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了簟小筠的故事,皆沉默良久。
又是鞏鄉長振奮精神先開口:“簟姑娘誠可佩可歎矣,餘亦愈發難猜凶手的來曆。捕頭已講到的這三名女子互不相識,性情出身相差甚多,但都是善良聰慧女子,尋常人見之,必或喜或慕或傾佩,更顯凶手喪心病狂。某都忍不住要猜,此人是否非一般人,有些邪性……”
桂淳道:“實不相瞞,當日查案的時候,都尉都想讓人算算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了。”
鞏鄉長試探道:“方才在心裡盤算半天,未敢出聲胡言,既然捕頭講到有過如此猜測,小可也大膽當笑話一說——第一位女子,鐘洪氏,住城北,娘家姓洪,屬水,夫家姓氏按鐘算,屬金;第二位,戴氏,住城西,附會一下,戴姓一說源自商,溯傳子姓,子者,水也,姓氏屬水;第三位,簟氏,住城東,姓氏屬木……方位五行,似有關聯。”
他看了看桂淳和冀實柳桐倚穆集等人的神色。
“莫非,第四位就對不上了?”
另幾位都沒回答,唯張屏一臉嚴肅,望著鞏鄉長,點了一下頭。
桂淳道:“但鄉長的推測,當時真真考慮過。”
明州彙四海萬國人士,各樣古怪神道的事情亦都有過。因邪信行凶並不稀奇。
史都尉和州府衙門的捕快都猜測過,會不會是什麼邪門歪道的祭祀?
白如依說,他覺得不像。
“白某見識淺薄,僅我所知的各種邪信祭祀,選擇女子,都有一共通之處,一般隻選少女。”
而五名女子中,有兩位已婚有子。
其中一位是首名遇害的女子洪欣蓮,另一位已婚的女子即是第四位遇害的女子,計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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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的姓氏和五行毫無關係,而且她與簟小筠一樣,家住城東,遇害時二十八歲,育有兩女一子。
計福妹是明州本地人士,娘家在明州內城鐘鼓樓附近開著一家挺有名的豆腐店「計小豆」,店鋪傳承已有百年。計福妹的相公鞠益滿曾是計家豆腐店的學徒,與計福妹成親後,夫妻二人離開計家,自做生意立足。
明州城有海港、河漕兩個碼頭,都在城東。柳知到明州,官船就泊在河漕碼頭。本城人叫海港碼頭「海碼頭」或「大碼頭」,河漕碼頭則被稱為「河碼頭」或「小碼頭」。
計福妹與鞠益滿在河漕碼頭賃了一處門臉,經營一間小小的豆花鋪——「福滿豆花」。鞠益滿體弱多病,店鋪多由計福妹打理。她因美貌,得了一個綽號「豆花貴妃」。
豆花店內沒雇夥計,有三位老嫗,一位姓劉,一位姓花,一位廖,在豆花店門前擺攤賣鍋貼蒸餃炸烤小吃,算是豆花店的“搭幫”。豆花店隻有豆花豆漿類食物,食客們往往喜歡搭配些彆的東西吃,計福妹讓這三位老媽媽在自家店鋪的空地擺攤,不收費用,互相照顧生意。三位老媽媽順道也幫忙照看店內。
小店的買賣很紅火,計福妹想把店從河漕碼頭搬到更熱鬨的海港碼頭,或開一間分鋪。近日或提早關店,或在不甚忙的時候托三位老嫗照看店內,自己去海港碼頭轉悠,相看新鋪子的合宜地段。
簟小筠遇害後,城內已傳開有專殺年輕女子的惡煞,但計福妹沒怎麼放在心上。她家是明州城的老門老戶,她自己又在河漕碼頭賣了多年豆花,從河漕碼頭到海港碼頭這段路非常熱鬨,她經常走,沿途很多攤鋪的老板夥計她都認得,一路皆能遇著熟人打招呼,會有什麼事呢?
經過一段時日的尋看,海港碼頭上有三間閒置待租的店麵計福妹都挺中意。一間在碼頭南側,兩間在碼頭北端。
碼頭南側的鋪子,門臉寬敞,但門朝北,冬天可能比較濕冷。
而北端的兩間鋪子,一間靠近碼頭中心最繁華的地段,位置絕佳,租金高昂。
另一間位置略偏,鋪麵比較老舊,需要重新修整,租金適中。
十月十二下午,計福妹又去海港碼頭。
白如依和史都尉等人詢問三位老媽媽,計福妹那天是否有與平時不同之處?
三位老嫗都說,有。
當日計福妹約了那間地段最好租金最高的鋪麵的主人談價,她離店時特意換了身衣裳,打扮得比平時精致。
她平常在店內都穿窄袖的半舊衣裙,用勒子或發巾擋住額前,防止發絲掉落,手上也不戴鐲子和戒指。
那日她特意帶了一套新衣裳和釵飾到店內,臨行前換上,其中一件是鬆花色百蝶穿花紋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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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鞏鄉長不禁發問:“容某多言一句,這女子是去談買賣的,為何穿如此豔麗服飾?”
桂捕頭拱手:“鄉長果然心細。當日亦如此問過那幾位老婦。”
老婦們答道,計福妹為了開新鋪子省吃儉用,好久沒做過新衣裳。她原本打算穿另一件羅衫,不料前日去吃席時袖子劃破了,來不及做新的。這件百蝶穿花衫是上個月她相公用私房錢買了料子,托裁縫鋪做了送她的。計福妹一直沒舍得穿,這次不得已才拿出。她在衫外又罩了一件石青色的褙子。她自己亦有些擔心,穿罷問三位老媽媽,是否得體,老媽媽們都說好看,如此一搭不失莊重,計福妹方才放心。
計福妹也沒佩戴什麼貴重首飾,釵飾都是銀的,樣式簡潔,鑲了幾粒小珠,最值錢的是她腕上的玉鐲子,乃她離開娘家時她母親送的。
但,老媽媽們也道,人漂亮,平時不怎麼打扮都標致,稍一拾掇,確實招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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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四刻左右,計福妹離開了豆花鋪。
她家中有一輛馬車,一匹馬,但沒雇車夫,平時不怎麼使用,唯有進貨或去稍遠的地方才用,這日也沒帶到店內。她以前去海港碼頭多是步行,這天因要談價,又換了新衣裳,就叫了一輛馬拉的小車。
明州城挺多這樣的代步小車轎,有人抬小轎和騾馬拉的車轎兩種。計福妹乘的這輛小馬車,趕車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姓能,名勝,乃旺來車轎行老把頭老能的孫子,常在河漕碼頭附近攬活,削瘦機靈,諢名“本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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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失笑:“這倒奇了,既然機靈,怎麼諢號笨蛋?”
