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蝶花美人圖·下」(三)(1 / 1)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21853 字 10個月前

待將計家的遠親近鄰問過一遍後,史都尉和白如依方才登門拜訪計福妹的夫君和家人。

他們先詢問計福妹的相公鞠益滿。

在計福妹的平生故事裡,如常村正所評,鞠益滿儼然一個雄妲己男貂蟬般的禍水美男。

但當桂淳跟隨史都尉和白如依一道前往計福妹家,麵對鞠益滿時,著實不能將他與那個傳聞中的形象聯係起來。

那時的鞠益滿因久病纏身,已形容枯槁。氣色晦暗,嘴唇發烏,眼珠渾濁,又由於悲慟過度,站都站不太直,微微佝僂著,雙手打顫。

不過,按照鮮戴與計家舊鄰的說法,鞠益滿沒病之前在計家的學徒中算是出挑的,濃眉大眼,即便病後佝僂著背,身量也不低,若微方的麵龐尚未因病而凹陷,應是頗為周正。

鞠益滿顫巍巍向史都尉和白如依說,娘子平日為人爽朗大度,他身體弱,仿佛一個廢人,娘子從未嫌棄過他。店鋪買賣幾乎都是娘子扛著,家中的事務,如親友之間人情往來的大事,也多是娘子做主。雖他天天待在家中,孩子卻更聽他們母親的話。他常常覺得自己百無一用,感恩老天賜給自己這樣一位美貌聰慧賢德的好娘子,為什麼,為什麼,卻是娘子遭逢不幸!

鞠益滿說到最後,搖搖將要昏倒,兩個小兵一左一右攙住了他。

鞠益滿又欲跪倒在地:“求都座千萬查出那個凶手,草民要當麵問這喪心病狂的畜生,為何對我娘子下此毒手!求大人們萬萬不要輕饒他,這畜生千刀萬剮都不足贖罪!”

他全身一陣抖動,撕心裂肺咳嗽數聲,吐出幾口血。

史都尉不忍道:“節哀保重,你還有三個孩子……”

鞠益滿淒然搖頭:“多謝都座,隻是草民這身子……死的本該是我,老天,為何死的不是我……”

史都尉更不忍,分出一個小兵照顧鞠益滿,再詢問計福妹家宅中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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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的三個孩子,大女兒岫兒才十歲,兒子阿廬七歲,小女兒嵐兒五歲,被他們的外祖家接去暫住了。另還有一位幫著打理家務的老媽媽呂氏。

呂氏家在計福妹家附近,每天白天過來計福妹家照看,但不住在這家,待計福妹傍晚從鋪子回來後就回自家去。

她稱呼鞠益滿為鞠相公,喊計福妹就叫福妹,她說計福妹堅持讓她這樣稱呼。

史都尉詢問鞠益滿與計福妹是否和睦,呂氏說兩人非常和睦,相敬相愛,計福妹性子略強些,正好鞠相公是個寬厚人。

她也稱讚計福妹為人爽朗,不擺架子,工錢給得足。鞠相公好脾氣。三個孩子都很招人疼。大姑娘性子隨爹,很穩重,小少爺這個歲數肯定有點淘氣,有時候鞠相公都震不住,但一見福妹就挺乖的。福妹比鞠相公會管孩子。小姑娘還太小,很聰明伶利。

呂媽媽兒孫都在外地,每年難見一次麵,隻當這三個娃娃是自己的親孫一般。

史都尉再問,鞠益滿和計福妹有無與什麼人結過仇怨,尤其是計福妹,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呂氏說,反正她不知道有。鞠相公是個厚道人,福妹雖然個性強,但人爽快大方。左鄰右舍都跟他們家處得不錯,至於店鋪那邊有沒有,她不敢說。

史都尉又問,鞠益滿和計福妹有沒有與什麼特彆的人往來,尤其是青壯年男子。

呂氏道,福妹整天忙鋪子的事,回來還要管孩子,鞠相公身子弱不怎麼出門,肯定沒跟什麼陌生男子有往來,與他們熟識的年輕男子約莫隻有計福妹的姐夫和妹夫,但計福妹不怎麼同她娘家走動,隻有三個孩子常去外祖母家或姨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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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等人隨後拜訪計家。

計福妹的父親計真十分沉默寡言,母親鄒氏答得多一些。

夫妻二人都說,計福妹從小就很聰明伶俐,性子是有點強,可幸女婿鞠益滿是個忠厚人。福妹出嫁後不怎麼回娘家。計家的親友中,有在河漕碼頭和計福妹家附近的,時常向計真和鄒氏說些福妹夫婦的事,他們從沒聽說福妹夫婦最近與誰結下什麼深怨。

史都尉和白如依想見見計福妹的三個孩子,計真夫婦堅決不同意。

計真說,小孩子知道什麼大人的事。鄒氏說,三個孩子都還不懂事,而且他們不藏話,有事都告訴她這個外祖母,她也問過孩子們,確實什麼都沒問到。

詢問結束計真便轉身去了內屋,鄒氏哭著懇請史都尉一定要抓住凶手。

計福妹的大姐計喜姐自稱身體不適,由其夫君戚津出來答話。戚津不便評論小姨子,隻誇連襟品德忠厚,應不會與人結怨。

他亦說,福妹與妹夫不怎麼跟家裡說自己的事,隻是二老惦記外孫,常把三個孩子接過來。但一般都是這邊去接,這邊送回去,福妹夫婦不怎麼來計家。

問話時,史都尉和白如依突然聽到一陣孩子的哭鬨,好像是兩個男娃在內院邊廝打邊哭的動靜。

戚津見史都尉與白如依留意傾聽,即道:“孩子們小,淘氣,經常打打鬨鬨。都座與先生見諒。”

史都尉道:“母親驟遭不幸,孩子最可憐,需多多照看。”

戚津應承道:“多謝都座體恤,這幾個孩子是二老的外孫,內子與草民的外甥,血脈至親,豈能不疼愛。”

史都尉和白如依沒再多說,離開了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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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見計福妹的妹妹計愛妹稍費了些周折。米家不怎麼想讓這位少奶奶拋頭露麵被人問話,計愛妹自己執意要見,米家方才勉強同意,由米小公子陪著,計愛妹在米家大宅的一間廳內隔著簾子回答了幾個問題。

這一趟所獲更少,計愛妹高嫁,平日裡計福妹忙於生意,兩姐妹不經常見麵。

搭配米小公子委婉的插話,史都尉和白如依品出,似乎鞠益滿不願與計愛妹夫婦走動,從未登過米家門,計福妹倒是和妹妹挺親近。計愛妹時不時地將計福妹的三個孩子接到米家。

計愛妹哭著回憶二姐多麼活潑聰慧,頂多就是有時候說話太嗆可能得罪人,但二姐為人爽快大方,不會與人結什麼深仇。純粹是凶手太喪心病狂。

計愛妹拜托史都尉一定要找出凶手,她願重重報答。米小公子也說,如果有需要他們出力的地方,儘管開口。

待將案情種種轉稟柳知時,史都尉道:“當日問了一圈後,白先生與卑職各有了一個疑問,之前已稟過大帥。”

程柏道:“兩個我都聽了,覺得都挺有道理,他倆似還有點杠上,正好請府君評一評。”

柳知便請他二位講來。

史都尉先道:“卑職是覺得在計家時,聽到的孩子打架聲不太對勁。”

計喜姐與戚津有四個孩子,三女一男。計家再沒彆的男娃了。那麼打架的兩個男娃,隻能是喜姐的兒子和福妹的兒子阿廬。

“計氏剛遭不幸,她大姐兩口子但凡像點樣,都該交待自家孩子讓著嗬護著表姐弟,怎能縱著自家孩子跟計福妹的孩子打架?”

