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查到雪真的種種時,參與查案的小兵如桂淳等人當真是越查越暈乎。
雪真和朝楚這對母女相隔十幾年皆離奇身亡,有行凶嫌疑的人簡直數不過來。
母女二人乾跳大神的營生,肯定知道不少人的秘密,可能是被滅口。
她們也得罪了不少人,或是被尋仇。
更何況,雪真與褚英有一段曲折情緣,朝楚疑似褚英的女兒。褚英的一堆女人,褚英的仇家,極度崇拜褚英想要維護其英雄形象的下屬跟班……都挺有理由殺了這對母女。
若將所有嫌疑人一一篩查,估計一百年都查不出結果。
怎麼辦呢?
史都尉感歎:“以為能順著藤蔓揪出根,結果扯出千頭萬緒一團麻,更不知當從哪裡捋了。”
程柏道:“而今時間緊迫,精力人手有限,宜集中攻破關鍵處,一些枝枝蔓蔓,先放一放。”
柳知讚同:“大帥說得極是。餘也以為,某些陳年舊事,已難驗物證,記錄有限,時隔多年,證人回憶也會模糊。查之耗費精力多而所獲少。且朝楚姑娘遇害與其母多年前的不幸是否有關一時難定論,以我淺見,還是著重查朝楚相關。”
史都尉愁眉苦臉道:“卑職就是有點擔心,會不會朝楚和之前的丹娥姑娘一樣,是彆的凶手殺的,與殺害前幾位女子的凶手不是同一個人。”
白如依道:“在下覺得,應是同一個凶手。此人手法很特殊,放出屍身時的布置都有含義,互相關聯。”
他將話峰一轉。
“當然,僅是在下的推論,尚無太多實證支持。大帥和府君姑且一聽。”
程柏又笑:“有柳府君在果然不一樣,我們白先生更精細謹慎了。如此,先重點查朝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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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身上待揭開的謎團甚多。
與雪真不同的是,朝楚身邊沒有類似栗婆的老太,隻有兩名聾啞女婢,稱作「香侍」,一位名叫蘆葭,一位叫荻穗,戶冊上寫的都是十九歲。兩人外貌十分相近,身量瘦小,膚色白皙,眼尾微微上挑,清秀俏麗。但戶冊記錄與二人供述,她們並非親姐妹。
兩名香侍得知朝楚死訊,趕在衙門的人到來前飛快毀掉了香堂裡的挺多重要物事,譬如錄冊、香牌、賬本等等。州衙審問二人頗費工夫,找了懂手語的人來往傳話,二女拒不供認朝楚有哪些主顧,有無與人結怨。
待督帥府衙門接手後再審,白如依根據江湖經驗,觀察兩名香侍的舉動,見她們會暗暗盯附近說話人的嘴唇,銷毀香堂的文書十分精準,判斷她們懂唇語且識字。遂請史都尉將兩女帶到單獨的靜室審問,在兩人麵前各放一個沙盤,屏退閒雜人等,承諾隻記錄案情有關線索。
經過白如依和史都尉的一番勸說詢問,二女總算在沙盤上寫字作答,但吐露事實仍不多。
問到朝楚十月十六的行程,二女答曰,十月十六日那天,朝楚巳時獨自離開香堂,離開時是步行,臨行前吩咐兩位香侍守好香堂,有客到訪即恭敬接待,客人或等或留全憑意願。
至於朝楚為什麼出門,蘆葭和荻穗都說不知道。
史都尉問:“朝楚有沒有說自己幾時回香堂?”
二女均搖頭寫:「沒有」。
白如依問:“朝楚姑娘一直未歸,你們有無擔憂?”
二女一起輕輕點頭。
白如依又問:“你們從何時開始擔憂?”
蘆葭在沙盤上寫:「半夜」。
白如依問:“十月十六日半夜?”
蘆葭點頭。白如依問:“為什麼?”
這次是荻穗寫道:「姑娘從未這般晚歸」。
史都尉問:“你們是否出去找尋?”
蘆葭寫道:「十七日晨,婢子出門找,沒找到」。
史都尉再問:“去了哪裡找?”
蘆葭隻寫:「街上」。
史都尉又追問,蘆葭寫了幾條香堂附近的街名。
史都尉和白如依都看出她必有隱瞞,繼續詢問為什麼會去那幾條街,是否還有其他地方。二女沉默不答。
史都尉直發急,又不敢太嚇唬這兩個姑娘,忍著氣問:“找不著人,你們為什麼不報官?”
蘆葭和荻穗齊齊麵無表情看著史都尉,兩人的瞳仁都異常黑,看人時沒尋常人的情緒,簡直像是畫裡妖物鬼娃的眼,如此直直地盯著史都尉,史都尉竟感到脖子後飄過涼氣。他剛要皺眉發作,兩名女子突地又一同低頭,同時拿起木棍,在沙盤上書寫——
「此命也,聽之任之,不得乾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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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向廳中眾人述說這段過往,歎道:“都座說,他雖知道這兩個丫頭必在弄鬼,是她們事先背好了,遇到某些問題便如此回答。但看兩人寫字的動作、放下樹棍的時刻都完全相同,沙盤上的字也仿佛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心裡還是感覺有點玄乎,怪不得她們能忽悠到人。”
這些細末故事,張屏和柳桐倚等詳知案件經過的也是第一次聽說,柳桐倚道:“我見過一些自稱通玄的人,他們在看客中請一個人寫字,站在遠處看不見字跡的另一人能寫出同樣的字,甚至這人還是個瞎子。想來是類似的技巧。”
鞏鄉長道:“事先演練過的,被叫上去的看客也是他們的同夥。關鍵是能當場把人忽悠住,將錢賺到手。事後看客們回過味來,他們早撤了。”
張屏肅然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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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朝楚的這兩名香侍雖改不了裝神弄鬼,吐出的事實不多,史都尉和白如依仍是靠著這點線索在審問粉香和鞠益滿時逼出了粉香的口供。
兩人去朝楚的香堂查看,桂淳等小兵亦同行。
多年前,朝楚的母親雪真在明州的香堂位於城南的玉花灣附近,那一帶再往西乃許多富商聚居地,位置絕佳。不過雪真離奇身故後,香堂及臨近的房屋都被拆了,重蓋的屋子先被一家鏢局使用,後來又易手數次,大都當作堆放工具的庫房,而今歸另一家鏢局所有。
據說朝楚到明州後,曾找這家鏢局商談,想盤下雪真當年的屋子,但那處地方已被鏢局推成平地,當作新入行鏢師的練武場,即便鏢局同意轉讓或放租,一時也拿不到衙門的批文重新建房屋。
朝楚轉而另覓,在石花橋附近租下了一處院落,掛起聖仙堂的招牌。
此處也算繁華,多年前曾是許多夷商聚居的地方,後因魚龍混雜,多生刑案,官府整修州城,另在城東南角小沙街獅子橋一帶圈出一塊地方,由外邦人士居住。石花橋一片則改出市集,新修民宅,所住的大多是近年搬到明州的商戶。朝楚賃的這處小院曾被當成客死明州的商人停靈處,改建後,仍數年無人問津,最終被一位不信邪的富商買下,又憋在手裡,總也租不出去。朝楚租時,富商已過世,這處院落其子女都不肯要,仍在富商夫人手裡。
州衙曾詢問這位夫人為什麼把房子租給朝楚,老夫人答得非常坦蕩:“老身八十幾歲的人,什麼鬼鬼神神的全不在乎了。我管這幾個小丫頭乾什麼呢,隻要租金給得夠,讓我老太太能立刻見著錢,花上錢就好,我那死鬼老頭一輩子沒做過幾樁賠本生意,這小破院是其一,也算我閉眼前幫他回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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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稱聖仙堂所在是“小破院”,其實並不小,更被朝楚修得蠻新。
宅院坐落在一處彎道的角上,旁邊有個隆起的小坡,成了一處孤院。明明四周挺繁華,一走到這一帶,頓生幽涼,連北風都更紮人些。
小院牆壁刷得雪白,襯著墨瓦,院門漆成暗色,門上光明正大地掛著一塊匾,寫著「聖仙堂」三個大字。
史都尉看著那塊匾,喉嚨裡嗬了一聲,門外有把守的州府衙役,他沒多說什麼。
州府的人恭敬施禮,請白如依史都尉一行人入內。
甫一進大門,桂淳就嗅見一股奇香。初不覺得多濃鬱,入鼻後直鑽頭殼心竅,清涼中帶著一絲奇異的甜,不是尋常寺院道觀中的香火味,桂淳也沒聞過類似的熏香或女子脂粉香,仿佛身在半夜某處山坳的野湖邊,一名白衣女子緩緩而來……
史都尉打了個噴嚏,抬手扇風:“謔,這氣味不一般呐。香堂封了不少天,竟還這麼大味兒。”
白如依道:“可能是將香油或膏粉之類撒在了地縫裡,有些做此種營生的,屋角牆壁及地磚下也會藏香。”
史都尉精神一振:“是為了迷人麼?那些來看事的婦女,一聞這個味兒,幾個小丫頭說啥她們都信。”
白如依深吸幾口氣:“這種持久的香多不是用來迷人的。想迷人,會放一陣短煙,或下在茶水點心裡,方便施放的人服用解藥,不把自己一起迷了。都座明察秋毫,點出關鍵——香味如此濃鬱持久,所用香料不俗,不俗就不便宜。花了大本錢,肯定有用途。”
史都尉笑道:“不敢接先生的奉承,你隻說是為何用呢?”
