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區並不隻有監獄。
即便受上城區的統治,尤其是一年前衛士的出現進一步鞏固了大統領的“暴政”,但下城區依舊有流民。
在被大量收押進監獄中的人之外,大街小巷攢動著的人頭隨便拎出一個來都不乾淨。從小偷小摸到殺人越貨,所犯罪行並不比監獄中的犯人們低。比起上城區的整潔與高檔,這裡堪稱貧民窟。
不,這裡就是貧民窟——暴力、災難,蹣跚的人群、長不大的孩子、被搶奪的地盤以及被狂風一吹便會飛向天際的砰砰響的鋁製屋棚。
可他們從某種層麵上來看又有著好運氣——既沒有成為贖罪者,也沒有被為給贖罪者混淆視聽而統統掃進囚牢。
上城區給了新的行政劃分,七區被徹底取締,僅僅以監獄作為地名。隻過去了一年,但監獄周圍的區域竟慢慢與監獄的風格同化。
海希斯監獄在七監獄中最為“守序”——不論這種秩序的目的朝向何處,至少它有著自己的核心有著體係有著合理運行的一切,這種無形的秩序像是另一種病毒在周邊區域傳播開。
這裡的人懶散而靜默,穿行過狹窄街道的巴士破爛緩慢,從這頭到另一頭不斷有人抓著車子身側的金屬杆往裡攀爬,攜帶著滿身的煙草味和機油味。如果忽略掉一些特彆窮凶極惡之徒,那麼其他人便會顯得那樣……平凡。
平凡,平凡地在人聲鼎沸中為街道帶來自己的色彩。
這裡的空氣由一種特彆的秩序托起——這種秩序並非天生,而是來自紅發的瓦剌特,一個沒有被病毒感染,沒有特殊能力,僅靠自身的強悍而集合了大批擁躉的家夥。
“你說為什麼那群白癡會因為他的紅發而推舉他為首領呢?”柯弋不是很甘心地抓著自己銀白色的劉海,“照理來說銀色才會被視為更聖潔吧?”
愛琉平靜地領先他半個腳步走在前邊:“因為這裡的人需要的不是聖潔,而是力量。傳說他的紅發來自於某位神靈在劈開天地時鍛造的火焰。況且上城區從下城區騰飛時,科學力量促成的爆炸在愚者們眼中也是紅色的,所以紅色是力量,是足以改變天地改變一切的東西。”
“至於所謂的聖潔和賜福……沒有在病毒之亂中被改造,神便已經放棄了他們,命運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翻身的機會也錯過,說明他們確實不討神的喜愛——這就是他們的想法。”
“既然不被喜歡,那麼相比近在咫尺可以因為靠近而溫暖的力量,遠在天邊冷冷看著他們的聖潔就不重要了。”
“人們總是短視的,長視者在獲得他們想要的一切前便已經死亡。”
柯弋聽得有點暈,他從不覺得自己蠢笨,但毫無疑問他討厭哲學,討厭這種根本無法令他快速獲益的東西。
哲學使人墮落,他堅信。
“所以呢。”柯弋抱著手臂點著腳冷眼看愛琉,下巴一揚厲害得很。但隻要看見他那張毫無遮掩被燒毀了一半的臉孔,便立刻少了幾分氣勢。
“所以你就故意讓我生氣然後打一架,好讓那個‘力量’關注你?”