白如依插話:“在下是家中獨子,幼時少與親戚走動,這把歲數仍是光棍,確實不太懂此一項中的人情。還同都座說,這兩個孩子都是六七歲年紀,大人交待了,他們未必聽。”

史都尉道:“正因為才這麼大一點,大人想管肯定能管住。兩個孩子現在都打,可能以前更打。”

柳知微讚同道:“孩童懵懂時,舉動之間,往往會映出長輩形影真意。”

史都尉雙眼雪亮抱拳:“府君忒地英明!卑職不大會說道理,正是這個意思。小孩懂什麼,那些喜歡掐鬥的娃娃,爹娘大多也不是弱茬。而且這麼點大的小娃,在外祖家比之在自己家,氣先低三分,多不會是先挑事的那個。”

柳知再頷首,又問白如依:“先生看出什麼疑點?”

白如依道:“在下的疑惑,比都座的更飄忽些——在下是覺得,鞠益滿突然送計氏蝶花衣裙很奇怪。”

品茶的程柏出聲:“我聽了就感慨,白先生身為文士,果然細膩。夫君送娘子一件禮物,有什麼好奇怪的?”

兩人之前因此辯論了一番。

白如依當時向程柏道:“在下覺得有幾處可疑。一,計福妹的那件蝶花衣裙用的是價貴衣料。請裁縫做成,又一層花費。明明他們夫妻正打算開新鋪,家中陳設十分簡樸,為何突然如斯奢靡?”

程柏道:“連小媳婦都有點私房家底,何況姓鞠的一介男子。之前也查到了,計氏好久沒做新衣,出門都沒幾件體麵衣服可穿,當夫君的拿點私房出來給娘子做件漂亮衣裳怎了?”

白如依又道:“如此即有第二處疑問。蝶花裳在明州時興了挺久,前一個月又是中秋節,鞠相公為什麼不在那時送衣裙,卻在九月這個前後不靠的時候送?”

程柏道:“可能路過鋪子,瞧見料子,覺得娘子穿合適,就買了唄。大老爺們兒做事,往往興致一起,隨性而為。”

白如依點頭:“計氏蝶花裙的衣料擺在店鋪二層的精料閣中,就算病得站不直的鞠相公逛街散心,無意中目光穿牆,瞥見此料,得排至少兩個時辰的隊,上到二樓,才能買下。”

程柏道:“不能找人代排麼?再說現在站不直,可能九月時還站得直。即便站不直,吾輩男子體中,自蘊藏天能,想辦成什麼事,便隨意念激發。白先生書中寫的俠士,挺多都是身負重傷之時突地奮起,不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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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向柳知複述與程柏的辯論。

“大帥的精辟教誨令在下無話可說,隻能再去找證據。”

柳知微笑:“想來先生與都座之後各有收獲。”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同向柳知拱手。

程柏讚道:“不愧是府君,本來想和說書似的,下一個小扣兒,立被看穿。”

仍是史都尉先道:“卑職之後又去問了問那呂媽媽。老太太真是個厚道人,竟將卑職說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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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幾位被害女子家附近都安排了暗衛巡視,正好這日計真夫婦與鞠益滿一同去給計福妹安排墓地,呂媽媽帶著三個孩子留在家中。

小兵敲開門,呂媽媽將他們一打量,滿臉疑惑。

“相公不在家,軍爺們可先留話。”

史都尉道:“不必留話,這番乃想起一事,特來請教媽媽。”

呂媽媽不敢不接待,遂將他們讓進院內,欲往廳中讓,白如依道:“媽媽不必客氣,主人不在家,不便登堂入室,院中說話即可。”

前院有一張石桌,幾個石凳,幾人圍繞石桌坐下,呂媽媽初不敢坐,史都尉和白如依讓了一會兒,她方才在下首挨著一個石凳邊緣坐了。

史都尉客氣兩句,切入正題:“前日在計員外家,聽見鞠相公的孩子與計家大小姐家的孩子打架。是不是小娃娃們之間,處得不好?”

呂媽媽未料到他會問這個,麵露詫異:“都座大老爺心忒地細了,這麼大的孩子,又是男娃,可不都皮麼。不知怎了就鬨起來,再一會兒又好了。”

史都尉再問:“他們大姨家的孩子,沒故意欺負他們?”

呂媽媽反問:“都座這話什麼意思?幾歲的小娃娃,能有什麼心思。”

白如依溫聲道:“實不相瞞,我們知道計氏兩姐妹與鞠相公的舊事。計氏的姐姐和她之間,是否仍有芥蒂?”

呂媽媽僵了僵,硬聲道:“先生問這話,難道懷疑福妹的姐姐?我老太太不知什麼舊事,隻曉得不論是鞠相公、福妹,還是計家,都是善人。她們姐妹再怎麼不合,當姐姐的,但凡是個人,絕不會那麼對妹妹。老爺們比我老太太更清楚,福妹被人害,那個樣子,是人做出的事?那是畜生!殺人的就是活畜生!一個畜生在城裡害了這麼多人,你們不去查誰喪心病狂,誰行跡可疑,卻在這裡挖被害人家裡的私事。那些沒良心看熱鬨的也說,都是福妹平時太招搖,行事太剛強。可大家一樣的肉體凡胎,誰沒毛病,誰沒錯處!都這樣了還要被人翻扯,被人說嘴,被人追著把祖宗十八代的事都挖出來?!”

她狠狠在臉上抹了抹,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兩個頭。

“我老太太不會說話,頂撞了大人。給大人老爺們賠不是了!大人們不高興,儘可拿我回衙門問罪。”

史都尉向柳知歎氣:“我們被老太太頂得話都說不出,也坐不住,隻好告辭回去了。”

柳知稱讚:“老人家確實忠厚淳善。”

程柏道:“小史也憨,被老太太說得良心不安,出門就想回來了,幸虧白先生跟著,勸他查都查了,就查到底。”

白如依道:“是在下心比較黑,覺得呂媽媽品格可貴,值得敬重。可貴即是稀有,總有一些不那麼貴重的。”

他們再找人問,從幾個嘴碎的老街坊口中問到了一些線索。

計喜姐和計福妹姐妹之間,關係確實尷尬。

鞠益滿已經病成那樣,姿色不再,計喜姐的相公戚津倒越來越有富貴相,計喜姐應對鞠益滿沒什麼念想了,但是對妹妹當年的奪夫之恨有沒有消去呢?這就不好說了。

計福妹很少回娘家,平日都是鄒氏說想孩子了,讓戚津或店裡的夥計去接孩子,之後再送回。

計喜姐的幾個孩子與福妹的孩子也確實常常打架。

“不過福妹的孩子,尤其阿廬,真的淘神。”

“小孩子之間肯定攀比,福妹家這兩年掙著錢了,但她相公治病就花不少,跟她大姐家和妹子家不能比,孩子見到姨母家的孩子吃的用的玩的都比自己好,心裡能不羨慕難受?”