桂淳亦笑道:“晚輩初聽時也以為是笨蛋,還納悶來著,後來才曉得,明州當地管本地近海的帶魚叫本帶。這孩子年紀小,趕車一把好手,特彆擅長在人堆裡穿來穿去,他平時也好動,所以得這樣一個諢名。”
眾人都微笑,穆集拱手:“又知一新詞,多謝捕頭。”
桂淳忙謙稱不敢,繼續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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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帶兒在計福妹遇害後當然也被衙門盤問過,白如依和史都尉等人之後又找他聊了聊。
本帶兒說他從小就認識計福妹,那時計福妹還沒嫁人,他爺爺老能趕運貨的車,常帶著他路過計福妹娘家的豆腐店。他也算吃計家的豆腐長大的。他一直喊計福妹福姐姐。
待本帶兒開始趕車,成天在街麵上跑,渴了會到店鋪討茶水喝,在彆的店鋪能討到口涼白開算不錯了,去福滿豆花鋪天冷的時候能喝上熱茶,天熱時喝涼茶。福姐姐還常給他豆漿豆花喝,又同他講,可以帶個水袋來裝茶水,不論涼熱都要喝燒過的水,彆喝生水。
本帶兒說到動情處,眼眶有點紅,道,福姐姐實在是個大好人,都是那些閒人愛嚼她舌根。不知哪個畜生害了她,求大老爺們趕緊找出來,把那畜生剁了。
史都尉將手搭在他肩上:“你這孩子挺重情義。放心,凶手必會伏法。但你得細回想,那天計氏坐你的車,都發生過什麼事?”
本帶兒回憶,當天他路過福滿豆花店門口,被花媽媽叫住,隨後計福妹出來上了車。
史都尉問他,計福妹當時神情如何?
本帶兒道:“看著沒什麼不尋常的,反正與小的打招呼時臉上帶笑,姐姐上了車,我就趕車往大碼頭去了。”
白如依問:“她上車後,有無與你聊天?”
本帶兒說:“聊過幾句,小的先前跟差爺們講過了。福姐姐問了我爺奶爹娘近來如何,弟妹可還好,最近生意怎樣這些家常話。”
白如依再問:“她平日經常坐你的車?”
本帶兒道:“福姐姐挺省的,平常不怎麼坐車轎。她最近常往大碼頭去,我有時候遇見她,問要不要捎她一程,她就說她整天在店內坐,正好走動走動。”
白如依道:“如此,你那天沒問她為何坐車?”
本帶兒頓了一下,道:“爺爺教過小的,做我們這行不要打聽客人的事兒。客人說什麼我們聽什麼,他們問話我們答著,但彆開口亂問。福姐姐算是看著小的長大的,不過她在車轎上就是客。小的沒亂問。其實小的也猜得出,福姐姐可能是去談事的,她穿得比平時漂亮,走去大碼頭,蹭臟了衣裳就不好了。”
史都尉再問:“你將計氏送到碼頭,路上走了多久?”
本帶兒道:“差不多兩刻鐘吧。街上人多,不敢行太快。”
史都尉繼續問:“她在哪裡下馬車?”
本帶兒道:“就在大碼頭的大牌樓那裡。一般雇車轎的都在牌樓下。過了牌樓人特彆多,有好些運貨的車,沒走路快。剛好迎著遇見了小人的三大爺。”
這位三大爺是本帶兒爺爺的堂兄,前來海港碼頭送人,返回時看到本帶兒,遂問他能不能拉自己一程。
“福姐姐說,她正好在牌樓下了,還多給了小人五文錢。之後小人就送三大爺去南城了。”
史都尉又讓他仔細想一想,一路上有無什麼車馬一直跟隨,或在牌樓是否看到計福妹附近有異樣的人、物件。
本帶兒想了一時,搖頭:“大老爺恕罪,小人不記得。從河碼頭到大碼頭的人挺多的,有人一直同路也不稀罕。牌樓那邊人著實多,什麼樣的人都有,好些紅頭發綠眼睛的胡人。牌樓有衙門的人把守巡視,若是那壞人盯著福姐姐,小的想,那人應該不敢在牌樓那裡下手吧。”
史都尉再拍拍本帶兒肩頭,誇獎了他兩句,又道:“你之後去了哪裡,須得交待。”
本帶兒恭敬道:“稟都座大老爺,小人之前跟衙門的差爺說過,那天下午一直在拉活,沒閒著……”
他拉上三大爺時,周圍挺多人看到,三大爺在城裡熟人多,一路同好幾個人打了招呼,都能作證。
三大爺住在南城葫蘆頭巷,行了大半個時辰才到,到了後三大爺也沒給車錢,還嫌他攙扶自己太生硬,罵他“見銅鈿才賊介乖”,“紮屎潑都比捺會彎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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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在此又解釋:“卑職先前的講述都把明州話轉了官話,這兩句裡,銅鈿是錢,紮屎潑是皮皮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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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帶兒被罵得很委屈,這時三大爺的老牌搭子徐老爺子剛好走到巷口。徐老爺子要去城西看閨女,三大爺立刻吩咐本帶兒扶徐老爺子上車。
本帶兒這半天就城南城西城北跑圈兒,小馬都跑得吐沫,也沒掙多少錢,天黑了才趕回車行交車,又挨了親爺爺一頓訓。回家後被支使著給爺爺和爹打酒,幫家裡劈柴,給弟弟妹妹洗衣裳尿布。總之孫子難當,但一堆證人,確實無法犯案,也不知道計福妹下車後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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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完本帶兒,白如依和史都尉等人再順時間,捋細節。
計福妹要見的那位鋪主姓阮,閨名明翠,人稱阮夫人,時年六十三歲,是一位賈姓富商的遺孀。
計福妹與阮夫人約定麵談的時間是申時正。
