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臨時用作審判庭的大堂裡現在人頭攢動。
可明明是審判,這裡的人們看起來更像是來參加酒宴,女士們穿著漂亮的禮服,男士們則西裝革履。
佩特蘭監獄的發展比海希斯早,無序和浪漫的文化讓張情永遠無法大權獨攬,她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打了個平衡,但依舊無法抑製手底下來自各個勢力的野心和威脅,大家隻是勉強維係著和平。
然而此刻的燈光璀璨中,每個人看上去都如此守禮溫和,好相處極了。
喧鬨之中,三兩個頭目聚集在一塊聊“八卦”。
“嘿,你們見過那位隔壁海希斯的典獄長了麼?”
“見過見過,那是相當俊美啊,我要是年輕個十歲一定非他不嫁。”
“切,婦人之見,臉好看頂個屁用!”
“哈哈哈哥們你消息落後了呀,那位豈止是臉好看——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這佩特蘭海裡的異常可是剛被他抓住哩,聽說這次回去這位就能在聯防處升職,還是直接升到三級呢!”
謠言摻雜著真實的小道信息,有些雜亂,也讓人愈發對這其中的主人公好奇。
官太太們用羽扇擋了擋麵孔,卻沒能遮住眼裡的興味,“那他來了嗎?在哪兒呢?我怎麼沒瞧見?”
身邊幾個貴族子弟和官員抬頭掃視一圈,竟發現那主人公現在都未到場。
“他……”
恍然一種怪異的感覺襲擊了大廳中的人,不過是極為正常的一次大門開合,但偏偏是這次,仿佛門上沾了癮藥似的,叫所有人的目光集合過去。
吱嘎一聲——寒意混著夜的昏沉從門縫間擠進來,一道寂靜刺穿了大廳中的熙熙攘攘,官員們到口頭的寒暄失去了味道,不得不被吞回去。
他們的瞳孔為了適應那種黑暗而放大,邊緣鋸齒狀的紋路在淺色的汪洋裡如此顯眼,在深色裡卻更加神秘,是蟄伏的嫉妒之獸。
嘶——
人群此起彼伏響起一陣陣抽氣。
打頭的青年麵容昳麗,雌雄莫辨,但那沉靜散漫的氣質迅速叫人沉浸於某種氛圍感,比起被他的美麗擊倒,不如說是另一種十分隱形以及難以形容的魅力在作祟。
他穿著聯防處外勤部最簡單的製服,黑色的風衣長到小腿,他不像他人那樣一絲不苟地扣好,而是隨意地讓衣服因走路而掀飛,平添了隱隱的狂妄。
西裝褲包裹住筆直的腿,他的比例極好,以至於不算特彆高的缺憾被忽視。
聽說他的能力是契約異常和能力者——真羨慕啊。
這位即將升任三級外勤員的阿聿先生體術能力不祥,但他身後還跟了三個人。
大廳中的人們這才有空將目光放到其他“侍從”身上。
跟在阿聿身後的男女同樣——不,並不是外貌出色,而是清一色的氣質奇特。
一個個目中無人。說是狂妄吧,他們又太過冷靜,但毫無疑問的是一點謙卑和小心也沒有,恨不得把頭抬到天上去。
跟著阿聿最近的是一個銀發男人,他的臉被黑巾遮了一半,一副街頭混混的打扮。另一側是一個女孩,相比那男人,她的發色瑪麗蘇極了。女孩露出的下半張臉很好看,可惜眼睛被包裹住,似乎天生不能視物。
最後還有一個極高的士兵,這個就打扮得更嚴實了,男女都看不出。
柯弋很滿意那些人警惕小心的眼神,不由得湊到愛琉耳邊嘀咕,“幸好我聰明,把臉遮住了吧?”
“要是直接暴露出來他們就該隻認識小爺我了,哪還能分出點目光給你們啊。”
這話不假。愛琉斜睨了他一眼。
一行四人裡除了絕不能露臉的奧黛麗,她和小怪物的聲名可遠不如柯弋顯赫,這位一區太子爺的臉至今還在各區的金融財經報上作為反例印著呢。
不過下城區的人們在這看到他恐怕也不是厭惡,反而會來巴結。
“你遲到了。”顧銘之在眾人的凝視中跨步而出,來到愛琉麵前,臉色不虞地看著她。
“哪有。”愛琉抵賴,她取出通訊器在顧銘之麵前晃了晃,“這不是剛剛八點嗎?”