老街坊們都說,計福妹的大女兒岫兒,小小年紀就文文靜靜的,又能管著弟弟妹妹,撿著爹媽的優點長。阿廬因為是個男娃,又是中間的那個,被慣得多了些,後來有了小妹妹,他怕爹媽隻疼妹妹了,想引起大人關注,就特彆淘氣,又能吵。

“那娃哭也不能信,他就那樣,特彆鬨。學塾裡的先生看見他就頭疼。他不愛寫功課,他爹管不住,福妹把他帶店裡,看著他寫,他趁著福妹不注意就溜出去。福妹追他,追上了他往地下一躺,滿地打滾,喊「娘彆打我,娘彆打我」。其實福妹不怎麼打孩子,頂多罰站,讓他掃屋子。”

“有時候看上了什麼吃的,玩的,他就要。如果旁邊沒大人,反而他姐姐能管住他,但若是福妹在,或鞠相公在,他更吵著要。”

“那孩子鬼著呢,他不要貴的。爹媽不舍得或者買不起的,他也不要。隻見了小點心,小玩意兒,零碎的小東西,他一把抓手裡,嗷嗷耍賴。福妹跟鞠相公兩口子平時挺儉省,覺得對不起孩子,看他一哭,心軟就給他買了……”

“我都勸過福妹和鞠相公,不能這麼慣他。這時候他不要貴的,萬一他覺得這招好用,日後慣得毛病上身,再改就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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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向柳知稟報調查所得時,感慨不已。

“據卑職所查,計喜姐的孩子確實欺負計福妹的孩子,但孩子的外婆鄒氏向著計福妹的孩子。所以卑職那日聽到那孩子哭喊,可能是他故意想把姥姥喊來,如此就贏了。這年頭的小娃娃真機靈。”

柳知又寬慰了史都尉幾句。

白如依接話:“但多虧都座心細,因此收獲一條關鍵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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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查到,鞠益滿和三個孩子都喜歡吃年糕。鞠益滿常帶孩子去河漕碼頭一家叫「河邊糕湯」的食鋪。

那家鋪子賣各類年糕或糯米點心小吃,如炸年糕、豆沙丸子、狀元糕、炒黏團、麻糍卷之類。

鞠益滿和小女兒嵐兒愛吃甜食,大女兒岫兒和兒子阿廬愛吃年糕湯,或是炸好的年糕配各種蘸水。

計福妹獨自帶孩子在店裡時,就讓他們吃店裡的豆花,或請三位搭幫的老婦做點東西給孩子吃。

「河邊糕湯」鋪子裡的甜點糖很多,好多用油炸過。年糕湯也是先用葷油將年糕片和菜蔬炒過,再煮,加放炸過的豬腳鴨掌雞爪雞翅油渣等等,佐料很足,非常鮮美。計福妹不想讓孩子吃太多糖和油大重口的食物。三個孩子又都喜歡這間鋪子的吃食,趁計福妹不注意就偷偷溜去吃。

計福妹每到「河邊糕湯」店裡找孩子時,阿廬就在地上打滾耍賴,岫兒也不攔他,和妹妹一起眼巴巴望著母親。

一般計福妹會假裝強硬一陣子,最後仍是由著他們吃了,或做樣子訓他們兩句:“這是最後一回了。”

若是鞠益滿帶孩子來的,計福妹則會嗔怪地說:“孩子都是被你慣壞了。牙裡長了蟲,吃上了火我可不管!”

鞠益滿便笑嘻嘻地向計福妹賠不是,三個娃躲在爹背後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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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道:“實在和美,思想之後,不禁令人歎息。”

“不單令人歎息。”白如依雙眼雪亮,“大人請想,計福妹的屍體被凶手放在了什麼地方?”

石器店門前。

“那家石器店所售之物,有做年糕的石磨和搗年糕的石杵石臼。”

柳知略一沉吟:“我不甚懂這類吃食的製作,不過……做豆花,是否也會用到石磨之類?”

白如依道:“豆花隻用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用研磨成漿,再點鹵水。年糕不單會用到石磨,還要用石杵石臼。”

他兩手虛抱,做了個白兔搗藥的動作。

“如此,搗之。”

柳知道:“即是說,多了兩樣石器。”

白如依凝視著他的雙眼點頭。

程柏替他解釋:“白先生覺得,多出這兩樣石器不尋常,計福妹遇害可能跟年糕和這個石器店有關。為什麼不是豆花而是年糕,可能因為做年糕又多了兩樣東西?”

柳知靜靜地望著白如依。

白如依仍看著他:“府君也覺得,在下的想象太過清奇?”

程柏遞給白如依一杯茶:“來,白先生,先喝口水,慢慢琢磨。唉,先生為了這個案子,每天查這訪那,整天整夜想著這些曲曲拐拐的案情,確實特彆耗神,勞心,費腦。”

一旁的小兵趕緊衝上來,從程柏手中接過茶,捧給白如依。

白如依收回凝視柳知的視線,似有些失落,端住茶水。

“目前確實沒有直接證據,但凶手把計氏的屍體放在石器店門前。年糕會用到石器。”

程柏補充:“豆花也會。”

白如依喃喃:“是……但……”

程柏意味深長盯著他:“如此,算是小史先往一個方向跑了幾步,白先生本來陪著他跑,不知不覺的,在這條道上,白先生就跑到了前麵……”

文士嘛,平日裡再怎麼糙怎麼不修邊幅,細膩的小心思仍是有的,特彆容易被計氏一家幾口吃年糕這樣溫情的故事感動。

一感動,就容易暈乎;一暈乎,便卡在某處兜不出了。

柳知溫和轉開話題:“幾位女子的屍身出現之處必有內涵,白先生所推測可待查證。是了,白先生這邊之前另有一條線,可有收獲?”

程柏一拍桌子:“重大收獲。”見白如依的小眼神仍有點兒發直,即向史都尉示意。

史都尉忙接上:“白先生覺得計氏之夫舉止有異後,正好我們順著查問證人,又在這件事上有了重大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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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時查到的所有事實來看,計福妹遇害前,與她接觸時間最久的就是那位商鋪的鋪主阮夫人。

史都尉等人已大致查清阮夫人的生平。她是泉州人士,娘家開造船廠的,十八歲嫁給杭州商人賈固,生三子二女。賈固買賣做得不小,在江寧府、蘇杭等地都有店鋪產業,五年前病逝,大宗家業都由兒孫繼承。阮夫人名下也有很多產業,海港碼頭的數間鋪子就是其一。

阮夫人和賈固的子女孫輩們都住在蘇州杭州,她喜歡明州的氣候,更喜明州城的繁華。萬國的貨物,凡從海上過來的,這裡能得頭一份鮮,比京城還時新。她遂仍住在明州的一座宅子裡,照看這邊的店鋪,收收租當零花。

據說阮夫人是位爽利精明的女子,很會做生意,也很懂交際和享樂,與明州城的幾位豪商家處得非常好。

能做這樣買賣的人家,往往有些暗處的勢力。

計福妹這般的尋常女子如果得罪了阮夫人,會無聲無息地消失麼?

