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的沈家四小姐並非此般性格。
煙洲人皆知,沈府的四小姐雖相貌醜如夜叉,卻力大如牛,一呼一和可使塵土飛揚。還有人說四小姐品行不端,待下嚴苛,性情難測,易怒凶殘。更有甚者說其動則茹毛飲血,世人皆深信不疑。
世人皆覺得豐城的人真真是極可憐的。
十年前,豐城是天下第一城。但今非昔比,虎落平陽被犬欺。沈四醒了,煙州沈家和豐城趙家十年前的婚約必是要落實的。趙家的嫡公子竟要娶沈四,一個沈氏旁支的姑娘且素有惡名,真是倒黴。
“世道艱難,世道艱難啊,誰能想到都昏過去十年了,這夜叉竟能醒來!”
“我聽說,那夜叉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捆了沈夫人,把沈夫人高高舉起然後摔了下來,聽聞是血肉模糊,命都沒了半條呐。據說人現在還在躺著,下不來床呢!”
“你從哪聽來的,怎麼聽著這麼假?”
“我聽姑母的侄子的鄰居的朋友的親戚說的,他在沈家是挑大糞的。”
“嗐,沈家傳出來的還能有假?這一聽就是真的。要我說,這沈四也當是做了一件對事,修理了一番這沈夫人。”
“就是可憐了豐城那位公子。”
“真真是強買強賣的一樁生意!”
眾人對此事定了性,唏噓一番,仍行酒作樂。
般般越聽越氣,這些人什麼都不清楚就在這裡亂說。
“小姐,這些人真是胡言亂語。”
隨予清隻笑一笑,“歇息會兒吧,不必理會他們。”
“明明小姐的樣貌極佳,脾氣極好,也沒有做出那樣的事來,為何就任其詆毀?”
“不知者不罪,而且有些地方也沒說錯,我確實脾氣不太好。”隨予清含糊其辭。她不是沈家姑娘,確實也不知其中的是非真假。
拿著筷子摸索著夾了幾次,好歹是夾住菜了。卻是還未放入碗中又掉落了。
般般見狀,手上連忙幫著將青菜夾入她碗中,嘴上仍不停,“哪裡對了?明明就是胡言亂語!小姐明明就長得像天仙似的,待人親和……”
隨予清這幾日已經在路上把這些話聽得快要能背下來了。明明初見時,這小姑娘還怕她怕得不行。不過幾日,就成了這樣子。原來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
這說得振振有詞且每次都情真意切,叫人不好打斷。
“要不是我打不過他們,真想把他們全都打趴了。”般般說完還氣憤的補了一句。
誰能想到這是個前幾日還動不動跪地磕頭的小侍女。
未接觸到她家小姐之前,她也對俗世所言深信不疑,並且對此厭惡至極。誰曾想她家小姐竟是個金玉其表,秀玉其中的大好人。
平日裡,小姐明明就是個嫻靜淑女,而且眼睛還不太好,還經常咳嗽,身子弱得很。哪裡會胡亂打人?什麼高舉摔人,簡直是臟水亂潑!
每每想起曾經自己聽信了他們的胡言亂語,般般恨不得給自己打上十個巴掌。小姐明明脾氣那麼好,哪裡是易怒之人。
明明她家小姐是個會體恤人的,瞧見她被主家剛買回來時不聽管教打下的鞭痕,還給她上藥。
就是小姐眼睛不太好,給她塗藥的時候經常把藥上在沒傷的地方,還問有沒有弄疼她。
隨予清擦了擦嘴角,放下筷子。這傻姑娘也是時運不濟,好好一個山門弟子,年前竟被人賣了去當奴婢,還被轉賣了好幾手,因為逃跑還常常被打。
“你真決定以後跟著我了?”
小姑娘露出不忿的眼神:“小姐怎麼能質疑我!”
“不回你山門了?跟著我以後可能要風餐露宿的,時運不濟可能連命都能丟掉。你的賣身契也已經沒了,我可以給你銀兩讓你安頓下來……”
般般默默聽著這已經重複數遍的威脅論直至結束,說道:“山門都沒了,回去做甚。而且我又無父無母的,我要保護小姐,就要跟著小姐!”
