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蝶花美人圖·下」(四)(1 / 1)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29405 字 10個月前

粉香瑟瑟匍匐在地。

鞠益滿盯著她,神色有幾分困惑,幾分猜疑,幾分陰寒。

過了片刻,粉香連連叩首。

“都座和先生英明,奴不敢隱瞞。朝楚姑娘是城中有名的仙姑,奴確實去找過她占算,又拿了那塊布料做酬謝。”

白如依道:“為何去找朝楚本是姑娘的私事,但如今牽扯兩樁命案,且在下聞得,這位朝楚姑娘一向隻為良家女子和正室占算。妾侍、外室與姑娘這般的青樓女子她都絕不相見。為什麼見了你?”

粉香垂首:“我,我騙她我是良家女子……”

白如依神色一肅:“據朝楚姑娘的香侍作證,九月十五,朝楚姑娘去金霞觀拜山,被一位女子在觀中攔住。女子稱有要緊之事求朝楚姑娘救命,朝楚並未答應。那女子之後又數次登門求見,均被拒絕。”

史都尉開口:“朝楚的兩名香侍天生聾啞,但眼睛還是好使的,可傳她們到堂上……”

粉香顫顫道:“都座不必傳了,確實是奴。奴初在金霞觀求朝楚姑娘為我占算,謊稱自己是良家女子。可朝楚姑娘當真非凡人,一眼看穿奴的身份。說不會為我這樣的人算。後來,奴又求過她好多次,她都不見。最後央求了金霞觀的薛師父,師父慈悲,替奴講情,朝楚姑娘方才破例。”

史都尉道:“朝楚的兩名香侍都作證,朝楚從未接過你的生意。”

粉香叩首:“朝楚姑娘答允了的,奴絕對沒說謊,都座可去金霞觀問薛師父!朝楚姑娘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金霞觀上香,薛師父十月初一替我向朝楚姑娘求情,朝楚姑娘答應了。但……但她說,奴是汙穢之人,聖仙娘娘不喜,近她身側會衝撞到娘娘。所以奴隻把生辰八字這些告訴她,由她幫我做法事,之後將祈福保平安的聖物送到金霞觀,奴到金霞觀拿。朝楚姑娘肯定不是親自去送,還是派她身邊的人。都座也可去問她們,十月初三,朝楚姑娘是不是做了法會,然後讓人送了聖物到金霞觀。奴十月初四到金霞觀取走了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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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聽到這裡,斟酌著開口:“這姑娘說的日期,是不是能與之前幾位女子遇害的日子合上?”

鞏鄉長雙眼一亮:“對啊,還是舅爺心細!這粉香說她九月十五去了金霞觀見那位朝楚姑娘。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氏是在九月十六不見的吧!之後她十月初四去金霞觀取東西,記得,簟姑娘是十月初五遇害。”

都剛好在粉香去金霞觀的第二天。

太巧了!

桂淳欽佩地向常村正和鞏鄉長抱一抱拳。

鞏鄉長拱手:“請捕頭仍順著說,莫先告知答案,讓舅爺與某先自滿一會兒。”

桂淳道:“此女當時如此供認,大帥、府君、都座和白先生當然都注意到了……”

於是粉香一通辯白,成功地讓她自己變得更加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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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不動聲色問:“你究竟找那位朝楚姑娘幫你做什麼?”

粉香結結巴巴說:“祈,祈福,求聖仙娘娘保平安。”

史都尉道:“偌大一個明州,難道沒其他跳大神的,為什麼非得找她?聽說金霞觀就挺靈驗的,觀中的道姑既肯幫你說情傳信,與你交情定然不錯。金霞觀供著上仙真神,念著道法真經,不強過那些野狐山魅妖魔鬼怪?你怎麼不在金霞觀祈福做法會,非要舍近求遠。”

粉香啞聲道:“因為朝楚姑娘特彆靈驗,聖仙娘娘有求必應。都座不信,可到城中問問,好多高門大戶的夫人都請朝楚姑娘祈福。上天諸神仙,要照看全天下人,聽遍世間之求,焉能一一照應?奴這種卑賤之人,小小心願,遠遠比不上福氣大的,或特彆苦命待拯救的,不敢多占真仙神佛垂憐。像聖仙娘娘這樣坐鎮一方的慈悲大仙肯看顧一二足夠了。奴打個不敬的比方,如若奴被小偷扒了錢袋,跑去京城刑部大理寺報案,大老爺們肯定也不會理的,須得本地衙門,當地的捕快來辦。”

史都尉摸著下巴點點頭:“你倒會解釋,還挺說得過去。那你為何不去城隍廟土地廟燒香?”

粉香又結巴了:“因為,因為,奴所求是女兒家事……”

史都尉道:“城隍廟裡有城隍奶奶,土地廟中有土地婆婆,都保佑不了你是吧。”

粉香再顫了顫,突地哭了起來。

“都座大老爺自是看不上奴這樣的人,奴也知道自己卑賤,所以不敢求告真神上仙佛祖菩薩,隻求聖仙娘娘垂憫……連聖仙娘娘,奴都幾乎求不上。我求了好些天,跪著求,磕頭求,聖仙娘娘本嫌我汙穢。是薛道長心善,幫我說話,我給朝楚姑娘寫了一封信,求道長轉交給她。我說我做此營生,並非自己願意的,隻因生來命賤,被爹娘賣了抵債,又連青樓的營生都做不好。我沒接過長久的恩客,也沒壞過人家夫妻緣分,都是那些客人想嫖才來找我。他們找我們叫風流,偏我就罪不容恕了麼?我連求個保佑都不配了麼?”

史都尉神色中不由得露出憐憫。

白如依道:“姑娘究竟請朝楚姑娘幫你祈什麼福?”

粉香頓了一瞬,擦擦眼淚,微抬起身:“奴求,聖仙娘娘保佑奴成為良家婦女。”

廳中一時寂靜,連神色複雜盯著粉香的鞠益滿眼中都閃過一絲同情。

粉香再停一瞬,鬢發蓬亂的頭微微抬起:“無論大人們如何猜疑,奴敢對天發誓,奴隻是想做良家婦女,絕沒對計家姐姐起壞心,更加沒咒她,更更沒害她性命。大人們隻管去查,朝楚姑娘和聖仙娘娘絕不碰毀人婚姻和詛咒彆人之事。聖仙娘娘是保佑正室正緣的。若我想害計姐姐性命,哪怕動過這個念頭,就讓我生生世世在青樓。”

白如依溫和道:“今日詢問,隻為查案,姑娘不必發此毒誓。”

粉香哽咽:“多謝先生。事已至此,奴也沒什麼可隱瞞的。爹娘把奴賣進樓子,簽的是死契,若無人贖身,要在樓子裡一輩子。奴都這個歲數了,哪還有福氣被人贖。認得鞠相公,看他對計姐姐如此情深,更想從良了。奴絕沒起過害計姐姐的心,但著實羨慕她,乃至有些嫉妒,竟想過,若我變成計姐姐,一定不會放著這麼好的相公不管不顧,哪怕不做買賣了,也要照顧我相公,找遍天下郎中幫他瞧病,什麼都比不上我們夫妻相守要緊……鞠相公托我給計姐姐買衣料,我是故意留下了那塊銀紅的。奴的名字裡有個粉字,也喜歡那個顏色,當時,我看著那個料子,想著這輩子都不會人這麼對我了——特意托人幫我買,還叮囑買最好的料子,因為貴的,精細的料子才配我……”

她喉嚨堵住,用力吸了吸氣。

“而我呢,我在樓子裡,也是最低下的那個,連做雜活的小廝和老婆子們也能呼喝我,吃的穿的全是彆人剩的不要的。我手裡沒攢什麼錢,買那料子幾乎都花光了。但我就要買!我買了,想著我跟計姐姐似的,這是我相公買給我的。我想計姐姐她什麼都有,我沒搶她相公,我也搶不了,我留下這塊料子又怎樣呢?”

白如依神色中流露出更多憐惜:“姑娘既然喜歡那塊布料,為何把布料送給朝楚姑娘?”

粉香垂下眼簾,咬住嘴唇,刻後才道:“因為……因為求聖仙娘娘保佑,要用最誠的心敬奉。奴沒什麼像樣的東西,釵飾衣服都是樓裡製的,從外麵買了也留不住,都會被媽媽或彆的姑娘搶去。隻有這塊料子,我藏得緊,也沒做成衣裳上身,乾淨。可以敬獻。”

史都尉問:“你何時將布料送給朝楚?”

粉香道:“九月二十九,奴去金霞觀求薛道長幫忙,帶上錢還有這塊料子。奴給朝楚姑娘寫了信,求道長轉交。若朝楚姑娘看了信後答應,就請道長把香資和料子給朝楚姑娘。十月初一那日,朝楚姑娘去上香,看了奴的信,終於應允幫奴祈福,收下了香資和布料。”

白如依問:“朝楚姑娘幫姑娘祈福後,贈你的寶物是什麼?可還在姑娘手中?”

粉香道:“是符紙包著的兩包仙藥。先要齋戒兩日,在十月十四與十月十五亥子相交之時,一包融在露水中飲下,另一包化在熱水中沐浴。待飲罷沐浴完後,再向月敬香三支,把包著仙藥的兩道符紙在香爐中焚去。所以奴十月十三十四兩日都在樓裡,推說身子不適,隻吃了些菜蔬。都座和先生也可去樓中查問。”

白如依道:“也就是說,朝楚姑娘讓金霞觀轉給姑娘之物,而今已無存留了?”

粉香道:“那兩包仙藥是放在一個匣子裡的,匣子還在,可交給大人們。薛道長或也看過匣子裡的東西,可去詢問。”

史都尉肅然再問:“十月十六,你不在眷春樓,去了何處?”