她未時六刻左右在牌樓下車,距離見麵時間尚有大約兩刻鐘。
有多名證人證實,這段時間,計福妹先到另外兩間鋪子轉了轉。
彙總證人們的證詞,可知計福妹最先去了碼頭南側,看了那間門朝北最便宜的鋪子。
而後她走到碼頭北側,又瞧了另一間位置稍偏,比較老舊的鋪麵。
最後她來到最貴的那間鋪子附近,未時末刻進了鋪子附近的聚海緣茶樓,在二樓臨窗的花隔間內坐下,點了茶。
阮夫人到後,兩人聊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同出了茶樓。阮夫人坐自家馬車離開,詢問計福妹要不要共乘,但她們確實去往不同方向,計福妹婉拒。
有證人說,見計福妹向牌樓那邊走了。
此後,再無人記得見過她。
即是申時五刻後,計福妹隱沒在了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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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店內的三位老媽媽等到天黑都沒見計福妹回來,趕緊去計福妹家通知了她相公鞠益滿。
鞠益滿和計福妹的娘家人尋到半夜未見她人影,迅速到衙門報案。
州衙的捕快猜測,可能是殺害女子的凶犯又出來犯案,滿城搜查,不見結果。
因前三位女子的屍身都在店鋪前被發現,州衙傾儘所有可調動的人手,在海港碼頭和河漕碼頭兩處商鋪密集的街道安排巡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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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清晨,河漕碼頭,距離計福妹家店鋪不遠的一家石器鋪門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米袋。
開鋪門的夥計不敢打開袋子,高聲喊來附近的人,並央人通知在近處巡視的衙役。
眾人一同打開米袋,內中靜靜躺著一名女子。
鞠益滿和計家人趕到,證實是計福妹。
她身上的衣物都和離去時一樣,首飾也沒少。隻有玉鐲子碎了。根據她手腕上的傷痕來看,是抬手擋住凶手攻擊時被擊碎的。
凶手把碎掉的鐲子包在她的手絹裡,放在她衣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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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的屍身與之前三位女子相比,也有不同之處。
她身上的傷很少。凶手未怎麼虐打她。
而且,從傷痕來看,致命的一刀在背後。
凶手砍殺她後,又補的幾刀力道也較輕。似在下刀時有些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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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又插話:“是不是這位計氏比彆的女子美貌?”
桂淳道:“桂某未見過這幾位女子生前的樣貌,不過據認識她們的人說,第一位遇害的鐘洪氏亦是美人。”
洪欣蓮窈窕嬌俏,計福妹比她身量略高,肌膚豐腴,更類楊妃般美貌。且計福妹較洪欣蓮年長,又自己做生意,洪欣蓮仍如少女般天真爛漫,計福妹更多成熟氣韻。
穆集曖昧地撚一撚胡須:“飛燕玉環,孰更美耶?確難定論……”
張屏開口:“凶手殺這些女子,並非出於情欲。”
鞏鄉長一怔,繼而歉然道:“是了,一時竟忘記。多謝先生提醒。”
常村正道:“首飾都在,亦不是圖財。”
鞏鄉長搖頭:“真是太難猜了,小可再鬥膽碰碰運氣——是不是這些女子都做買賣?”
常村正也跟著搖頭:“那位簟姑娘沒有。”
鞏鄉長道:“可她母親算是做買賣,也沾邊了。”又向桂淳拱手,“猜對猜錯請捕頭都彆說答案,某再細細聽。”
冀實稱讚:“鄉長與村正,必是說書先生們心裡的佳客貴客。”
眾人,除張屏之外,都跟著一笑。
桂淳重新撿起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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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遇害後,城中對這一串凶案的關注與議論亦猛地爆發。
前三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蓮是越亭鎮嫁到明州城內;戴好女係外縣人士,在工坊做事;唯有簟小筠是地道的本城人,但她又被寇生的謠言所傷。之前三起案件連續出現後,許多心冷又偏好做出獨到見解之人遂有各樣說法——
湊巧罷了。
洪氏喜歡逛街,戴好女是個孤苦的外地女子,簟姑娘行徑怪誕。明州城內有天下各樣人士,年輕的小娘子本來就容易被盯上。以前官府防守得嚴,她們單獨在外麵晃沒什麼事,但近日府衙動蕩,衙門人手不夠,巡防沒那麼嚴了,可不就會攤上事麼。
甚至有人道,戴好女一案與洪欣蓮的案子毫無關聯,隻是兩名案犯凶手碰巧都把屍首遺棄在街邊,衙門遂將兩樁案子往一起湊,竟給了後來的犯人啟示。
衙門猜都是一個人乾的,等於衙門隻要抓到一個犯人就不會繼續查,其他凶犯都沒事了。平日裡心存歹念憋著壞的人或覺得,這時機可太好了,我也照著來一票!
