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車(1 / 1)

遊戲公司的工作節奏很卷,以往晚上桑雀都要留下加班的,這日想到反正快被裁員了,又怕真遭羅傑抓住,一到時間便背起包逃離了工位。

結果剛走到公司樓下,手機竟亮起個他不願麵對的來電:繼母吳善麗。

桑雀不急察覺地涼下眼神,接通道:“阿姨,有事嗎?”

“怎麼才接呢?就是之前跟你說的啊,你弟弟要去東港上大學了。”吳善麗半點寒暄都沒有,徑直開口,“第一年學費三萬,你得幫他解決下。”

這年頭學體育要這麼貴啊……

桑雀薪資在寸土寸金的東港毫不優越,他常要接濟父親的醫藥費,還得給幫做獨立遊戲的程序員發外包錢,能省下來的實在不多,想起裁員的危機他更加鬱悶:“可是我最近手頭很緊,出一半行不行?”

“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吳善麗生起氣來,“當初我和你爸可是砸鍋賣鐵供著你上學的,你現在長大了,在大城市賺大錢,就不能知恩圖報嗎?你爸這個月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我賺什麼大錢啊……”桑雀感覺窒息,“你們先想想彆的辦法。”

說完他就逃避地掛掉了電話,再響也沒接起。

其實若真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的確是砸鍋賣鐵都要供弟弟的,可是一想到之前被那一家三口無視的日子,桑雀就有種骨髓都在隱隱發痛的壓抑。

不要當聖父,不要當聖父,不要當聖父。被重複過一萬次的話魔咒般響起。

正走神時,肩膀猛被人拍了下:“原來你在這兒啊,不準跑路哦!”

桑雀回頭見是羅傑,方才怔愣回神。

羅傑笑著招呼:“去酒吧放鬆一下而已,今天周五誒,又沒說一定要你跟人家搞對象。”

是啊,周五。的確很久都沒出去放鬆過了,可聲色犬馬之地桑雀一點也不感興趣,而且他跟羅傑聊不來,跟他介紹的對象恐怕也不是一路人。

意外熱情的羅傑仍舊不顧桑雀的拒絕,竟然用力拽住他的胳膊,直接塞進了被攔下的出租車。

*

東港市中心新開業的高端酒吧,門口有黑臉的保安,裡麵的燈光刺眼又朦朧。震耳的音樂,熱情的男女,還有在杯盞間不斷晃動的酒精。

當夜,實在不懂拒絕的桑雀被困在了這種環境當中。

羅傑介紹的男人像是富二代,染著頭黃毛,舉止油膩,本就不情願的桑雀硬聊了兩句興趣全無,好不容易躲到羅傑身邊,卻又被灌了不少酒精。

雖然他在其他方麵連體麵都算不上,但因為張美臉,來示好的爛男人不少,所以從不享受這種色眯眯的關注。

我到底在乾什麼啊?該做的事情一件都沒做好,竟然又在浪費時間。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想找男朋友吧?動手動腳的,說不定是個惡心的炮王。

桑雀已然抹去關於愛情和親密關係的零星妄想,隻想早點離開這裡,可他剛搖晃著站起來,那黃毛男又湊近把他按了回去,攬住他的肩膀說:“小哥哥,你怎麼光陪彆人喝,不陪我喝?”

方才的長島冰茶讓桑雀有些口齒不清,他使出力氣拽開對方的胳膊:“我喝多了。”

“這才剛開始,彆逗我了。”男人點起隻煙,饒有興致地打量他,“我當時看羅傑的團建照片,一眼就注意到你了,碾壓你們部門所有妹子。”

說到這裡,他故意近到桑雀耳邊低聲道:“看一眼就硬。”

桑雀為了躲他身體已經快傾斜四十五度了,要不是打不過,真想伸手給他一拳。

羅傑也投來帶笑的眼神,含義不明:“桑哥的臉可是極品,坐辦公室可惜了。”

不坐辦公室難道去街上要飯嗎?臉臉臉,臉能換來錢還是能換來愛?

