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切的開始，在永寧十三年，枯鎮，曆朝。
從沈家出事再到被師父撿上山，再到今日隨著宋清遠去拜訪趙家人，這還是沈幽第一次真正麵對眼前這個新鮮的世界，在那場逃亡中活下來時她也才得兩三歲，路都走得不夠穩當卻知曉被父母藏在驢車裡時，千萬捂住嘴不要露出任何氣息，後來到了枯鎮，半路上餓暈過去不小心掉下了車，這才被好心的商戶給救了回去。
而救她的男人，姓趙，這次下山也正是為了還人家一個恩情。
“師父，聽聞那個趙家的姑娘就要嫁人了，什麼是嫁人？嫁人是不是就是話本子裡麵說的和心愛的男人一起過日子？”
隨著師父踏入枯鎮，沈幽跟在男人後麵一直問個不停，“師父師父師父，你說當年就是這個趙老太爺救了我，然後喂飽了飯把我送到你那裡去的嗎？”
“幽兒。”
“師父，怎麼了？”
唉。
看到女孩天真澄澈的目光，倒也不好說出什麼重話，也怪自己平日裡寵得太過了，眼下雖被問的太多不知從何而答，卻還是認真地說道：“幽兒，一會兒去到彆人家，可一定要記住我教給你的那些禮數啊。”
“知道啦，師父，下山前研習了那麼多遍，肯定不會忘記的了——師父，快看，那是紅果串成的樹嗎？可那樹沒有枝丫還被人舉著，累不累啊。”
“幽兒，那叫冰糖葫蘆……”
抹額，實在是無話可說，身旁的女孩像一隻初生的雀鳥，滿懷著對新天地的好奇，宋清遠雖連連歎著氣，卻也未多加指責，隻讓沈幽自己去細心摸索。
孩子嘛，也總是要獨當一麵的，不可能一輩子為她遮風擋雨，於是宋清遠無奈地笑笑，隨即上前拉住還在與商販攀談的沈幽，耐心勸導著：“幽兒，天色不早了，咱們還是先去趙家一趟，明日出來再逛也不遲。”
“也對，我都忘了這次跟師父下山是要去報恩的，”沈幽歉意地吐了吐舌頭，額邊的兩束小辮子也隨著動作調皮地動了動，然後扶住宋清遠的手臂，乖巧說道，“師父，那咱們再走快點吧，興許還能在彆人晚飯之前趕到呢。”
“你啊，就是肚子餓了吧？”
那是自然，一路上蹦蹦躂躂舞個不歇，饒是宋清遠本人也有些累了，便答應了沈幽的請求，按照記憶很快帶著那孩子走到了趙家門口。
“趙……府……”
院落之前沒有站著人，隻有傍晚點起的兩盞紅燈籠孤零零的杵在門口，宋清遠讓沈幽在遠處等候，而他則是落落大方地提起衣擺走上前去，輕輕扣響了那門鎖。
“——誰啊？”
裡麵應當是家丁的聲音，渾厚有力，沒多久便傳了出來，宋清遠聽聞，立即回答道：“煩您進去通傳一聲，玲瓏山清遠道人來此，探望故人。”
“稍等，我這就去回複老爺。”
“多謝。”
在日晚交替的餘暉中，多年後沈幽也還依稀記得當日的場景，如謫仙般亭亭而立的人，僅是一身樸素到不能再平凡的白衣袍，便勝卻世間無數美好的風景，宋清遠隻站在那裡，燈籠的紅光與夕陽的暖相互映照在他的衣擺，就好似畫工手裡立即描摹出的山水圖，宋清遠是仙人，獨處其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此等超凡脫俗的氣質，隻叫爾等麵見後也自慚形穢，恨不得馬上鑽入地底下，千萬彆攪了仙人清淨。
“師父……”
“何事，幽兒？”
可忽然就沒了話說，落到嘴邊就隻有一句實誠的：“就是覺得，師父，真好看。”
“你這孩子。”
宋清遠轉身故意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滑稽表情，卻也不難看，倒顯得這“仙人”更有人情味了些，見狀沈幽便快步邁到那階梯之上，問道：“師父，莫不是他們早將咱們給忘了，通傳一句話，怎麼要這麼久啊。”