白如依也笑:“怕說錯,暫時不敢下結論。隻覺得可能是為了遮掩其他味道。”
史都尉再問:“遮什麼味兒?”
白如依讚道:“都座問得好。這就是要查的第一個關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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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庭院格局與京城樣式不甚相同,這處宅子經過富商的翻修,加上朝楚一夥的布置,更與桂淳此前見過的宅子格局不同。
大門後沒設影壁,入內即將寬闊前院一覽無餘。但前院竟沒有主屋,空蕩蕩的院子西側有一棵粗壯的老樹,樹下放置著石桌石椅。西南角有個亭子,設有門扇窗扇,冬天能關閉,變成暖亭。通往內院的門開在前院的東北角。
朝楚一夥人將外牆刷得雪白,卻沒刷前院的牆壁,斑駁牆皮襯著老舊地磚,更添幽涼。
桂淳猜,如此布置,是方便那些來看事的女子直接坐轎進院。車轎都停放在前院內,一些隨行的下人可候在亭子裡或院中,不必再入內。
眾人穿過東北角的門,踏入第二進院,開闊院落中央有一個四方水池。州衙的衙役介紹,池中本來有水,養著荷花睡蓮,還有幾條金魚,因要查看水裡有沒有藏東西,就把水抽乾了。
主屋正廳就坐落在水池正北方,東西兩側各有廂房。
正廳乃三間房打通成一間長廳,上首一張長案,鋪著紅布,供奉一尊白衣女子神像,即是那位聖仙娘娘。
神像麵容較之寺觀供奉的正神像更嫵媚些,一襲白衣,姿態飄逸,身後並沒有尋常狐仙像的尾巴,美貌絕倫,神態慈和,亦無異樣氣息,左手撚訣,右手執著一根樹枝。
史都尉盯著神像,摸摸下巴:“朝楚屍身握著樹枝,會不會跟神像手裡的有關聯?那麼凶手可能看到過這尊像。但,聖仙堂不是隻接待女客麼?先生也說凶手是男人……難道凶手是從朝楚的女客處聽說的?”
他推測著,看向白如依,白如依沒接話,神色中看不出讚同或是反對。
神像前的供器都被州府搜過,皆空空如也。
左右兩側也各設有桌案,案上有木架,之前是供香燭和香牌的地方,蠟燭和香牌都被州府的人帶回去查了,案架上亦空空蕩蕩。
陪同進來的州府衙役說,蘆葭荻穗二女著實精細,香牌上的姓名都被她們消去,無論怎麼審,也審不出半個主顧姓名。
而香牌的木料漆塗、香燭的蠟質這些,都和尋常寺觀所用沒什麼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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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之後還有一重院,但正廳無後門,必須從西側院落繞入。
史都尉留下三四個小兵檢查正廳,自與白如依先穿過西廂房間的側門,進得側院,南北又各有一道牆,再隔出兩個小院。
南院靠西又有一道廂房,隔作內外兩間,院內種著石榴芭蕉,牆角有一簇萱草。
白如依端詳院中:“北堂植萱,怎的卻種在了南院?是了,想是西南乃主母位,朝楚姑娘的流派更信風水。”
史都尉道:“咱是啥也不信。若沒白先生,真就兩眼一抹黑了。難怪人說這些鬨鬼跳神的門道多。看這院子也不算太大的地方,一層層院子繞的,可不都是門和道麼。人進門,先帶著來回一轉,把頭殼轉暈了,才好鉤晃出錢袋子。”
州府衙役介紹,按照住在附近觀察過朝楚行事的幾位婦人交待,朝楚一夥管那些女客叫“緣主”。如白如依方才推測,緣主進門,車轎、跟隨的家人都歇在第一道院,緣主最多隻能帶兩位服侍的女仆進院。先進東廂房洗手淨麵,換上一件繡著經文的寬袍,繼而到西廂房中靜坐,漱口飲茶,再才能去正廳進香。
敬的香不能自帶,但可備花果茶禮。聖仙娘娘不飲酒,忌葷腥,緣主在正廳敬香禱告,心中默祝即可,不必出聲,更無需告知朝楚來求什麼事。敬香後,由蘆荻二女引入西側院西南角的廂房,這次隻能緣主獨自入內,隨侍的女仆在院外或回到東廂房等候。
朝楚在西南廂房為緣主“解事”。
作證的女子都說,朝楚真是靈得很。她們從進門直到西南廂房,大都未與任何人交談,也沒說過自己到底要求什麼事,但進廂房後,不等她們開口,朝楚會先直接說出她們想求什麼,絲毫無錯。
這間香堂敬拜解事沒有固定的價格,香資隨意。婦人們見如此神異,心生敬畏,誰敢少給,大都儘自己所能供奉香資,甚至朝楚還會勸她們,心意到了即可,娘娘自能感受到她們的誠意,不必太多。
白如依若有所思道:“果然不凡哪。”
史都尉不解:“這些算命跳大神的,都挺會猜事的。再說婦人的事也好猜,不外乎夫妻和睦,子女旺運,家人康健之類。彆給太多,差不多得了,都是嘴邊上的客氣話。先生見多識廣,怎的稱讚上了?”
白如依道:“一般請仙看事的,會自稱被仙靈附身,主要做法的地方是在香堂神位前。朝楚姑娘這般作為不多見。”
尤其是,朝楚「隻傳聲,不憑神」,她在所有緣主麵前,都隻說自己在轉述聖仙娘娘的仙旨,沒怎麼請娘娘上身過。
據她自己說,是因她上一代人犯了罪過,導致她天生身帶原罪,不夠資格請聖仙娘娘下降,隻能當傳話人。緣主們愛信不信,不信可以自行離開,她絕不強留,更不收香資。
可這些婦人大都覺得她靈極了,不僅沒走,還送上大把香資,讓她繼續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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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這就是關鍵了,都座請仔細品一品,這些女子為什麼不走,心甘情願繼續付錢?”
朝楚挺多緣主都是頗有身份的女子,十分聰慧,絕非能被隨便糊弄住的愚昧人。
史都尉道:“或是有什麼方法吧,像她母親雪真,不就連丁夫人都騙住了?婦人們進到這院中,聞的香,喝的水,吃的點心,可能都不尋常。”
白如依道:“請都座再發散猜一猜?”
史都尉瞪直眼:“先生可問住我了,之前那個胡娘子說,朝楚和她娘雪真,壓根兒不是她們派係的。莫非,這些來看事的女子根本也不是來拜什麼娘娘的,而是為了彆的事?”
白如依拱手:“都座英明!”
史都尉擺手:“先生莫誇,趕緊教我個明白,她們來找朝楚,整這麼多彎彎繞繞,到底來乾什麼的?難道,是替她們男人透過朝楚結交褚英?或暗行某些買賣勾當,甚至圖謀什麼……”
白如依正起神色:“並非在下有意賣關子,真相關係重大,在下必須拿到證據,才敢說結論。先看看這院中的另一個地方,差不多就能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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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所說的那個地方,竟是廚房。
與西南小院相對的西北院落,是朝楚和兩名香侍的臥房。
朝楚住在小院坐北朝南的正廂房內,廂房也隔作內外兩間,內間有床鋪書案蒲團,是朝楚睡覺打坐之處,外間擺著桌椅,當個小小的起居間兒。
這些地方此前州府的捕快都細細搜過,翻出的衣衫及日用的東西胡亂堆在床鋪上箱櫃內。桌椅床鋪都是尋常木材打製,半新不舊。朝楚的衣衫大都是綿麻等尋常布料,非常素淡。首飾多是銀的,有兩支玉簪,幾件首飾上鑲了細珠或晶石,都不算貴重。
史都尉問衙役:“衣物首飾都在這裡麼?有無帶回衙門的?”
衙役忙說:“都在這裡。此女的衣飾委實不多。卑職們當日搜查,有專人清點記錄,絕不敢有疏漏。”
史都尉等人不禁想起當日見丁夫人時,丁夫人渾身的穿戴。
隻怕朝楚所有的衣飾加起來,都比不上她的一支鐲子或一根發簪。
當日朝楚看見丁夫人時,心中是什麼感想?
所以,粉香將那塊的蝶花衣料送到朝楚麵前時,她收下了,立刻做成衣衫,穿在身上。
她穿那件蝶花衫,是去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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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忍不住又發問:“這幾個小姑娘應該沒少賺錢吧,怎會如此寒酸?”
