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做賊，若是沈幽身手好去這一趟也無事，若真被發現了，特地換上一身黑衣服反倒顯眼，枯鎮都是極老實的人家沒有花花心思，也不曾鬨出過誰家進賊的醜事，穿一套尋常的衣服，假使被抓到了隻說是哪家亂跑進來的傻丫頭倒也蒙混過去了。
因此出發前，趙小姐還是否決了沈幽在話本子裡得來的英雄夢。
“若真被那周家人看穿了，你便將罪全推到我身上，夜行衣還是算了，真遇到反而是說不清，”趙涵桃雖不能用眼睛去看但盤辮子卻是好手，三兩下就把沈幽原本簡單的兩股麻花辮子解開重新盤成發髻束在了腦後，因還是姑娘，就又在那腦後留下幾縷散發各自紮成一股，再將這些散發編成小辮兒，如此俏皮的順著發髻垂下來，看上去又乾練，更增添幾份可愛，“好了，妹妹快看看喜不喜歡。”
“桃兒姐姐真是好手藝！”
本就是花般的年紀，再加上穿了趙小姐給的衣服，不像是去翻牆，更像是精心打扮要去街上參加花燈會的俊俏女郎，趙涵桃聽聞便將手指搭在沈幽肩膀，溫聲細語地講道：“還是私下去找丫頭要的舊衣服，若你覺得好看，那必然也是妹妹天資過人，本就長得好。”
“算了，反正怎麼樣都顯眼，”頭發束好後沈幽便急著要走了，再拖時間也擔心被師父發現，“我出門前騙我師父說是你昨日答應要給我梳辮子，如今辮子是梳了，但人卻要走，假如他派人來尋我，姐姐就說我困乏了在你這先歇下，明日再去找他。”
“好，你快去快回，可妹妹一定要當心啊。”
“姐姐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與趙家小姐告彆，沈幽立刻就按照提前問好的路直奔向那周家，因時間是晚飯後不久，那街上燈火通明的，甚至還有幾戶商鋪剛準備打烊，為了避人風頭，沈幽專門選那種繞人的小路穿過去，七歪八扭的差點給自己都走迷糊了。
所幸是周趙兩家隔得不算太遠，再繞過幾個街區也就到了，沈幽畢竟跟在宋清遠身邊十多年，基本的功夫還是有的，不一會就摸索到了後院的位置，找了方適合踏腳的矮院牆，跳過去搭住手，輕輕鬆鬆就翻到了那院牆之上。
可這周府裡卻與那趙府不同，趙家人都是熱情好客的個性，所以整個家裡誰人做事都是風風火火的，這個點也能聽到底下人風風火火做事的聲音，但這周家人相比就要格外安靜些了，興許是個性如趙家小姐更加沉穩，沈幽一路上從那院牆找了落腳點翻下來，再到避開幾個值守的家丁偷摸溜進正院，一套動作算下來是行雲流水，好像故意不讓人攔住她也沒發現她來過似的。
但那時的沈幽年紀還小，自當是以為這些多虧她身手好，才沒被人看到，很快沈幽便走到了正廳附近的位置，她躲在院中的假山後麵，正巧遇到了幾個端著吃食的丫頭走過來。
“二少爺今天又鬨脾氣了，總是不肯吃飯也不行啊。”
一個丫頭這樣說，另一個便回道：“那倒也不管咱們的事了，索性身體養不好，大夫人也是要親自問的，就讓二少爺自己去回夫人吧。”
“也隻好那樣了，哎，等夫人去做吧，咱們也隻是下人，顧不得主子的死活。”
“……”
兩個丫頭說到這裡也就閉了口，但落在沈幽耳朵裡卻覺得奇怪，難道這周家的傭人不用像旁人家那樣精心照顧主人？
還有那什麼，“大夫人”？這大夫人想必就是周公子的娘親了吧，好，我倒要看看這周家二公子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脾性怪到丫頭都不願意多管。
說到便做到，等那二人走後，沈幽便暗自從那假山後露了頭，按照剛剛丫頭們走來的方向尋找過去，這周家的地形還不算複雜，繞過長廊便就到了後廂房的位置，根據那間還亮著燭火的屋子，沈幽大致上確定這應該就是周公子的住處了，稍微走近一些，還能聽到裡麵細碎的講話聲。