……
而前三位女子的家人,戴好女的兄弟們發現沒指望拿到錢,早就不管了。簟小筠的母親河鈴姝十分冷靜明理,不想女兒被太多人議論,一直對外保持沉默。隻有鐘家不停催衙門又自行懸賞抓凶。
但計福妹與前三名女子不一樣,她娘家的豆腐店在城中太有名,城裡稍有些歲數的人都算是看著她長大的。
計福妹從幾歲起就在娘家的鋪子幫忙,嫁人後自己開店,見識過各種人,頗精明強乾,明白事理,懂得應變,絕不是那種能在大街上被人三言兩語蒙住或拐走的女子。
海港碼頭上,更有好多人認識她。
如果計福妹真是在海港碼頭被人帶走的,凶手便是在眾目睽睽下,在計福妹的熟人堆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擄走。
這份能耐,任誰想到,都會脊背發寒。
各種議論頓時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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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歎了口氣:“桂某就不一一複述了。總之吧,從人到鬼到不人不鬼,從明州本城到各個夷邦,什麼樣的猜測說法都飛著。”
城中人心惶惶,女子不敢隨意上街,很多人要求官府增加巡衛,頗有些小富人家爭著雇傭護衛,又出現外地流氓假扮鏢師當了某家的護衛,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將該戶人家洗劫一空的事件……
計福妹的家人悲痛欲絕,頓與鐘家結成盟友。計福妹的相公、娘家父母、大姐姐夫、妹妹妹夫,以及遠親近鄰,數支勢力,或合為一脈,或分散作戰,一麵斥責衙門無能,致使良家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遭遇不測,一麵也私自查找凶手。
其中計福妹的妹夫家頗有財勢,衙門壓力頓增。
督帥府接手案子後,著重安撫遇害女子家人的情緒,承諾儘快抓住凶手,但鐘家和計家人仍在私查。
待柳知到達明州後,又見了幾位遇害女子的家人,方才暫時將他們穩住。
尤其鐘、計兩家,經柳知一番談話後,才真的暫時收手。
“柳相爺賢明,相爺的公子年紀輕輕就做這麼大的官,一定不凡。”
“一看到這位柳府君,不知怎麼的,心裡好像有著落了。”
“久聞相爺的這位公子乃文曲星下凡,定能速速抓到凶手。”
……
程柏為此特意將史都尉等人叫過去,訓誡了一番,讓他們多讀詩書,養出些讓百姓一看就放心的氣質。
白如依點破真相道:“他們是太了解督帥府的厲害與震攝之力方才如此。不敢瞞大帥,城中人都在猜,隻要案犯沒瘋沒傻,肯定會貓起來避風頭,等過了這段時日再說。遇害女子的家人迫切想抓出凶手,唯恐凶手徹底蟄伏或潛逃,便更下力氣私下查。”
程柏微一點頭,又道:“那些說凶手暫時潛藏的猜測,不是在給凶手出主意?”
史都尉無奈:“大帥英明,眼下隨便往哪個茶樓飯館裡一進,一準能聽見一堆人說案情,其中必有人講「我若是那個凶手……」唉,凶手便是沒主意,去吃個飯喝個茶,定會收獲一堆見解。”
可,這種情況真的沒辦法,管天管地,管不了各種議論。
程柏斂眉:“必須速速抓住凶手,彆讓他越來越有主意,害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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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市井坊間的很多議論,確實與他們的調查一致。
不論是官府還是城中百姓,都很想知道,凶手是怎樣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擄走一個女子的。
市井裡有兩種說法最受認可。
一,凶手是一名采花高手,擅長獵取女子芳心,這四名女子都事先被他勾引過,動了情,才會毫不猶豫和他一起走。
二,凶手會用迷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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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柳知討論案情時,程柏史都尉和白如依亦提到這些市井間的議論。
柳知道:“確實有些道理,但依某愚見,第一種可以排除。”
四名女子中,唯獨簟小筠有與寇生的謠傳,另外三名女子皆無這方麵的傳聞。她們身在繁華大城,若與男子有私情,絕不可能毫無傳言,更不可能查不到半點痕跡。
第二條,用迷藥,看起來很合理。不過……
程柏道:“迷藥沒那麼好用。像白先生的書裡寫的那樣,某人舌頭底下壓著一顆解藥,對著另一人將手一揮,一股風送出一縷煙一些粉末,那人就倒了,或對下藥的人言聽計從,這樣的迷藥或可能有,但我從未見過。說實在的,非常想見識。拿到藥方,請朝廷專門開個工坊,製上幾千幾萬斤,遇到敵軍都不用打了,噙上解藥,將藥麵兒一撒,仗就贏了。”
白如依正色:“所以某在寫書時,會加些限製——此藥或解藥所需材料極不易得,或學到後不可外傳之類。”
幾人都微笑起來。
柳知道:“以往查案時聽醫師提過,當世迷藥,仍以口服為主,需下在對方的飲食中,且片刻才能起效。傳聞有拐帶孩童婦女之餅餌、花餌,貼在額頭,能令人神智不清,或是一種玄虛術,另有輔助技法。倘若對麵站著,想讓對方昏暈,依然是外力擊打最為有效。”
這幾名女子,戴好女和簟小筠被擄之處尚不確定,洪欣蓮確實在市集中,計福妹遭毒手的地點亦未知,但海港碼頭一帶處處繁華。按照推測,凶手是一個青年或壯年男子,如何在人來人往之處接近一位女子,令對方毫無防備,再下手讓其失去神智或反抗能力?
史都尉道:“白先生與卑職等之前曾猜過幾種可能,亦上報了大帥。像叫花子,沿街做買賣的,衙門的巡衛捕快,還有趕車的,都能當街接近這些女子。”
叫花子端碗拿棍,巡衛捕快佩兵器,生意人帶著貨品,趕車的有鞭繩,皆可攻擊一名女子,令其昏迷。
史都尉再補充:“另外卑職覺得,運貨的也行。”
趕著一車貨物,經過一位女子的身旁,貨物可遮蔽行人視線,將女子擄上車就行。
柳知與程柏都微頷首,白如依雙眉緊鎖。程柏打量他:“難得見白先生如此嚴肅,莫非有了什麼重大發現或特彆見解?此處非公堂,柳府君也不是拘束刻板之人,想到什麼不妨講一講。”
白如依定了一定,拍拍額頭,拱手:“大帥見諒,白某有個愛走神的毛病,想事情也不著邊。暫不必提。隻是方才都座所言的幾點,尚有細節未能確定。而且這幾種人,青壯年男子皆可假扮,無法籍此猜出凶手的身份。唯有再從其他方麵入手……”
值得慶幸的是,這時他們已查出另一個關鍵——凶手到底用了什麼方法,將計福妹的屍身放在那家石器店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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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失蹤後,州府衙門很重視,除了努力查案外,還擠出人手,在計福妹家和店鋪附近增派了巡衛。
巡衛都說,那天夜裡沒有看到奇怪的馬車或推車。
但河漕碼頭當夜有船卸貨裝貨,那家石器鋪離河道很近。
明州城走漕運的大宗貨物都是大船運送,城中多條河道與河漕碼頭的主河相通,不少貨物從停泊在河漕碼頭的大船上卸下後,會分到小船上載之,走小河道運往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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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和鞏鄉長聽到這裡,情緒皆有些波動。
鞏鄉長一拍腿:“舅爺,這不是和您老方才說的那個叫丁本富的,所做的營生類似麼?”