先殺了,再做成與前幾樁命案類似,並不難。

而且,阮夫人是女人,她不用親自動手,自有一堆男手下可以派遣。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凶手是男子,但被害的女子清白並未受損……

鞠益滿、呂媽媽以及豆花店搭幫的三位老媽媽都說,計福妹應該沒得罪這位阮夫人,以前也沒打過交道。

史都尉等人亦詳細查過,計福妹和鞠益滿在打算租這間店鋪前是否與阮夫人夫婦及子女有來往,一通狠查後發現確實沒有。

白如依分析,計福妹如果得罪阮夫人,頂多就是價格談不攏,或壓價太低,不至於招來殺身之禍。

他堅持,殺這幾位女子的凶手是同一人,青壯年男子。但程柏和史都尉都覺得,暫時不能排除阮夫人的嫌疑。

州衙之前詢問過阮夫人,而今沒有憑證,再傳阮夫人到衙門問話不甚合適,程柏遂讓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去阮夫人家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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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很爽快地同意他們登門拜訪。

她住的宅子在城北,地磚縫裡都閃著金光。

一行人被引到一間廳中,內鋪著珊斯的地毯,一色紫檀桌椅,屏風鑲貝嵌牙,盆景珊瑚美玉堆就,雲一般的柔紗帷幔後半隱著巧樣琉璃的隔扇……

甜美的煙霧,從七寶孔雀的喙中噴出,熏得隨行的桂淳內心一陣蕩漾。

嬌俏小婢捧上青瓷茶盞,盞中茶湯沁著花香。

幾位婢女簇擁著珠光寶氣的阮夫人自屏風後轉出。

她身段比桂淳猜想得更玲瓏窈窕,皮膚細膩,唯獨眼尾笑起時有些笑紋,看來不過四十餘歲年紀。與幾人見禮,態度極其大方又不失端莊。

落座後寒暄幾句,史都尉先問阮夫人那日與計福妹見麵時情形如何。

阮夫人道:“那日小婦人與計妹妹談得十分融洽,都座可讓茶樓的作證。”

史都尉又道:“再冒昧一問,夫人如此家業,租賃一間小鋪,為何不交由管事,卻親自去談?”

阮夫人道:“都座果然細致。店鋪租賃,確實一向由家人打理,租前與小婦人說一聲即可。隻是這間鋪子地段不錯,新近空出,詢問的人挺多。恰我十月初九有事去碼頭,從鋪子前過,見那位計家妹妹在鋪子前徘徊。我看是位年輕貌美的女子,遂問了一聲,管事與我說她也想租這間鋪子,不過出價不高,管事都沒把她列在名冊裡。我聽她姓計,又賣豆花,想起城裡有家挺有名的豆腐店也姓計,一問果然是計家的姑娘。不瞞都座與先生,她的一些事,我略有聽聞,有些好奇,剛好也沒什麼事,便請她說了兩句話……”

當時阮夫人還有彆的事待辦,隻匆匆與計福妹聊了片刻,問她是否中意這間鋪子之類,定下十月十二日下午詳談。

阮夫人說,她蠻喜歡計福妹,覺得計福妹是個“頂能撐場做事的妹仔”,性子爽快,不扭捏,跟自己年輕時挺像。

她開給計福妹的租金比彆人低些,計福妹仍同她講價,阮夫人倒不介意。

“我覺得她不容易麼。她男人不中用,全靠她自己硬撐,也撐得住。我每月不差這幾文錢,租給這樣的妹仔開鋪,我也好同她說話收租。十月十二下午我們算是談妥了價,隻是她說她需得回去告訴她相公,才好簽契書。我便與她講,可再等她三日,若有變動另說。她說她相公必能同意,讓我放心,不會變了。定了第二天先付定錢,再去衙門簽契書。我都讓人去衙門先知會一聲了,免得擁堵,過文書遲緩。都座和先生也可去衙門查證。”

史都尉再問:“那日與計氏分開後,夫人去了何處?”

阮夫人道:“那日離開茶樓,我去了寶順街的閔家宅子,就是開閔記銀樓的閔家。閔夫人請了戲班到宅中唱戲,我聽到半夜,歇在閔家,次日上午才回來。小婦人這宅中的下人,都座和先生也儘管查。”

這番詢問都是史都尉在問,白如依隻在進門時報上姓氏,之後便假作一個隨行的文吏,不動聲色陪坐。

但問話時,阮夫人的目光總有意無意掃過白如依。幾位美貌的婢女更是頻頻凝望他。

史都尉和跟著過來的桂淳等幾位親兵都看出來了,暗暗偷笑。白如依擺出一副端莊烈男的模樣肅然正坐,在他們看來姿態實在做作,想是心裡早已得意極了。

桂淳不由得暗自感歎,白先生這樣眼泛桃花的倜儻美男確實招人,且佳人果然愛文士,我們長得也不算歪嘴斜眼,怎就不能被多看幾眼?

又問了幾個問題,史都尉起身告辭,白如依跟著站起,阮夫人忽然猶豫了一下,向白如依道:“先生請留步。”

白如依停步,史都尉與桂淳等人精神一振,再度暗笑。

阮夫人凝望著白如依,雙眸中浮起少女般的光彩,臉也微微泛紅。

“本……本不應當如此唐突……但,先生的書,寫得真好,我看過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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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向一旁遞了個眼色,兩名小婢推開琉璃隔扇,拉起帷幔,內間桌上放著幾摞書冊。

“先生的著作,江寧的寒舍中更多。這些僅是我時常看的。原是先夫愛看先生的書,我取來看,便也讀上了……不怕先生笑話,先生的那篇《沈生小情》是先夫與我最喜歡的。”

剛才還是烈男的白如依忽地靦腆了起來,拱手道:“夫人謬讚。此篇實戲作矣,少年時倉促寫成,拙劣得很……”

阮夫人又嫣然道:“先生才是謙遜。先生著作豐富,先夫與我最愛《沈生小情》,因我和他是下雪時相識。當日我隨先嚴來到明州,去寺中進香,恰先夫也在明州,亦去那座寺中。剛好下起了雪。明州不常下雪,我在泉州長大,那次更是頭一回見到雪,便在殿外賞看,竟遇見了先夫……”

那時,她開心抓起樹枝堆積的薄雪,忽有一隻手伸到她麵前,掌中躺著一枚雪球。

她抬起傘向上看,看到了一雙明亮溫柔的眼。

她一生的故事便在這一刻定下了主線。

“後來先夫讀了先生這篇故事,特意捧來與我說,看這段,似不似咱倆見麵的時候?哎呀……”