不過如此這般大大咧咧的偷聽也肯定會被人發現，沈幽思忖一二，當下決定由那門口的樹枝墊腳，再次翻越到屋頂上窺探這周公子的秘密。
可落腳時卻不小心踩斷了那老樹上的一根枝丫，哢嚓一聲讓沈幽的心都快要懸到身體外麵去了，萬幸的是屋子裡的人隻顧著自己說話沒注意到外麵的事，待到心跳落定，沈幽趴伏在那房頂上也不再輕舉妄動，很快時間流轉，偌大的周府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那耳邊的談話聲也漸漸微弱，沈幽怕錯過了今晚再遇不到這麼好的機會，忙掀開了屋頂的兩片瓦，留了一條縫夠著眼睛過去看。
隻見屋內站著一位從背影看上去就雍容華貴的婦人，再往前幾步似有位公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她麵前，兩個人都占著正中間的位置，但那婦人將大半的視線都遮住了，隻能透過她的後背依稀看到另一個人也同樣穿著剪裁精致的衣衫。
“瑾兒，就知你不願吃飯，你不喜歡那油花的味道，娘親就給你拿來幾隻蠟燭了，你先滴在肚臍上救救急，也不是不可。”
“娘，你就彆管我了，如今我這副樣子，就是吃不吃飯又如何呢？總歸是死不掉的。”
“你這傻孩子，過不了多久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了，可不得好好照顧你，讓你漂漂亮亮的去見那新娘子，”說罷那婦人上前幾步，卻忽然歎了口氣，又從懷中取出了帕子細心去擦拭，“還好那趙家的小姐是個看不見的，也省去了咱們不少麻煩。”
沒想到聽及此處那周公子語突然急了：“——娘，你可不許動那趙家小姐。”
“唉，娘親知道的，娘知道你喜歡她，這件事就學你爹和你大哥不就行了，成婚後不久再抬個姨娘上來，反正像咱們這樣的大戶人家死個把姨娘也是常事，到時候你親自剖骨取肉，再吃下個女人的心……瑾兒，你不知為娘有多想看到你堂堂正正走到外麵去那一天。”
“彆哭啊娘，成親之日在即，這事也快了，您快收起眼淚，彆哭壞了身子。”
“好、好，娘就盼著你趕快跟你大哥一樣，咱們這周家祖上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我可憐的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剖骨取肉，吃下女人的心？
不好！這周家公子恐怕真是個妖怪，等趕緊回去告訴師父和趙小姐，這周二公子，不能嫁！
“娘，時候也不早了，您就先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坐一會就回身體裡去了，您不用陪著我。”
“那你也彆在這呆久了，還是自己的身體好，”說罷那夫人應承道，轉身離開前想想又說，“就是這臉上的墨汁好像淡了些，文菊那丫頭都說了白日裡不要拿你出去曬日頭，她就是總記不住，改天啊，娘請那畫師來再給你重新描描眉。”
“……”
就知那趙小姐一提起，她心裡莫名其妙覺得應該馬上來看周公子一趟不是多想，自打趙涵桃提及此事，這兩天心底就是被堵住了一樣，仿佛預感中不親眼看到周公子這次下山去趙家都是多餘的一樣，如今果然是被她給逮住了，誰人能想到這傳聞中的翩翩公子竟是一隻沒有生氣的木偶！
等那婦人走了，沈幽才終於看清楚那“人”的樣子，她的視線中，周公子還“端坐”在堂屋中央，因是木頭刻成的模樣，用墨水畫出的五官在這夜晚便顯得格外可怖，深色而空洞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某處，鮮豔的唇如泣血般立在堅挺的鼻梁之下，更為可怕的是這木偶甚至還被人做出了四肢，此刻雖毫無生氣的耷拉在身側，可聯想到那駭人的五官，再加上剛才木偶人與那婦人隱秘的談話，沈幽直覺得那木偶似乎立馬就要朝著她的方向衝過來。