穆集幽幽道:“她賺的錢,自己不敢花吧。幾個小女孩,怎能立起這樣的生意,背後肯定有人。”
常村正微一怔,臉上閃過一絲不忍。
鞏鄉長也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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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側廂房隔作三間,兩名香侍各住兩側的一間,正中屋內置一架屏風,轉過屏風,卻是通往正廳之後院落的門。
白如依一言不發跨過門檻。庭院中灰石鋪地,光禿禿的,正北方又有一道房,也是隔作三間,門與窗扇都大敞著,史都尉透過窗扇往裡一瞧,瞧見了爐灶。
爐灶在西北間,是本地常見的三眼灶,安放銅鍋、籠屜、砂鍋等炊具,正中間的屋子布置成飯廳模樣,有一張大桌,幾把木椅,東北房內靠牆擺放著櫃架。
白如依先直奔東北間,打開櫥櫃,櫃中整齊擺著碗碟勺筷,茶杯茶具,幾個茶葉罐。他再到西北間,掀開鍋蓋籠屜一一看過,轉身問史都尉:“都座可看出這裡的異常?”
史都尉環視四周:“怪乾淨的。三個小姑娘吃得不多吧。”
白如依再問:“都座不覺得這裡很香麼?”
史都尉吸吸鼻子,進院之後他們一直被那股濃香包圍,一開始覺得嗆鼻熏人,慢慢的竟適應了,越來越不在意,確實一進這道院後,香味又重了些。
“是香些,想是正廳香,飄過來的味兒。”
白如依搖頭:“不,確實是灶台香。”
他捏起一撮灶灰,嗅了嗅,遞給史都尉。
史都尉湊近一聞,皺眉:“在灶裡燒了香?為啥?”
白如依道:“為了遮味。”
他在幾間屋內外走來走去跺地麵,又在灶旁抽了根木頭搗探。衙役輕聲道:“稟都座與先生,屋裡的每麵牆,每塊地磚卑職等都敲過……沒發現暗室……”
白如依直起身一笑:“尷尬了。”接著向窗外看,定定站了片刻,突地奔向院中。
衙役剛要說院中的地麵也敲過,白如依已奔到東牆邊,抱住靠牆小方池中的假山石幾晃幾推,小方池喀隆隆作響,竟整個向一旁轉動,露出的地麵上有一個鑲著銅環的門扇。
幾名小兵拉開門扇,一方小小的地室曝露於天光下,堆滿小鍋,爐子,木炭等物。小兵們翻出壓在最下方用布包裹的木匣,匣內竟不是金銀,而是各種藥材。
史都尉皺眉:“這是……煉丹的物件?”
白如依的神色又變得凝重:“不是煉丹,而是製藥。”
他抓起一把匣中的藥材。
“朝楚的兩名香侍在院中灑遍香粉,應該就是為了遮掩藥味。”
史都尉打量那堆藥:“藏這麼緊,煉的是什麼秘藥?”
白如依放下藥材,拍拍手:“都座與在下應能在眷春樓裡找到答案,但需都座先向柳府君借一個人。”低聲在史都尉耳邊說了幾句話。
史都尉臉上頓時浮起疑惑。
白如依解釋:“青樓行熟知各路消息,衙門與督帥府的人恐會被一眼看穿身份,不利於問話。柳府君聰慧縝密,此行定帶了這樣的人士,倘若沒有,再從督帥府找人,再沒有,就通過州衙尋個麵生的。”
史都尉一點頭,喚過一個小兵吩咐了幾句。小兵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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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繼續在宅院中搜索,經白如依破解,又在朝楚的臥房牆根下、正廳前的水池中、西南院與西北院之間的甬道儘頭發現了幾處暗洞,內藏著藥材、朱砂、香粉,銀錠金條珠寶等物。
史都尉方才剛對朝楚的簡素衣飾心生憐惜,這時見到一堆硬貨頓時不淡定了,感歎:“幾個小姑娘家家蠻能撈啊,也存得住錢,不亂花。”
小兵們咂舌。
“跳大神原來有恁大賺頭。”
“難怪好多人乾。”
“可比我們富多了。”
……
史都尉嗬斥:“怎能生此念!這是一般人做的?能掙幾天錢?看這姑娘同她娘的結果,賺到手有得花麼?”
小兵們被訓得灰頭土臉。
白如依看看天,岔開話題:“從柳府君那裡請的人想已動身了。能否請都座屈尊,與在下挪動去下一處?”
史都尉精神一振,躍起身:“可算等到先生這句話了!”點幾個小兵守好此院,待督帥府與州衙來人共同清點,自帶著其餘的小兵與白如依一起縱馬前往眷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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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春樓坐落在明州城南的塔水橋附近,這一帶多花街柳巷,外來的客商們到達明州,進城後,可穿過街市到達此處,也能在城內河道邊搭乘擺客的小船過來。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行先到天封寺塔,回州衙請人的小兵已與柳知派來的人在塔旁的茶棚等候。
白如依本隻想請一人,小兵身邊卻站著兩人,一男一女,都五十餘歲年紀,形容樸素,精氣內斂。
男子向史都尉道,他們是一對夫妻,他叫婁莫,娘子姓古,奉柳大人命,聽都座和白先生差遣。
白如依喜悅拱手:“有勞賢伉儷,府君果然英明周全,感激感激。”
眾人不多耽擱,繼續趕往眷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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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春樓所在街道名叫春水街,街上許多花樓賭坊,眷春樓位於街道中段臨河的一側,占據上風上水,共兩個門樓,一處在街上,另一處在河畔,設有私用碼頭。天氣寒冷,乘花船遊河的客人較少,棧橋邊泊的多是客人自乘的小船。白如依史都尉一行穿過花街,走向眷春樓醒目的門樓,迎客的小廝遠遠瞧見他們,一眼瞅出身份,趕緊去通報老鴇。
史都尉剛到門前,出示蓋著程柏和柳知官印的文書,大鴇母眷媽媽帶著兩個龜奴滿臉諂笑迎出,殷勤施禮,連聲請他們入內,又支使龜奴雜役們打掃清道。
“所有東西都取新的來,莫汙了爺爺們的貴體。”
桂淳和其他隨行的小兵互相看了看,謹慎未上前。
軍營紀律嚴明,他們不可與當地女子有牽扯,也不能隨意到酒樓吃酒,青樓賭坊之類更是沾都不能沾。
史都尉板著臉不耐煩回身:“公務要緊,愣著做什麼,跟上。”
眷媽媽亦側身向他們一笑,她昔年曾是明州的花魁,而今仍嬌媚入骨,眼波中無儘風情。
桂淳幾人未與她對視,正正神色,肅然跨進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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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外不少車駕,大堂內略顯冷清,想是花客們都避去內廂了。
眷媽媽一副爽快姿態嬌聲道:“都座爺此行必是來找粉香那丫頭問話的,內花園的小樓既清靜又潔淨,陳設都是新的,臨著水池,言談絕無打擾。請爺爺們移貴軀稍坐,奴立刻著那妮子過去侍候。”
史都尉問:“樓中可是有位姑娘叫鶯期?近日在查案子有些疑惑,需找她詢問。”
眷媽媽媚笑幾聲:“鶯期這會子正會客,奴立刻讓她過來侍候。請爺爺們去那清靜小樓寬坐,待她稍一梳洗,換件乾淨衣裳,至多盞茶工夫。早知都座爺有話問她,奴婢就將她送到衙門去,隨便問。竟讓都座爺與先生親自過來一趟,倒給我們小樓子添了天大的貴氣。”
史都尉麵無表情道:“除了問話,還有一樁事。貴樓的姑娘粉香,與近日城中殘殺女子的大案其中一位遇害的婦人計氏之夫鞠某疑有勾連,鞠某有殺妻之嫌,粉香被牽連,惹上同犯的嫌疑。而粉香又與鶯期姑娘親近,故而兩位姑娘的住處我們亦要看看。”
眷媽媽尚未回話,史都尉又道:“我等一群粗漢,進姑娘閨閣瞧看確實唐突,特帶了一位女子同來。媽媽寬心,隻是大概一瞧,例行公事,我等也好交差。”
眷媽媽又掩口一笑:“都座爺忒地抬舉,請隨便問,儘管查,便是將整個院子拆了,奴們也絕不敢有怨。”說話間往某個方向丟了個眼色,隻見一個小廝哧溜向後方躥去,想是去通風報信了。
史都尉和白如依隻當沒看見。
眷媽媽和龜奴引著他們從側門繞進後院,甜言蜜語說著客氣話,桂淳雞皮疙瘩直冒,史都尉身形也略有些僵硬,唯有白如依十分自在,順著眷媽媽的話調笑,一副飛遍萬花叢的大撲棱蛾子模樣。
眷春樓占地頗廣闊,層層庭院重疊,精巧仿佛迷宮,庭院內奇石假山堆砌,雖此冬季,花木仍鬱鬱蔥蘢。樓台亭榭點綴其中,小徑遊廊曲折蜿蜒,通聯各處。
不知跨過多少道門,轉過多少個彎,終於走到一個頗方正的小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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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院與方才途徑庭院的江南園林幽景大不相同,雙層樓屋圍著一個幽暗的天井。桂淳這才曉得,原來眷春樓與他想得不同,裝飾漂亮的廂房和小樓都是待客用的,姑娘們日常居住之處十分樸素,甚至可稱寒酸。這個院落住得是身份稍高的女孩,身份更低的姑娘則與旁人混住在更差更簡陋的地方。
鶯期住在小院的一角,單獨享用一道樓梯,樓上樓下都與旁邊的屋子隔開。樓下是一個小廚房,有一個小灶台,一個簡陋的小櫥櫃,粉香此前在衙門供述,鶯期能自己做飯吃,朝楚遇害那日,她從丘家彆院告假去市集給鶯期買河鮮,看來並非虛言。
小廚房旁邊是一個小房間,堆放著木盆搓板水桶等雜物,小間中又用木板隔出一個小小的內間,龜奴道,粉香就住在這裡。
隔間裡隻有一張極窄的床,床上的枕頭被褥都縫補過,洗得很乾淨,鋪得平平整整,一個箱子放在床下。床角一個小凳,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也放不下彆的。
粉香在衙門問話時,衣裙鮮亮,妝容精致,加上她在眷春樓這樣的大勾欄中,像史都尉和桂淳這樣不熟青樓的漢子想當然爾地覺得,這姑娘在樓子裡,即便混得不怎麼樣,肯定也是待在掛著紗鋪著緞的胭脂堆中,怎麼也想不到她竟住在這樣的地方。
龜奴抓起被子,連枕頭一起掀翻,又去拖箱子,史都尉阻攔道:“不必,我等自有搜查方法。”示意一個兵卒留下看守。
眷媽媽親自引路,請他們上樓,柔聲道:“樓梯狹窄,爺爺們小心磕碰。”這話卻非謙遜,樓梯當真狹窄低矮,像白如依和桂淳這樣身量較高的都要貓著腰上。
到了二樓房門前,眷媽媽看著門上的鎖,作勢嗔道:“不長眼的小皮子,天大的貴人到了,不快來接迎,倒把門鎖了。哪個教她的規矩。看我不罰她!”