“準確來說你踏入門的時刻是八點零二十秒。”顧銘之的眉緊蹙著,這位外勤部部長給了愛琉很多便利,但他唯獨不能忍受的是遲到。
更彆提今天的審判……
“嗬,新人倒是挺有大將風範。”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搶在顧銘之前來找麻煩,愛琉循聲望去,見到一張樹皮老臉。
來者穿著規整的製服,臉部瘦削,雙眼雖然已經渾濁但依舊閃爍著精光,讓愛琉想起了監獄中的那個老獄警。
“您是?”愛琉不懼,甚至在顧銘之試圖阻攔之前開口詢問。
老頭更不爽了,非常不滿意愛琉的敷衍,但他並不會自降身份和愛琉吵,隻是憤怒地責罵顧銘之。
“小顧,你這帶來的人怎麼回事?是完全不懂規矩嗎?如果學不會尊重上級,不懂守時的重要性,我想他並不適合這份工作。”
說完,老頭近乎輕佻地將愛琉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冷哼出聲,“隻有一張好臉討了指揮官的歡心是乾不長的,聯防處的宗旨是保護人民的安全,像你這樣的愣頭青小子沒什麼本事就要謙遜地多學,而不是傲慢得眼睛翹到天上去!”
“我記得您是審判員吧?”
年輕的女性完全不怵老頭的斥責,反而笑得輕巧。
“雖然我不從政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外勤員,但我沒記錯的話,司法權與行政區分立吧?您對聯防處的宗旨有那麼清楚的研究,怎麼,是打算跳槽要加入我們?”
“雖然您為人民奉獻的心挺好,但是可惜了,我們這裡不收老廢物。”
“你罵誰廢物呢!”秦山氣得心臟都在疼,他瞪大了渾濁的雙眼,“你太猖狂了!即便對上級不過分尊敬也該有最基本的禮貌才對!”
愛琉揉了揉耳朵,似乎被秦山的大聲叫得耳朵疼,“唉,其實廢物不算罵人啦,按在您頭上隻是客觀評價而已不是嗎?”
“另外,您的標準還真難琢磨啊,半分鐘前要我畢恭畢敬,這會兒又隻要基本禮貌了,那看來我沒做錯嘛,畢竟這番話說完您的標準應該就降級到我能回話就可以了。”
秦山被氣得半死,看起來分分鐘要嗝屁的樣子。
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喏,這不就是真實寫照?
旁邊目睹這莫名其妙的對決的顧銘之暗道糟糕,下一秒便看見這名叫秦山的長官揮手一呼,大廳裡不少身著西裝的官員不得不掏出了配槍對準愛琉。
“你小子毫無遵守秩序的意識,看來是要我今天好好教教你了。”
顧銘之頭疼起來——以秦山的身份,完全不應該和一個一級外勤員吵起來啊,就是不明白秦山為什麼上來就找阿聿的麻煩,實在叫人難以費解。
顧銘之不理解,是因為他並不知道愛琉的真實身份。
鉛灰色的瞳孔緊緊盯著對麵那人的猙獰的麵目,良久唇角勾起嘲諷一笑——真荒謬啊,這位三區大法官竟然忘記了自己曾經判處的犯人。
到底是記性太差,還是虛構的事實讓他認為根本無需記住這些被構陷的無辜人?
眼見著青年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實力”而有絲毫服軟,反而大喇喇地嘲笑,秦山感覺自己的情緒就像炸藥桶一樣突然就被點燃了。
“開槍!打廢他一條腿以示警告!”
離愛琉最近的一個心腹剛要動手,卻在下一秒驚恐地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
“哦?大法官就是要用這樣的垃圾來懲罰我嗎?”
乒鈴乓啷,從青年的指縫中,那把手槍的零件一個個掉落。
柯弋很不爽地齜了齜牙,“你還真愛出風頭——不能讓我打嗎?我手癢很久了。”
柯弋滿懷惡意地環顧一周,那些不算實力強勁的衛士們一個個畏縮了。
強者的氣場是能夠外露的,柯弋一放出氣勢,他們便感受到鋪天蓋地的壓力。
衛士們低垂著頭瞪大了驚恐的眼睛——不知道為何,今日心中的害怕來得如此猛烈而不正常。
顧銘之似乎看出點問題,腦中突然靈光一現。
——不會吧……明明已經提醒他們攜帶氣味隔離器了,不會秦山根本沒帶吧?
顧銘之匆匆去看那位的雙眸,果不其然發現了那癲狂中的失神。
真是……
“你們把這個貼到大法官和其他人身上。”顧銘之頭痛地招了招手,將身後的下屬招來幫忙。
吃瓜了好半天的賓客們這才反應過來,啊原來不是這群上城區的大人太過發癲,而是受了他們佩特蘭的異常的影響啊。
嗯?這麼一想這群“大人們”怎麼更挫了?就這樣暴躁的性格還能當上什麼大法官呢?不如換他們來啊?