隨予清歎了一口氣。真是沒法子,小姑娘無家可歸。甩不掉這小姑娘,且讓她先跟著吧,找到合適的地方便將她安置下來好了。
“我會儘力護著你的。還有,你以後便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小姐不用保護我,我會保護小姐的!”十四五歲的姑娘拍了拍胸脯,而後似是疑惑。
“那我該叫小姐什麼呢?”
“就叫沈四的名字好了。”
“那小姐你名字叫什麼?”
……
其實她也不知道這位沈四小姐叫什麼。“好問題,你去問問便知。”
般般問了鄰座的男子,男子麵露怪異。若是常人隨便打聽女子閨名恐是不正常,但若是有人問沈四小姐的芳名,還是在煙洲境內問,這人更不正常。
雖說這地處在煙洲的邊邊上,但也是在煙洲境內。
“你竟不知那句名揚四海的——”
鄰座兩個女子皆是側耳傾聽。
“就是那句——食野之芩出小雅,煙洲夜叉出沈家。”
看見兩人仍是不解,男子放下筷子,“還不明白?”
兩人搖頭。
“我不是煙洲人。”般般道。
“我也不是。”
男子一聽這話便精神抖擻,雙手拍膝忙介紹道,“這話便是說煙洲的母夜叉出自沈家,而沈四便是那夜叉,夜叉的名字出自小雅·鹿鳴,取呦呦鹿鳴,食野之芩中芩之一字。那沈四啊,就叫沈芩。”
般般猛地站了起來,指著男子罵道:“豈有此理,你……你竟這般隨意編排女子的閨名。真是無知無禮至極。”
男子聽見這話也難言怒火,好心答疑卻被人指著罵。這話又不是隻他說過,世人皆知,憑什麼罵他。
“多謝公子答疑解惑,家中小妹涉世未深,望勿怪罪。”
男子反駁的話未出口便被截住,轉眼仔細一看,約莫雙十年華柳眉桃花麵的女子正巧笑倩兮向他致歉。
美目盼兮下,男子微紅著臉,輕輕哼了一聲便扭頭繼續吃菜了。
其實隨予清壓根看不清他長什麼樣,隻是依稀對著聲源致歉。
難怪般般初見她時被嚇得那樣。可以理解了。
從前比這難聽的話,她聽了不少,現在覺得這也沒什麼。
市井中永遠不會沒有閒言碎語,覺得沒有,不過是今日未到你家門。反駁再多,亦永遠有人不信,今日是他,明日是她,後日是它。你費時費力的反駁,他們亦隻是當作消遣罷了。不信,他們便傳得更起興。信了,或許不傳你的這個點了,便改傳你的其他點,或改傳其他人的其他點。
做自己想做的,做好自己即可,這本也是難事了。
人生一世,時間寥寥,不必費時於此耗費心力。
安慰好了般般,今日她們也是時候離開煙州了。
煙州的樓台煙雨固然好,現如今也和她沒有關係了。
“難道小姐不是為了逃婚不被捉回去嗎?”
哈哈被看穿了。確實,她對這幅新得來的身子的素質不是很信得過。雖說使起來很好上手,和上一幅身子幾乎沒有差彆。但用般般的話來說,長得是幅風一吹就擔心會被刮走的病美人樣子。
“和我分開你就不會被捉了。跟著我可是會經常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還有,以後不要叫我小姐。”隨予清無奈重新提到。
般般顯然是沒有把話放在心上,拍手稱讚道:“對呀!既然會經常遇上妖魔鬼怪,我可以學修道,妖魔鬼怪來了也不怕,我來保護小姐。小姐不動武就不會咳嗽吐血了。”
她懷疑初見時的般般今時也被奪舍了。
現在的年輕人腦子真活絡,一點都不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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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子皙殺伯有,伯有為厲。
趙景子謂子產曰:“伯有猶能為厲乎?”