說話間卻聽龜奴道:“來了,來了。”
史都尉和白如依等人側身向樓下看,隻見兩名少女一前一後走進院中,跟在後麵侍候的是粉香,走在前麵的少女裝扮清麗,身段窈窕,即是鶯期。
二樓房門外的廊道狹窄,容不下許多人,龜奴先下樓,片刻後,二女嫋嫋上了樓,向史都尉和白如依福身行禮。粉香打開門鎖,眷媽媽責怪了鶯期幾句無禮,史都尉道:“媽媽請稍後再說家常話,某等公務在身,需先搜查一番,請媽媽與其餘人等院外等候,休得打擾。隻留下這兩位姑娘即可。”
眷媽媽隻得從命。
史都尉又讓她把隔壁房間也打開,由小兵查看有無人窩藏在內,待眷媽媽與龜奴都退了出去,樓下、門外、隔壁各有兵卒把守,確定無人偷聽,史都尉才讓婁莫和古氏夫婦入內。鶯期悠悠道:“請都座和諸位爺儘管搜查,小女也無什麼可避諱的。”
她的臥房確實出乎史都尉等人意料的樸素,房中沒什麼貴重陳設,唯有一床一桌一妝台,一張小案一對矮櫃,四把木椅,都是半舊的,做工尋常。兩個盆景、一尊花瓶、一隻香爐,就是全部擺件。
鶯期笑吟吟掃視眾人:“我這裡,可不像白先生書裡寫的那樣,堆著綾羅鋪著綢緞,我們樓裡有統一梳妝的地方,去前邊時,先到那裡裝扮,退下來,亦要沐浴更衣才能回住處。像我現在穿的這身衣裳,本穿不回這院裡。簪的戴的,都是讓爺們看了高興的,每天得卸下還給媽媽。這屋子裡,也時不時地會被她老人家查一查,恐怕諸位爺搜不出什麼。”
史都尉示意小兵合上門窗。白如依和顏悅色道:“姑娘放心,都座此行並非為了搜查。隻是有些事需姑娘解釋一下,請勿怪唐突。”
古娘子從隨身小袋中取出一塊布鋪在桌上,又拿出一個小枕:“勞駕姑娘桌邊稍坐,將腕放在枕上。”
鶯期神色微微變了:“這位嫂嫂竟懂醫術,倒是奴失敬了。從未聽說衙門問話要把脈的。”
一旁站著的粉香也顯得有些不安。
史都尉沉聲道:“請姑娘照辦。”
鶯期咬了咬唇,緩緩伸出右手。
古氏仔細看了看脈,又讓她伸左手,再診了一診,道:“姑娘小月未久,仍需多調養,勿太勞累。”
鶯期神色僵硬,一動不動地坐著。
她自上樓以來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實則隻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此時難繃情緒,妝容濃豔的麵龐上流露出茫然的稚氣。
古氏收起東西,施禮退出房間。
白如依溫聲道:“姑娘,粉香姑娘去求朝楚,並非為她自己,她是幫你求藥,對麼?”
粉香撲通跪下:“都座,先生,奴在衙門都交代了,奴去求朝楚姑娘,是請聖仙娘娘保佑我變成良家婦女,跟鶯期姑娘毫無關係,全是我的事……”
史都尉擺手:“我等是為查出殺害朝楚和另幾名女子的凶手,你們乾了什麼,我們毫無興趣,但乾擾辦案,隱藏線索,就要按律法處置了。姑娘若不想去衙門大牢,請勿要隱瞞。”
鶯期起身,向史都尉和白如依深深一拜:”都座爺與先生勿怪,粉香都是為了我。都座爺向媽媽謊稱搜房,隱秘行事,顯然是顧著奴和粉香的周全,奴感激不儘。先生說是詢問,實應已儘知真情,方才那位嫂嫂診出之事,確是粉香去求朝楚姑娘之因。”
白如依問:“姑娘怎知朝楚能幫你?”
鶯期道:“此前模糊聽說過,關於朝楚姑娘,暗地裡傳聞不少。但具體是什麼時候,聽誰說的,真是記不清了。”
史都尉微點頭:“可否請姑娘暫避片刻,有些事想先問問粉香。”
鶯期施禮退出房間。
史都尉詢問粉香:“先前在衙門,為何不說實話?”
粉香哽咽:“奴婢曾向朝楚姑娘發誓絕不泄露此事。朝楚姑娘說,此事她本絕不能做,幫我這回乃是破例……”
史都尉又問:“既然有孕,怎不生下來?”
粉香哭道:“奴們這樣的人,哪有福氣生。每天的吃喝媽媽都記在帳上,有了孕,肚皮大了,客人都嫌。接不了客更不能容!我們都是,之前有了,就被……但是鶯期姑娘她身子弱,月信來得晚,本來每天也有藥吃,仍沒避過。若媽媽下手,這輩子難再有孕了。鶯期姑娘才這個年紀,說不定哪天能遇著貴人從良,那時有個自己的孩子,總是依靠……奴聽說,朝楚姑娘的法子不傷根本。趁著媽媽還沒發現,奴就……”
史都尉不知說什麼好,隻能歎了一聲。
白如依問:“朝楚有無見過鶯期?”
粉香搖頭:“沒有,鶯期姑娘輕易出不了樓,都是奴一個人去的。朝楚姑娘從未見過她。”
白如依再問:“朝楚可索要過鶯期姑娘的貼身物品,如頭發、指甲、貼身衣物之類?”
粉香愣了愣,再搖頭:“沒有。”
白如依又問:“你是否將鶯期姑娘的生辰八字告知朝楚?”
粉香啞聲道:“朝楚姑娘問過,但奴不知道鶯期姑娘的生辰八字,奴們都是被媽媽買進來的,哪天生的自己都不知道。朝楚姑娘說,不知道也沒什麼。奴想她或能算出來。”
白如依接著問:“朝楚姑娘是直接給了藥,還是開了藥方?”
粉香道:“有方也有藥,最要緊的秘藥是直接給的,其餘的可按方子上所寫自己配。”
白如依問:“朝楚給的秘藥中,有無香灰?”
粉香又搖頭:“內服的是丸劑,配湯藥服下或化在湯藥裡一起服用,外用的小米粒兒一般,用時化開。沒有粉末。”
白如依道:“姑娘在萬金湖買河鮮,是給鶯期姑娘補身用,逛攤,亦是配調養的藥材?”
