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溜溜地從周家逃出來,本以為自己躲過一劫,可稍晚些躡手躡腳回了房,卻沒想到昏暗的房間裡,突然傳出師父的聲音:“回來了?”
“是,我回——師父?”
“既然人已經回來了,為何不先將探聽到的事情去告訴那趙小姐呢?”
話語剛落,房間裡的燭火也亮起,宋清遠仍是一席白衣,接著慢慢朝沈幽走近:“不過你沒先急著去找那趙小姐說,自然是心裡有了彆的打算,幽兒,你覺得趙周這兩家的親事,到底能不能成呢?”
“師父,那肯定是不能嫁的,”沈幽不假思索,立刻說,“趙家姐姐不能嫁,那是個非人非鬼的怪物,趙小姐嫁過去,那不還得給人都嚇壞了。”
“可這是天定的姻緣,天意不可違,幽兒,你可懂?”
“我管他什麼天意不天意的,難道就放任趙家姐姐那麼好的人嫁給一個怪物嗎?師父,那你這樣說,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那周公子並非是常人,你為何不說呢?”
“若是先與你說,或者等你自己去發現,那結果或許也沒什麼不同,”宋清遠踱著步走回那桌邊,倒起了一杯茶,“不論事情知道早晚,結果都是不會變的,你也看到了,白日裡若要示人,那周家也是有祖傳的木偶戲法,你雖看到的是一隻沒有生氣的木偶,可到了白日裡,在旁人眼中與正常人也無疑。”
“莫非是障眼法?”
“差不多吧,當年周家祖上曾得罪過山裡的狐仙,那狐仙一氣之下給周家人下了詛咒,從此以往凡周家男兒出生起就會伴有‘無相’之刑,此刑罰唯成親後用新嫁娘心頭骨血潤養,再吃下妻子的其餘臟器,而人肉,則生吞,便可解除詛咒,恢複樣貌。”
“可我聽那周家的婦人說,那周二的哥哥是找姨娘解的咒,難道此法並非隻有新嫁娘可解?”
宋清遠點頭,然後將那茶杯遞給沈幽:“幽兒,你一路奔波,小臉兒都嚇白了,快喝杯熱茶暖暖。”
“多謝師父,”但沈幽此時哪有心思喝茶,接過那茶杯便一飲而儘,急著繼續問,“可即便是那周二公子不會傷害趙姐姐,也不能讓她嫁過去啊,這不是把好人往火坑裡推麼?”
“自古嫁娶講究的都是一個三書六聘,可如今隻要是禮數到了,哄人說是平妻或者找其他由頭,也不是不能造出一個替代‘新嫁娘’的女人,這周家既已有破解之法,你我再多加阻攔隻怕是會引火上身,再者說,如今在這周趙兩家眼中,我們師徒二人也隻是局外人罷了,除去醫治趙小姐的眼睛,你我做不了他們的決定。”
“可是師父,你又說我們管不了,又說我們要治好趙家姐姐的眼睛,可她要是在嫁人前複明,新婚之夜是要對著一隻木偶紅燭帳暖,還是跟一個沒有臉的男人互訴衷腸啊?”
“在哪裡習得這些昏話?”宋清遠不住地皺眉,忍不住將手背在身後,忽的嚴厲道:“你這樣的話,等我們回去了就不許你看話本子了,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出口怎這般直接?以後不許再學這樣的話,放到外麵去彆人是要以為我沒把你教好的。”
“好了好了,師父,我保證以後說話一定注意,但請您告訴我,接下去,您的決定又是什麼呢?”沈幽忙上去哄著宋清遠,搖著那人胳膊說,她也知宋清遠不是真正的生氣,眼下還是商討趙家姐姐的事情要緊,便問,“好師傅,你就彆瞞著徒兒了,我剛剛看到怪人,心裡還慌得很呢,隻有等您先給我個準話我才好安心,不然今晚都要睡不著了。”
“你啊,彆的不說,隻瞌睡這一樣就沒人能比過你。”
真是拿她沒辦法,宋清遠歎了口氣,還是說了:“我所說能幫到趙小姐的人,已經出現了。”
“到底是誰啊?”