愛琉眉毛輕動:“你比我想的聰明一點。”
“但我要聲明,我沒有讓你生氣,是你自己突然生氣的。”
柯弋嘿了一聲剛要發作,被一隊人馬打斷了。
來人坐著轎車,那車子是上城區幾百年前就淘汰了的產物,在這樣貧窮的街道竟然顯得眉清目秀,格外高貴。
所以這樣看來,價值總是要比較才能得來的。
“典獄長小先生。”車窗降下,露出一張粗獷的麵孔。他蓄著被編成一綹一綹的胡須,但蜷曲的毛發還是覆蓋住上唇,可見長勢太快令其不堪其擾。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還是那頭紅發,不過並非想象中的鮮紅,而是如沾滿了鏽跡的棕紅。
不過即便體格龐大看起來如神話中的巨人一族般充滿壓迫感,這位瓦剌特的神情卻堪稱和藹。
愛琉適當地露出一些被人叫住的疑惑。
“您好,我是海希斯的一名平平無奇的水產商人瓦剌特,聽聞昨夜海希斯監獄的慘劇,便想要邀請您坐下來談一談。”
瓦剌特打量了一下愛琉全身,似乎在評估他的傷勢。這一打量後,他對這位看起來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倒是有了些敬佩——至少他很能忍,看起來一點異常也沒有。
瓦剌特不會相信對方真的毫發無傷,如果他有那麼強大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讓海希斯監獄全軍覆沒。
“海希斯監獄可是我們海希斯區的中心,突然受到異常的襲擊也是我們所有人都不曾設想到的,不過事情已經發生無可彌補,我希望典獄長小先生能給出我們新的指引以重建秩序。”
副駕駛上下來一位全身黑西裝的保鏢,他走到愛琉與柯弋麵前鞠了一躬,隨後伸手示意為兩人拉開了後一輛轎車的門。
“那再好不過了。”愛琉點頭,“說來慚愧,我剛剛上任便遇到這樣的亂局,實在有些手足無措。即便瓦剌特先生您自稱平平無奇,但我相信您能將生意做的這樣大,一定能幫上我一些忙的,恐怕這次還得麻煩您協助了。”
“好說好說。”瓦剌特笑著揮揮手,車窗闔上。
柯弋與愛琉坐上後一輛車,臉上表情並不開朗。他挑剔地打量著車內的裝飾,打量著司機和擺明了過來監視他們的保鏢,剛想吐槽什麼,但側臉看到愛琉細膩白皙的麵龐,又將廢話吞咽進了肚子。
他伸出手指微微觸碰了一下另一側燒焦的臉龐,底下的骨頭現在儘數暴露在外。他惡意地用手指捅進去,發現真的能穿過麵頰而觸碰到舌頭,於是反而眼睛一亮像是小孩找到了玩具。
愛琉看著汽車在人群之間飛馳。
街上人們對這輛車的態度不一致,大多數恭敬地躲避開並誠惶誠恐地靜默致意,但依然有些刺頭被突然響起的鳴笛嚇到後憤怒地吐唾沫。
愛琉伸出手,被黑色半指皮革手套包裹住的手上指節微微泛紅,這是剛剛打柯弋留下的痕跡。再往上,手背上有一個被遮住的銀色印記,這是海希斯典獄長的證明,是一個無可置疑的憑證。
她鑽了空子拿到這東西,以後得將其作用發揮到最大才是。
正在這時,周遭光線突然暗下來,再一眨眼又恢複了亮度。愛琉靠近車窗往上看,上城區打開了人造燈係統,虛假的光芒照耀著下城區的地麵。
上城區像漂泊在海洋中的孤島浮在空中,龐大的兩塊土地並非沒有連接,在遙遠的佩特蘭區有一根支撐柱,它連接了上下“島嶼”,不過並非為了承重,僅僅為了上城區裡的貧窮人有下來的途徑。
車輛停在一家工廠門口。
轟鳴的煙囪吐出層層白煙彙入空氣。
一路走過去,有許多的婦孺正在處理著海產品,鱗片紛飛,腥臭的鮮血彙集到腳下。
柯弋嫌惡到不行想要掛到愛琉身上,但轉眼想起愛琉曾經的警告,隻好拚命隔著一些距離貼著她以儘量避免那些窮人吃的東西濺落到自己身上。
工人們很忙碌,偶爾也會抬頭休息,一眼瞥見柯弋那種恐怖的臉差點被嚇死,以至於驚呼不斷。然而他們是懂規矩的,更懂得生死的規則,所以那一雙雙極度驚悚的眼睛立刻低下去不看,也不敢再表露出任何恐懼。
柯弋倒是並不在意,反而極其惡劣地朝著那群人露出驚悚的笑,尤其是孩子們,他最愛嚇唬那群小孩子。
瓦剌特帶著他們來到辦公室,莨苕葉狀的鍛花鐵床包容地讓外邊的熱空氣往屋子裡湧,但淡黃色有些顯舊的窗簾湧柔軟的身軀堅定地擋住熱氣,石頭窗楣上趴著鐵甲蟲,它的觸須在空氣中抖動。
“請坐。”瓦剌特指了指前方的紅皮沙發,那沙發不新但很柔軟。
“不用了瓦剌特先生。”愛琉抓住一屁股就要坐下去休息的某人——他並非不明白意思,他隻是任性並且想要給愛琉添堵。
“您這沙發有點太低,腿太長坐著困擾,我看還是站著好了。”愛琉站到靠近窗台的地方,虛假的光芒作為陽光的替代品更為炎熱,但同時也並未削減其他功能,它將愛琉和柯弋的影子投到瓦剌特的棕色木桌上。
瓦剌特也不坐了,他自然地從櫃子上倒了兩杯茶放到寬闊的窗台上:“那好吧,您的長腿確實令人羨慕。”
這話說的,瓦剌特身高有近一米九,單比腿長愛琉可比不過。
“那我們不妨站著聊吧。典獄長大人確實不拘小節,瓦剌特十分希望能與您交個朋友,還沒有請問典獄長先生的名字。”
“過獎,瓦剌特先生能建立這樣大的企業才是能人,我的所謂不拘小節在您麵前一定不夠看。”愛琉絲毫不擔憂地喝了口茶——差點沒吐出來。
真TM難喝啊。
她知道瓦剌特不會下毒,但沒想到這位海希斯的□□首領倒是也沒有想象中胸懷寬廣,竟然用這樣的方式來作弄……
“您叫我阿聿就好,能和瓦剌特先生結實是我的榮幸。”
“阿聿小友果然脾性合我胃口。”瓦剌特感歎,拿起那杯茶一飲而儘,“這個啊,是我們海希斯海域的特色,雖然喝起來確實味道不行,但效果好得很。”
“效果?什麼效果?”