粉香擦擦眼角:“十月十五與十六兩日,錢莊丘家二公子宴客,奴隨樓裡的姊妹們同去侍宴。”

史都尉微頷首,這一項他們早已查出。

丘公子是明州城有名的紈絝,下元節,城中人多祭祀祖先,齋戒思靜,偏他開宴享樂,曰,所謂下元解厄日,解法人人不同,久聞先祖在世時,也好酒愛美人,我這樣,說不定他們見著更喜歡哩。於是聚攏了城中同他一樣的風流子弟,一起作樂。

眷春樓這樣的青樓,有買賣即是吉日,更百無禁忌。

“丘公子在城郊萬金湖邊彆院中宴客,奴與眾姊妹十月十五上午前往,午時左右到了丘家彆院,至十月十七清晨方才回樓中。”

史都尉雙瞳微斂:“據當日與你一同赴宴的姑娘說,你十月十六上午曾離開丘家彆院,至申時方回。去了哪裡,所為何事?”

粉香再略抬起上身:“都座既查得如此清楚,應知奴當時去了市集。那兩日鶯期姑娘身子不適,未前往丘家赴宴。她想吃萬金湖的魚蝦,囑咐我買一些。十五是下元節,買東西恐怕有忌諱,帶回去也不鮮了,奴就十六告假出去。上午不必侍宴,奴並非獨行,與樓裡的賽媽媽和小廝妥兒同往。買了魚蝦,賽媽媽正好有事回樓裡,由她帶回去。奴與妥兒回丘家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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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詫異:“這青樓挺有人情味,讓姑娘自己買菜做吃的。”

常村正道:“樓裡的花魁待遇可能好些。”

桂淳再拱手:“另有其他緣故,請二位容某先賣個關子,之後再說。”

鞏鄉長笑道:“捕頭隨意,屢屢打斷,莫怪莫怪。”

桂淳也客氣幾句,接著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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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再問粉香:“明州城中許多市集,為何非在萬金湖買?”

粉香道:“萬金湖的朋魚,又叫白條兒,剛捕上來就吃最鮮。還有一種青魚,肉也極鮮。若是城裡市集中買,都是漁民捕了再拿到城裡去,至少耽擱半日,再往市集中買了回去,又多些時辰,魚肉就沒多少滋味了。且樓裡一般不會買這樣的鮮食,讓樓裡的人到市集買去,他們貪錢,八成是挑差的買。所以鶯期姑娘才叮囑我去買。鶯期姑娘接的多是貴客,有時她也下廚為貴客做一兩道小菜,樓裡亦準姑娘自行采買些東西。都上報了媽媽,奴代買的魚蝦原也不貴,隻是更鮮些罷了。”

史都尉又問:“你幾時離開丘家彆院,幾時返回?”

粉香道:“奴與賽媽媽妥兒三人卯時交辰時的時候離了丘家。離著丘家彆院兩三裡路有個小市集,好多城裡人到萬金湖遊玩,都在這邊吃喝。奴和賽媽媽、妥兒三人在小攤吃了些早點,買了魚蝦並一些可煲湯的藻菜,賽媽媽帶著這些回城,約莫是巳時。奴與妥兒再走路回丘家去。”

史都尉問:“你們巳時就采買完畢,從市集到丘家,依你和那小廝的腳力,走一趟大約兩三刻鐘。但你二人午時末才回到丘家,多出來的時辰,去了哪裡?”

粉香道:“妥兒好賭,市集上有個牌攤兒,他見著了,非要去耍。”

史都尉皺眉:“那小廝才十二三歲吧。”

粉香輕歎:“在樓子裡長大,能學什麼好?那個牌攤,在市集上一個酒食鋪旁邊,奴覺得是個久開的攤兒,不像臨時的。都座可去查證。奴前一晚吃多了酒,有些不適,趁著妥兒耍牌的時候,去買了些菊花之類的沏茶,又在市集上逛了逛。妥兒耍了牌,奴與他又在攤上吃了午飯才回去。”

史都尉問:“那小廝賭錢的時候,你獨自一人?可有證人?”

粉香道:“不知那賣茶飲的鋪主還記不記得奴。莫非都座不止疑心奴害了計姐姐,還疑心我殺了朝楚姑娘?朝楚姑娘不是在城裡被人害了麼?從萬金湖到城裡,騎快馬都要近一個時辰,奴如何能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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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環起雙臂,打量粉香。

此時,若拋開洪欣蓮、戴好女、簟小筠遇害的案件,隻看計福妹和朝楚被殺,粉香是最可疑的嫌犯之一。

粉香愛慕鞠益滿,親口承認非常羨慕嫉妒鞠益滿的妻子計福妹。

因此,粉香找到自稱能與狐仙「聖仙娘娘」通靈的仙姑朝楚祈福。粉香聲稱,是想獲得聖仙娘娘賜福,成為良家婦女。

所謂成為良家婦女,會不會就是取代計福妹的地位,嫁給鞠益滿?

這個願望,肯定不能通過跳大神來實現。

朝楚幫她做法後不久,計福妹就遇害了。

朝楚聽說此事,是不是也想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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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朝楚兩名香侍的供詞,十月十六巳時中,朝楚獨自離開聖仙堂,像是要去見什麼人或是獨自去辦什麼事,吩咐兩名香侍守好香堂,若有主顧上門,先恭敬接待,待她回來。

但朝楚再也沒回來。

朝楚的聖仙堂坐落於熱鬨街市,雇車轎極其方便。

掐算時間,如果朝楚出門後騎馬或乘了車轎,能在午時三四刻趕到萬金湖粉香所在市集。

粉香與她在僻靜處相見,殺了朝楚,藏屍,之後離開,和小廝妥兒回到丘家彆院。算來有些倉促,但也並非不可能。

而且,粉香供認,她求朝楚幫自己祈福,朝楚屢屢拒絕,粉香不得不把心愛的蝶花布料送給朝楚。

假如是粉香約朝楚在萬金湖見麵,相見後,朝楚姿態依舊很高,對粉香十分鄙視,以計福妹之事向粉香恐嚇要挾,身上還穿著那塊蝶花料做成的漂亮衣裙。

粉香會不會因此暴怒,殺了朝楚滅口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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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沉默良久的鞠益滿突然開口:“若大人們因粉香姑娘找那位朝楚仙姑祈福,便疑心於她,亦應知,鐘家也找過朝楚仙姑占算洪氏娘子究竟被何人所害。朝楚仙姑替鐘家算過之後,立刻被人殺了。草民以為,此事更值得追查。”

此言一出,屏風後的程柏和柳知神色一凝。粉香抬起頭,淩亂發絲後的雙目含著晶瑩的淚,感激看向鞠益滿。

鞠益滿虛弱地咳嗽了幾聲,完全不看粉香。

史都尉依舊環著雙臂,掃視鞠益滿和粉香二人:“該查的自然都會查,絕無遺漏。”

經過鞠益滿插了這句話,粉香之後便隻是哭著喊冤,再吐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史都尉隻得讓他們先行離去,並約束他二人暫時不能離開明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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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鞠益滿和粉香離開後,史都尉和白如依與程柏、柳知一道再分析案情,史都尉連連感歎鞠益滿不是個凡角色。

白如依也道:“粉香姑娘身世堪憐,但,說些沒人情味的話——一個人突然把自己最慘最惹人憐惜的事拿出來講,八成是想讓彆人心生同情,以此逃過追問,掩蓋真相。粉香為什麼去找朝楚祈福,某以為,大有內情可挖。”

柳知讚同。

程柏揉揉太陽穴:“可那鞠益滿提的事,確實也應著重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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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欣蓮被害後,鐘家和洪家為了抓到凶手,各樣方法都用過,亦求諸於巫筮占卜。

朝楚在明州城名聲響亮,鐘家和洪家求了一圈兒,也求到她這裡。

柳知到達明州後,與遇害女子們的家人分彆談話,鐘家接受柳知的勸告,暫時不再私下調查,為表誠意,更為請青天柳府君速破此案,洪欣蓮的夫君鐘伯康與婆婆高氏又把求朝楚占算的前因更詳細地向柳知訴說了一遍——

朝楚是去年來到明州的。剛到城內,掛起聖仙堂招牌時,大多數找她占算的人並不信她真有什麼能耐,隻因她或是明州河海兩道大龍頭褚英的私生女,很多人想要瞧熱鬨罷了。

但,這些起初想看熱鬨的人,請她「看事」後,都說她靈得很,真有些玄乎。

漸漸朝楚的名聲傳揚開來,真找她「看事」的人也越來越多。

洪欣蓮的婆婆高夫人曾陪本城的另一位富商夫人找朝楚卜算兒女婚姻事。高夫人不信這些,故意問朝楚:“可否詢問犬子婚姻著落?”

朝楚微微一笑:“淘氣,汝子早已成婚,何來再問?”

高夫人暗驚,又想自家在城裡算有名有姓,這姑娘或認得自己,如此說也不奇怪,改口道:“仙子恕罪,小婦人話說岔了。小婦人是想問,犬子的婚姻將來如何,夫妻是否和睦。”

朝楚再微笑著,半閉起眼:“汝,有福之人也。汝之媳,俱為淑女。噫,隻需謹慎,謹慎,汝之長媳三旬之前也。”

高夫人又驚:“仙子何意,能否多指點一二?”