阮夫人舉起帕子,微微遮住臉。

“先生寫的是神仙故事,先夫與老身這般附會,太唐突了……”

白如依收起偽飾做作,卻更靦腆了:“不,能得夫人與先老先生這番話,於拙作及白某來說,實至幸也。”

阮夫人忽地又道:“是了,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史都尉用胳膊肘一撞白如依,哈哈一笑:“夫人儘管說,白先生絕對全都答應。”

阮夫人走到書桌前,桌上書堆旁,早已鋪放好紙筆。

“先生能否寫一幅字,就以《沈生小情》為題,隨便什麼都行。書名亦可。”

白如依走到桌邊,研墨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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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回憶:“寫了一大篇,好像有詩有賦,其中綴入了那位夫人和她夫君的名諱,寫得好極了,字也真是漂亮,可惜老桂笨,沒記住。當時阮夫人捧著就哭了,唉……不怕諸位大人和先生笑話,我看著眼眶都有些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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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向白如依道:“說來又更冒犯,讀先生許多著作,隻覺開闊縱橫,其中人物風流肆意,無拘無束,但看似多情,卻又少情……”

白如依一歎:“夫人著實□□,說得極是。晚生此生最大的毛病就是沒定性,我還曾不甚服氣,怎的那西山紅葉生的著作,常常賣得好過拙作?幾位書商便與我說「你寫情不及他」。”

阮夫人莞爾:“世人多渴慕至情,尤其吾輩女子,所以喜讀西山紅葉生先生著作的女子想來更多矣。老身有幸,得遇先夫,更有幸先夫與老身此生此心一致。世人常頌情意堅恒,其實世間人心常變,情亦常移,一心一意實屬難得。喜讀詩賦文章,或也是想多看幾分字句中的至美至情。”

白如依正色:“晚生回頭便細參深情,拚力寫個萬古難遇海枯石爛的濃情故事出來!”

阮夫人又一笑:“先生萬勿如此。我不過因己之遇與此時之事偶發感慨。世間文章千萬,寫情者是其一。似先生天性無拘無束,若著作時刻意拘於定情或濃情,或失了灑脫自在的本來風味,偶有幾篇《沈生小情》即好。先夫與我,都最喜先生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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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憶道:“白先生聽了這話後……整個人就……怎麼說呢,我才知道他竟有那般純情少男的麵目,雙眼水汪汪的,賊亮,臉上都有紅暈了。他平時挺能說的,這時竟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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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靜立片刻,向阮夫人深深一揖:“多謝夫人。”

離開阮夫人的宅子,史都尉對著白如依抱拳:“今日當要向先生道謝,若非阮夫人愛讀先生的著作,恐怕問話不會這麼順。”

白如依拱手:“都座客氣,是白某沾光了。阮夫人有些話不便直說,遂隱晦吐露,白某才能有幸得夫人一番贈言。”

史都尉疑惑:“啊?先生的意思是,那位夫人話裡有話?她暗示什麼了?她看見了誰擄走計氏?”

白如依道:“不是,她暗示的事,都座應也有了猜測——計氏和她的夫君之間,不像她夫君說得那麼和睦,她夫君有些問題。”

像阮夫人這樣的富商,將小商鋪出租,隻是為了不空置。比起租金,更看重會不會給自己添麻煩。所以出租之前,常會暗中將承租的人家調查一番,以防日後糾紛。必是她的仆從查計福妹夫婦時查到了什麼。

史都尉思索了一下:“嗯,先生說那姓鞠的可疑後,我琢磨出了幾處不對勁的地方。姓鞠的有病虛弱,但咱們見他的幾回,他看起來還是能走幾步路的,租鋪子這麼大事,他個大老爺們一直不聞不問,由計氏一個人在談,忒可疑了……”

白如依道:“夫人暗指之事,是更隱晦的秘密,應該與我之前猜測一致。計氏的相公,確實另有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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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合該鞠益滿的隱秘之事暴露,暗中在計福妹家附近巡查的小兵亦傳回消息,他們發現,鞠益滿幾次出門,獨自行在街上時,有人偷偷給他遞了紙條。而且,當鞠益滿路過某處茶樓或酒館,樓上的窗內便響起琵琶聲。

鞠益滿聽到樂曲,會腳步略停,再繼續往前走。

他本就體虛,拄著拐杖慢慢走,停一下也不顯得突兀。那曲子彈得婉轉曲折,蘊藏頗多。

小兵們覺得太可疑了,這姓鞠的該不會是個隱藏很深的細作吧,趕緊上報。

程柏精神大振,命他們細查。

令人失望的是,姓鞠的應該不是細作。給他遞紙條的,在茶樓酒館裡彈琴的,都是他的那位相好。

因計福妹不幸遇難,這對男女不便相會,寂寞之情,唯能如此勾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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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調查所得呈報柳知時,史都尉和白如依仍有幾分羞愧,幾分不甘,幾分挫敗。

一名成了親的人被殺,最應當懷疑的就是被害者的夫君或妻子,而且第一要調查,被害者夫妻是否與他人有□□糾葛。

這是剛進衙門的捕快小雛都明白的道理。

他們卻生生兜了個大圈兒後,方才查到這條線。

史都尉垂頭道:“若因此耽誤了什麼關鍵的,請大帥和府君儘管責罰。”

白如依亦請罪:“在下更有責任,我這人心太活,想起些什麼就請都尉去查,都尉被我帶偏了許多。”

柳知溫和道:“二位莫太自責,關鍵線索往往隱藏較深……”

史都尉悶聲道:“多謝府君仁厚,藏得一點不深,是卑職蠢!”

程柏道:“你們確實鬼迷眼。噫,迷眼亦情有可原,計氏的相公,實在真人不露相。誰能想到,這麼位病弱的貞夫,隻剩半口氣,也能風流……”

白如依麵無表情道:“誠被之前大帥金口玉言點中——吾輩男子體內,自蘊藏天能,想辦成什麼事,便隨意念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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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益滿蘊藏的這股天能相當強大,他那個小情兒,竟是在計福妹眼皮子底下勾搭上的。

明州城彙天下客商,某些行當的生意自然非常紅火。

海港和河漕碼頭有各色花船香舫,旖旎風流不輸秦淮。

某天清晨,城中一家大勾欄眷春樓的花船夜遊畢,泊在河漕碼頭。船上自有酒菜,但姑娘們清晨疲乏,想嘗鮮,打發人上岸買些吃食。

這些女子皆精於歌舞,為養嗓子和肌膚,不吃油膩重味之物,福滿豆花鋪的豆花她們很喜歡。

可巧這日鞠益滿難得精神,同計福妹一道來鋪子。

花船的人到了豆花鋪,幾個粗使的小廝婆子拎著自家的提盒瓷碗,內中還有一名一同被打發來拿東西的年輕女子。

鞠益滿體虛手抖,所以由計福妹盛豆花,他收錢。

正在這時,他與那位年輕女子對上了視線,情愫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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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名叫粉香,時年二十六歲。據說幼年時分外美貌,被眷春樓的媽媽買下,著力栽培。誰知年歲愈大,容色愈消,臉盤兒漸漸地樸拙起來。待到十七八歲時,彆的女孩都出落得或清麗或嬌豔,她一番妝扮後,連中人之姿都勉強。用勾欄行話來說,叫“失相”。學歌舞樂器她也比不過彆的姑娘。樓子裡隻得著她去接尋常客。她也非不用心,可不知怎的,總留不住長久恩客。樓子裡待她這樣掙不了大錢的姑娘十分刻薄,每日捱打挨罵,還要去做粗活,是個可憐人。