粉香沒說話,隻低下頭。
白如依歎道:“姑娘與鶯期姑娘的金蘭之情,著實令人動容。”
粉香擦擦眼淚,苦澀道:“先生見笑了,奴不敢與鶯期姑娘稱姐妹。奴知道,自己這輩子是沒太大指望了。其實,奴曾十分嫉妒鶯期姑娘。我也想過,若我長大後沒變成這樣,哪怕有她六分的容貌,總也好過當下境遇。我看著她,隻當自己另有了一個活法……我嫉妒她,也羨慕她,想她過得好,跟我現在完全不一樣……可能都座和先生覺得奴這卑賤之人的想法古怪不堪……”
白如依扶她起身,示意她不必再往下說。
粉香捂住臉,轉身到牆角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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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粉香離開房間,史都尉又讓鶯期回來詢問。
鶯期的說法與粉香所言一致。
她沒見過朝楚,她身為花魁,更不能隨意出門。粉香為她向朝楚求了藥,她按方服下。
白如依問:“朝楚姑娘是開了藥方,還是直接給藥?”
鶯期的回答亦和粉香相同。
“開了方子,有兩三樣主藥一起給了,一些輔助的藥材自己按方抓。”
白如依再問:“粉香求藥時,姑娘有沒有將一些東西,比如貼身的衣物,頭發,指甲之類的給過朝楚?”
鶯期的回答仍與粉香一樣。
“沒有。”
“有無報生辰八字?”
鶯期一笑:“奴打小被賣進來,隻知道歲數,壓根兒不曉得自己哪天哪個時辰生的。媽媽也不知道。”
白如依繼續問:“中元節時,丘公子在萬金湖的彆院,姑娘是因此事才未能前往?”
鶯期道:“是。”
“粉香姑娘買萬金湖的河鮮,也是為了給姑娘補身?”
“是。”
眷媽媽知道此事,但鶯期這般自行解決,不多耽誤工夫,她也同意了。
那塊蝶花布料確實是粉香自己的,她偷偷買下後,鶯期還一直幫她藏。對粉香來說,攢買布的錢和藏布都極不容易。
鶯期是在此時才知道,粉香竟用那塊布料幫她求了藥。
“她是個可憐人,在樓裡總被欺,性子也有點古怪,我剛好缺一個幫襯的人,知道她不是個背後陰人的,才讓她在我這,待她也不算多好。前陣子,有位員外爺總來找我,糊弄我說可以幫我贖身,我也糊弄粉香說,能捎帶上她。其實那位爺根本不會贖我,說笑逗我頑罷了。即便他贖了我,也不會連粉香一起贖,我不可能帶上她。他糊弄我,我糊弄粉香,我們都不是什麼好的。我不信糊弄,不知粉香信了沒有,我說她可憐,我又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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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眷春樓,史都尉抬首看向南方天邊:“下一程,查金霞觀?”
白如依凝望遠處山影,點頭。
金霞觀在明州城南的金峨山,此山往東即是萬金湖。
天已不甚早,估算一下時間,即便快馬加鞭趕往金峨山,到達山腳下,天也該黑了。金霞觀在金峨山頂,又是坤觀,裡麵全是道姑。他們一群大老爺們深夜爬山進觀不太合適,史都尉和白如依本商議次日前往,先返回督帥府,哪知剛走到半路,迎見兩名程柏派來傳信的小兵。
“大帥讓屬下知會都座和先生,褚英想求見大帥和柳府尊,大帥與府尊已允了明天下午未時見他,讓都座和白先生一同過去。”
史都尉立刻道:“遵大帥鈞令,屬下與先生即刻出城去金霞觀,明天最遲午時定會趕回。”
傳信兵迅速轉返稟報程柏。
一名小兵猶豫道:“都座,難道咱們要半夜敲觀門?”
史都尉道:“倒也不必。”讓小兵取出地圖,在紙上一點,“咱們先到金峨山下,待天快亮時上山。出家人一般早起,到觀門口,天也該亮了,叩門不算失禮。查問後即刻下山,午時前趕得回去。”又笑向白如依道,“我們都是慣經操練的,隻是勞累先生一同奔波了。”
白如依正色:“在下不敢與都座及諸位相比,但每日東遊西逛,也忒經得跑。”
眾人都笑,隨即調轉馬頭直奔南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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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道路平整開闊,跑馬行車皆十分舒暢。朗朗碧空下,群山綿延挺秀,被夕陽鍍上璀璨金紅。
明州多山亦多寺觀,富商豪紳樂善好施,山腳下及進山的香道上修了很多可供歇腳的亭子小屋。
史都尉本打算在山腳的哪個亭子裡窩一宿,白如依卻瞧見了山下的客棧:“在下不甚禁凍,還是得到客棧歇一歇。”
史都尉便同意了,進了客棧,白如依點了幾間上房,飛快拍出銀子付賬,不待史都尉發話,即道:“在下蹭吃蹭住許久,萬不要同我計較這一星半點,不然日後不好意思了。”
史都尉便沒有同白如依撕扯付賬,隻暗暗吩咐小兵記下房錢。
此間客棧是進山上香的富戶專住的,掌櫃殷勤地將他們讓進一個單獨的小院,內有兩層小樓,上下共六間客房。庭院布置雅致,有一個單獨的湯池可以泡澡,更能從獨立的小門離開客棧直往山上。
飯菜亦十分可口。
眾人都沒喝酒,泡了泡澡,和衣稍微睡了一時,算好的時辰一到,即離開客棧,往山頂金霞觀去。
本以為山路孤寂,沒想到有不少香客同行,多是攜家待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膽好奇的與他們攀談,眾人當然未透露真相,倒是得知這些香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都是去金霞觀祈福。
白如依與香客們聊得甚歡,又問他們為什麼來祈福。
香客們有說求平安的,有說求康健的,幾個外地的香客說,路過明州,聽說金霞觀靈驗,前來拜一拜。
白如依順著話頭道:“在下聽說,明州有座宮觀求姻緣求子最靈驗,可是金霞觀?”
一位女香客道:“求姻緣求子,清仙觀,至道宮。若是佛道都信,白山寺、報恩寺,都靈得很。金霞觀求平安求福壽的,家裡若有病災,也好來金霞觀拜一拜。”
白如依道:“可是第一要拜元君殿,慈航殿?吾等魯男子,恐怕冒犯不敬,還請夫人指教。”
那婦人笑道:“啊呀,先生好客氣,你莫不是位什麼微服私訪的貴人吧,這麼多人護著你。”
白如依忙擺手:“不是不是,學生乃是這位爺的跟班,約莫算個帳房。”
又一個香客笑道:“帳房好呀,管著錢袋子,好福氣呦。這位爺也像是豪爽人。相得得很,相得得很!”
方才那婦人接著道:“爺和先生進金霞觀,拜當然第一拜玉皇殿、老君殿。慈航殿、元君殿,自然也必須拜的。貴人爺和先生若是求平安順遂哩,又當拜三官殿、財神殿、武聖殿,求身體康健,那就拜藥王殿。”
她的相公點點頭:“藥王殿。”
白如依拱手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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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山頂時,天已微明,東方雲霞沁出一抹胭色,金霞觀山門洞開,氤氳香火氣,繚繞頌經聲。史都尉白如依一行邁進門檻,向知客的女冠出示公文令牌,史都尉問:“敢問貴觀可有一位姓薛的道長?”
道姑從容一禮,示意身旁的童女前去通報,引著眾人穿過院落,到一處廂房。
等了盞茶工夫,一個年約六旬的道姑進得門來,施禮道:“貧道薛鏡見過都座。”
史都尉也不多客套,徑直道:“近日明州城中連接有女子遇害,其中一位蒙難的女子朝楚似與道長很熟,由是某特意前來,想詢問道長幾句話。”
薛道姑道:“貧道確實認識朝楚,亦猜到都座來意,請儘管賜教。”
史都尉道:“聽聞朝楚初一十五都會來金霞觀上香?”
薛鏡道:“回都座話,的確如此。”
史都尉上下打量她:“朝楚所做的營生,道長想來也清楚?她為何彆的寺觀不去,每月初一十五隻到金霞觀?”
薛鏡合起雙目:“天下眾生,一般平等,貧道眼中,所有施主皆無分彆。因何而來,都是緣法,所求何事,皆為執著。”
史都尉道:“但朝楚非尋常香客,與貴觀似有不一樣的緣。她的買賣,你也有參與吧。九月十五,眷春樓的姑娘粉香在觀中有求於朝楚。之後她又求了你,你答應十月初一代她向朝楚說情,促成此事。朝楚終於答應,十月初三,朝楚將要給粉香的東西送到金霞觀。十月初四,由你將那樣東西給了粉香。這些道長可還記得?”
薛鏡道:“記得。”
史都尉冷冷道:“道長應知,朝楚讓你轉交給粉香的是一匣落胎藥。你既然是出家人,敬生惜命,怎能參與這樣的事。”
薛鏡從容道:“無量壽福,貧道自知罪過,但那胎兒根本不可能降生。可憐可憐,他母親在那樣的地方,若是老鴇動手,輕則那女子今生不能有孕,重則有性命之虞。貧道求之最周全,所有罪孽,亦當承擔。”
史都尉問:“諸如此類的生意,你參與了多少?”