常村正點頭,卻像又想到了什麼事,略出神,臉色微有變幻。
張屏默默凝視著他。
桂淳繼續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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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的捕快去河漕碼頭查過。河漕碼頭歸漕運司管理,地方衙門不得乾涉,當夜卸貨運貨的大小船隻及船工都有記錄。卸貨運貨的船工是輪班的,計福妹失蹤的那個下午,這些船工都跟著大船一道在鄰縣,不在明州城內,無法趕過來偷偷擄走並殺害計福妹。
督帥府接手案件後,再查這條線,多虧史都尉精細,一定要看船工們的應卯記錄,方才發現破綻。
原來漕運行的規矩,從船主到船工,人人都有私押,需文書記錄處,都畫押,不寫名字,外人看來仿佛密符,行裡人才明白。船主或監察等人持有花押冊,對應真實姓名。
漕運司的官員仔細檢查過當晚船工應卯冊子,押記皆無誤。但史都尉堅持讓當夜卸貨的船工現場畫一次,對照筆跡。
一比對,真揪出了一個人。
一名叫厲毅的船工,上前畫押時微有慌張之色。花押畫出,折轉,形狀都與十月十三日晚應卯冊子上的押記頗有出入。
再查之前的應卯冊,卻與他這時畫出的相似。
唯有十月十三日晚的押記不同。
麵對鐵證,厲毅匍匐於地,道出真相。
十月十三日傍晚,他玩了幾把牌回家,準備上工,走到家所在的小巷,去了趟巷口的茅廁,突地後頸遭重擊,兩眼一黑。
再醒來時他發現躺在自家床上,天已經亮了。
鄰居說,昨晚瞧見一個人將他背回了家,以為他吃醉了被人送回來的。
他檢查了一下屋中,發現什麼東西都沒丟。
待十月十五日再去上工,彆的船工說,十三日那晚有個自稱是他老表的人過來替他上了工。
厲毅戰戰兢兢,一位死去的女子被丟在碼頭石器店門口的事,他聽說了,也暗暗懷疑過,但沒敢吱聲。
船工們講義氣,有行規,第一是守密。之前衙門來查,沒查到厲毅,便沒人舉發那晚是彆人代他來上工。
待到史都尉查出,厲毅自行承認,彆的船工才道出當晚實情。
船工臨時有事找人代工的事常有。那人說自己是厲毅的老表,畫得出厲毅的花押,有船工問了他幾句厲毅的私事,此人答得很簡潔,但都對,船工們便沒多懷疑。
史都尉追問此人的相貌,船工們都說沒看太分明,並紛紛發誓絕非有意隱瞞。當夜下了點小雨,那人頭戴鬥笠,披著蓑衣,又蓄著一部濃須,燈影裡麵目模糊。那晚活很多,誰也沒時間盯著他打量。
白如依和史都尉反複詢問,隻得出神秘人的一些大概形貌特征——
身量不算矮,也沒感覺特彆高,看著不是特彆胖,也不是特彆瘦,與厲毅近似。可巧大船這邊最近新換了一批人,負責點卯的文吏也是新來的,沒認出此人不是厲毅。
聲音低沉,聽聲音不算太老。
皮膚挺黑,也可能是燈下顯黑。
臉型,不是特彆長,也不是特彆短,也不算太大,不算方也不算圓。
眼睛不很大,也不很小。
眼皮是單是雙?記不太清,應該不是那種特彆明顯的大雙眼皮,也不是特彆厚的小單眼皮。大概雙也是內雙?
鼻子也沒什麼特彆的,肯定不是特彆大。
總之沒有奇形怪狀的五官,身形也無特殊之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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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了史都尉呈上的記錄,程柏不禁感歎:“好一個大眾人兒!”
史都尉也歎氣:“萬幸白先生又想到一點。”
船工們紛紛作證,此人“官話講得非常標準”時,白如依突然喊過桂淳,讓他說了幾句話,問眾船工:“諸位覺得這位軍爺官話說得如何?”
船工們道——
“這位軍爺是京城人吧。”
“講話京腔好重。”
白如依再問:“諸位聽我講官話,覺得如何呢?”
有船工道:“先生言語斯文,沒這位京裡的軍爺那麼北。”
白如依又找幾人,最後拉出一位漕運司的明州本地文吏:“這位大人官話準麼?”
眾船工異口同聲道——
“準的。”
“十分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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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總結了一下,就是,這名疑似凶手的神秘人當晚裝扮過,外人看來模樣大眾,沒什麼能讓人特彆記住的,官話是明州城本地口音。”
史都尉如此向柳知稟報。
柳知安慰他道:“已是重大突破。此人應該認識厲毅,見過他的花押,能模仿。是否漕運行中人?”