“你素日隻在話本子上看到人情世故，趙家家大業大，這隻是說一句話，怕是都要走上許久呢。”
“就是說趙家人很有錢了？那聽師父說，趙家的女兒從小就生了病，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治好呢，是他們舍不得給女兒花錢麼？”
“非也，”宋清遠搖頭，“有些病，並非藥石可醫，是花錢請大夫也醫治不好的，你我皆與這趙家人有緣，如今他家小女兒出嫁，咱們自當送上一份大禮才是。”
“所以我跟師父前來，其實就是為趙家姑娘治病咯？當年是趙太爺救了我的命，若是師父能想到辦法，便是傾儘所有能治好這趙小姐也無礙的，也算是還了他們的恩情，少了一樁事端。”
“還不急。”
宋清遠聽後似是想起什麼，暫且閉口不提這件事，和沈幽二人在門口安安靜靜地等待著，不一會兒，便由遠及近地聞覺裡麵一陣風風火火的響聲。
“——快快快，你們這些愚鈍的小子，也不怕怠慢了貴人，還不快隨我去將那大師請進來。”
“是是，是我們目不識人竟將貴客困在門外等候。”
“還不快去！”
“是是是，老爺莫急。”
……
“師父……”
“到了。”
宋清遠說完便攜同沈幽二人一往後讓出門口一條路來，兩人剛站定，趙府的大門就立刻打開，比見到人更快的是聽到趙家老爺的聲音：“是我這家丁沒見過世麵竟敢怠慢師父，多有得罪還請您見諒——”
“無事，多年未見，不知府上太老爺身體可還安好？”
“哎，家父年前就去往莊子裡養病，過幾天給小女籌辦婚宴或許還能趕回來，”那男人無比客氣的，還是先拱手請宋清遠師徒二人進去，“正到家裡放晚席之時，若是師父不嫌棄還請您到家裡用些便飯。”
“宋某今日前來，一為還當日與令尊的一句承諾，二來是想全一段緣分，可不巧趙太老爺不在，不知我與這小徒兒貿然前來，可否打攪到您了。”
“師父您這說的哪裡的話，清遠大師父光臨寒舍真是讓鄙人頓感蓬蓽生輝啊，快快請進，師父也莫要再推脫，您到趙家這一趟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啊，快去讓趙管家多添上幾個菜！師父您這邊請。”
“您客氣了，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幽兒，快快跟上。”
“是，師父。”
這便是，混到一口飯了？
沈幽想著，躲在一旁偷笑，覺得還是師父有本事，三兩句話哄得人家心甘情願送出一頓飯來，就是不知道宋清遠與這趙家究竟是何淵源，竟能一來就被尊為上賓，起先從師父的話中聽說的，還以為隻是帶著她來還願的呢。
那這樣看師父不止長得好看，在外麵也還挺有本事的。
如此這般東一處西一下的想著、看著，不久便隨著趙老爺一同前往了正廳，或許是顧忌著宋清遠的身份，那桌麵上肉菜已提前撤下去大半，換上更合時宜的鮮蔬，宋清遠對此倒是毫無異議，隻是苦了身旁的沈幽，因著是個女孩，平日裡在飯食上也不曾被苛待過，能依著的儘量都依著，本想今日沾師父的光用頓好飯菜，卻忘了師父在外麵清風道骨的模樣是根本不適合大魚大肉的。
如此一頓飯用得直讓沈幽提不起興趣，再加上趙老太爺並不在，宋清遠和那趙老爺也隻能找些客套的話聊一聊，所以飯吃到一半，連師父都看出沈幽已是昏昏欲睡了，便尋了個由頭讓她自己去外麵找些事情做。
“小師父可是用得不儘興，所以人也乏了？”
見趙老爺這般說，宋清遠忙幫著解釋：“許是女孩子家家對我們講的事情不感興趣，我這徒兒也好打發的很，去外麵天井處吹吹風也就醒了，幽兒，你便歇會再來吧。”
“哎，也是我考慮不周，姑娘家都是喜愛那些小巧精致的甜食，這樣吧，我家小女兒應當也在用飯，就喊個婆子帶小師夫去尋我家桃兒聊聊體己話吧。”