朝楚合起雙目:“淑女君子,上上等婚。需慎需慎,過得二字便安心,鸞鳳白首無離分。”繼而端坐不語。

旁側的香侍打手勢表示時辰已到,請她們離開。

高夫人本也沒信,隻覺得這小丫頭裝神弄鬼。打聽到他們鐘家的事挺容易的。做此類裝神弄鬼買賣的慣說含糊話,令人自行聯想。誰能幾年內全都順風順水,沒點頭疼腦熱磕磕碰碰,又或女子有生養之事,可不都能算成人生裡的坎兒麼。

欣蓮遇害之後,高夫人又突地想起此事,悲痛之中,越琢磨越覺得玄妙。

她即去見朝楚,請她占卜媳婦是被誰害了,為什麼被害,朝楚卻婉拒,道,她供奉的「聖仙娘娘」隻護佑凡間女子姻緣事,積累功德。幽冥之事,歸陰司與泰山府一係,娘娘乾涉不得。

高夫人懇切再求。

“聖仙娘娘心念一轉,即洞悉古今,當日既算出此劫,必知原委。稍微指點,於我們鐘家,便恩重如山!”

她登門數次,所攜香資供禮一次比一次重,朝楚口風終於鬆動。

“聖仙娘娘心懷悲憫,但她在凡間行事,受天條約束。天威重壓,娘娘不能乾涉的,即便垂憐透露,吾輩凡夫,連如我這般受娘娘差遣之人,也絕不可能聞得。不過,少夫人之事,我已算介入因果,如今另尋一法,或可得知。”

朝楚所說的另外方法,令高夫人十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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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姑娘說,聖仙娘娘每月中三日,須向天界陳稟在凡間所做功德。至十五方歸。她可趁聖仙娘娘未降臨的這幾日,幫民婦扶乩,或能請出欣蓮的魂魄,問出一二。”

高夫人當時隻覺得,不論怎樣,得個線索也好,說不定靈驗,便答應了。

朝楚將時間訂在了十月十四。

“她說,扶乩之事,她本不應做,會讓她沾上幽冥之氣,娘娘不喜,說不定就棄她而去了。她選十四這天,正好是中元節前日,陰氣極盛。到半夜聖仙娘娘就回來了,這樣表示她知錯認罰,沾惹上了什麼,也能由聖仙娘娘及時施法驅逐。”

聽得高夫人很過意不去,又多奉了一些香資為供奉聖仙娘娘與朝楚姑娘淨養之用。

朝楚又說,她所居之地,是供奉娘娘的清淨處,不可做扶乩等事,於是把地方定在洪欣蓮被擄走前曾到過的鐘家那處倉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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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人按照朝楚的吩咐,未將此事告訴任何外人,隻封閉那倉房數日,令夥計們都莫來上工,將屋中院內灑掃乾淨。高夫人和欣蓮的夫君伯康齋戒三日。十月十三傍晚,高夫人與鐘伯康先來到倉房的院中準備。入夜,朝楚帶著兩名香侍到了。兩名香侍再將院內布置一番,擺上香案。

子時一到,朝楚披散長發,身穿法袍,先敬起三支香,高夫人和鐘伯康隨後敬香拜了四方,朝楚焚化幾道符紙,再踏步念誦咒語,高夫人與鐘伯康兩人站在乩壇兩側。

“對了。”高夫人向柳知道,“乩壇裡的不是香灰細沙,而是白米。”

片刻後,乩動。

朝楚緊閉雙目,問:“來者誰也?”

乩杆一陣搖晃,米上顯一字——「妾」。

伯康不由得激動,雙手一顫,朝楚的兩名香侍向他搖頭,示意他莫動。

朝楚仍閉著雙眼問:“可是鐘府之媳,洪氏欣蓮?”

乩未動。

朝楚再問:“汝生前可是姓洪名欣蓮,夫家姓鐘的麼?”

乩停了片刻,米上出現一個字——「苦」。

鐘伯康又渾身顫抖。朝楚的一名香侍舉起敲磬的杵,頂在他後心。據伯康說,當時他覺得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潑下,渾身木然,動彈不得。

高夫人這時也心緒波動。

“民婦當時想,欣蓮生前最喜甜,最怕苦。可不就是她麼。”

朝楚再問:“汝從何來?”

扶乩動,米上又顯出一字——「土」。

高夫人又驚疑了。

欣蓮的屍身在衙門裡,哪來的土?

朝楚雙目微睜開一線:“汝有冤仇否?”

乩再寫——「苦」。

朝楚又問:“若有冤仇,誰害了汝?”

乩動,米上竟深深出現一個大字——「夫」。

高夫人大驚。

鐘伯康哆嗦了一下,尚未來得及暴怒,那乩竟不問自動,這次不再隻寫一個字,而是一串串——

「莫怪他。可憐可憐。莫怪他」。

朝楚聲音略高了些:“此是汝之心願?汝還有何願?”

那乩又寫——

「出。出。出。我出」。

朝楚再問:“汝欲出哪裡?”

乩繼續亂舞寫道——

「出,出,出,子我出」。

啪嗒一聲,乩倒,再不動。

忽一陣勁風掃來,嘩啦啦香案上蠟燭跌落熄滅,未焚燒的黃紙翻飛各處。

高夫人毛骨悚然,她多年來與夫君一起打理生意,經慣各樣場麵,自認見識膽量強過許多人,又極疼愛欣蓮這個媳婦,她覺得,即便欣蓮的鬼魂以遇害時的姿態站在她麵前,她也不會害怕,甚至盼望看見,親自問出究竟。但這時,她隻覺得從骨縫裡透出涼寒,渾身不自覺地打顫,聽見牙齒在咯咯作響。

“民婦覺得,當時朝楚姑娘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似乎受了驚在故作鎮定一般。”

但朝楚極迅速地恢複成自如的姿態,誦經又焚化了幾道符,再祭拜了一番,向高夫人與鐘伯康道:“隻能幫你們到此。餘下由你們自悟,各樣緣分,由個人承受化解。”

帶著兩名香侍收拾法器,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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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十月十四日清晨,朝楚離開後不久,計福妹的屍身被凶手裝在一個米袋內,遺棄在石器店門前。

隔一日後,十月十六,朝楚失蹤。

十月十八,朝楚的屍身出現在一家米鋪門前。

鐘家覺得朝楚的死可能與扶乩一事有關,趕緊告知衙門。

州府衙門調查了一番,暫時沒查出頭緒,鐘家和洪家更加憤怒,覺得衙門著實無能,如此重大的線索,怎會什麼都查不出?

城中也因此生出數種謠言——

殺害這幾名女子的凶手,是修煉魔功或被妖魔操控之徒。

朝楚仙姑察覺到凶手蹤跡,與之鬥法,未能敵,反而被其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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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不信邪的分析,此事無關什麼妖魔鬼怪,其實就是衝著朝楚來的。

殺之前幾名女子不過是凶手的障眼法,目的就是要除掉褚英的這個閨女。

殺褚龍頭的女兒,原因可太多了。

褚英的仇家殺不了褚英,遂殺他閨女。

褚英彆的子女不想多個妹妹分家產。

褚英的小老婆們爭風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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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一種玄妙說與江湖說結合的推論——

褚英從一介無名小卒混成今日縱橫河海兩道的大龍頭,自有非人氣運。

一二十年前,褚英與一位狐女有露水姻緣,他發現了狐女的身份,便與之斷絕,看似冷酷,實則都是做給旁人看的。暗中仍與狐女恩愛非常。

狐女為他誕下一女,這女孩非一般凡胎,被養育在一個隱秘之處。

狐女與褚英有宿世姻緣,更用法術維係褚英的氣運。

嫉妒褚英之人自然想毀他根基,壞他氣數。狐女與褚英的仇家鬥法,慘烈而亡。

而那個被秘密養在暗處的女兒,十幾年後繼承母親衣缽,繼續幫助父親。

於是,殺害其母的邪徒又向她伸出惡毒魔爪……

因朝楚擁有母親的法力和父親的氣運,尋常邪法無法對付,邪徒方才先殺害數名年輕女子,蓄養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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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柳知、史都尉和白如依聊到這些推測,直歎離奇。

程柏道:“想出這些的,沒做白先生的同行著實可惜。”

白如依道:“在下不過因機緣才吃上這碗飯,實則天分有限,常覺思竭智窮。世上真事,民間傳說,大都比拙作精彩太多。真實之事乃天然成就,民間傳說有眾人添補,餘一尋常庸碌之人,憑空想來編撰之故事,豈能相比?”

程柏笑:“白先生愈發的謙遜了,或是在柳府君麵前,更斯文一些。”

柳知亦微笑,又道:“不過這些傳言雖奇,其中或有可參詳之處。凶犯殺害計氏之後,僅隔四日便殺害朝楚,必有緣故。”

白如依道:“朝楚姑娘被凶手擄走是十月十六,屍身出現在十月十八。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蓮九月十六失蹤,九月十八屍身出現。與朝楚遇害剛好相隔一個月。凶手殺朝楚,是否為了湊上這個日期?”