史都尉無奈:“稟府君,卑職原也是這樣以為,不過查了一下厲毅,才知道他好賭博,常向人借錢。他識字不多,嫌寫名字筆畫太多,打欠條什麼的都是畫押摁手印,挺多人知道他的花押。”
他複述白如依推測出的凶手棄屍大致過程——
凶手認識厲毅,知道他的花押,知道他那晚上工,遂在廁房打暈厲能,將他背回家,換上厲毅的衣服,裝扮後,代厲毅上工。
船工們會先到一個叫小船行的地方應卯領出當晚用的小船。那地方離河槽碼頭有一段距離,岸上很多運貨車輛。運貨小船從小船行往河槽碼頭去,會經過幾處小橋下與彎道,在夜晚都挺僻靜。
凶手應是先用騾馬車帶著計福妹的屍體混在貨運人群中,載到某個黑暗角落,將屍體藏在某片河岸邊的僻靜陰影中,再領出小船,在前往河漕碼頭的途中把屍體藏進船內,待運貨搬貨時將裝著屍體麻袋混在糧包中一同搬上岸,趁著收工或無人留意時將屍袋放到石器鋪門口。
史都尉帶著兵卒排查了小船行與河漕碼頭之間的河道,在一處小橋下發現有重物拖拽的痕跡。當晚下了下雨,泥土被打濕,拖拽時留下了較深的印記。
裝著計福妹屍體的麻袋上有泥土和草屑,與此處的一致。
可惜神秘人當晚使用的小船送回船行後即被清洗。小船每日都使用,每次用後都會洗,那晚搬運的糧包也發往各處,相關痕跡無法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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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聽到此處,思索道:“凶手是臨時想到利用厲毅棄屍,還是早有預謀?”
白如依雙眼明亮,向柳知一抱拳:“大人正問到關鍵。”
厲毅這樣的船工,到碼頭上工或隨船去外地都有固定的日期,他上夜工一般是前一個單數日到後一個雙數日之間的一夜。
厲毅的媳婦前年過世了,沒續弦,也沒孩子,一個人住在小巷內。是凶手計劃的完美人選。河槽碼頭的其他船工都與家人同住。
被害的五名女子,隻有計福妹的店鋪和屍體被發現的地方在河道附近。
凶手僅利用厲毅處理了計福妹的屍身。
那麼,凶手是臨時起意殺了計福妹,又臨時想到用厲毅棄屍,還是謀劃了一段時間?
白如依請柳知看錄冊的某一頁,上麵將幾位女子的失蹤和屍體出現時間順序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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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欣蓮,九月十六,失蹤,九月十八清晨,屍身出現在鮮果鋪門前;
戴好女,九月二十六,失蹤,九月二十八日清晨,屍身出現在銀器店門前;
簟小筠,十月初五,失蹤,十月初八清晨,屍身出現在藤編店門前;
計福妹,十月十二,失蹤,十月十四日清晨,屍身出現在石器店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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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簟小筠之外,另外幾名女子都是雙數日下午失蹤,隔一日之後,屍身被凶手在另一個雙數日清晨遺棄到一家店鋪門前。
是巧合嗎?
且,凶手似乎偏愛有六和八的日期。
柳知凝望冊頁:“幾名女子中,隻有簟姑娘失蹤之日是單數日,隔了兩日,屍身才出現,仿佛凶手刻意為了等到初八這日一般。又唯獨計氏失蹤日是十月十二,遺體出現在十月十四日清晨,沒有六和八這兩個數字。”
其中是否暗藏玄機?
白如依道:“雖無直接證據,但在下覺得,凶手盯上計氏應不是臨時起意。”
計福妹身上必有特彆令凶手在意之處。
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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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一行又詳細調查計福妹的生平。
查案時,往往會遇到一種很令人無奈的情況——被害人遭逢不幸,親友們心懷悲痛,又覺得逝者已矣,於是隻說被害人的優點與善良之處。哪怕昔日常講被害者是非閒話的人,此刻也或萌發良知,或敬畏幽冥,對被害者僅滿口稱讚。
尤其在官差麵前。
想發掘真相,需得先戳開一個口,才能釣出更多內情。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有一張現成的好牌——既猥瑣,又熟知城中各種秘聞的鮮戴。
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向鮮戴詢問了計福妹的情況。
小牢房中,鮮戴麵前,白如依將那本蝶花美人圖冊翻到畫著計福妹的那一頁。
計福妹遭逢不幸時所穿蝶花衫裙是鬆花色,但圖冊上,計福妹身著的蝶花衫裙是胭脂色,畫像一角繪著一枝芍藥,題字曰——
「玉色凝若太真影,嬌容傾國倚欄開;憐惜柔枝無根骨,逞向風雨即摧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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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將這幾句念了一遍。
“鮮老板實一雅人也,每幅畫上的題句都寫得有情有味,耐人咀嚼。”
鮮戴乖巧地垂著頭:“先生折煞小可,韻都不太對,更無平仄對仗,說順口溜都抬舉,不堪汙都座和先生的眼睛。都座和先生想問什麼請儘管問,這般客氣小的擔不起,怪怕的。”
白如依道:“鮮老板爽快,在下也不繞彎子。實是讀了冊子上的句子,覺得你肯定認得計氏,知道她的事,無根骨,逞向風雨之詞,必有緣由,還請鮮老板賜教。”
鮮戴已徹底明白,隻有讓史都尉和白如依快速抓到真凶,自己才能真的平安無事,於是十分爽快,將所知一切統統倒出。
“都座與先生必已查過計氏,她娘家的豆腐店在城裡太有名了,她從小到大好多事城裡的人都知道。不必問小人,找幾個住得離她娘家近的有些歲數的本地人,一詢問也能知道。先說她娘家那個豆腐店,在城裡開了百十來年了。傳言計家祖上救過一個道人,道人傳了他家豆腐方子當答謝,確實任誰家都做不出他家豆腐細嫩鮮滑的味兒。而且計家的姑娘也都長得特彆標致……”
計福妹的爹計真是嶽父命,一輩子隻有三個閨女,喜姐、福妹、愛妹。都如花似玉,好似雪堆瓷塑的美貌。姐妹三人小時候,若逢城內有廟會市集,常被叫去扮觀音大士身邊的龍女,或王母娘娘身旁的小仙娥。
“恕小人對逝者不敬,冒昧說一句,這幾位仙逝的女子中,論性子,計氏肯定是最厲害的一位。都座與先生隻管去問她的街坊與娘家的老鄰居,即可知她性格為人。這女子一世掐尖要強,不肯吃虧,偏總選不對路。她這個相公,就是搶她大姐的,誰知道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把個米家公子,讓她妹妹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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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此處,鞏鄉長不禁又開口:“方才捕頭說,計氏的相公體弱多病,好像也沒什麼錢財,生意亦是計氏支撐。如此男子,竟令親姐妹爭著嫁,莫不是一位禍水美男?”