說罷便喚了人過來，沈幽抬眸與師父小心翼翼交換了個眼神，看那人並未有阻攔，倒也高高興興跟在婆子身後去到了趙小姐歇息的廂房裡。
沈幽跟在宋清遠身邊向來沒有拘束，因此為人也要更為大膽鬆泛些，打頭兒看那門口小侍女幫忙掀開了簾子，便一股腦躥了進去，三步並兩步跳到那桌前端坐的姐兒麵前問道：“你就是那個快要嫁人的趙家小姐吧？你好，我叫沈幽，你也可以像我師父那樣喚我幽兒，不知你我之間誰年紀要更大些。”
“沈姑娘好。”
那人聽到後動作頓了頓，片刻微微頷首，但性子上卻與沈幽不同，這位趙家小姐舉止更為穩重一些，說話也是溫聲細語的，剛過初春，女孩還穿著一身桃粉色的棉袍，臉頰削尖，身量嬌小玲瓏，膚色也是暗自透了淡粉，脖頸上係著的兔毛圍領加上小巧耳垂上吊著的兩串玉珠，更顯得整個人是嬌嬌滴滴，恨不能像桃子般馬上就掐出水來。
這趙家小姐，被家裡人養得可真好啊。
正當沈幽還在打量著那人時，趙小姐突然出了聲，問，“沈姑娘平時可有喜歡的吃食？剛剛聽底下人通傳說你要來，臨時是來不及準備了，但我這邊小廚房是可以單獨吩咐下去做的，你喜歡吃什麼？”
“不知道，反正都用過飯了，不急著吃什麼點心，趙小姐跟我說說話吧，”沈幽想想又講，“但是女孩子家常吃的點心我不太了解，我師父也不是很懂，以往我吵著要吃點甜的膩的，我師父也就會蒸饅頭，彆看我師父那麼大的個子，做事也極有條理，可他就是不會在彆的方麵花心思討女孩子歡喜，他做點心就隻知道蒸饅頭，如今是連帶著我都能給那饅頭蒸出個把花樣來了。”
這一下就把趙家小姐給逗得真笑出了朵花來，沈幽見狀也樂了，拾起桌上放著的果子啃了一口，說道：“但你千萬彆讓我師父知道了，要是讓他知道我在外麵說他壞話，到時候又得嘮嘮叨叨的，還要罰我去寫字。”
“你師父對你不好？”
“那倒不是，我師父對我可好了，雖然他從不讓我下山，但是我看的話本子裡麵有什麼他都會想著法子幫我弄來，也不舍得對我講重話，最多也就是罰我去屋子外麵站著……就是不知道怎麼說，我很小就跟他待在一起，他對我來說又是師父，又像親爹，難說的很，反正三兩句話講不清。”
“其實你很尊敬他的，對不對？”
趙小姐仍然是淡淡帶著笑意，可兩人不斷說著話沈幽卻覺得哪裡很奇怪，就是這趙家小姐講話時嘴一直在動，怎麼眼睛卻眨也不眨呢？
這麼空洞的雙眼，難不成——
沈幽正欲伸手在趙小姐麵前試上一試，沒想到那人卻主動開口：“沈姑娘，我是看不見的。”
“你、你怎麼知道我要做什麼？”
“習慣了，許是因為見不著，就對旁人的接近更為敏感些，”趙小姐做事是和外表不同的直接，但麵上還是帶笑，好像對此事早已是波瀾不驚的了，“我從生下來就不大能看到東西，後來哥哥姐姐們都去識字我卻徹底瞎了，但這也沒什麼，幸好有我祖父疼我，把那字體一筆一劃都刻在青石板上教我摸，如今雖不能寫字但與彆人交流卻是沒問題的，沈姑娘也不必驚訝，我這副模樣，新郎家裡也是知道的。”
“我沒有彆的意思，趙小姐，剛剛多有得罪，要不你去告訴我師父吧，讓他罰我！”
“沈姑娘，你我今日相見也算是有緣，平白無故我為何要去告你的狀呢？”
見她如此說，沈幽也漸漸放下心來，便問：“那你不怪我了？”
“我何曾又怪過你，是你自己多慮了，”這趙家小姐隨後想了想，卻是摸出帕子用來擋著臉偷笑，“不過你這個人還真有趣，沈姑娘也彆叫總小姐、小姐的叫我，聽上去生疏了些，我叫趙涵桃，涵養的涵，桃呢就是山上長的那個桃子，所以我娘打趣我的時候總喜歡‘小桃兒’‘小桃兒’的叫我。”
“嚇死我了，”沈幽忙撫上心口，“要是鬨到師父哪裡去，怕又得嘮叨我了，幸好趙小姐是個好說話的，但是不知你的年紀，我們之間到底誰是姐姐呢？”