程柏頷首:“這麼一分析,凶犯又顯得邪性了。”

史都尉接話:“凶犯放在朝楚身上的那件東西,肯定也有涵義。說不定他和朝楚之間真有些特彆的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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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在朝楚的衣襟上彆了一蓬枝葉,將她的雙手放在胸前。

朝楚的屍身被發現時,仰麵平躺在地,仿佛捧著這叢枝杈一般。因搬運之故,一些葉片落下,沾在她身上與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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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又忍不住開口:“這位朝楚姑娘,就是能請神降仙兒的吧。我也曾見過,大都是村中的婦人,平常身體不大好,突然有一天就說被什麼附上了,能掐會算,還能給人瞧個病什麼的。不敢瞞諸位大人,亦有卑職認得的人找過這些仙姑「瞧事」,有說靈的,也有說不靈的,反正我不信。旁人說,隻聽聽罷了。”

常村正點頭:“我們這片兒屬於京兆府,沒多少人輕易敢做這個,出了京兆府地界,沐天郡那邊……曾聽過有。”

冀實等人皆知,常村正此話是在給鞏鄉長找補。如此民間鄉野之信,從古至今,遍布各處,但朝廷一向嚴令不得散播巫蠱邪說,杜絕淫祀,以防彆有用心的人籍此聚攏,變為邪派。尤其京兆府地界,務必嚴防。

柳桐倚道:“我所讀卷宗內,對這位朝楚姑娘未有多少描述,更未提及她曾為另一位受害女子家人占算之事。今日聞得詳細,歎之曲折。”

鞏鄉長一愣:“斷丞所讀卷宗中未寫?那麼小可猜錯了?我本以為,這位朝楚姑娘應是算到了什麼真相。乩壇中是米,那位計夫人被凶手裝在米袋中,計夫人生前與一位米公子有些緣分,她妹妹嫁進了米家。這朝楚姑娘又被放在米店門前。感覺大有關聯。”

柳桐倚向桂淳看了看,桂淳意味深長地轉動茶杯不語。

穆集笑道:“請捕頭先將關子賣到底,方才有趣味。”

冀實撫須微笑。

鞏鄉長遺憾地唏噓一聲:“小可再多一句嘴,這位朝楚姑娘是個請神的應是沒錯,那位聖仙娘娘就是能附她身的「仙家」吧。捕頭之前說,是狐仙?如此,江南倒與北方信這些神神鬼鬼的都相近。”

常村正頷首:“老朽所聞鄉裡的那些仙兒,就是狐仙,黃鼠狼,蛇,刺蝟……”

鞏鄉長稱是:“正如舅爺所說。記得小時候,總聽長輩告誡,在家裡的屋根邊或床下看見蛇,或是修房的時候見到了,千萬不能打。家裡的刺蝟也不能打。我那時還以為是留著它們抓蟲和老鼠。後來才知,迷信說,傷了家中的蛇和刺蝟,會損家運。”

柳桐倚接話:“我亦聽聞,有些地方,鄉下人家會在院落中留出專門的位置,引刺蝟、蛇等進去住,說可以旺家運。這些信奉還有名號。像黃鼠狼,就叫黃仙。狐仙又稱姓古月胡,胡仙吧。”

鞏鄉長拱手:“不想斷丞如此博聞。小可所知亦如此。”又向常村正道,“說來冒犯舅爺,那蛇仙,似跟舅爺一個姓來著,稱常仙。一般信這些的,好像都是狐仙地位最高。”

穆集眯眼看著他緩緩道:“鄉長更博聞矣。”

鞏鄉長心中一凜,自知失言。

他聽桂淳講案子太過入神,見柳桐倚也接了話茬又有些興奮,一時忘記,當著冀大人和柳斷丞的麵顯擺自己懂這些事,或會引大人們懷疑本鄉有邪信淫祀。

他忙彌縫道:“卑職是在堂弟書中讀過!我一向愛讀雜書,又喜歡聽書聽戲,因為這個姓與舅爺一樣才記得。大人見諒。”

冀實和藹地繼續微笑:“無妨,乃閒話民俗爾,似鄉長輔轄鄉中事務,若對這些信俗渾然不知,倘有些事件牽扯,或有人籍此生事,你恐一時措手不及。”

鞏鄉長忙起身行禮:“大人英明體恤,卑職感激涕零。”

柳桐倚又開口:“方才鄉長說稱蛇為常仙,我亦聽聞,有與我同姓的,稱柳仙。”

鞏鄉長和常村正即使知道也不敢繼續說了,穆集故作驚詫:“啊,竟有此說?下官初次聽聞。”

柳桐倚正打算繼續委婉繞話,一直沉默的張屏肅然開口,簡潔一句,問出柳桐倚的真實目標——

“附近有一座廟,曾祀兩尊神像,小太爺和兔將軍。敢問小太爺可是狐狸或黃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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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和常村正僵了僵。

張屏凝視鞏鄉長:“廟中神台下許多刻字,其中有小葫蘆,小太爺兔將軍保佑等詞句。方才鄉長已說,小葫蘆是你的小名,有些字乃你幼年時刻下。鄉長定知究竟。”

鞏鄉長的後背有點潮。

真是不能跟這些查案的聊天,不知哪句就會被記下,關鍵時刻拿出堵個出其不意。

他內心流著淚,努力張羅詞句:“回大人和先生話,小太爺是何方神聖,小可實不知情,隻是小時候總聽歲數大的長輩說,小太爺保平安之類。小可想……可能是哪吒三太子之類的神仙。後來……待到太爺爺太奶奶那輩人都不在了,我也歲數大了,就沒怎麼聽說了。幾十年過去,都忘了這些。方才張先生提起那座廟,小可才記起。若真有什麼邪門歪道的牽扯,諸位大人在此,小可也不會如此爽快承認。”

柳桐倚友善笑道:“我等路過此廟,見這些字樣有趣,剛好桂捕頭所講案子引起些話題,順著問了問,鄉長勿怪唐突。”

鞏鄉長正想感謝柳斷丞並客氣幾句,順坡把話題轉開,張屏不依不饒繼續道:“各類典故傳說中,哪吒與兔子似無關聯,小太爺與兔將軍,既被同祀,定有聯係,不像哪吒。”

鞏鄉長乾笑兩聲:“這……小可就……”他僵硬轉向常村正求助,“舅爺,您老人家知道小太爺是哪位神仙麼?”

常村正半閉起眼:“此廟多年前即有,老朽也不知其來曆。小太爺倒是村民哄小孩子時總說,可能就是哪吒三太子,或他的哥哥金吒,木吒……”

鞏鄉長趕緊抓住常村正的話頭:“對對對,這兩位太子是不是在天庭和佛祖身邊來著?天庭裡有月宮,月宮裡有白兔,搗藥的。那些婦女喜歡拜月亮,可能就連著金吒木吒和哪吒並月宮裡的兔子一起拜了。”

張屏緊盯著他:“如此,為何不祀嫦娥與白兔,或吳剛與白兔,卻是小太爺與兔?有些牽強。且為什麼稱為兔將軍?”

鞏鄉長急汗直冒,心道這位小張前知縣不愧是上任幾天就刨平壽念山頂的人物,眼神帶刀,字字紮人。這位祖宗連自己治下的靈性金山都鏟,應該沒什麼做不出來的,現在烏紗一摘,背靠刑部,更無畏懼,萬不能得罪。

鞏鄉長隻能忙忙回憶參考堂弟鞏秦川的著作,儘力編道:“想是……那些婦人們覺得,哪吒三太子,或金吒木吒二位太子,更能護佑童子。娃娃們小的時候,又都好生病,白兔乖巧可愛,搗藥保健康,小娃娃都戴虎頭帽,玩兔子燈籠這些,就一起供了。”

張屏再道:“兔將軍此名,似非醫治之兔所有。”

像是能打的兔子。

鞏鄉長再道:“或因……將軍二字可彰顯神性威風!一般敬神,都會有一個尊號,月宮白兔那個搗藥的棒槌,也能當成降魔杵。”

張屏、柳桐倚、冀實、穆集、桂淳一起靜靜地看著鞏鄉長。

鞏鄉長知道他們不信,但他必須編。

常村正咳嗽兩聲:“說起來,拜兔子的挺不少,好多賣針的也拜兔神,或用兔兒做徽記,因為……”他舉起手,做個打磨的動作,“鐵杵磨成針。”

鞏鄉長感激地一揖:“舅爺說得對,我記得,還有賣眼藥的。”

冀實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慈悲地轉開話題:“斷丞若還有疑惑,可容後再查。眼下話有些遠了,時辰不早,由桂捕頭先把那樁案子說完。”

鞏鄉長鬆了一口氣,感覺內袍已黏在後背上,透出涼氣。

張屏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鞏鄉長瑟瑟打個哆嗦。

柳桐倚和顏悅色地再開口:“大人說得是。一時好奇,將話帶遠了,望請寬諒。更想請教捕頭,那位朝楚姑娘所稱的「聖仙娘娘」究竟是什麼來曆?某久聞多有求姻緣者拜狐仙,但保佑正室的狐仙,卻是初次聽聞。”

桂淳道:“回斷丞話,這樣的狐仙,卑職那時也是頭回聽說,十分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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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狐仙者從古至今都十分盛行,民間亦有許多故事流傳。信奉狐仙之人,尤其女子,多是祈求姻緣或美貌。因狐狸有天然帶有媚態,一些風流嬌媚的美人如君王寵幸的嬪妃,被夫君寵愛的侍妾,或青樓女子,也會被人稱為“狐狸精”“狐媚子”之類。

如此,又常有狐仙會保佑煙花女子之說。

隻保佑正室正緣良家婦女的端莊狐仙,實屬罕見。

當日探討此案時,程柏與史都尉感歎——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今日有三貞九烈的狐狸精娘娘,說不定明天又出持齋把素的豺狼奶奶虎豹爺爺。”

白如依卻正色道:“大帥這就是偏見了。修行到家,即是神仙,何有分彆?品性在心神,而非形軀。內心端莊,自然端莊。既有高潔的狐狸,也有吃素的豺狼。”

程柏點頭:“也是,分太細,規矩太多,像白先生這些才子文士,就動筆局促,編織起來不能儘情施展了。白先生是不是寫過挺多癡情的小狐狸戀上小書生的故事來著?”