快走。
心裡隻剩下這二字，可更要命的是，就當沈幽抬起手，欲將那屋瓦還原成原先的形狀時，超出那木偶之外的，在不遠處的床鋪上，忽然傳出了聲音。
“——你都看好了嗎？”
“……”
她這是被發現了？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沈幽幾乎是慌不擇路立刻開溜，隻是臨走前不巧回了頭，下意識與那屋內之人正好“對視”上了。
頃刻間恐懼席卷了沈幽全身，因那一眼，她便確定自己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寢衣的人，而且那是人並非木偶，更重要的是，那雖說是直直站立的“人”，卻沒有五官，隻有一張從額頭平鋪到下顎，充滿了惡心的肉粉色的臉，若說是臉，更可說是“無臉”！
那屋中此刻赫然站著一位無臉的男人！
那便是真正的周公子嗎？
這下回去之後該如何交代？難道要直接告訴趙涵桃，你未來的夫君不僅不是人，甚至連妖怪都算不上？他就、他就不是一個人啊……
罷了罷了，遇到這等嚇人之事還是先跑為上，可不知為何，沈幽明明是按照原本的路返回，她自覺記憶無錯可人就是在這周家裡四處亂竄，一會跑到前院，一會又跑回了周公子的住處，沈幽急的是發了滿腦門的汗，臨走前趙家姐姐給梳的小辮子也亂了，碎發和汗珠一起貼在了額邊，怎麼都不舒服。
自己究竟該怎麼辦？總不能說是要去跟周家人求助吧？不行，沈幽搖搖頭，很快靜下心來，覺得不能先慌了陣腳，既然對方的目的就是想要困住她，那她偏就不上這個當，沒有臉的男人又能把她怎樣？她不是比對方多了眼睛鼻子和嘴嗎……
既用眼睛去看隻能讓自己深陷迷霧，那便依從師父的話，遵循心中的想法去走，遵從本心。
下一刻，沈幽閉上眼睛，以周公子的住處為原點，依照被困周家多繞了那麼多遍路的經驗慢慢往外走出去，耳邊穿過那樹影下簌簌作響的風聲，沈幽一直不曾睜眼，直到手指終於摸到了還算是熟悉的院牆。
蒙對了，這就是正確的路，隻要她像來時那樣翻出去，就能重見天日了！
隻差一步、就隻差一步——
“周家的局，豈是那般好破。”
是誰？
沈幽猛然睜開雙眼，抬頭看向聲音的源頭，不知何時，那院牆之上居然又站了一個她根本就不認識的男人。
“與你無關，不知公子為何要攔我去路？”
沈幽不甘示弱，雖手頭上沒有底氣但卻分毫不肯落人下風，她學著那人的樣子高傲地看過去，雙目交彙，一時間在氣勢上也算打了個平手。
“姑娘若開口，我助你一次也無妨。”
“不用你幫，我自己會有辦法！”
說著見那人沒有動作，沈幽正後退了幾步打算跳上那牆壁，沒想到身後霎時間傳來了更多呼喊的聲音——
“快啊，周家進賊了！剛那賊人企圖傷害咱們二公子，快隨我抓住他報官！”
“這朗朗乾坤下還有人肆意為非作歹，兄弟們快隨我前去抓住那賊人！”
“好像是往那後院的方向跑了……”
“快去！快去！”
“……”
麻煩了，這周公子真不是什麼好東西，竟還敢倒打一耙？她是闖入了周家沒錯，可那周二公子根本就不是人啊，難道這周家上下都不知道嗎？
“看來你是走不掉了，正好我也有求於姑娘，就讓在下帶著姑娘先走吧……”
“都說了，不用你幫忙我也能走！”
既有家丁追來那結界自然也破了，沈幽狠狠瞪那男人一眼，腦袋迅速一轉便蹲下身朝那雜草叢中爬去。
當真是個倔人。
似是看出了沈幽的意圖，那人也不再多加阻攔，再當沈幽順著狗洞爬出去後，轉身已是看不到那男人的身影了。
看來也是個怪人，神出鬼沒的。
沈幽拍拍手，聽到身後的聲音又快速往巷子外麵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