“我下月便要嫁人，自然是比你要大些的，也是我家裡人看我有眼疾，舍不得讓我早早去外麵吃苦才拖到今日，不過幽兒，你行過及笄之禮了嗎？”
“當然，去年師父還特意為我蒸了一大鍋花饃慶祝呢。”
“那我便比你大兩歲了，你就叫我桃兒姐姐或者小桃姐姐，都可以的。”
“真沒想到，平白無故的倒是新添了個姐姐，”沈幽也笑道，這一頓飯下來兩個人的關係也親密不少，或者是女孩子之間建立友誼要格外容易些，等到了侍女撤下趙小姐的飯食上了點心品茶的時候，趙涵桃已經願意跟她聊些更隱秘的話了，而沈幽也是個心裡藏不住事兒的，於是不加掩飾地問道，“桃兒姐姐，妹妹心裡有句話想問怕又得罪你，可不問卻實在堵得慌，我沒有嘲弄姐姐的意思，就是桃兒姐姐這眼疾還沒治好，若是真嫁過去，你的夫家不會介意麼？”
“就為這事兒啊？”趙涵桃仍然是把它當做很尋常的話與沈幽說，“聽聞我那個未婚夫身體也是不好，這亂世之下，能有兩個人湊合著過日子就已經很不易了，我對他沒有芥蒂，他也不會因為我的眼疾而嫌棄我，這樣就很好了，世間的萬事萬物，總歸不是那麼圓滿的。”
“那姐姐就真甘願與那人湊合著過一輩子嗎？”
不應該是那樣的，沈幽忽的想起話本子裡寫的內容，兩個人，一男一女，正因有愛才能走到一起，又怎是三言兩語間便可輕易決定的？
因此著急之下就對趙小姐做出了承諾：“不瞞姐姐說，我和師父這次下山就是為了還你祖父的恩情，我師父這個人頂頂有本事，他肯定能想辦法治好你的眼睛，我也會幫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請姐姐一定要相信我。”
“小幽兒，你的心意姐姐心領了，但咱們不過都是肉體凡胎的普通人，我的眼睛祖父和爹爹尋遍了天下的名醫都治不好，要讓一個失明的人重見天日，豈是那麼容易的，我啊，這輩子能尋得個知書達理的夫婿，還有體貼我的娘家人，就已經很知足了，我不敢想那麼多。”
“不，涵桃姐姐，你一定要信我，我師父肯定有法子幫你的，就是他不幫，我也會出去找到治好你眼睛的方法，姐姐把這些放心交給我做，今天能跟桃兒姐姐認識我心裡特彆歡喜，所以我也要姐姐以後也跟我一樣每天都是高高興興的。”
“好、好，那姐姐就先謝過幽兒妹妹了。”
雖深知複明無望，但還是不免被麵前人誠懇的話語所感動，趙涵桃看不見沈幽的樣子，卻早已在心底將她刻畫成一個熱心腸，快人快語又不失可愛的姑娘。
這個妹子，她交的值得，當下心底也及其感動的，萍水相逢，便願意為她的事出上一份力，見沈幽對她毫無保留，作為交換自當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因那宋清遠還要等趙太老爺歸來，便在家主的邀請下決定帶著沈幽在趙府多呆上幾日，繼而趙小姐就有了機會重新尋得沈幽說話。
稍晚些沈幽被師父喊去與趙家老爺道謝，借此緣故趙涵桃就讓侍女攙扶著她去到了正廳門口，等沈幽先從裡麵出來，便神神秘秘拖著沈幽到一旁，附在沈幽耳邊悄悄說道：“幽兒妹妹，剛才你走之後我又想了想，若你真有念頭幫我，眼下倒是有一件事可以托你去做。”
“姐姐直說便是，隻要能做到我都能答應。”
“好，也不算什麼難事，我畢竟馬上就要嫁到周家去了，可對那人卻一問三不知，聽我娘親說人也許還不錯，可我這心裡卻總是覺得不踏實，思來想去的，我是看不到了，但妹子卻能看到，就勞煩妹妹抽空去幫我周家打探打探，看看那位傳聞中的周公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