桑雀迷糊地在心裡吐槽了句,態度堅持:“我真要走了,還得回家畫畫。”

男人看出他想強行逃跑的架勢,立刻倒了半杯威士忌:“我可是特意退掉彆人來見你的,那行吧,你把這杯酒乾了,我就送你回去。”

羅傑嘖了聲:“你彆借著送人乾壞事啊!桑哥可是很純情的。”

周圍的時尚男女又嘻嘻哈哈了起來,還有陌生人拉住桑雀的胳膊說些“小哥哥不要走”之類的話,頭暈的桑雀完全聽不清楚,隻皺眉:“不用你送。”

可那杯酒反複被遞到眼前,怎麼也逃不開似的。

是當麵倒出來的,應該沒問題吧?再說羅傑是瘋了才會讓人給自己下藥,自己一無所有可不怕鬨到公安局。

桑雀對人仍有天真之意,又不勝熱情,隻好接過來皺著眉頭一飲而儘。

沒摻任何飲料的高度酒又辣又烈,咽下去後嗆得他眼淚直流,一股火燒似的感覺瞬間順著滾燙的血液湧了上來,直接麻痹了大腦。

極度難受的桑雀發現自己又變成了那顆枯萎的植物,就連根係都被拔離了土壤,馬上就要死掉了。

可在有的人眼裡,他並不像植物,而像隻被食人魚包圍的透明水母,柔軟又孱弱,好像對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害他碎掉似的——

陳聿深正準備離開酒吧的時候,剛好看見桑雀在卡座上被勸酒的悲慘樣子。

還真有怪緣啊。

這酒吧新開業,客人實在不少,竟能在同一天內又遇到了那個白襯衫。被多年未見的同學喊來聚會,陳聿深本覺得無聊,此刻不由駐足打量。

坐在包圍圈中的桑雀比白天還要笨拙幾分,那杯酒已經嗆到他眼睛都紅了,手裡的動作也開始發飄,根本就打不開身邊那二流子摟過來的胳膊。

瞧著白襯衫遭欺負的無助表情,很多已快碎成粉末的有毒記憶,幻化成了來自深淵的觸手,又在腦海中放肆翻湧上來。

陳聿深本就因為哥哥的安排而心情差勁,此刻也不知怎的一下子來了勁,很突兀地大步走了過去,一把擰開的男人的胳膊,猛拉住桑雀的手腕把他從座位上拎了起來。

好光滑的皮膚,就像摸到了帶著溫度的軟玉。陳聿深有刹那走神。

桑雀的確是醉了,站都站不穩,搖晃了下,不自覺地躲到陳聿深身後小聲重複:“……我得回家。”

黃毛男明顯對好看又好擺弄的桑雀勢在必得,此刻當然不爽,站起來罵道:“你他媽誰啊?”

此時的陳聿深已經褪去在家人麵前強裝出來的優雅假象,是穿著皮衣的酷哥打扮,儘管非常年輕,但高大的身材和不耐煩的表情仍舊是副不好惹的樣子,他微微歪著頭反問:“你又是什麼東西?人家要走,你沒聽到嗎?”

羅傑沒想到忽然起了衝突,賊溜溜地轉著眼睛一聲不吭。

“他走不走關你什麼事?”黃毛男又想拉住桑雀,“你認得他嗎?”

桑雀的五臟六腑都在燃燒,腦袋卻像飄在海上,晃著身子躲避說:“彆碰我,我要走了。”