桂淳含蓄地道:“不好多評論相貌,桂某當日見時,計氏的相公已病了多年,模樣必有改變。聽說當年是挺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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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的相公鞠益滿家與計真的一位老友家是舊交,他父母雙亡家境衰落後,經那位老友介紹到計家豆腐店當學徒。這個出身,加上忠厚勤勉,計真十分鐘意,才會相中他給長女做上門女婿,將來一同繼承豆腐店。
詢問鮮戴之後,史都尉白如依一行再四處問話,所得與鮮戴的話相近。計家的不少遠親舊鄰或直白或委婉地說,計福妹嫁給鞠益滿除了相中他之外,可能更是為了跟她姐姐較勁。
計家三姐妹,姐姐喜姐穩重聰慧,小妹愛妹乖巧俏麗,計福妹模樣最出挑,從小就是個小爆脾氣,開朗潑辣,愛說愛笑,又一向要強,跟個小炮仗似的,一點就炸。小時候和街坊的孩子玩,一群孩子都不敢惹她。鄰家男娃向她姐妹三人起哄,被她一通罵,罵到哭。她最有名的事跡,是八歲時在廟會扮小仙娥,幾個男娃想拉她裙子,計福妹一手掄起花筐,另一手搶過旁側小仙童懷抱的木雕如意,朝著拉她裙子的小娃一通亂打。幾個娃被揍得鼻青臉腫,幸虧小姑娘力氣小,挨揍的都沒受重傷。
因這樣的性子,計福妹小時候常被祖母和母親教訓,但她爹計真最疼她,給她起了個小名“虎妹”。
計家的幾位老鄰居回憶,計福妹在外麵護著姐姐和小妹,在家裡又有點窩裡橫。她小時候母親幫她梳頭,她覺得梳得沒有姐姐的漂亮,便鬨著非把頭發散開了重梳。待她自己會梳妝了,亦天天等姐姐妹妹梳妝完畢再打扮,定要當最出挑的。
她心氣兒高,又聰明靈巧,年紀很小就會裁衣,做頭花,將舊衣翻改新樣式,把胭脂加花汁調成新顏色,總能搗鼓出新花樣比過姐姐妹妹。喜姐和愛妹也不客氣,常拿她改好的裙子穿,偷她調出的胭脂用。三個女孩在屋內院子裡吵打成一團,打完了又嘻嘻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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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喜姐是長女,一早定下由她招個入贅女婿,繼承家業。
誰料某一日,福妹和鞠益滿一同來到計真夫婦麵前,說他們二人情意相投,已私定終身,求計真夫婦成全。
計真大怒,沒想到看起來老老實實的大徒弟居然在眼皮子底下引誘了自己的愛女。反是計福妹的母親鄒氏震驚之後恢複理智,勸夫君同意他二人的婚事。
眾人都暗猜,計福妹應是不服氣由喜姐招婿繼承家業一事。她一向要強,覺得父親最疼自己,為什麼繼承家業的非得是姐姐,所以先下手為強,以為嫁給鞠益滿就能取代姐姐繼承豆腐店,沒想到計真隻同意她二人成親,但讓福妹和鞠益滿婚後立刻搬出去。
“男子成家即可立身,鞠益滿從今後就出師了,不必再當計家學徒。店內暫時不招幫工,由你自行立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福妹嫁了姓鞠的,便是鞠家人,住娘家不像話,跟著夫君去本分過活吧。”
鄒氏本以為計真隻是一時震怒,日後還有轉圜餘地,未曾想計真一直不同意計福妹和鞠益滿搬回計家。計真夫婦又選了另一名穩重踏實的學徒戚津做喜姐的夫君,與長女一家一起生活至今。
計真向鄒氏道,他雖一直最寵愛福妹,但傳承百年的鋪子不能丟在他這一代手裡。如果把福妹和鞠益滿夫妻也留在計家,鞠益滿知道自己曾經被當作繼承鋪子的贅婿人選,福妹一向好勝,不服姐姐,夫妻倆將來必會與長女喜姐夫婦及下一輩起衝突。豆腐鋪這一點小家業,兩三間窄門麵,哪容得下撕扯。一撕,家便要散,鋪子就得敗。他再疼福妹,也不能容這樣的事情發生。福妹跟著鞠益滿吃再大苦,都不能讓他們搬回計家。
親戚鄰居亦感歎,一切皆命,人莫算太精,計福妹本想先下手為強,搶姐姐的夫君,繼承鋪子,誰料圖謀不成,反而丟了她自己真正的大福氣,千載難逢的佳姻緣。
城中大財主米家的小公子原本早已傾慕計福妹許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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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小公子似是從小就看上了計福妹。計福妹小時候常在廟會扮龍女和小仙娥,米小公子曾見過,目眩神迷,將計福妹的倩影深刻進心中。
長大後他經過計家豆腐店,向鋪內張望,看見計福妹,更心動不能自拔。據說還借口路過口渴、買碗豆漿喝、突然想喝杏仁豆花等理由,到鋪子中接近計福妹。
可計福妹命裡沒這份福氣。她一向愛揀鮮枝,偏見了出身富貴的米小公子,沒一點好顏色。
“滿大街茶樓酒館,哪裡喝不得,非到我們這小門臉裡買豆漿?”
“他家那麼大個宅子,廚子幾十個,能不會做豆花?”