秦山倒是想反抗,但他那戰五渣的實力很快就不敵顧銘之帶來的外勤員,被一把鉗製住雙手。那些外勤員也不慣著他,一下子將氣味隔離器貼到了他腦門上。
等到好一會兒後從瘋狂中回過神來,秦山兩眼混沌,不可置信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尤其是當其他人都知道佩特蘭的氣味並不會促人發瘋,而是使人暴露真性情的情況下。
唯有角落的張情同病相憐,自嘲之餘可憐某個老頭原來和自己一樣暴躁。
“咳咳。”秦山被手下簇擁著去洗手間整理了一番儀容儀表,再回來時終於看起來是個嚴肅端正的法官老頭了。
他板著臉端著架子走上高台,卻餘光瞥見愛琉不明所以的笑意,差點一個踉蹌跌倒在台階上。
“法官大人,您還好吧!”審判助理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但心裡頭直直嘀咕。這老頭非得擺譜讓人家給他建一個高出席位一米的台子,說是為了給D玫瑰壓迫感。
就是說,現在更像是他自己被架起來,宛若舞台上的小醜……
審判助理不敢多想,微微吐槽兩句後連忙扶秦山做好,然後自己滾下台在旁邊準備記錄。
秦山才沒有那麼容易打算放過愛琉,畢竟對方剛剛可是當著大庭廣眾給他下了麵子,如果不進行處理,那不是顯得他更加落入下乘?
老頭張口,剛要開始先給阿聿判一個藐視法庭紀律罪,但門在此時竟又被推開。
這次不像愛琉進來時那樣震動,但為首者大笑了兩聲。
笑聲實在洪亮,在大廳內不斷回旋,穿透了銀質器皿,飛躍水晶吊燈,折射的玻璃鏡麵上印出一個紅發高大如小山的男人身影。
然後是他的十多位擁躉接踵而來。
愛琉看見了費多,這位殺手先生在瓦剌特手下混得如魚得水,在隊伍裡已經能站到第四排,看起來瓦剌特對他相當不錯。
他遠遠瞧見愛琉,對著愛琉眨了眨眼。
愛琉身後的奧黛麗反應更大,她踉蹌了一步身體向那個方向傾斜,但還沒等愛琉阻攔,自己生生停住了。
但很顯然費多沒有認出自己被包裹得看不見一點肌膚的前女友。
瓦剌特對著愛琉露出一個真誠熱烈的笑容,和熊一樣龐大寬厚的身軀直直朝著這裡而來,剛接近愛琉就快樂地將她攬入懷裡,那和愛琉臉一樣大的拳頭在她背上已經收著力敲了敲。
“呀,是阿聿小弟,好久不見啊。”
瓦剌特雙手握著愛琉的雙臂,就好像挾持她一樣,看起來有些……父親對待兒子一般的親近。
“讓我瞧瞧,怎麼才分彆兩周你又瘦了?是不是工作太辛苦?唉,我就說你彆回那個什麼聯防處工作嘛,海希斯不好嗎?海鮮可是應有儘有呢。”
瓦剌特語速不快,但落地有聲,配合著他的外表有著十足的堅定力量,重重錘擊到每個被他刻意傳遞信息的人心上。
比如顧銘之,比如張情,比如——秦山。
“你是誰?”秦山總算沒有理智徹底掉線而張口就罵,還算謹慎地先詢問了一下瓦剌特的身份。
張情頭還疼著,但這時候也隻能勉強地撐著病體為兩邊介紹。
可她還沒張嘴,瓦剌特先行打斷了,這位叱吒海希斯的非官方力量的頭領笑得十分和藹,他比秦山要高上一個頭,小臂比秦山脖子還粗。
他來到秦山的審判桌前,身高卻依舊與被升高的台子持平,因而讓坐著的秦山反而顯得矮小。
他強硬地主動伸手握住秦山的手,看上去有些殷勤,但被他抓得疼痛無比的秦山就不那麼想了。
“喲是上城區的法官先生吧,初次見麵你好啊,我是隔壁海希斯的水產商人瓦剌特,承蒙各位照顧,過去一年真是感謝啦。”
瓦剌特摸了摸麂皮大衣,旁邊的小弟卻更有眼力見地趕緊遞上燙金名片——厚厚一遝,彰顯著瓦剌特可不是他自己嘴裡的什麼普通商人。
不等秦山說話,他又開始叭叭,仗著自己“下城區沒教養者”的身份一點規矩都不講。
“不過不是我說哈,你們上城區待遇是不是有點差?你看我這弟弟,在海希斯能當個我廠裡的二把手,那是好處好喝的供著,怎麼一去大名鼎鼎的聯防處瘦了那麼多?”
愛琉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二把手”,但她不介意瓦剌特給自己做身份。
這是當初她幫忙搜索褪色鯨的交換條件,瓦剌特能在這時候這麼給力就說明他為人信守承諾。
秦山被堵得臉紅耳赤,他拚了命找口子想要喝退瓦剌特,可先前剛被愛琉懟過,仍然有些心有餘悸,所以動作並不果決。
周圍人竊竊私語又開始了,他們中大多數都是佩特蘭本土居民,對隔壁海希斯的瓦剌特更是有所耳聞,隻是從沒聽說過瓦剌特有一個什麼格外交好的二把手,沒想到竟然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孱弱美麗的青年。
這對無血緣的好兄弟從外表上看還真是天差地彆啊……
瓦剌特拉著秦山胡侃了半天,將原本嚴肅的氣氛攪得一乾二淨,隨後才給愛琉使了個顏色,安安靜靜地落座在大廳最後的觀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