薛鏡道:“隻此一件。據貧道所知,朝楚之前也從不為此事,此番乃破例。”
史都尉冷笑:“有方有藥,這是之前從沒乾過?”
薛鏡道:“知術非等於常為,藥可現配。據貧道所知,確實沒有。朝楚已身故,貧道承認做過一件和做過一百件有何區彆,又有什麼不敢認?”
史都尉道:“還是有區彆的,一件叫偶爾破例,且有不得已的理由。多出幾件,即是一樁長久生意。”
薛鏡道:“朝楚施主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到觀中,不管貧道有無幫過她,幫過多少次,在都座看來,都是同夥。貧道也不多辯解。”說罷又閉上雙目,一副超脫淡然姿態。
白如依溫聲道:“請教道長,朝楚姑娘到金霞觀,可是主要參拜元君殿?”
薛鏡睜開眼:“回施主話,朝楚施主到小觀,所有都會參拜。”
白如依問:“哪間殿她敬香最多,拜的時間最久?是元君殿麼?”
薛鏡道:“朝楚施主在小觀供奉甚多,敬拜虔誠。”
白如依起身:“在下能否在觀中走走,往各殿參拜一番?”
薛鏡讓開身形:“貧道隻是觀中侍奉之人,施主敬香,隨心意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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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的人聽到這,都有點雲裡霧裡。
唯張屏肅然端坐。穆集見他眼神中透著清醒,隻當他是故作沉穩姿態,有意麵露不解道:“不知白先生總問元君殿何意?張先生想來曉得。”
張屏道:“元君殿中供奉碧霞元君,據說碧霞元君掌管人間的地仙精靈。”
如果朝楚供奉狐仙,理應敬拜碧霞元君,她初一十五去金霞觀,亦應是為了參拜元君殿。
穆集道:“原來如此,吾也曾模糊聽過,以為隻是北方一帶習俗,未想江南亦是。”
鞏鄉長道:“碧霞元君保生濟世,常有人向元君求子嗣,或求孩童健康。在下猜測,白先生可能還因朝楚給那兩名青樓女子落胎藥,覺得她想向元君求恕罪,或為那未出生的孩子立牌位超度之類?”
柳桐倚微微蹙眉,想說些什麼,又忍住了。
張屏道:“白先生是覺得,朝楚初一十五到金霞觀,著重參拜的並非元君殿。”
柳桐倚雙眼又亮了亮,讚同地頷首。
冀實凝望張屏:“你覺得,朝楚到金霞觀,是為了哪座殿?”
張屏恭敬向冀實道:“方才捕頭的敘述中已點明答案。”
桂淳望著張屏一笑,冀實亦莞爾。
穆集冷眼旁觀,在心中暗暗一嗬,這位小張前知縣,分明挺知道什麼時機說什麼話嘛!
·
白如依繞到前院,真的如尋常香客一般參拜每間殿。
金霞觀在明州不算大宮觀,仍有很多香客捐資,殿堂開闊,神像皆是金身,披著錦緞衣氅,殿內懸掛彩繡法幡,連蒲團都是精繡彩緞製成。
史都尉和小兵們跟著白如依一一看過,到了元君殿內,主神台供奉著一尊神像,端莊美貌,即是碧霞元君,左右兩側祀著四座神像,乃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痘疹娘娘。
殿中燃著很多長明燈盞,供著福牌,數名香客跪在神像前禱祝叩拜,殿外一棵大樹上係著密密的祈福紅帶。
白如依在福牌燈盞處打量,示意史都尉看燈架中側的一對大燈,燈身乃烏銀鑄造,樣式與彆的燈盞不甚相同,盞身各鐫著一根枝葉,史都尉雙眼一亮:“謔!”
頓有香客向他們看來。
史都尉壓低聲音:“這是朝楚香堂裡聖仙娘娘像手中的樹枝?”
白如依點頭,取出汗巾包住左手轉動燈盞,再舉起燈盞看底部,殿中侍立的道姑麵露不豫之色,但未阻止。白如依將燈盞舉高些,示意史都尉看,史都尉貓腰一瞧,又一聲謔險些脫口而出。
燈盞底部刻著一個跪伏的女子。兩人再看另一盞燈,底部有兩名女子像,也是跪伏姿勢。
史都尉再低聲問:“這是,朝楚和那兩個不會說話的姑娘?”
白如依又點點頭,史都尉讓小兵熄滅燈盞,當證物收起。道姑閉目念誦經文,白如依又走到福牌架前。
史都尉問:“先生在找鶯期有沒有給那個打掉的孩子立超度牌位?”
白如依朝史都尉欽佩地一拱手,又歎:“此事隱秘,即便立了,咱們當下很難找出。”
史都尉一瞥不遠處的道姑:“觀裡的人肯定知道,叫來問問罷了。”
白如依道:“供奉牌位乃隱秘之事,強迫觀中人說出,她們可能覺得罪過。知不知道,對查案沒什麼影響。”
史都尉點頭:“懂了,那就不問了。”
幾人正準備離開元君殿,白如依突然又想到什麼,折返回燈架前,拿起朝楚供的那對大燈旁側及上方的燈盞查看。
一直未有動靜的道姑上前阻攔:“諸位,此乃小觀施主虔心供奉,請勿要擅動……”
話未落音,白如依舉著放在朝楚燈盞正上方的燈,凝望底部,臉色大變,史都尉亦再貓腰看去,竟見燈盞下刻著一朵閃著霹靂下著雨的雲與一把在雨中的無鞘劍,劍刃橫處,正是朝楚燈盞下跪伏女子像的位置。
白如依再拿起右側燈盞,盞底亦有一朵閃著霹靂下著雨的雲,雲上托著一隻堆滿飯的碗。
白如依問道姑:“道長可知供這對燈者是誰?”
道姑亦看出此事不尋常,先端詳了一下這對燈的燈身,迅速走到殿門左側擺放的桌案處,從抽屜裡取出一本冊子翻看。
“應是這裡,十月初六,供福燈一對,香油三個月。”
紙頁布施欄中寫著「東月縣日海鄉方有信為母海氏孺人祈福敬奉」,其後注著香資。
史都尉盯著這行字:“肯定是編的吧,沒聽說哪裡有個東月縣。”
白如依道:“對,籍貫用了拆字法,東月縣日海鄉合起來就是東海明,明州也。方有信和海氏暫不知何解。看筆跡,這些記錄都是道長寫的,而非供燈的人?”
道姑道:“無量壽福,施主說得不錯,全是貧道書寫。”
史都尉問道姑:“可記得此人模樣?”
金霞觀每天香客眾多,道姑們也都挺不想惹事的樣子,史都尉這一問本沒抱希望,哪知道姑道:“回都座話,貧道記得是位男施主。因小觀在山頂,此山亦不算這一帶風光極盛之處,施主們大都是專程來上香的,亦多是女施主或家人夫婦同來,甚少單獨男客。那位客人上午到的,這兩盞燈原非擺在此位,貧道為他供燈之後,他又自行挪動了燈盞,說他母親一定要他擺在那裡,貧道見他孝心虔誠,便答允了。”
史都尉問:“他大概多大年紀,高矮胖瘦如何,五官有無特彆之處?”
道姑回憶道:“身量中等。”又打量白如依,“比這位先生低一些,不算胖也不算瘦,膚色略黑,戴著一頂氈帽,進了殿內也一直沒摘下,髭須甚濃,貧道不大記得他眉眼。但覺得,他年紀應該不大,約莫二三十歲。”
此人的聲音也十分沙啞,像是傷風了或剛嗆到了一般,口音沒什麼特彆。
史都尉與白如依互望一眼,如此形容,十分像在計福妹遇害一案中,頂替河槽碼頭船工厲毅,將計福妹的屍身放到石器店門口的人。
史都尉問道姑:“燈盞需定期往裡麵加油,你們為何一直沒發現底部刻畫?
道姑歎息:“確實是貧道的疏忽,除卻朝楚施主的供燈,所有的燈盞都是小觀自備的,平日看護,定時添注香油,擦拭盞身,未有多看底部。”
史都尉再細瞧燈架,確實除了朝楚的那對大銀燈之外,其餘燈盞都是銅的,樣式相同。那麼嫌犯是如何將圖畫刻在燈盞下的?
“這些燈盞在何處製作?城中哪裡買得到一樣的?”