“長得眉清目秀卻是個小齷齪鬼兒,以為心裡那點小算盤旁人看不出,嗬嗬——”
……
有一日,米小公子終於鼓足勇氣,尋到機會,趁著計福妹出門的時候攔住她,欲傾吐愛意。
據當時恰好路過的老鄰居回憶,計福妹看也不看米小公子,冷酷似冰地道:“公子請放尊重些,小女雖是尋常人家出身,也知禮儀規矩。望公子持重身份,秉守禮節,日後勿再滋擾。”
言罷即拂袖而去。
米小公子訥訥站在原地,臉憋得通紅,一轉身,卻見跟在計福妹身邊的計愛妹凝望著他。
愛妹明眸中流露不忍,向他微一笑,福了福身,低頭離去。
米小公子心中突然漾起彆樣漣漪。
他想起,之前去鋪子裡買豆漿豆花時,亦是這雙美目微帶憐憫地看著自己……
米小公子心中漣漪漸漸成了小小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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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戴和一些老街坊分析,計福妹不理米小公子,並非她不愛慕榮華富貴,而是她更要強愛臉麵,覺得米小公子肯定不能娶她當正夫人。米家比計家富貴太多,但算來同是經商人家,如果姐姐招了贅婿,繼承豆腐鋪,她卻給人當妾,或是壓根兒是露水姻緣,米家大門都進不了,豈不顏麵無存。
“像米家這樣的人家,哪會跟我們做親家,這些闊少爺都風流慣了,我可不是他以為那種女子,不吃這份虧!”
萬沒想到,米小公子竟非風流客,而是百年難遇的癡情種,拚力鬨死鬨活,明媒正娶了計愛妹。
姐姐繼承家業,妹妹當了高門大戶的少夫人。計福妹心情如何,外人難說。
她嫁給鞠益滿,搬離計家後,鞠益滿沒什麼積蓄,她自己也沒什麼私房,靠著母親鄒氏偷偷塞的錢,夫妻二人在城東一處便宜街巷租了個小院,做了一輛小推車,每天到碼頭賣豆花。
起初計福妹在家做豆花,由鞠益滿去賣,但鞠益滿性格木訥,不會招攬客人,計福妹遂親自出攤。
碼頭魚龍混雜,所幸計家是明州城老門戶,計真也跟一些鎮得住場的長輩有點交情,沒多少人為難他們夫妻。
計福妹伶牙俐齒,會招呼客人,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調戲,她也能懟回去,起初有點得罪人,漸漸學會處事,罵歸罵,吃不了虧,又讓人存不了氣。加上她生得美貌,閒漢們雖有猥瑣歪心,卻無狠毒之意,都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小娘子。
如此擺了幾年攤,掙了些錢,計福妹又鼓動相公,在河漕碼頭附近賃了一處小門臉,將小攤變成小鋪,即是福滿豆花鋪。
開起這間鋪子不久,鞠益滿害了一場大病,從此落下病根,渾身無力,不能多勞動,也不能看太多人來往,聽太吵的聲響,否則就頭暈眼花站立不穩,甚至昏厥。
如此,計福妹隻能讓相公在家調養,鋪子裡由她獨自支撐。
街坊中有人議論,說不定這樣計福妹更高興。她一直要強,喜歡當家作主,鞠益滿脾氣好,總是順著她,然肯定沒有完全一個人說了算來得痛快。
計福妹生了三個孩子,又因開著鋪子常要試吃,比少女時豐腴了不少,但美貌無損,反而更添嬌豔,碼頭上的人都稱她做「豆花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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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戴與很多老街坊都說,計福妹從小到大肯定沒少得罪人,可又想不出她會與誰結下要命的仇恨。
她每天忙著店裡,又要顧著家裡,舉動都在親鄰的眼皮子底下,加上男子們雖傾慕她的美貌,卻也畏懼她的脾氣,都道此女是“荊棘條上開了朵芍藥花”,確實她作風上無可挑剔,絕無不三不四之事。
福滿豆花店在河漕碼頭算獨一份,近來亦未聽說有什麼人想開同樣的店。當前所租門臉是計家一位舊友的產業,計福妹交租很爽快,從無拖延,隔一段時間會整修裝飾一下店麵,鋪子打理得乾淨整潔,鋪主很滿意。即便計福妹的店鋪搬走,這個門臉也不愁出租。
在豆花店搭幫的三位老婦與附近的店主都說計福妹是個豪爽人,與人交往絕不讓人吃虧。平日灑掃店鋪門前,常連鄰鋪的也一起掃了,亦未侵占過鄰鋪的地盤。她做事剛強,但從不背後說人閒話是非,也不好算計。如此,應也無任何深刻的利益之怨。
鮮戴積極地幫著史都尉和白如依分析:“若這幾位女子都是一個人殺的,小人覺得,首先,這人必喪心病狂,萬惡不赦。再則,他是不是瞧著這種有些勁勁兒的女子,特彆不順眼……”
說罷,他自又一咂舌。
“不過,鐘家的那個小媳婦,可是嗲酥酥的,一點兒也不軸哪……”
他歎了口氣:“小人不懂查案,此案定要英明的都座與睿智的先生才能解開了,小人盼著早日洗脫冤屈。”
白如依似笑非笑道:“實不相瞞,在下本也覺得,鮮老板著實不像凶手,原打算懇請都座早日將你放了。不過,方才的一番剖析,讓在下想到,查案時,凶手往往特彆喜歡提供線索,好將查案之人引向彆處……”
鮮戴苦下臉,連連喊冤,又道:“小人知道,先生是逗我呢。眼下案件未分明,小人肯定出不去。但小人相信頭頂青天,有大帥府君都座和先生在,小人必會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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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與常村正聽到此處,又插話。
“小可方才就猜,是不是這些女子都與經商有關。現在越發覺得像了。說性情,洪氏並不剛強,戴氏隻是不願由人擺布,並有些孤僻,處事也算柔順。隻有出身這點相通。”
常村正頷首:“當下尚未聽到最後一位,不過前四位,確實,無需夫君,也能過活。”
另幾位知道答案的仍不做聲。
桂淳道:“某正要說,大帥府君都座和白先生也做過類似推測,二位便先猜到了。”
鞏鄉長啊呀一聲:“捕頭又如此說,莫非舅爺與我仍沒猜中?請捕頭趕緊解惑。”
桂淳抱抱拳,接著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