所幸近兩年,眷春樓的頭牌鶯期姑娘覺得粉香挺合眼,讓她到身邊使喚,粉香的日子方才好過了些。

鶯期性子驕縱,脾氣一上來,常嗬斥粉香。鶯期又素來瞧不上那些雜使的小廝婆子,像買吃食這些事,也讓粉香來辦,如此粉香才會遇上鞠益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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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香很是聰慧,與鞠益滿對上眼後,又到過豆花店兩次,都表現得十分正常。豆花鋪三位搭幫的老太太精明的老眼都沒瞧出什麼痕跡。

但那之後,粉香常受鶯期的差遣去買東西。有時赴宴席,她不討喜,也會被支出去或先回樓子,算挺有緣的吧,總能經過計福妹家附近。

粉香說,她覺得計福妹家住的那條巷子是條近道,好走又幽靜,不由得就行到了那裡,絕非有意。

鞠益滿久病在家,常在二樓房中臥,向窗外看時,能看見粉香走過。

再後來,三個孩子去計家或米家,呂媽媽不用上門,家中隻鞠益滿一個時,粉香走著走著,就走進了院子。

她一般不是獨行,身邊有龜奴或婆子跟隨。不過這樣的事,龜奴和老婆子們見得太多了,鞠益滿按規矩付錢,龜奴和婆子又有額外的賞錢,樂得先行一步,去吃杯閒茶。樓子裡隻當粉香往外多跑了一趟生意,隻要她按規矩把錢上交樓裡,不私藏,亦不會罰她。

粉香聲稱,她和鞠益滿之間,相處得至清至純。

“鞠相公不過因寂寞,想奴同他說說話罷了。有時奴唱支曲子與他聽。奴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夫人美貌,奴亦難比,從不敢存其他念想。唯看相公久病孤苦,奴自家也是個苦人,略能懂他心思,兩個苦人,生一點知己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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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感歎:“竟仿佛一對苦鴛鴦。”

常村正疑惑:“計氏的鄰居,還有那位在她家做事的婦人,竟一點沒察覺?”

桂淳露出一言難儘的神色:“他們知道,但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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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查到鞠益滿與粉香之事,再將在計福妹家做事的老婦呂氏提來問話。呂氏坦然承認,她早知此事,但一直幫鞠益滿隱瞞。

她仍為鞠益滿辯解,說他“真真是個好人,挺不容易的,不是大人老爺們想得那樣”。

“說句不當說的,福妹生前爭強好勝,跟個男人似的,整天在外麵,一心是鋪子和買賣。家裡和孩子,全是鞠相公操持。便是個年輕的媳婦,也不能這麼任她坐守空房,何況是個男人?”

她又淩然地盯著史都尉和白如依等人。

“老身知道,你們抓不到凶手,就來翻找被害的可憐人家裡的私事。你們是想把罪名栽給鞠相公。我告訴你們,不可能!我老太太敢拿這條老命擔保,鞠相公絕不是這樣的人!他的為人,他待福妹的心,天地日月可鑒!可他畢竟是個男人,男人寂寞了,找個姑娘說說話,怎麼了?你們難道沒找過?隻怕在這些樓子院子裡花的錢,比鞠相公多出不知多少,卻咬住這可憐人不放手。他還剩多少時日?他的身子能乾什麼!你們的良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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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的幾位鄰居提到鞠益滿也滿口憐惜。

“鞠相公那事,算人家的私事,草民怎好到處說嘴。”

“福妹整天忙生意,鞠相公或是寂寞了,才找那姑娘。”

“那女子論模樣,半分比不上福妹,又是個樓子裡的姑娘。鞠相公再找她,能把她抬舉成什麼樣?鞠相公對福妹確實死心塌地,絕不可能起壞心。唉,他病成那樣,乾得了啥?”

“唉,並非民婦有意隱瞞。福妹遭逢不幸,鞠相公素來忠厚老實,也隻有他能容得福妹那個性子。就是太忍讓了。他又多病,福妹整天鑽在錢眼裡,一點關懷,三分暖氣都不給他。他能怎樣……”

“人都貪三分暖意,計娘子相貌嬌豔,行事卻如鋼似鐵的。鐵冷鋼寒,她相公在家中得不到暖,可不要往外處尋麼……”

………

白如依、史都尉和桂淳等眾小兵都覺得鞠益滿神到有些邪性了。

他們忍不住想仰頭問蒼天——

這位哥哥,怎麼做到的!

但凡男子有點花花腸子,哪怕是未娶妻,多跟女子調笑調笑,必也得有一個風流之名。

便是女子看不出,男人最了解男人,誰不懂誰那點色心?

怎的到此兄這裡,他娘子在外賺錢開鋪,他嬌怯怯窩在家裡吃軟飯,偷摸找了個小情兒,還能得眾人憐惜,誇他忠厚老實?

程柏亦讚歎:“此君實非凡品。”

從呂氏到那堆鄰居到底為何對他又憐又愛。是憐他的孱弱,還是愛他如此孱弱還要養小情兒的不屈?

待柳知讀了這些證詞記錄,聽了他們的傾訴,方才幾句話解開他們的困惑——

“餘讀這些證詞,總覺得有些顛倒。仿佛,計福妹是家主,而鞠益滿是內眷。眾人對鞠某之憐惜,似出於計氏忙於生意,對鞠某的冷落……”

白如依一拍額頭,拱手:“府君一句話點醒在下。”

程柏睜大眼:“府君的意思是,他們把姓鞠的當成了一個獨守空閨的小媳婦?”