白如依笑道:“狐仙故事,天下著傳奇之人幾乎都寫過,世人多都看過聽過。某自不能免俗。”

程柏挑眉:“如此,想來狐仙們應該挺喜歡白先生,白先生與狐仙可有什麼感應?或請先生與那聖仙娘娘通個靈,問問是誰殺了朝楚,這案子就能破了。本帥挑個廟觀,給那位娘娘做個大法會,燒一堆香。”

白如依神色又一正:“大帥此言差矣。似某這般著書人所寫狐仙與民間信奉之仙萬不能相提並論。某寫之書,皆由我編造,與民間所信,全然不同。我既不會通靈,更從未在現實中見過神仙精靈,所謂寫者未必信,真信不會寫。再則似我這樣寫傳奇的,講一個虛字,越虛越好。信奉則要讓人覺得實,越實越神聖。”

程柏似笑非笑道:“我以為像先生這樣的文士都會四處采訪,摘取入著作。方才同先生玩笑說通靈,其實是想問問你是否知道聖仙娘娘的來曆。先生說你寫的都是你編的。我就不好問了。”

白如依道:“作文者習慣不同,一些現實事跡,若直接取用,或有糾紛麻煩,因此我多是自行編造。但很多憑空是編不出的,必要先四處尋訪學習。聖仙娘娘此神,我確實從未聽聞。看這位朝楚姑娘事跡,如大帥英明判斷,應是所謂「通玄」一係。隻是,她的行為又有些特彆……”

近似巫卜,又非巫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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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於是順著略微講了講一些民間玄虛事的門道與來曆。

在他看來,朝楚所做之事,許多儀式章法,應是從巫卜中借來,亦近似當世所謂「仙門」作為,但與這兩者,又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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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者,上古即有,據說意識可感天地,通鬼神,知過去隱秘,曉諭未來。更兼祈福禳災,祛病除祟之技法。

上古時,巫者地位甚是尊貴,大巫師執掌一國或一部祭祀禮儀,甚至能左右君王的決策。

史都尉不由得道:“竟有這麼大來曆?我以為都是那種裝神弄鬼的,搖個鈴鐺敲個盆跳跳大神,或拿稻草綿絮布頭縫個小人紮針釘釘子之類。”

白如依道:“此乃巫術巫者後世式微之果。經三皇五帝治世,又曆夏商至周,民智開化,學風興盛。巫祝之術不能左右君意民心,巫者也難晉身高位。經世學問,儒學為尊,兼之黃老法兵諸家,出世修行有西來釋教與道法玄妙。所謂習儒成聖,修道成仙,禮釋成佛,巫者卻漸被視為異術貶斥,沒入市井鄉野間。尋常百姓,求占問卜,不過油鹽醬醋事,高深也無用,倒是敲敲盆跳跳舞,縫個娃娃釘釘子這類挺吃得開,如此漸成今日。”

史都尉感歎:“唉,咱是不信這,也不懂。像我家鄉那邊,老年人講究的,出門看個黃曆,算跟巫卜有關麼。街頭的算命先生,是不是巫?”

白如依擺手:“不是不是,區彆大了。術算是另一門深學問,學生不懂,此時也不便賣弄多扯。巫有一最大特點,就是通靈。”

他隨即舉了個例子——

一位老婆婆夜裡做夢,夢見過世多年的老伴。她去找個所謂能掐會算的先生問問,如果先生指點她給老爺子燒點紙上柱香,到寺院道觀立個牌位做場法事,這是尋常占卜信俗。但如若這先生摸著一個物件,閉目仿佛沉睡,睜眼說剛才打開天眼,看到陰曹地府中,老爺子正缺吃少穿,空虛寂寞,被彆的鬼欺負,或這位先生突然渾身顫抖,仿佛被老太太的過世老伴附體了似的,開口說話,與老太太聊聊當年的恩愛與而今在陰曹地府的寂寞之類,這就是巫法了。

白如依補充:“ 此僅是巫法之最常見一類。在下庸庸一人,沒什麼見識,講這些玄虛事,十分信口開河,大膽狂言,亦不敢說特彆準確。”

史都尉似懂非懂地皺眉。

程柏問:“如此,扶乩,算不算巫?”

白如依道:“扶乩爭議甚多。今無定論,學生也不敢下結論。”

史都尉再發問:“那麼,先生為什麼說朝楚不是巫?巫能通靈,她不是也能?她還替鐘家扶乩。先生方才說了,巫能知過去未來,祈福看病,正是她平日營生。”

白如依道:“巫者的通靈感應,與朝楚姑娘的通靈感應,對象不同。如上古大巫師,都自稱可溝通天地,傳上天旨意,感應君王的祖先神聖。今日民間之巫,多是通幽冥,就是請鬼,特點仍是多而廣,神鬼妖精,皆可聯絡。而朝楚姑娘自稱聯通的,主要是那位狐仙聖仙娘娘,民間類似作為的,專有派係,各地稱呼不同,據在下所知,當世最多的是稱做「仙堂」或「仙門」。”

史都尉納悶:“仙門不是修仙的門派麼?我看白先生還有其他先生的書裡都這麼寫。有根骨者,入門修煉。到達境界,先能踩著法寶在天上飛,再上一層境界,可長生不老,飛升天闕。”做了個波浪飛天的手勢,“咻——”

白如依抬手:“請都尉暫把這些忘掉,都是著書者編的,與現實「仙門」完全不同。民間的「仙門」或「仙堂」,說來,也與修仙有關。但修仙者,並非凡人。”

史都尉疑惑:“那是什麼?莫非……啊!”他雙眼一亮,一拍腿,“就是狐狸精,對吧!就像朝楚拜那個聖仙娘娘。”

程柏讚賞地微笑:“小史悟性甚佳。”

白如依道:“不止狐仙,據在下淺薄見識所知,各地信俗不同,「仙門」「仙堂」供奉的「仙家」也不同。大都有狐仙、蛇仙、黃鼠狼仙、刺蝟仙四家,所以這四仙被稱為「四大仙門」。”

史都尉聽得更懵:“這些「仙堂」「仙門」,是跟著供奉的狐蛇黃鼠狼一起修煉?”

白如依擺手:“按照「仙門」的說法,這些狐仙蛇仙等仙家在修行的過程中需要積累功德,便選擇特定的人附身,幫人「看事」。就是算算過去未來,醫治頭疼腦熱,或者有人疑似被詛咒了,被彆的邪祟上身了,找他們可以化解。這些自稱被「仙家」附身的人說自己是仙家的「弟子」或「仆從」,受其差遣。”

史都尉道:“那朝楚的姑娘乾的正是這事!為什麼是狐仙蛇仙?像仙鶴孔雀,鯉魚烏龜啥的,神仙故事裡,吉祥畫裡經常見,仙鶴經常跟著老神仙,鯉魚能化龍,為啥不拜?”

白如依搖頭:“這個在下也不知答案,在我想來,可能是仙鶴錦鯉本身就是瑞獸。也或是居住在鄉間村中,城鎮巷陌,除了自家飼養的家畜之外,狐、蛇、黃鼠狼和刺蝟最多見。”

史都尉道:“鳥雀也多見,老鼠更多見。”

白如依道:“確實也有「仙門」供奉鼠仙的,稱為「灰仙」。北方多見。另有「仙門」供奉「清風」,就是鬼仙,更類巫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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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門」供奉之仙,各有姓氏。民間各地也不相同。

“在下隻說最常見的。一般都曰,狐仙姓胡,尊稱胡仙;黃鼠狼仙就是黃仙,蛇仙的稱呼略多一點,有柳、常兩姓。也有一說,蛇仙總稱柳仙,細蛇稱為常仙,蟒蛇稱為蟒仙。而刺蝟仙……”

白如依笑一笑。

“民間多說與在下同姓,姓白,稱為「白仙」。”

程柏大笑:“知道白先生的真身了。先生在大街上須要小心狗和藥販子,若被拿去曬藥可就不妙了。”

白如依一歎:“依在下的修行,被曬成藥乾,吃下去的人起碼飛升成太乙真仙吧,也是功德無量。”

程柏再笑拱手:“冒犯冒犯,玩笑而已,先生勿怪。這些黃仙白仙之類的,我之前模糊聽人提過。還以為白仙是蛇,不是有什麼白娘子的故事麼,千年白蛇美婦,還有個妹妹小青蛇,名叫青青。刺蝟應是褐色的,怎的姓白?”

白如依道:“在下方才說了,胡黃柳常白幾姓是最多見的說法。刺蝟姓白,或因民間傳說,有靈性修為的刺蝟,刺尖是白色的。刺越白,刺蝟修為越高。”

史都尉恍然:“懂了,就和九條尾巴的狐狸似的。”

白如依道:“九尾狐確實祥瑞,但狐狸是不是尾巴越多靈性越高,民間說法也不一致。並傳說裡,狐狸也有姓白的。唐時《廣異記》中有故事曰,「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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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不禁想說點看法,但不敢再亂開口了,將話生憋在喉嚨間。

卻是柳桐倚插話:“如此甚巧。白先生說的所謂「仙家」姓氏,蛇之柳姓常姓,與我和村正相同。刺蝟姓白,與桂捕頭所講往事中的白先生同姓。千年狐狸姓趙姓張,又對上芹墉兄了。而吾等正在查的,是黃稚娘案。”

這一點,廳中所有人都想到了。

鞏鄉長方才聽「千年之狐姓趙姓張」時,後脖頸甚至有些發涼,他正要打哆嗦,視線掃到張屏,心中突地一定。

那端肅的神情,板正的氣質,即便跑出十萬八千裡,也跟「狐狸精」三個字絕無半絲關係,辟邪極了。

鞏鄉長隻覺瞬間陽氣充盈,天地浩然開闊。

柳桐倚將這一點說破,鞏鄉長和常村正都不敢接話,隻有穆集附和一笑:“是了,下官都未曾想到,聽斷丞這麼一說,確實巧。”

冀實淡淡道:“鄉俗迷信,聽之即可,何生附會之言?”