柯弋沒喝,但不妨礙他好奇。
“男人壯陽啊。”
噗。
愛琉克製地從口袋中拿出紙巾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褐色。
“哈哈哈哈哈。”柯弋樂得止不住,從身後捅了愛琉一胳膊肘,“聽到沒聽到沒,壯陽哦。”
“哈哈哈該說不說你確實要補陽氣。”被愛琉警告瞪了一眼,但柯弋並不收斂。看愛琉吃癟的機會不多,抓到一個算一個。
瓦剌特並不明白他在笑什麼,但不妨礙他繼續自己的話:“倒也不是說阿聿小友你不行,隻是你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還是多補補的好,改天多來我這吃飯,保管大魚大肉給你增肌十斤。”
謝謝了,但不需要。愛琉將茶推遠,並不掩飾自己的反駁。
於是瓦剌特又笑開了,連帶著他帶進辦公室的親信也笑得前仰後合。
這笑聲裡並沒有惡意,或者有惡意也不會暴露。
“瓦剌特先生,茶也品過了,我想正事比較重要。”愛琉將手巾放回去,正色看著瓦剌特,“如果您是操心異常再度來襲,這我倒是覺得不必擔心,短期內應當不會來了。”
“哦?”瓦剌特短促地疑問一聲,“這我倒是可以相信……不過其實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他循序漸進,但並不知道愛琉其實很明白他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他的最終目的愛琉早已經心知肚明。
不是因為那個夢,不是林熵的視角所看見的東西,而是愛琉本就知道的一些東西與玩家的劇情結合而產生的新線索。
“其實三個月前,海希斯的海域誕生了一隻新的異常,它很……龐大,也很珍貴。”
“珍貴?”
“沒錯,您也知道我是水產商人,對海裡的東西麼也是了解一些的。這隻變成異常的東西原本是一條珍貴的褪色鯨。”
“褪色鯨?”連柯弋也震驚了,剛剛還斜依在窗台的身體不自覺正起來。
褪色鯨是彌斯特的傳說生物,它隻被記載於古老的典籍,自彌斯特文明誕生以來就再也沒人見過這失落在更早文明中的生物。
所謂的褪色鯨的褪色並不真的指其身體顏色,而是它的存在本身。
傳說這種鯨是被彌斯特的神祇所厭棄之物,由於不死不滅但無法繁衍,故而天生便有著災厄的意味。神祇並不允許除自身以外的東西掌握這樣規則和生命的奧秘,因此將其逐出彌斯特,令其存在被後世之人逐漸淡忘。
等到最後一人忘記它的那一刻,褪色鯨便會滅亡。
可遺憾的是,千年前的文明中出現了一個背叛神祇的寄生者。寄生者不幸地綁定了褪色鯨,為了自己的存在不被磨滅,也是為了向神祇複仇,祂尋找到了人類替身,要求其記載下了傳說並封存於冰川。
千年後彌斯特人在融化的冰川中找到了這張被特殊物質包裹的紙張,閱讀了褪色鯨的故事。儘管這種傳說生物隻在小範圍被知道,但寄生者的目的達到了,祂在沒有引起神祇關注的情況下延續了自己和褪色鯨的生命。
“不管出於獵奇也好,還是……”瓦剌特點了點桌麵,“還是為了食用褪色鯨後可偷取神祇權柄的說法,又或者至少為了讓這隻異常不對我們造成威脅,我想作為海希斯人,我們都應該一探究竟。”
“為什麼不上報政府?”愛琉並不立刻接招,“異常的事情可不是普通人能處理的,更何況是一隻傳說生物變成的異常。”
“瓦剌特先生應該沒有忘記一年前的災難,連最厲害的衛士也不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貿然接近異常,我想不亞於羊入虎口白白送死。”
“是的。”瓦剌特的眸光真誠,完全承認。
“所以我找來了你,阿聿。”
“我可以對你保持足夠的坦誠。我知道海希斯為什麼會新來一位掌握真□□的典獄長,你讓我看到了希望,阿聿。”
“我相信,你的力量能夠起到作用,不論是打探那褪色鯨異常的消息,還是……抓到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