青春年少,病弱憂傷,楚楚無依的他,待在深深庭院中,空守孤燈,難捱長夜,於是……

史都尉皺起額頭:“但,小媳婦紅杏出牆更得遭人嚼舌根啊。什麼婦什麼娃的……好多難聽話哩。”

白如依冷笑:“這位鞠兄又不是真的小媳婦,還是個男人麼。男子尋花問柳,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

史都尉恍然:“所以他兩頭占理,兩邊便宜都得了,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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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媽媽和計福妹的鄰居們對鞠益滿的嗬護激發了程柏、白如依、史都尉和桂淳等小兵們的鬥誌。他們決定好好挖掘一下這位奇男子,絕不能冤枉了他。

這一挖掘,又挖到了寶藏。

柳知到達明州的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正是在查一條與鞠益滿和粉香有關的重要線索,白如依直查到夜晚才回帥府。

柳知看到寫著關鍵內容的那頁,神色凝住。

史都尉向程柏和柳知抱拳:“卑職懇請大帥與府君恩準,將鞠益滿和粉香帶到州府衙門問話。”

柳知頷首。

程柏放下茶盞:“既然這位鞠相公潛能無限,就讓他過來好好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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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州府衙門一間靜室詢問鞠益滿,粉香也被帶到。

程柏與柳知沒露麵,坐在屏風後觀審。

鞠益滿已知粉香之事被查出,表現得十分平靜,閉上雙眼,喉頭跳動幾下,虛弱道:“不錯,草民確與粉香姑娘有來往。但我今生摯愛之人,唯有福妹。”

粉香淚流滿麵:“都座,各位大人,奴敢對天發誓,鞠相公不過是因為寂寞,方才找奴與他說話解悶罷了,再無其他……”

鞠益滿淒然一笑:“可,如今這般解釋,大人們也未必信吧……我便是將心挖出來,又有誰信?”

史都尉正色:“某對二位之情毫無興趣,隻想問兩件事。第一,鞠相公聲稱,十月十二下午申時,你獨自在家中,可有證人?粉香姑娘那時在做什麼?”

鞠益滿麵無表情道:“那日三個孩子去了他們外婆家,呂媽媽也不在,確實隻有草民獨自在家,無人可作證。粉香姑娘當日並未到寒舍。”

粉香道:“奴先前已同諸位差爺說過,十月十二,奴陪著鶯期姑娘在城北樊員外家侍宴,夜半直接回了樓裡。十三十四兩日都在樓中,未有外出。許多人皆可為證。”

鞠益滿再淒然道:“都座與先生若覺得是草民可疑,隻管將草民拿下。草民情願住進大牢。若殺福妹之凶手終不得落網,我也可快快去見她,免得她孤單。”

幾個小兵暗中扯住史都尉,防他撲上去拆開這塊聖潔的牌坊。

白如依開口道:“都座與府衙依律辦事,絕不會令凶犯脫逃,也不會冤枉無辜。二位的私事,你們想見誰,與案情無關,都座與衙門亦不會過問或乾涉。在下一介閒人,更無權理會。唯有第二個問題想請教——”

他凝視鞠益滿的雙目。

“鞠相公,尊夫人遇害時身穿的蝶花衫裙,是你所送?”

鞠益滿點頭:“對,娘子……好久不舍得買新衣服,我見這塊衣料美麗,特彆襯她,就買了。”

白如依視線在他麵上一轉:“相公的私房錢真是不少,請粉香姑娘談了這麼多次心,還能買得如此貴的料子。不過,我們查了錦華莊所有店鋪的賬目,都沒查到相公買下這塊布料的記錄。”

計福妹遇害時穿著的蝶花裙所用是上等錦料,錦華莊的賬目記錄非常清晰,尤其是這樣的貴價布料,售出年月、購者姓名住址或外地哪裡來的都有記錄,即便姓名地址不知詳細,也會標注購者是男是女和大概年紀。

翻遍錦華莊所有店鋪九月的記錄,都沒有鞠益滿的名字。

鞠益滿下唇微動,粉香搶道:“錦華莊的布料十分難買,門店外需排老長的隊,但有代買倒賣的,或鞠相公是從倒賣的販子手中買的?”

白如依道:“錦華莊的蝶花料仿貨太多,所以每幅布料上都有暗記。尤其貴價料,每卷料上的暗記都不同。記賬時亦會記錄下暗記與布匹號,防有人拿假料或次料誣賴店鋪鬨事。衙門請錦華莊的掌櫃過來辨認了計夫人所穿裙裳的衣料,巧得是,這卷布料多被韋員外家買下。隻有數尺售與一位女子。這位女子自稱姓賈。不過,鋪子的掌櫃認識她,所以賬冊上寫著,「眷春樓粉香,稱賈氏」。”

粉香咬住唇,渾身瑟瑟:“不錯,是奴家買的。”

鞠益滿再閉了閉眼:“是草民托粉香姑娘所購。”

史都尉肅然問:“確實是你讓她代買?”

鞠益滿道:“是。”

史都尉再問:“你讓粉香姑娘代你買了幾塊衣料?”

鞠益滿道:“隻有一塊。”

史都尉又問:“什麼顏色?”

鞠益滿道:“娘子她穿紅色或銀紅色最美,草民原本托粉香姑娘買這兩樣顏色,但因鋪中無貨,粉香姑娘買了鬆花色。裁縫鋪子那邊是做過我家娘子衣裳的老店,草民親自送過去的……”

他虛弱說完這些,又大咳數聲,吐出幾口血,搖搖似站立不穩。

粉香麵露不忍,上前攙扶他,仰頭望向史都尉和白如依。

“鞠相公想讓計姐姐開心,但他身子實在虛弱,方才托奴代買。都座和大人卻因此懷疑他是殺人的凶犯,實在……奴鬥膽說一句,很多事不像表麵看來那般。譬如,都座和先生都認定鞠相公是位負義的郎君,實則他待計姐姐的深情,奴看了亦不禁感慨歎息。反是計姐姐,從來都沒……”

鞠益滿大喝一聲:“住口!”一把甩開粉香的手,力道太大沒站穩,打了個踉蹌,又大咳起來。

“都座……咳咳,和先生,請勿聽她胡言,咳咳咳……”

白如依挑了挑眉。屏風後的程柏向小兵示意,幾個親兵立刻攙扶住鞠益滿,又朝史都尉打眼色。

史都尉凝視粉香:“當下雖不是堂審,但有些話說了,就不能隻說半截。你需如實全部交待。”

粉香似是不敢看鞠益滿,撲通跪倒在地,在鞠益滿的咳嗽與虛弱怒吼聲中道:“稟都座,計家姐姐從來都沒真心喜歡過鞠相公。她心裡隻有米家公子,因米家公子不幸病故,她心灰意冷,才,才會嫁給鞠相公……”

鞠益滿頸上青筋暴起,低吼一聲,似一口血堵在喉嚨裡,渾身抖個不停。

史都尉皺眉:“米家公子不是計氏妹妹的相公麼,他好端端的,哪有亡故了?”