張屏肅然開口:“不是巧合。胡柳常黃白之姓,都是擬形類音,配以大姓。既是大姓,說到靈異時,聽者之中,往往能有同姓。此為攻心之術。”

尋常人遇到與自己同姓之人,心中自會生出親切等情感。一個靈性玄虛的故事,其中的仙靈竟與自己同一姓氏,更能激起彆樣情緒。

多年前,那人告訴他的話猶在耳邊——

「講故事,就要動人。」

「所謂動人,即是打動人心。」

……

張屏沉聲道:“小說家著作,往往以虛寫實。不少狐仙故事,其實借狐仙之名寫胡人。胡人起漢名漢姓,姓白、姓康的甚多。常居我朝,或與我朝百姓通婚之後,習俗更合,再改從趙、張之大姓。五百年的狐狸姓白姓康,千年的狐狸姓趙姓張,實是說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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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和常村正驚愕。

桂淳拱手連道佩服,柳桐倚抬袖:“芹墉兄真真淵博。”

張屏還禮:“斷丞必也知道。”

冀實撫須:“不愧陶尚書與蘭侍郎的門生。”

張屏起身揖道:“多謝大人謬讚,罪員所知並非老師或蘭大人教誨,乃幼年時另得一位先生教導,且罪員家鄉小縣,係商道所經之地,有許多胡商。”

穆集愈發斷定,世上是不是真有狐狸精不好說,但小張前知縣肯定是個棒槌成了精。

冀實繼續撫須,涵養甚好地慈愛凝視張屏,柳桐倚岔開話題。

“如此,莫非白如依先生也是知道這一點,才發現那位朝楚姑娘身上的疑點?方才捕頭也說,白先生分析,朝楚姑娘所經營的生意類似「仙門」,但又不是。”

桂淳立刻再朝柳桐倚抱拳:“正如斷丞所言。卑職記得,當時都座便問,朝楚供的聖仙娘娘,說是專門保佑良家婦女和正房的狐仙,豈不就是白先生所說的「仙門」之一?”

白如依說,朝楚姑娘的營生,肯定參照了「仙門」,但另有獨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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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清清喉嚨,又向廳中拱手。

“諸位大人和先生恕罪,老桂在此要多扯些閒篇。想說清這位朝楚姑娘的來曆,必須從蝶花案之前一二十年處講起,且要先提兩個人,一是明州漕幫的大龍頭褚英,另一人是朝楚的母親,朝楚做的這門營生正是從她母親處繼承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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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港,彙集四海五湖人士,自也滋生各樣繽紛的風流故事,勾欄等營生格外昌盛。

甚至有些女子,貪慕富貴,自願落入煙花,所謂不做窮漢妻,願為富家妾。

有此心思的人不在少數,又有貪花好色的男人,假冒富商闊少,騙誘嬌娃;也有嬌媚慧黠的佳人,將豪客迷得暈頭轉向,先得錢財,再取名分,入室登堂。

所謂花花世界多豪傑,風流行裡手段多。

各種機關心計,亦少不了玄虛。

所以明州城裡,拜狐仙的甚多。

有些廟宇,專設有狐仙殿,香火鼎盛。

本地一些學究老儒,覺得信奉狐仙會敗壞本地風氣,以淫祀為由屢向官府進言,後又因督帥府衙門設立,城內拜狐仙由明祀轉為暗拜,但一直都挺興旺的。

程柏無奈向柳知與白如依道:“州府衙門每年都查,也下訓誡,我們督帥府衙門其實不管這事,除非他們真成了氣候,聚眾想行不軌之事了,才歸我們管,但成天也能接到各種舉發,讓府衙前去掃除。有些甚至是這家跳大神的舉告另一家跳大神的。真比唱戲還好看。”

柳知了然微笑:“民間迷信,根除需徐徐教化。”

史都尉無奈:“他們有的也挺厲害的,卑職曾見一個跳大神的和一位老學究互掐,話說得一套一套的,把狐狸說得如龍賽鳳,詩書經卷都搬出來了。說什麼詩經上把南山的狐狸比成君王,什麼大禹就娶了狐狸當老婆,什麼九尾狐狸是聖君的象征,還有什麼白虎經上說狐狸是瑞獸……聽她的意思,在城外挑個山頭,把整座山都雕成個大狐狸才叫順天而為哩。”

柳知神色中亦浮出一絲無可奈何:“詩經齊風南山之句,「南山崔崔,雄狐綏綏」,確實以狐比齊襄公,此詩為諷貶襄公與其妹文薑禽獸之行,絕非讚頌。”

白如依接話:“大禹也沒娶狐狸做老婆,大禹在塗山遇九尾狐之事,初見東漢趙曄所撰《吳越春秋》。有說法《呂氏春秋》亦有,但今本《呂氏春秋》中並無,僅一些著作中相關記述,標注出自《呂氏春秋》。在下懷疑是引用之人將《吳越春秋》與《呂氏春秋》記混了。一人混淆,後人引用,零散見於各著作。即便是《吳越春秋》,所寫也是禹在塗山遇見了一隻九尾狐,覺得是吉祥之兆。塗山當地人唱歌謠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於家室,我都攸昌」,禹於是娶了塗山氏的一位女子為妻。塗山氏即是啟之母,肯定是人,而非那隻禹遇見的狐狸。塗山氏即今天的塗姓,世出賢良。為什麼今日會有傳說曰,塗山氏是狐狸精,依在下之愚見,是大禹娶了狐女,這個故事聽起來更精彩。”

柳知道:“餘也以為,禹遇九尾白狐之事,乃東漢之人所撰。漢儒尤好講天人感應。《白虎通義》卷五曰「德至文表則景星見,五緯順軌;德至草木朱草生,木連理;德至鳥獸則鳳皇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鳥下……」此經中狐生九尾是聖君德至的符瑞顯化之一。”

白如依補話:“此句意為聖君承統理,調和陰陽,令朱草生出,木結連理,九尾狐出現。聖君之德在先,符瑞顯化為果。”

程柏道:“那本吳越春秋,是不是白虎觀奏議後,才寫大禹遇見九尾狐,昭顯禹王聖德?所謂春秋筆法也。”

白如依道:“《吳越春秋》成書年代暫未考出詳細。趙曄之生平,在下亦所知不多,僅知他曾到蜀地拜杜撫為師。杜撫在蜀地教書,應是在東漢明帝永平年間,永平十幾年時,杜撫離蜀就官,東漢章帝建初年間卒於任上。而白虎觀奏議在建初四年,奏議之後,班固奉旨著《白虎通義》。趙曄在建初年間杜撫離世之後,回鄉著書,其中就有《吳越春秋》。因此,《吳越春秋》應是成書於白虎奏議之後。至於是趙曄因白虎觀奏議啟發靈感,還是東漢時早已以九尾狐為瑞,在下就不敢定論了。”

程柏頷首。

柳知接著道:“《白虎通義》中確實闡明九尾狐之吉祥寓意,「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於尾者何?明後當盛也。」品性純良守正,子孫繁茂,昌盛之兆。後世卻將之視為媚惑顯化,想來狐狸也挺無奈。”

程柏一笑:“或是妲己的故事太深入人心,冒犯說一句,白先生這些文士也沒少出力,總寫些美貌狐女和小書生的故事。”

白如依一本正經道:“妲己是狐狸乃後世編造,實則就是有蘇氏之女,並那種種惡行,當真有乎?即便真有,紂王不允,她能行之乎?亡國之根源,豈在一女子。在下寫的狐仙美人都是有情有義,小書生遇到實是此生至幸,我寫的時候,都羨慕他們,怎麼就不是真的,我怎就遇不到一個。”

程柏讚道:“白先生實是真情寫文,所以動人。隻是先生著作中,那些美貌的狐仙,深更半夜出沒在荒村野店,和小書生一對上眼,立刻相好纏綿,與禮法實在不符。顧慮深者唯恐少年男女效仿,斥責兩句,亦是情理之中。”

白如依待要再開口,史都尉忙岔開話題:“卑職以為,大帥說得極是,白先生寫文章肯定也不能老顧慮這這那那,大家都有道理。是了,大帥府君和先生方才說到塗山氏和妲己,卑職正也想說,城中好些拜狐仙的,供的都是一尊美貌女子塑像,有九條尾巴,他們說是塗山娘娘。那些告發他們的,就說他們是拜妲己。”

程柏挑眉:“兩邊都挺機靈。”

白如依摸摸下巴:“在下覺得,朝楚姑娘的聖仙娘娘,或即是受此啟發。”

程柏糾正:“不是朝楚,最初供起這尊娘娘的女子,是這姑娘的母親,叫雪真。”

白如依拱手:“大帥記得清楚。”

程柏一嗬:“能不清楚麼。若非這雪真與褚英相好,生下朝楚,朝楚又不幸卷進這案子遇害,褚英一直不認閨女,待閨女死了卻發起了狠,督府衙門怎會插手地方州府的分內事。柳府君亦不必與我和史誠在此閒話,直接查辦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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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蝶花美人案二十一二年前,明州城內突然出現了一個叫雪真的女子,自稱金光洞聖仙娘娘座下的女使,奉聖仙娘娘之命前來明州,賜福明州女子。

她的身邊又跟著一個姓栗的老媼,無人知其名,都喚她栗婆。

栗婆稱雪真為小姐,曰雪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生時通體綠毛,家人以為妖異,但她祖父是位仁德君子,說這孩子既然降生在我們家,便上天之賜,當要好生撫養,於是把雪真單放在內宅一處角落小院內養育,選擇幾位忠厚的仆婦照料,栗婆便是其中之一。

雪真十分聰穎,見人就笑,無人教導就自己學會了說話認字,到三歲時渾身綠毛褪去,但麵有紫印,十分醜陋,尋常人仍不敢靠近。

幾位仆婦中,唯獨栗婆天生對小姐有種親切感,仿佛冥冥之中有誰告訴她,一定要好生服侍小姐。可,自雪真小姐三歲之後,每天夜裡,戌亥相交時,栗婆總眼皮沉重,不由自主睡去,到次日寅卯時分才會醒轉。

