白如依語氣一轉。
“朝楚追查這事,是覺得這根簪子與雪真之死有關,所以她查往了另一個方向。”
雪真不會把這麼貴重的首飾輕易送人,朝楚得知袁恪過世不久的父親也在衙門當差,覺得這根簪子可能是袁父留下的,袁恪整理遺物時發現,心存疑惑,托人找她詢問。
雪真的同夥栗婆被抓到衙門,死在牢中,朝楚懷疑,是衙門裡的人收了殺雪真之人的好處,把罪名栽給栗婆,滅口。袁恪父親的金簪可能就是那時得來的。
朝楚覺得,她若找袁恪詢問當年之事,袁恪或者不知道,或為了父親不會承認。她發現袁恪的父親恰好埋在雪真出事之地附近,便借給人看風水之機接近袁恪父親的墓地,意在敲打殺雪真的真凶,她已發現袁仁與雪真被殺的關聯。
但,此舉更敲打了袁恪。
“朝楚跑到令尊墓地附近給人做法事,你肯定會有想法。你想,這女子果然妖異。令堂私奔之事,絕對和雪真有關。”
袁恪的眼珠再動了動,雙眼緩緩睜開。
“那妖女是九月初在墓地幫人做法,當時洪氏沒死,後麵幾個更沒死。若如你所說,我是凶手,妖女如此舉動,令我心中恨意更深,十天後,洪氏死,她豈不也算凶手之一?”
他頭向一旁微一側,掃視程柏、柳知、史都尉,再望回白如依,咧咧嘴。
“我方才隻是說,如果。我絕不是凶手,從沒殺過人。你這文狗隻管信口胡扯,也看扯不扯得圓。”
白如依麵無表情盯著他。
“你殺人,是因你歹毒,凶狠,毫無人性。朝楚的追查改變不了你的本性,你做什麼都和她無關。她的品性更與你天差地彆。她雖做江湖生意,有虛假手段,但本性善良,並未害人。她真的很聰明,查到袁仁,得知令堂當年的事,便推測出令堂並非私奔。女子突然不見了,她的相公說她跟人跑了,這樣的事不算罕見,她更能想到真相。洪夫人的夫家找她占卜,她借口扶乩,透露了令堂之死的真相。她為什麼這樣做?或她已經想到,這些女子之死與你有關。”
借神異之名做江湖營生的少女,最擅長揣測人心,根據些微線索挖掘隱秘。
袁恪喉嚨裡咯了一聲,似聽到了一個笑話。
白如依輕歎一口氣。
“可惜,她太執著於查清雪真之死的真相,把這個案子與雪真的事關聯過密。她猜你有嫌疑,不確定你背後是否有他人指使。她用了一個非常冒險的方法,想釣出真凶。
“十月十六,褚英與她相見,她在之前故意做了很多事,引起你,還有她以為的幕後之人的注意,比如為洪夫人做法事扶乩。十月十六那日,她特意穿了一件很醒目的衣服,她覺得凶手不會放過這個趁她落單除掉她的機會。她見到褚英,有意激怒褚英。她離開褚英的小宅,你發現褚英沒派人繼續盯著她,於是一路跟著她,在字畫鋪旁的花圃處將她打暈擄走……”
袁恪喉嚨中又咯咯幾聲。
“這故事可編得太不圓了,若她有意釣出凶手,怎會任我擄走,什麼後招都沒有?不下好鉤子,設妥圈套,怎配稱釣術?白白被擄走豈不是個笑話?聰明在何處?”
白如依道:“她算錯了一些事。”
程柏與柳知神色凝重,史都尉眼中閃過一絲困惑,繼而倒吸一口氣,捶了一下腿。
袁恪哈哈大笑:“你不會是想說,她以為,褚英仍派人護著她吧。她釣我出來,褚英的人便可將我抓個現行?哈哈哈,怎麼可能,她一個孽種妖女,竟當自己是小姐,真把褚英當親爹,做夢這個爹會護著她?褚英派人盯她,是防她作怪,即便褚英的人在場,她當場被人剁了,褚英的手下也不會管。隻要她彆有絲毫牽連到褚英就行。螳螂盯著樹上的知了,難道是給知了當保鏢?”
程柏道:“如此,你承認自己是凶手?”
袁恪正色:“稟大帥,小人方才隻是戲言。白某故事編得太離奇,小人不禁感慨幾句。小人絕非凶手,此處亦不是公堂。大帥與府君熟知律法,應知……”
程柏打斷他的話:“對,堂審之前,你隨時能翻供。本憲僅是隨意一問。”
袁恪恭敬伏地:“多謝大帥英明。”
史都尉與桂淳等人直磨牙,唯能暫時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