沒想黃毛男卻執意拽住了桑雀另一隻手腕。

陳聿深緊繃的心弦啪地斷了。

下一秒,重重的拳頭便朝那黃毛臉上襲去,直接把他整個人都揍飛了出去,摔到了擺滿酒瓶子的桌上。

嘩啦一聲巨響後,那人灌滿酒的肚子又被堅硬的皮靴狠狠踹凹,感覺胃像裂開了似的,掙紮著試圖起身反抗,轉而承受了更多暴風驟雨般的攻擊。

其實陳聿深剛出現的時候,看客都隻覺得這個大帥哥是要路見不平了,可他下手實在是超乎常理的暴力,瞬間就驚住了圍觀的男女,包括醉到視線模糊的桑雀。

他恍惚見到了血,完全是出於本能,頂著恐懼用身體去阻攔陳聿深彆再繼續發瘋,最後不得不抱住他,用全部力氣將他推離了滿地狼藉。

陳聿深沒養過小動物,但他抱過朋友的貓。桑雀的身體就像貓的身體,太脆弱了,卻讓人類因為不忍傷害而本能地回以小心翼翼。

他急促喘息,混亂的大腦浮出幾分清醒的神誌。

怎麼又這樣了呢?為什麼又要打人?明明沒喝酒也沒停藥。

陳聿深壓抑著頭痛欲裂的感覺,終於意識到自己在乾什麼。他不願繼續陷在這混亂漩渦中央,想也沒想便重新拉住了桑雀的手腕,帶他朝酒吧後門去了。

*

出生在非同一般的家庭中,諸多好處之一就是惹了麻煩總有幫手來救場。沒多久就趕到的助理和律師進了酒吧處理傷者,把清淨還給了陷入煩躁的陳聿深。

他站在無人的後街抽了支煙,竭力平複掉混亂的情緒,然後才望向始終低頭坐在台階邊的桑雀:“你家在哪?”

桑雀一動不動,他的頭發比一般男性要長些,乾淨又柔軟,被風微微吹動的發梢讓人很想拽一下。

陳聿深還真的伸出手去拽:“喂!”

桑雀依然沒反應,抱著膝蓋睡著了似的。

陳聿深忍不住附身扶起他的臉,意外地發現這個沒出息的醉鬼竟然在默默流淚。相當獨立的陳少爺無法共情,甚至覺得好笑:“多大點事,至於嗎?他占你便宜了?”

酒精在血液裡發酵,眼睫毛沾滿了水霧,讓桑雀根本看不清眼前人,躲開哽咽說:“我沒想哭,我就是……控製不住。”

到底是不是男的?臉比手腕還滑。陳聿深搓了下手指,終於意識到他根本就沒認出自己。

雖然多管閒事很蠢,但英雄救美勉強可以接受。

陳聿深也懶得和醉鬼計較:“玩不起就彆來這種地方,把眼淚收回去,你住哪?”

桑雀自說自話:“我沒想來啊,可總沒有人聽我的,拒絕也不聽。”

說實話,這家夥的眉眼挺招人喜歡的,可一聊天就讓陳聿深有點無名火,此刻亦然。

他毫不客氣地從桑雀包裡找出手機,發現是很老的款式了,連個指紋鎖都沒有,根本沒辦法聯係家人,正想丟回去時,又看到白天那個文件夾,鬼使神差地拿出來重新讀了讀。

桑雀,1993年9月1日……

不就是今天嗎?

竟然是處女座,哪像處女座啊,像窩囊座。

陳聿深嗬了聲:“你生日啊?”

桑雀鼻尖紅紅地發呆:“不重要。”

“算了。”陳聿深抬手確認過時間,“你不說地址就去酒店,彆想賴上我。”

這句話讓桑雀終於努力地看向他,可那雙大大的狐狸眼根本就不聚焦,他愣住:“你是誰啊?”

……

沒想桑雀又笑:“你真好看。”

…………

桑雀歎了口氣,抱著包吃力地站起身來,再見也不說,扭頭就跟個不倒翁似的朝旁邊邁步。

回過神來的陳聿深一把拽住他:“喂,你想被車撞死還是被人撿屍?真是服了。”

說著他便把桑雀硬帶到自己巨大的機車旁邊,丟過去個安全帽:“我送你去睡覺吧,彆再廢話了。”

桑雀的注意力已經稀碎了,瞪大眼睛圍著機車轉:“好、好帥呀……可以拍照嗎?”

“不可以。”陳聿深確認他是完全醉酒的狀態,很粗魯地幫桑雀帶上頭盔,見他上不去,又像拎小狗一樣把他拎到後座,二話不說便騎上車衝了老遠。

速度與激情從來不屬於桑雀的人生。

自由也不屬於。

機車在市內馬路上飛馳時,他劇烈的心跳比混沌的意識更快一步被解放出軀體,全然不覺地抱緊了陳聿深的腰身,抬頭望向同樣在飛奔的星河。

可當機車飆到了不那麼限速的沿海公路,桑雀的激動就變成了暴哭。

“你停下啊!太快了!會摔死的!我不想死!”

腰都快被這醉鬼搞斷了的陳聿深為半個字都不想回答。

*

野獸般的機車衝進了寧靜的雲夢澤酒店,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陳聿深拽著依舊在哭泣的桑雀走進了大堂,簡直像個強搶民男的罪犯。

好在這酒店是他老爸送給媽媽的,當然不會有人出頭阻攔,隻不過服務生的眼神全都八卦得讓陳少爺有點脊梁骨發麻:看個屁,老子不是見色起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