栗婆自覺有異,某次告假時偷偷到街上請教了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訴她一個偏方,拿黑豆九顆在酒和醋中各泡九天九夜,再包在一張符紙中,每日正午放在正南方位,最好是陽光能直曬之處,晾曬一個時辰,曬前和收取時各念九遍先生教授的咒語。連接晾曬九日,不得有一日中斷。在第十日正午把包豆的符紙燒成灰,溶進一盞黃酒中,把那九顆黑豆配著摻了符紙的黃酒一道服下,當晚即可不睡。

栗婆照做,是夜,小院中其他仆婦都沉沉睡去,她果然沒有睡,剛交亥時,有涼風入院,栗婆見雪真小姐起身走到院內,栗婆手握算命先生給的另一道符咒悄悄跟隨,見後院中一位絕美的女子正在向雪真傳授經文。

栗婆不由得向前湊近些,想看得更清楚,絕色美女突然看往栗婆的方向,道:“天機已泄,罷了,這或是你命定的劫數。汝需好生自修,若有機緣,百年之後,自還能見我。”化成一道金光而去。

雪真轉向栗婆大哭:“嬤嬤害我,我本是聖仙娘娘座下的小仙,因貪玩偷飲仙酒,看守時昏睡,令洞府中關押的邪修逃竄,禍亂人間。我受五雷之刑,原身粉碎,一點魂靈罰投凡胎。因我須持清白之體,才生來醜陋,好教不能與俗世男子滋生姻緣。若托生在其他人家,可能生下就活不了,遂生到這厚德君子之家。方才女子是我前世的姐姐,娘娘遣她傳授我修煉之法,斬除邪修,功成可飛升歸位。今日被嬤嬤撞破,天機即泄,前功儘棄,隻能繼續蹉跎塵世,另尋他法。”

次日雪真便向家人哭鬨要出家修道,家人拗她不過,先把她送進城外某座山上的坤道觀中修行,栗婆非常愧疚,遂發誓願,舍棄紅塵,追隨小姐修行。

雪真見栗婆立誌追隨,又告知她根本。

她此前怕栗婆誤解害怕,隻說自己前世是小仙,未道明真身。其實她前生是一隻天狐,天然仙體,生來就會化形。她們這一族統歸金光洞聖仙娘娘管轄,也監督著凡間的尋常狐族。

如同人間有好人壞人一樣,狐族亦是。有持正修行的狐狸,也有墮入邪道修煉邪功的狐狸。

也和人間一樣,走歪門邪道往往比修正道來得快,能迅速得到一些眼前的好處。修行本來不易,狐狸想成仙更難,先要修成人形,學人間話及百獸之語,經曆種種艱苦,還要接受天劫考驗,才能先得人身,再由人身修仙。其間需辛苦心血與運氣,修行時間更以千年計算。

一些狐狸忍不下苦,想迅速成功,就走了歪門邪道。像那些頭頂骷髏頭修煉人身的狐狸,吃人惑人采補的狐狸,都是邪修狐狸。還有妲己這樣,本是好狐狸,情不自禁走上邪路的。

狐狸在人間的口碑都是被這些邪修狐狸搞壞了。

但修行本是脫離紅塵的,真正的狐仙一般不輕易接觸凡塵或凡人,避免不必要的糾葛,也不在意凡人的一些誤解。

天狐一族受天庭封賜,負責督管人間的狐族,會把那些為禍人間的邪修狐狸抓回懲罰。

雪真前生放出的,正是一窩被關押的邪狐。

如今這些邪狐在人間作亂,令一些凡俗男女,尤其是年輕男女被邪氣迷亂了心智,行為不端,致使許多情債孽緣滋生,擾亂了天定的正命姻緣。小則令男男女女情迷混亂,身心虧耗,家宅難安,糾紛纏擾紛起。

更邪惡一些的狐妖,甚至借一些凡人男女的身軀誘惑他人,尤愛誘惑有福澤的人,采取真元,劫奪氣運,甚至影響一族一姓之子孫前程,乃至動搖一些根本,仿佛蟻穴之於堤壩,令禍害深伏。

聖仙娘娘已差遣其他小仙抓捕這些邪狐,但仍有漏網之魚,還有很多被他們蠱惑操控的凡人猶在行不正之事。

如今雪真無法直接修行斬除邪修,但能用另一種方式幫助那些被邪氣影響之人,匡扶正氣。

雪真十四歲時,便帶著栗婆離開道觀,雲遊四海。

根據聖仙娘娘的指引,她察覺到明州城有邪修氣息,一些男女被邪情蠱惑,深陷迷離之中,便來到明州。

她們二人隻是一名孤女和一個老太太,無法大戰邪狐,也沒辦法直接與墮入邪情的男女硬剛。雪真得到聖仙娘娘的傳授,能以祈福等方式匡助正氣,幫助一些被邪氣所壓的善人正人,比如相公被小妖精蠱惑的賢妻,遭妖嬈妾室通房反欺的正房,無故被夫君冷落的夫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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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本不敢多話了,聽到這裡,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道:“這……這就不是說書的或傳奇故事裡的段子攢了個堆兒麼?滿大街的書攤上隨便翻一本就是,茶棚裡一坐花十來文錢準能聽個更新鮮曲折的。這都有人信?”

張屏讚同地看著鞏鄉長,肅然點頭。

鞏鄉長莫名有一絲被認可的喜悅,方才被張屏嚇到緊繃的心弦也鬆了些許。

他不禁想,會不會,這位小張前知縣隻是軸了一些,並無針對我之意。

不過,還是不能放鬆警惕……

這廂鞏鄉長正在心海泛波,那廂桂淳已笑道:“鄉長說得極是,當時老桂也納悶,忒地扯了,都能忽悠住人?但白先生有句話說得地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一種人。”

好奇的人。

尤其明州這樣的海港大城,百姓富庶,見多四海八方來客,胸懷開闊,爽朗活潑,尤愛湊趣。

「乖乖的唻,扯得一套套,聽著怪有意思的~」

「敢講這麼大的話,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吧。」

「讓她瞧看說道一回也不貴,試試哩,看她玩什麼花樣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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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類人,也是不缺的——

相公正被小妖精迷得神魂顛倒的正房太太們。

雪真的這個故事雖然離譜,有些地方卻正戳中了夫人大奶奶們的心。

當時明州拜狐仙盛行,尤其那些樓子裡的姑娘,宅子中的妾。

狐媚之術,尋常不能鎮壓。何不就試試以狐製狐?

反正讓這小丫頭做一回法也不貴,受騙上當損失不大,說不定管用呢?

如此,雪真與栗婆的第一批客人就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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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回憶。

“都座和白先生查到朝楚姑娘的母親雪真,四處搜尋她的事跡。雪真最初在明州裝神弄鬼時,離著蝶花案那會兒有一二十年了,但城裡有點歲數的人,不少都記得她,說她確實有些神通手段。當年她那套說辭,得罪了挺多做同樣營生的人,最初去找她的客人除了瞧熱鬨的,更有不少是準備砸她招牌的。十個人裡,難得有一兩個是真正找她「瞧事」的愚昧婦人。雪真與栗婆卻生生在明州城站住了腳跟……”

那些去砸場子的人,統統被雪真看穿了來曆,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應對,總之那些人之後都不怎麼尋她麻煩了。

瞧熱鬨的,大都被她擋了回去。她見的幾個,都被她瞧出“確實有事”,真成了她的主顧。

當真找她「看事」的女子,更對她讚不絕口,說她確實跟旁的不一樣。

後來的朝楚與當年的雪真行事大致相同。

尋常給人「瞧事」的「仙堂」,一般就是瞧看瞧看,說道說道,包點香灰讓來求醫的人當藥吃,或是做個法,唱念唱念,需些香火錢幫人「解事」之類。

而到雪真處,求看事的女子會單獨被帶進一間廳內,雪真先請香求聖仙娘娘降臨,再開天目觀氣及過去未來因果,又會查看女子身上的邪祟,所謂「觀顯察虛」。

之後再曉諭顯虛之原委,及開解的方法。

客人們所獲開解之法各不相同,都分為正心補身兩個部分,曰「神體雙扶」。

養心神,即是起臥須按特定時辰,醒後睡前,以及每日空閒時念誦一些經文。

雪真說,聖仙娘娘是極其開明的狐仙,毫無門派之見,娘娘覺得一切聖人神佛都應崇拜。根據客主本來的信仰,不管是《心經》《道德經》,甚至四書五經,從阿彌陀佛,到無量壽福,或孔聖孟子,隨意念誦,隻要端正態度,安靜內心,守得靈台清明,養出一團光明正氣。

扶本體,則更繁瑣一些。雪真會贈客人一本小冊子,內裡寫明近日飲食詳細、如何沐浴,或打坐或吐納,或內服外用一些調養藥品。

有些補藥不必在她這裡買,由她寫出方子,自行去藥店買了煎服即可。

總之,經過雪真「瞧看」的女子,都說確實與往日有了不同,神清氣爽,元氣充足,肌膚變細膩,頭發茂密烏亮,與相公之間更和睦恩愛。許多女子說,相公讚美她變美了,那些外麵的野狐媚子們怎麼也比不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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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甚至找到明州城一位有名的「仙堂」神婆胡玉娘打聽雪真。

胡玉娘忌憚她們的身份,推脫未見,遣了一個小徒弟出來叩首道歉。

“吾輩草芥,畏懼貴人威儀,不敢冒犯,萬請恕罪。知貴人老爺們所問何事,雪真朝楚二女,絕非吾輩門中,借名托言,實巫者一係也。大人們明察秋毫,定已知她根底,若再想查究竟,隻管向世俗中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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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積累口碑,客人越來越多。一些大戶人家的夫人也開始找她。

終有一日,雪真迎來了一位貴客——明州河海兩道大龍頭褚英的外室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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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神色微一動:“這位夫人姓丁?”