子立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憑依於人,以為淫厲,況良霄,三世執其政柄而強死,其能為鬼,不亦宜乎!”——《左傳·昭公七年》
隨予清不明為何自己會在沈四姑娘身上醒來。其實她對活過來並沒有什麼執念。也不知沈四姑娘如何了,是已身死,抑或是因為她魂魄無處可歸。若真是如此,也不知怎樣才能把身體還回去。
而且,沈四姑娘這眼睛是怎麼了。竟還時好時壞的,今日醒來竟比前陣看東西清了不少,從隔幾重霧到了隻隔一層紗。
一陣晃蕩,越想越頭暈,又險些吐出來。
出煙州的這艘破船,把她折騰得夠嗆。掌舵者技術奇差,把船駛得左搖右晃也就罷了,駛出渡口不久後還遇上了大風浪。後麵幾日天氣也不見晴,平常刮風下雨已算是不錯了,偶爾還有雷聲轟鳴狂風暴雨,這船便如斷根浮萍。
偏偏沈四姑娘也和她從前一樣暈船暈得厲害。這是她這輩子第二次搭船,暈船程度比從前更甚。
這難熬的日子絡於快結束了,明日船終於可以靠岸了。
自家小姐麵青口唇白,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呼吸輕淺。般般這幾日守在身邊也是看得膽戰心驚,生怕她出事。雖小姐堅稱隻是暈船加上躺了十年有些氣虛而已,平日眼睛看不清也不須她攙扶。但打了個盹的功夫,小姐就溜出去聽書了。
在這客房內待了六日,也是該透透氣了。
這船內設大堂,此刻正在說書,說的還是沈四姑娘。十多年前隨予清在煙州時也沒聽過沈四姑娘的事,沈四姑娘躺了十年,現如今也都快出煙州了,聊的還是沈四姑娘。
但今日所聽的與從前又有些不同。
話說這沈四姑娘原不姓沈,是個在父母膝下嬌寵長大的姑娘。不巧的是,不知是哪場亂戰葬送了父母的性命。
至此,她在煙洲也還隻是個默默無名的孤女。
誰知沈家旁支的二爺竟主動收留了她,過繼到膝下來做親女兒養,還給定下了嫁到豐城的好姻緣。
這在當年是煙洲女子人人豔羨的好福氣。
世事難料,沒見到沈四出嫁,沈二爺身死。
人死本該塵埃落定,風言風語卻甚囂塵上。
人們說她其實長得眼歪嘴斜,膀大腰粗,狀若修羅;說她在府中不敬尊長,出言便是汙言穢語;說她貪財好色,偷取府中財物,在外養有姘頭……世間所有放在女子身上的汙言穢語都能與沈四聯係上。
開始有人不信,奈何三人成虎。
所有的豔羨都變作了厭惡。
風言風語四處紛飛,終於被府內的沈四聽見了。
傳聞沈四當即便要投湖自儘證清白,卻被人攔住關到房中。
但你猜怎麼著?
誰知這沈四力大如牛,半夜三更破牆而出直奔湖們。清晨被撈起時竟未氣絕,此後便昏睡多年不醒。
世人雖被她投湖的行為驚住了,不再傳她偷錢偷漢子。卻沒曾想開始傳起她是夜叉的惡名。
偷取錢財可能是假,與人勾搭可能是假,但容貌醜陋定是真的,破牆投湖久淹不死這麼駭人也定是真的。
這沈四必是夜叉!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滿堂喝彩。
說書老者還笑著補充道:“各位可儘信老頭所說的,其他人講的肯定不如我的真實。老頭我從前便是在沈府中打理荷塘的。夜叉破牆的洞我可是清清楚楚看見了的,那飄在湖麵上跟屍體沒兩樣的四小姐被撈上來還喘著氣,這也是我親眼看見的,不會有假。”
“那你既見過那沈夜叉,她真是狀若修羅嗎?”
說書人捋了捋長須,閉著眼隻搖著頭:“不可說,不可說。”
堂內人聲鼎沸,人們隻當他做了肯定回答。這在煙洲聽了近十年的舊聞每每提起總能議論紛紛。煙洲人家見麵不知說什麼時,總會提起沈四找到共同話題。
近來因為沈四醒過來了,眾人更是議論紛紛。
角落裡的隨予清喝了口茶,不語。
世道太平下來,人便更喜歡無聊亂語了。
隻一小口,她皺了皺眉便欲放下杯來。這茶葉並非早間采摘,炒製時還失了火候,隱約透著一股糊焦味。
她開始有些想念雲海白毫的味道了。
這船隻突然又顛簸異常,茶杯未脫手,但一個不穩,劣質茶水全澆在衣袖上,暈開了一片深褐色。
大堂內頃刻間人仰馬翻,吵鬨非凡。桌上的茶具碗筷、瓜子茶點霹靂乓啷地在堂內翻響不停,船客跌落凳子隨著船隻滾來滾去,呼天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