“你見過。”
“見過……”
那會是誰呢?來這趙府短短兩日,見過的人有趙家的老爺,趙小姐,還有趙家的家丁、丫頭和婆子,然後就是去了周府,看到了周家的老婦人,以及怪物周公子,還有呢,還有……
“——你是說那個人?”
“正是。”
怎麼會是他呢?那樣沒皮沒臉跑來的登徒子,莫名其妙站在牆頭上戲耍她,怎會是趙小姐天定的救命恩人?
不會的。
但經由師父這一提醒,心中還是不免將那人的模樣重新刻畫出來,那人雖隻是草草見過一麵,可氣勢卻讓人難以忘懷,而且那男人和師父給她的感覺很像,單論氣質來說就與宋清遠並不輸一二,那時候那男人站在院牆之上,身量卻輕巧地像一隻貓,可表情卻是淡淡的,通身月華色的長袍和師父穿慣的道袍不同,要更為華美些,袖口、衣擺,還有領口處都繡了精致的花紋,遠看像是曾見過的蘭花樣子,也因此讓人在清朗俊逸的長相外多增添了幾分貴氣。
所以趙小姐的貴人,真就是他麼?這人究竟是何來頭,沈幽百思不得其解,隻到了這枯鎮數日,腦子便如同糊了厚厚一層漿糊,不用不行,可用起來卻愈來愈迷糊。
“幽兒。”
“師父?”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一來從未見麵的人怎會與此事有關,二來我既帶你來了趙家,一麵讓你幫忙救治趙家小姐,另一麵卻讓你對趙家人的事不要多管,你想不明白,對不對?”
“師父,您是懂我的,雖與那趙家姐姐萍水相逢,可她對我很好,也很客氣,她所有的東西都願意拿來與我分享,也毫不保留的將心事都告訴我,趙家姐姐看不見,卻將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不論今後結果如何,這件事,我都不會不管,師父,我做不到。”
“有時候半途而廢的確是會讓人覺得為難,可是——”
宋清遠將手掌溫柔覆在沈幽額頭,連同那額邊的碎發輕輕揉了揉,好像回到了沈幽年紀更小時,他會像父親一樣疼惜的撫摸冬日孩童被凍紅的臉頰,一晃多年過去了,幽兒都長這麼大了。
“師父,您說。”
見沈幽還在認真地聽著,宋清遠也隻得開口,“也許為師的話你沒法理解,可是你一定要記住,幽兒,人活一世,天命不可違、天意不可違,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道法自然,你我是何身份都不重要,但個人都有個人的命數,即便不是你我,趙家小姐的眼疾還是會在嫁去周家前被人治好,至於之後的命運,咱們管不了,也不能管,你且聽師父一句,明日裡若趙小姐問起,你隻說一切安好,讓她放心便是。”
“可我不能騙人……”
“那不是騙,幽兒,”宋清遠搖頭,複又鄭重地說,“在許多事上,趙家小姐或許比你還看得開,對一個久病無醫的人來說,能夠重新複明已是人生莫大的幸事了,且你便是阻止了這一樁,改日裡也會有方家李家孫家的姑娘遭殃,你是管不過來的。”
“那師父既然如此清楚旁人的命運,您又可曾看清過自己的?”
不知為何沈幽要這般詢問,但迎著那年輕人熾熱的目光,宋清遠沒有張口,隻是默默又看向那窗外的世界。
若說答案,怕也隻得一句,“天命不可違”吧。
沈幽那時也還不懂,人的命數,沒有答案,卻又早就有了答案。
……
另一邊,城郊某處莊子,同樣的屋院前,有兩位男子站在那月色下說話。
“師兄,你見著那姑娘了?”