和潘氏的相公丁小乙同姓?

桂淳點頭:“斷丞這樣一提,卑職也覺得巧了。不過丁姓亦不算稀有,或隻是湊巧同姓。”

柳桐倚道:“捕頭說得極是,我查案之中,聽見有相合之處就忍不住聯想。另,雪真既然說自己供奉的狐仙隻保佑正室姻緣,怎的做起了外室生意?”

桂淳一笑:“當時褚英並無正室夫人,那位丁夫人極受寵,跟了褚英多年,褚英身邊的事多是她打理,儼然正室,可當正夫人看待。雪真更說,丁夫人與褚英其實是正緣。嘿,反正規矩是她自家定的,好容易釣到這麼大的金主,自能隨意寬鬆活泛。”

丁夫人找雪真,正因熬煉多年,一直不能成為正室,心急亂求。雪真說她和褚英是正緣,令她心花怒放,對雪真極其厚待,不想埋下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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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將話鋒一轉:“諸位大人和先生恕罪,桂某囉嗦了這麼長,這裡又得先分出一話來講講褚英,算來他今年應該有八十多歲了,聽聞仍是明州河海兩道的第一人,隻是而今不大露麵,多由兒孫手下代他管事。此人真真是個人物,若不是當時這案子牽扯到他,可能我們督帥府都不會接手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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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此人的來曆,有好幾種說法。有人說他是某破落官宦人家的公子,有人說他是山匪的兒子,還有人說他是某被海寇擄走的大家閨秀與海寇頭目所生的孩子,他母親恨自己生了海寇之子,把剛出生的嬰兒丟到水裡,孩子沒沉,漂在水上,被人撿起養育等等……

褚英本人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父母籍貫和出身,某年某月某日,他突然來到在明州,混跡於碼頭,從修船廠的小工到跑船的水手他都當過。褚英相貌俊朗非常,身形高挑,性格兼了北人的豪爽與南人的機敏,講義氣,肯吃苦,擅長結交朋友,又會武藝,身手敏捷,以一敵數也吃不到虧,很快混出了名堂。不消幾年,就被河漕船幫白沙幫的沙老爺子收成了義子。

某一天,褚英跟著老爺子去綠眉幫大龍頭滕濟山家赴宴,竟被滕家小姐看中。

滕小姐閨名玉珍,本應是位絕色美人,她母親就是位姿容傾國的女子,出身微寒,令滕幫主一見鐘情,直接娶為正室。可惜紅顏薄命,得了一場風寒香消玉殞。滕幫主又迎娶了一位大鏢局的千金做續弦,續弦夫人進門後連生二子,對玉珍小姐也算疼愛。但某一日,滕幫主為長子過六歲生日,請了許多相士占卜,明州城有位相士名聲甚高,可因他姓桑名蓬,桑音同“喪”,蓬音同“碰”,兩個字連起來,對行船的人來說就是碰礁石翻船丟命的意思,滕幫主有點忌諱,就沒請他。

桑先生恃才傲物,氣性極大,全城的相士,連街邊摸骨的老花子都被請了,隻漏下他,他覺得臉上掛不住,遂在滕小公子生日那天舉著卦旗走到滕家大門口,當時將近開席的時辰,鞭炮聲如雷,賓客馬車排出兩條街。

護衛驅趕桑先生,桑先生向一眾車駕哂笑幾聲:“諸公何必做此無用人情,滕小公子無福消受。滕幫主該是個嶽父命,命裡享不到兒子福,家業都當屬外姓,倒是他家大小姐過生日時,諸位應多花點心思。”

桑先生講完這幾句就被護衛架走了,聽見的人也不多,偏偏續弦夫人的弟弟剛到滕家門前,聽了個分明。

沒過多久,滕家大宅突然半夜走水。

起火的地方離玉珍小姐閨房很近,很快燒到小姐住處。

不知怎的,那夜小姐閨房值夜的人都偷懶不在,小姐與身邊服侍的丫鬟嬤嬤睡得異常沉。幸虧一位老嬤嬤素有胃疾,當晚沒怎麼吃飯,在火中驚醒,背著小姐逃到外間,又有位在附近院落當值的仆婦曾得過小姐生母的恩惠,見小姐住處火起,便趕過去,拚死撞開門扇,衝進火場,拖出了小姐。

老嬤嬤因護著小姐被落木砸中,不治而亡。玉珍小姐半邊身體與麵容被火灼傷,嗆入濃煙,肺也受損,在家中調養,自此閉門不出。

褚英赴宴時,玉珍小姐年已近二十歲,仍未嫁人,她在繡樓上望見賓客中的褚英,十分心動,即托人說媒。

傳說玉珍小姐找人給褚英帶話道:“我知郎君少年英傑,必欲求娶貌美淑女。妾殘敗之軀,難入君目。但君此刻雖為沙老義子,畢竟非親生,沙老子孫眾多,你能沾得多少恩惠?白沙幫之勢力,更難敵我綠眉幫十之一二。妾壽命不久,隻願一圓與君之夫妻夙願,你若應允,便是滕家半子,我爹必不會虧待你,數年後,君得自由,仍可另娶佳麗。”

褚英的平生事跡,極得文士與說書人喜愛,娶滕小姐這一節亦有多種演義,大都曰褚英聽後,大怒拒絕:“丈夫之事業,當靠自己雙手掙得,憑此裙帶買賣,豈不令天下人笑煞,又怎能立足?!”

滕小姐聽後,不怒反歎:“果然是我看上的男子!”再讓人給褚英帶信,褚英再拒絕。

一來二去,兩人頻繁通信,褚英竟漸漸愛上了小姐的才學聰慧,小姐也愈發欽佩愛慕褚英的品格。

這兩人的傳信來往更早被滕幫主得知,幫主喜悅道:“褚小子嘴硬人犟,直不肯承認,他與我閨女就是天定的姻緣,不是冤家不聚頭嘛。”

最終褚英娶了滕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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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程柏、柳知、白如依、史都尉幾人談到褚英生平時,都覺得從拒絕到生情這段過於套路,想是那些寫書的為了褚英的光彩形象創作。

褚英確是個豪傑,亦真的有野心,單講豪俠義氣,不可能穩坐明州漕運霸主之位幾十年。對年輕時的褚英來說,娶滕小姐是一個極大的機遇,也是他一生的重要階梯,他不可能放過。

白如依道:“在下早聽聞褚幫主事跡,剛來明州時,就在滕家舊宅處轉過。滕家宅院甚大,招待飲宴之處是在中院敞廳,而小姐閨房在內院東南角,與宴客廳隔著數道廂房院落,如此遙遠,兩人如何偶爾遇見?”

是玉珍小姐出閨房散心,得知父親在招待客人,遂一徑踱向那方,一路婢女仆從都未阻攔,還是褚英離開飲宴的廳室,一路行往內院,亦未被仆從護衛留意?

都不太可能。

“某以為,真相可能是,滕幫主看中了褚英,想讓他當上門女婿,褚英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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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講述這段時,想到了蘭侍郎和柳太傅之女的往事,而張屏和柳桐倚,一個是蘭侍郎的學生,一個是柳太傅的孫子,柳小姐和蘭侍郎的內侄……桂淳遂沒詳細說此節,大概含糊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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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娶了滕小姐後沒幾年,桑相士的話便應驗。

滕幫主的續弦夫人帶著兩個兒子回娘家,路遇不測,全都命喪途中。

再過數年,滕小姐亦因肺疾病逝。

這時褚英已自立門戶,漸漸統合了之前綠眉幫旗下的海運勢力及河碼頭的漕運勢力。

在他之前,從未有人能稱霸明州河海兩道。

不論褚英與滕小姐成婚的真相是什麼,他當真十分敬愛滕小姐。

據說滕小姐實際是位女中諸葛,褚英的許多決策都出自她的建議,褚英更是在成婚後才真正飛黃騰達,成就霸業。

滕小姐病逝後,褚英十分悲痛,發誓今生不再娶續弦,亦一直孝敬滕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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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立誓一世不娶正妻,但風流韻事多如繁星,更娶了一堆小老婆。好多男子讚他機靈,懂得發誓的技巧。

他又定下挺多與女子往來的規矩——

不動有夫之婦,不沾良家少女,須得你情我願……

這些規矩中,排在首位的是,絕不近尼姑女冠與一切和巫靈玄妙有關的女子。

褚英向外人道,自己立下這條規矩,首先是覺得嶽父滕家的種種不幸變故,占算之事也算根源之一。若非嶽父的繼室相信占卜之言,玉珍小姐應既不會毀容,更不會早逝。如此,可能在遇見褚英之前,玉珍小姐早已成親,但褚英仍希望即便自己與夫人今生無緣,她也能快樂平安一生。

其次,褚英立這項規矩,亦是迷信。他覺得,這些女子侍奉神佛,需得保持純淨之身,不能沾染凡俗,若與這樣的女子有瓜葛,即為不敬,會惹怒上天,損傷自己的福氣。

褚英說,他有今日,乃僥幸之僥幸,常恐福氣用儘,絲毫不敢妄損。

褚英的這些誓言流傳得相當廣泛,看不慣他的人,都說他惺惺作態,當了花客又立牌坊,虛偽至極。

亦有挺多人讚揚他,說自古最難,難在風流堆中知分寸,萬花叢裡堅操守,褚英真一大丈夫也。

褚英因此博了不少名聲。

查案查到這一環時,白如依捧著寫滿褚英這些規矩的冊子,笑道:“若放在文章裡,必須立刻安排上絕色的妖精來結緣此君,才對得起他這份節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