道姑道:“貧道出家時,觀中就有這些燈盞了。附近宮觀所用與小觀相似,若想仿製,應也不難,找個銅器鋪就能製得。”
史都尉命小兵將這對燈盞也一並收起。眾人離開元君殿,白如依沒再繞圈,徑直前往另一間殿——藥王殿。
·
藥王殿香客眾多,煙霧繚繞。
香爐邊守著幾位道姑,勸香客不要抓取香灰或往香灰裡埋饅頭菜團烤食,避免燙傷。殿內神像前跪滿香客,很多人手捧水碗水壺,虔誠祈拜。
史都尉和白如依從人縫中閃進殿內,隻見殿中左側有兩排高大燈架,排滿燈盞。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一看去,架上並無朝楚供在元君殿中的那種大燈盞,全是金霞觀的自有供燈。白如依又用汗巾包住左手,查看了幾盞燈,打量著燈架,蹲下身,向史都尉示意。
史都尉雙眼再一亮,又脫口道:“謔!”
這兩排大燈架皆是左右與中間各有一足座。外側燈架的足座是三隻銅鑄黑熊,穿戴仿佛力士,前爪捧住架柱。內裡燈架的足座卻是三名跪姿的年輕女子模樣,雙袖捧著架柱,女子的背後都有一根樹枝,與朝楚供奉的聖仙娘娘像手中枝葉,以及朝楚供在元君殿中的燈盞上雕花一模一樣。
白如依再擠到藥王像前,向跪著的香客道聲打擾,香客們看出他們來曆不凡,起身讓開,白如依查看像前的蒲團,捧起其中一個到史都尉麵前。
蒲團的背麵,亦繡著那根枝葉與一行字——「弟子虔心供奉」。
·
離開金霞觀,眾人急急返城,才交午時便趕回督帥府衙門。
程柏和柳知在議事花廳,史都尉與白如依遂直入內院,到廳中稟報。
程柏命他二人從簡行禮,柳知微笑:“看二位神色,所獲甚豐。”
史都尉抱拳:“大帥與府君英明,確實查到挺多關鍵,卑職隻恨不得給自個兒幾錘,怎麼沒早點去查!”
他隨即將在朝楚的香堂、眷春樓以及金霞觀所查簡潔說明,並呈上燈盞等證物。
程柏和柳知越聽神色越凝重。
待聽到金霞觀種種,柳知神色微變,拿起朝楚供奉的銀燈盞端詳。
“這花枝……”
白如依道:“應是杏枝。”
·
廳中,張屏聽到“杏枝”二字,眉峰微動,柳桐倚不由得看了看他。
兩人都想到了某件並不算完結的案子,某個仍未完全顯露真容的門派……
冀實的視線亦在張屏麵上掃過。
桂淳若無其事繼續講述。
·
程柏聽到杏枝,亦神色微變:“朝楚的屍身手裡是不是也有一根樹枝?但我記得,不是杏枝,是烏飯枝。”
白如依拱手:“大帥英明,凶手放在朝楚手中的確實是南燭枝,即本地所謂烏飯樹枝,而非杏樹枝。”
程柏道:“稍後要去見褚英,請先生休再賣關子,兩根樹枝之間有什麼關聯?”
白如依道:“稟大帥,依在下愚見,杏枝係朝楚真正的身份,而烏飯枝,乃凶手殺人意圖的表露。想來府君已看出,朝楚並不是跳大神的,如此前胡娘子所說,她非仙門中人。自稱請仙,是為掩飾真正身份。”
程柏皺眉:“那她是乾什麼的?”
柳知望著燈盞上的杏葉緩緩道:“她……是個挑壺娘吧。”
白如依欽佩地一拱手,程柏眉皺得更深,白如依解釋:“江湖春點,即暗語,把「藥」說成「壺」,挑壺,就是走街串巷賣藥的。”
程柏道:“取懸壺濟世之意?用杏枝代指杏林中人?這姑娘是位女郎中?那麼何必裝神弄鬼。醫者為賢,世人敬之,不必藏頭露尾吧。”
白如依道:“她們不是正經行醫哪。真正的郎中也不承認她們是行醫的。這位朝楚姑娘所在行當,江湖中又稱「皮行」,聲稱懷揣秘方,治各種疑難雜症,藥到病除。按所售的藥不同,更分多種流派,譬如賣跌打藥的,看蟲牙的,賣膏藥的,賣眼藥的……藥的樣式不同,稱呼也不同。賣藥湯,稱為「花」;藥麵,叫「沫」;朝楚所售藥,乃丸劑,稱為「粒」,又叫「粒粒兒」;隻開方不給藥的,叫「開」,四種合稱為「茉莉花開」。像朝楚姑娘這樣賣丸劑的挑壺娘,又常被稱為「壺粒娘」,恐怕正是因為這個稱呼,朝楚姑娘才會冒充狐仙門人。”
程柏喃喃道:“原來不是狐仙娘子,而是「壺粒娘」……”
白如依道:“而且朝楚姑娘所醫之病,冒充請神降仙的,比較容易經營。”
程柏問:“她醫的是……”
白如依委婉道:“婦人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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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的眾人神色中透出幾分尷尬,心中也都了然。
女子承生育之責,易得某些病症。
明州乃繁華風流之地,一些男子常出入秦樓楚館,或沾上一些花字頭的病。
而這些病,又會被他們攜回家裡,傳給妻妾。
如此病症,男子得之,尚會偷偷摸摸診治,不敢讓人知道。閨閣之中的良家婦人,或更因羞於啟齒,不能及時診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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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明白了朝楚真正行當後,她的一些古怪行為,就變得十分合理了。
“朝楚等人醫治婦人病症,不能明目張膽掛出招牌,便假借狐仙之名,招攬客人上門,再施展手段,病人自然明白。絕不透露客人姓名,更是她們的行規。所以蘆荻二女才會在朝楚出事後毀去所有記錄名冊。所謂聖仙娘娘隻保佑正室夫人良家婦女之說,其實是在委婉告知,她們隻給良家婦女看病,不看青樓女子,令一些保守婦人安心。”
白如依詢問鶯期和粉香求藥的細節,亦是為了確定朝楚的身份。
不表現被仙靈附身,不要生辰八字和貼身物品,不在香堂做法,給客人的藥裡沒有香灰……以上種種,都因為朝楚是真的在給客人看病,而非通靈。
“皮門乃江湖大門派,很多賣藥的都會稍帶些彆的技藝攬客,譬如賣跌打藥的會武藝,賣眼藥的變戲法,賣藥糖的唱小曲。像朝楚姑娘這種冒充算卦請仙的,還有個特殊的名號,叫「妝金帶彩」,江湖人士互相容讓,真正請仙的也沒多跟她計較。”
柳知繼續端詳那對烏銀燈盞:“朝楚姑娘供在金霞觀元君殿中的這對燈,是賠罪燈?”
白如依又欽佩地向柳知拱手:“府君淵博。朝楚姑娘謊稱請仙,私下必須給真正仙門的人賠罪,她到元君殿中供上這對燈,燈下所刻形容,表明自己請罪,背負燃燈油,十分誠意。”
程柏道:“那麼藥王殿的燈架座子和蒲團……”
白如依道:“是另一層意思了。真正的醫者並不認可朝楚姑娘這樣的挑壺娘或挑壺漢是同行,也不喜歡他們自稱杏林中人,但他們自己覺得是。在下以為,朝楚姑娘所供聖仙娘娘,並非狐仙,而是杏仙。藥王殿中的燈架座,暗合她們挑壺娘的身份,恭謙自稱弟子,也是希望能得到藥王的認可,獲得真正醫者身份。”
程柏道:“聽來頗使人憐惜。”
白如依道:“混在這行裡的騙子也多,坑害過不少人。真假混淆吧,用江湖行話說,叫有腥有尖,尋常人難以分辨。”
程柏問:“那麼朝楚是腥是尖?”
白如依神色轉為嚴肅:“據在下判斷,朝楚姑娘真懂些醫術。譬如,她破例幫了眷春樓的鶯期姑娘落胎……”
程柏再問:“先生覺得,在元君殿供燈的「方有信」就是凶手?”
白如依道:“對。”
程柏微微眯眼:“何以如此肯定?燈盞上的刻畫挺邪性,像下咒一般,會不會是朝楚冒充拜狐仙,仍有不肯輕饒她的行家?先生之前說過,凶手殺人並非為了做法。”
白如依道:“在下覺得,方有信在銅盞上的刻畫,除了詛咒朝楚之外,又像在預告。”
他拿起方有信的一隻燈盞:“大帥請看雲朵上的這碗飯,燈盞上的刻痕都是銅色發白,唯獨碗中飯的線描了黑。黑飯,即烏飯。而凶手放在朝楚屍身手中的,正是染烏飯所用的烏飯葉。”
烏飯,祭祀所用,寒食或清明節食之。
“凶手盯上朝楚必有一段時間了。”
這對燈不管凶手是從金霞觀偷的還是在彆處置辦的,燈盞到手,再刻畫,再放到金霞觀,需要花費數天,耗去不少心力體力。
柳知緩聲道:“十月初五,凶手擄走了簟姑娘。十月初六,方有信到金霞觀元君殿供燈,若方有信就是凶手,即是簟姑娘剛遇害或尚未被殺害時,他就去金霞觀點燈了。”
白如依接話:“再之後,十月初八清晨,凶手將簟姑娘的屍身放在藤編店門前。”
程柏道:“燈點上之後,凶手也沒立刻殺朝楚,而是先殺了計福妹。如果他早就盯上朝楚,為何遲遲不動她?”