“嗯,”月夜下,那人的衣袍也好似被鍍上了一層銀光,來人嘴唇輕啟,像是想到了什麼,便如實說,“但要她幫你,恐怕是件難事。”
說罷腦海中浮現出不久之前,見到沈幽的樣子。
那般倔強不願輕易服輸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尚在初春,那姑娘還穿著去年冬日的厚襖未脫,淡紫色的外袍上點綴了針織的藤花,許是怕冷脖頸上圍了厚厚的兔毛圍領,滿頭的長發束成一股用一根簪子盤在腦後,又自然的在發髻上墜下幾根細瘦的麻花辮子,但原本整齊的盤發卻因匆忙逃跑的動作而耷拉了幾縷碎絲在額邊,迎著那夜風飛舞。
還在周府時,遠遠望過去顧舒堯就肯定這孩子個頭必定隻到自己胸口,他盯了一會,看到被困在周家結界裡繞彎子一圈又一圈的沈幽,看到沈幽閉著眼睛慌亂地跑到他麵前,又看出沈幽逃跑中被突然出聲的人嚇到,但很快恢複平靜,眼中是自己顯現出的敵意。
可他本就是做個傳話人,若是惹對方不悅倒也不必強求,可為了旁人央求的事卻不好不管,重要還是主動開口詢問沈幽是否需要幫助,沒想到話音剛落,那人竟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那時便在周家的院牆下,一麵是鎮定自若的來人,另一邊則是計劃被揭發而慌不擇路的少女沈幽,但居高臨下的望過去,沈幽的氣勢也不輸來人,她的眼尾在奔跑中染上了細微的紅,結合脖頸上雪白的兔毛,更襯托出少女臉頰白裡透紅的嬌俏。
卻到底還是幫了她,抬手一揮,施了法讓速速趕來的周家人看不見她,沈幽這才得以用自己的方式出逃,徹底甩脫了身後眾人。
但那孩子,若說要她幫忙,看來當真不是易事,隻就今晚,好像是不小心得罪於她了,日後要請求,怕是不容易啊。
“師兄何來此言?”
“你莫慌,也大可不必聽我一麵之詞,真正要她幫助的人是你,我這個牽線的人如何,想必是影響不到你的。”
“那也還是要多感謝師兄了,是我一直要師兄幫忙找那沈家的後人,幸好沈家人機警,到底在那場浩劫中還留了個後在。”
“對沈家人來說那也是場無望之災,”提起陳年舊事,畢竟麵前還是當事人之一,男人講到此便思慮著將話題引到彆的方向,“不過他們師徒二人在趙家的事情了結前應當是都不會走的,你還有時間。”
“我知道師兄顧念著我不肯提從前的事,”跟後的那人卻很坦然,甚至臉上還帶著淺顯的笑意,“說起當年那場劫難,我與那姑娘也算是有緣,都是背負著血海深仇卻無處可報的人,真要見麵了,必定還能像遠親那樣聊上一二。”
“她的事我不清楚,至於你,莫師弟,你的仇,可還要報呢?”
“都讓師兄找那沈家人過來了,肯定是都要忘了,師兄,你不清楚她,難道還不清楚我麼?這麼多年,寢食難安,也該有個解脫了,不怕師兄笑話,活到今日連我都不想談什麼國仇家恨了,我隻想做個普普通通的人,沒有誰再能困住我,也許會娶妻生子,也有可能去佛寺裡了此殘生……”
“你當真覺得,忘了,對你是好事嗎?”
“我如今這幅模樣,還有什麼好事不好事的,”說到這自嘲般地笑了,笑聲在這月夜下平添苦澀,“師兄,她讓我好好活著,可是不忘了那些,我下輩子都沒辦法好好活著。”
那是命裡的劫,無處可躲,隻有忘卻,才能抵達新生。
無人知曉那是否是逃避,或是放棄,可若能忘記過去而重新開始,未嘗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