粉香道:“米家又不止一位公子。世人都謠傳,計姐姐的妹妹搶了計姐姐的男人,嫁進了米家,其實並非如此。喜歡計姐姐的,是計姐姐妹夫的兄長,不幸得病死了。都座不信,可以去查。計姐姐與她妹妹十分親厚,若真是她妹妹搶了她的男人,怎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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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等人之後再詢問了計愛妹夫婦一番,粉香的話,竟是真的。

計愛妹的相公是米家四公子,而真正喜歡計福妹的是四公子的兄長二公子。

計福妹八歲那年,在廟會上扮散花小仙女,米家二公子就站在計福妹身邊,扮演小仙童。計福妹被一群男娃拉裙子,一把從米家二公子手中奪過木雕如意,將那幾個娃一通狂揍。米家二公子深深折服於她的英姿,自此情根深種。

後來米二公子到江寧讀書,一直暗暗關注計福妹,讓弟弟幫忙打探她的情況。

逢年過節米二公子回來的時候,亦常去看計福妹,計福妹留意到他,兩人雖未互訴衷腸,但顯然彼此有情。

米二公子正待向計福妹吐露心意時,不幸染上急症去世。

他過世後,米四公子去計家豆腐店告知計福妹這個消息。計福妹很傷心,麵無表情轉身離去,被路過的閒人看見,以為她拒絕了米四公子的求愛。

米四公子去找計福妹時喜歡上了計愛妹。他想到兄長與計福妹之事,覺得世事無常,遇到心愛之人必須好好把握。一旦猶豫,可能永遠錯過,遺憾一生。

米家亦因二公子之事方才答應了米四公子迎娶計愛妹。

米四公子握著計愛妹的手向史都尉和白如依道:“坊間傳聞著實荒謬。草民今生心中唯有我娘子,亦會永遠思念兄長與福姐姐。”

計愛妹撲進他懷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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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不由得唏噓:“此一段情,竟如斯曲折。世間有情人,往往錯過……”

張屏和柳桐倚以及暨實穆集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段,穆集跟著鞏鄉長感歎了兩句。

柳桐倚道:“那位粉香姑娘提到這段,是在替計氏的相公開脫?因為計氏心中另有他人,才會忙著生意,冷落他相公,他相公找彆人亦情有可原?”

桂淳點頭:“斷丞明鑒,她正是這個意思。”

穆集道:“餘以為,有些牽強了。那米公子早在計氏嫁人前就死了,計氏嫁給她相公,孩子都生了好幾個。女子多情,不太可能一直念著一個死人,對她相公毫無情意吧。”

張屏肅然道:“東拉西扯,是為掩飾關鍵。”

桂淳欽佩地看向張屏。

穆集笑眯眯道:“張先生,桂捕頭已講述到此,吾等知道此案的,莫要提前透底啊。”

張屏眨了一下眼。

他之前並不知道這段故事,說書人講這個案子時亂編了好多內容,他讀過的案件記錄都很簡略。

不過,不重要。

桂淳道:“那位粉香姑娘委實能說會道。除了計氏與米公子的這段過往外,她又曰,鞠益滿找她,竟也是為了計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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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香匍匐在地,哽咽:“鞠相公待計姐姐的深情,世人誰能懂得……都座可知,有種做為叫「斷念」?鞠相公他,自知,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他不想讓計姐姐太傷心,他找奴家,是為了讓姐姐恨他,不再牽掛他……他說,計姐姐這些年都被他拖累,他希望身故之後,計姐姐再嫁一個好郎君……”

史都尉目瞪口呆。

屏風後,程柏手裡的茶盞險些沒端住,連柳知都咳嗽了一聲。

鞠益滿半癱在幾個小兵的手臂中,緊閉雙目,熱淚劃過灰敗麵龐。

白如依哦了一聲:“多謝粉香姑娘說出這些動人內幕,讓吾等了解鞠相公的深情。不過,關於蝶花布料一事,仍有些疑惑想問問姑娘。”

他取過旁邊桌上一本攤開的冊子。

“店鋪帳冊記錄,那日自稱賈氏的粉香姑娘,一共買了兩塊布料。一塊銀紅色,一塊鬆花色。”

鞠益滿渾身微一僵。

粉香驚惶地又低下頭:“奴,奴那日見銀紅色布料漂亮,心生歡喜,買了後自家留下,把鬆花色的給了相公為計姐姐做裙料……”

白如依道:“看記錄,那日你到得早,銀紅鬆花兩卷布料都是你買了第一塊。鞠相公托你買紅色或銀紅色料子,你自己也喜歡紅色,那麼同色布料買兩塊即可,為何要買一塊銀紅色,一塊鬆花色?”

粉香結結巴巴道:“奴,奴怕混了。”

白如依似笑非笑:“分開包即可,怎會混?想來銀紅是花色,鬆花是葉色,綠葉乃紅花之襯啊。”

粉香臉漲得通紅:“奴,奴絕無此意!”

鞠益滿掙紮站直,看著粉香。

粉香又待辯解,白如依打斷她:“吾乃隨口一說。當下隻查殺人凶手,不管情感糾葛之事。請粉香姑娘告知,那塊銀紅色布料,你之後如何處置了?”

粉香再吞吞吐吐道:“奴……本想自己做件衣裳,但每日太忙,就先收了起來。樓裡人多又雜,那塊料子時興漂亮,或被誰瞧見後拿走了也不一定……”

白如依神色一冷:“計夫人遭逢不幸後,緊跟著城內又出了另一樁慘案,二位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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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清晨,計福妹的屍身出現在河漕碼頭的石器鋪門前。

十月十六日,又一位女子失蹤了。

這是凶手所殺的第五位女子。

十月十八日清晨,這位女子的屍身出現在一家米鋪門前。

凶手自此隱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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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害的女子名叫朝楚,十九歲,是明州城有名的“仙姑”。

她自稱狐仙附體,能通陰陽,知過去未來之事。擅卜測,結正姻良緣,化情劫冤孽,除祟驅邪,兼治胸悶氣短,頭疼腦熱,月事不調,不孕不育等一切女子體疾心病……隻接待女施主,摒絕一切男子。很多高門貴婦都請她占算祈福。

亦有人傳言,她被這麼多人捧著,亦因另有一層身份——

明州漕幫的大龍頭褚爺可能是她的生父。

她遇害時,身穿一件蝶花衫裙,銀紅色。

衣料上的暗記與粉香所買的銀紅色布料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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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帳冊記錄與店鋪夥計證詞,那日粉香姑娘買了銀紅色與鬆花色蝶花錦料各一塊,之後,這兩卷布料同另幾卷料一起被韋員外家買去,一直在韋員外家庫房中。”

韋員外家的布料已經衙門測量,絲毫未動用。

“如此可證,朝楚姑娘所穿蝶花裙,正是粉香姑娘當日買的銀紅布料所製。你能否解釋一下,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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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白如依所著《沈生小情》一書,在《張公案》【女兒村】一卷中曾提到。

張屏為調查辜家莊一案,在宜平縣書鋪購買此書。相關情節詳見《張公案》第一部(網文版第四十五、四十六章)。

《沈生小情》序——

『同光五年,自江北入京,途經下蔡縣境,夜宿客棧。時堂中有老者,講述沈生故事,餘鄰座聞之,嗟歎驚奇。老者自稱無名,然言語描繪,仿佛親曆其事。當時至今,已過十餘年,沈生奇遇,卻盤踞心懷,仍如初聞。今歲元宵,與友人孔輿、何放共飲於臨江樓,忽念起沈生元宵高□□飲,見小情月下踏雪而來之情形。寒月嬌娥,薄衫素裙,行或舞而雪無痕。雖為男女情愫之事,但曲折奇異,格外風流。故錄之成冊。不敢以著者自居,署無名老人述,餘錄記。

同光十七年九月望宿安白如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