其他女子都未有如此待遇,為什麼凶手對朝楚如此特彆?
議事廳中一時靜默。
程柏瞥向桌上沙漏,一拍座椅扶手:“時辰不早,咱們先去會會褚英。說不定能有新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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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程帥和柳府君親自見褚英這件事,幾位副將和州衙官吏都覺得褚英難以匹配此等殊榮,忒地抬舉他了,苦勸大帥和府君慎重考慮,暗示讓史都尉與白如依去足矣。
程柏卻自有道理:“當下局麵有些微妙,褚英畢竟是船商行的頭把交椅,將他叫到州衙或督衙更不方便,府君與我先會會他,頂多被禦史說幾句,案子也好問。”
柳知亦道:“本府久聞此人之名,不禁好奇想見上一見,因此懇請程帥允準。之後將稟明朝廷,乃我一時起意。責不在程帥。”
下屬們領會鈞意,不再勸阻。
白如依和史都尉都很期待此行,白如依笑向史都尉道:“這回有大帥和府君,可以混一頓清閒茶吃。”
兩人匆匆洗了把臉,換了身衣服,抖擻精神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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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褚英的地點,乃程柏親自指定,即是丁夫人昔日的住宅。丁夫人曾請雪真在此宅中施法布陣,雪真亦因此邂逅褚英。
丁夫人退隱後,褚英將宅子改建,變成偶爾來休憩飲茶的花園,起名夏晴園。
有街巷傳言曰,用這個名字,是因炎夏晴日融雪克寒,能鎮住雪真不散的陰魂。
程柏、柳知、史都尉都穿了常服,程柏與柳知合乘一輛馬車,史都尉、白如依與隨行的兵卒騎馬跟隨。
夏晴園牆不甚高,占地不算廣,大門亦十分樸素,但足以讓程柏和柳知所乘車駕直入宅內。
褚英在停車下馬處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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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當時也久聞褚英的大名,如此近距離相見,卻還是第一次,他定睛打量,先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為褚英是個霸氣四溢眉眼帶幾分精明幾分陰鷙幾分江湖氣概的漢子,但站在迎接人群正前方的男子乍一看竟十分斯文儒雅。
他穿著一襲暗青色綿袍,瘦削挺拔,看來至多四十左右年紀,修眉星目,十分俊美形容,又因周身的圓融氣韻,調和出內斂沉穩。
“不瞞諸位說,桂某到如今,也沒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物。我當時心裡想,難怪這人總有些這樣那樣的傳聞,實實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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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向程柏、柳知等人施禮,顯出非常的敬,但沒有一絲的卑,分寸拿捏恰到好處。待程柏與他談話,他自在應對,言語中帶著爽朗英氣,又文雅風趣。桂淳這樣的小兵聽著,也不禁對他心生好感,覺得這人倒是不油滑做作。
夏晴園雖名夏,冬景亦甚佳,庭院少了幾分江南園林的婉約,疏朗開闊。褚英引著他們順著坡廊到一處高軒內。屋中地下設有暖道,融融仿佛春日,臨窗俯覽庭院與池塘秀色,粼粼水波映著冬陽,絢麗怡人。
小童捧上茶點,青玉盞中,茶湯幽香。
程柏與柳知再同褚英閒談幾句,白如依和史都尉在旁側吃點心,程柏將話引入正題:“今日前來,係為城中凶案,有些疑惑想要請教。”
褚英道:“大帥抬舉,草民本欲往衙門請罪,被凶徒殘害的女子朝楚,與草民有些關聯。”
柳知溫聲道:“十月十六巳時,朝楚姑娘離開聖仙堂,似是去見什麼人,之後失蹤。幫主可知,她去見了誰?”
褚英道:“回大人話,朝楚姑娘是來見草民的。十月十六午時,草民與朝楚姑娘就在此園池邊的亭子中見麵,談了幾句。她離開時,應該還不到未時。草民想派人送她,她堅持自行離去,之後便遭逢不幸。”
程柏與柳知一同看了看在一旁吃點心的白如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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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來時,程柏玩笑似的問過白如依:“褚英主動問候,必有案情關鍵吐露,先生與史誠這段時間的敲打乃首功也。先生能否算到褚英會說什麼?”
白如依道:“在下有個大膽的猜測——朝楚遇害當日去見的人可能是褚英。她用的方法與都座及在下相同,先找丁夫人,讓褚英主動找她。再則,她見主顧扮仙姑,一直穿得很素,烘托出塵仙氣。她在城中沒有相好,穿那件鮮豔的蝶花裙,不是會情人,便是見親人。”
而且是關係不怎麼樣的親人,顯示自己過得好極了,沒必要攀附你這個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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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咬著點心,向程柏和柳知挑了挑眉。
程柏接著問褚英:“幫主同朝楚姑娘都聊了什麼?”
褚英道:“草民告訴她,我不是她父親,雪真也不可能是她母親。”
白如依再挑起眉。
褚英不待程柏和柳知發問,即接著道:“大帥和府尊或早已聞得草民、雪真、朝楚之間的種種故事……謠傳紛亂,朝楚姑娘的相貌確實與草民有幾分相似,她的一些日常舉止也同我一樣。所以,世人一直都說,她是我的女兒。但,正是這裡有問題。”
褚英露出一絲苦笑。
“草民出身微賤,本是無父無母的野娃,連褚英這個名字都是我自己起的。幾歲時,我想學認字,見一位先生在街邊賣字帖,我問,這字是誰寫的,真好看。先生說,是褚遂良。唐朝的大賢臣,大才子。我一聽,好了不起,姓也好聽。剛好我沒正經名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要避聖賢名諱,我於是就姓褚了。我想當英雄豪傑,那就叫褚英。我給自己起了名,又到處學本事,想出人頭地。有位說書的老先生,天天講英雄故事,我去聽,他老人家指點我,人欲顯貴,先要脫窮相,有貴相。像我之前橫著膀子走路,吃飯吧唧嘴,坐時抖腿,都不是貴相。但我又不像讀書的郎君,有錢人家的公子,有人教舉止禮儀。我隻能四處看,跟著我覺得有貴相的人學。後來到了明州,先混碼頭,總算做到了正經營生,我又飄飄然了,覺得想要有身份,有派頭,還得讓人記得住我。像某位爺,吃茶時總先轉轉盞蓋,又某位爺,動氣時聲色不露,隻將手裡的核桃換個方向搓。我也得來幾個這樣的動作,才能有款派……
“朝楚姑娘到明州城,人人都說她與草民容貌相似,很多舉動也一樣。譬如,她想事時,左手食中兩指按一按眉尾處;譬如,她拿勺子時抬腕的姿勢;再譬如,她不吃玫瑰餡的點心……確實都跟草民一模一樣。我曾遠遠看她做那些動作,遂想起年輕時,我獨自在小茅屋裡對著鏡子練習按眉尾和拿勺的姿勢。想起某一回,我同人吃酒談事,對方挑三揀四,明著罵下人,實是拿款抬身份。我當時年輕氣盛,隨手抓起剛端上來的點心碟子摔在地上,向服侍的人喝道「沒眼色的東西,不知道爺爺我不吃玫瑰餡麼,裝進碟子就當是盤菜了往桌上端」,我那時沒吃過多少種點心,覺得豆沙餡忒常見了才說玫瑰餡。”
白如依歎息:“褚爺從此隻能悄悄吃玫瑰餡了。”
褚英露出一絲笑:“我本也不太吃甜食,從此確實再沒吃過玫瑰餡。”
程柏了然:“如此,朝楚姑娘會這些,必有內幕。幫主可有懷疑的人?”
褚英緩緩道:“草民的仇家太多。據草民所知,一些江湖人也慣做這樣的事,可能隻是想多博些買家,求財罷了。我不好為難幾個小姑娘,便沒有過問。”
史都尉肅然抱抱拳:“恕某冒昧,多嘴一句——就算朝楚有意學了幫主舉動,她仍可能是雪真姑娘之女吧。”
褚英乾脆地道:“不可能。雪真根本不能生育。雪真昔年經營的行當,都座應儘知。她的買賣,假借請仙之名,不論真假,女子月事時不能行儀式,若與男子有牽扯,生育亦有諸多麻煩。這樣的女孩,從小即被灌藥毒打,令其不能生育,也無月信。培養她們的人挑最美貌伶俐的女孩為主。當年跟雪真的,後來跟朝楚的女孩,應該也不是天生聾啞,而是被人弄殘的。”
眾人的神色中閃過憐惜。
多年前的程柏,多年後的常村正,都不禁問——
“何人做此生意?”
“這些女孩背後的人是誰?”
蝶花案的凶手,是否與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