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寂靜,床上的女子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好似一團霧糊住了雙眼,使勁眨了眨眼,仍是看不太清。
隨予清不明就裡,摸索著扶著床沿坐了起來,怎麼自己還能醒過來?是火不夠大還是死得不夠徹底?
還沒等她想明白自己是怎麼了,耳邊便有了其他聲音,似乎是木門啪的一下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喲!”女子驚訝道,應該隻是站在門口,而後拉長聲音道:“四妹竟然醒了。”
隨予清眉頭一皺,略顯疑惑:“四妹?”誰是四妹,自己從來不排四,怎麼成四妹了?
抬眼望去,倚著門的女子應是著紅衫,身形肥碩。
瞧著模糊,說話的聲音倒是沒停過,如同一根劈裡啪啦爆著紅色蠟滴的紅燭。
紅燭婦人並未理睬隨予清,隻用她那把刺耳的嗓音向外喊道:“來人啊,四妹醒了。該準備的快準備起來。”
還嫌棄地“忒”了一聲,“真是晦氣。”
她仿佛身後有鬼怪趕著般用力一甩門,腳步聲匆匆漸遠。又有更多更雜亂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來去如風,壓根沒給隨予清開口詢問的機會。
隨予清哂笑,這是怎麼個事。沒死成就算了,還莫名其妙成了彆人的四姐。是因為陣法出錯了?
“四小姐,奴婢來為你梳洗。”比前一個闖進門的女子聲音謙卑許多的侍女輕聲道。
隨予清抓住進入模糊視線裡的侍女的手臂,問道:“請問你這是哪?”
婢女全身顫抖著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頭磕地,“四小姐饒命啊,我不想死在這啊。”
隨予清覺得好笑,鬆開手:“起來。我問你問題,你不回答,在這求饒什麼。”
她有這麼可怕嗎?
是因為大火把她燒毀容了所以長得很嚇人嗎?
侍女仍跪著,頭伏地,顫聲道:“我必定知無不言,請四小姐不要打我。”
隨予清被逗得輕輕笑了出聲,她從前好像也沒做過亂打人的事。
雖然看不清這侍女的模樣幾何,隻能看見她的發端,卻也能瞧見她身材纖細得過分。
應是生活不太如意的女子。
隨予清軟了軟聲音,用上平日裡哄侄兒睡覺的聲音道:“你先起來,莫怕,我不責罰你。隻是問你些許問題而已,姑娘你叫什麼,現在是何時,此處又是何處。莫怕莫怕。”
侍女猛地又“咚”地磕了一個響頭答謝,隨予清想阻止也不能瞧仔細,隻能讓她搶先磕了頭然後顫顫巍巍起身。
“回四小姐的話,我叫般般。現在是寅時,此處是煙洲沈家。”
“般般,般般,眉目口齒般般入畫,想來你也是個美人。”隨予清笑道:“我是問你現如今是什麼年份?”
侍女仍是不敢抬頭,但語氣稍稍放鬆了些:“是天曆四十四年。”
原來已經過了十年了。時間過駒,再一睜眼已是十年已逝。
雖說現下沒什麼令她特彆魂牽夢縈的東西,倒是想知道她當年放的那把火成效幾何,“現下外間太平了嗎?”
般般覺得四小姐問的問題奇怪,如實回答:“聽老一輩說現下可以算是十分太平的。”
沒聽見回應,隻聽見咳聲驟起。般般小心抬頭,驚駭不已。
隻見隨予清豔豔鮮血已溢出唇,半坐著的身子一倒,竟又是不省人事的模樣了。
暈倒後是一團團夢將她包裹,那是她失去了許久的東西。
初夏晴好,菡萏不知何幾在湖中,清風徐來,隨波輕搖。幾支荷花已爭先亭亭出水,風動芰荷,暗香浮動。湖心亭矗立其中。
表哥抱著小阿淨與兄長在對弈下子,黑白棋子殺得火熱。旁邊是嫂嫂在旁溫杯洗茶,嘴角含笑。
雖夢中聽不見說話聲,但她知道,嫂嫂是問她可遇著了合心意的郎君。
接下來定是表哥信誓旦旦說她一副臭脾氣肯定看不上彆人。
兄長定會溫柔反駁他,然後在棋盤上乾淨利落地殺他個片甲不留。
她看見了自己的臉,言笑晏晏,卻不知在說著什麼話。
突然,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夢裡有了聲音,但她看不見了。
她知道,是一個紫砂壺。嫂嫂躺在血泊中推開她,嘴角溢血叫她快走,不要回頭,走快些。
她聽見了自己哽咽的聲音,還有懷裡孩子的哭喊聲和不遠處的廝殺聲交雜著。
突然她又能看見了。
入眼便是一片豔紅,山上鋪著紅雪,寒風簌簌,白色雪花卻蓋不住赤紅的血。偌大的山上堆滿了人,無處下腳,層層疊疊,了無氣息。連寒風也隻是呼嘯而過,不敢做停留。
轉眼間,滿眼變成了熾熱的紅色,火竄得高,直上雲霄,連黑夜都蓋不住的紅色大火,燒得熱烈,包裹著罪惡,吞噬著所有。
身上每一處都是炙熱的,滾燙的,疼痛的……一陣冰冷席卷全身,如墜冰窟,打了個寒顫。
“夫人彆潑!”“滾開!”般般攔不住膀大腰圓的夫人,反被推到一邊。
一盆水結結實實淋在了隨予清身上。
隨予清驚醒,冷眸斜睨,入目仍是一片模糊。
睜眼便是那刺耳的女聲伴隨著銅盆落地翻滾聲鑽入雙耳:“暈什麼暈,還暈不夠嗎!暈了這麼多年,白白廢了我們沈家那麼多錢財,供養了那麼久,還是廢物一個。”叉著腰,喘了口氣繼續道。
“要死你也給我嫁了再死。要不是還得通知世家來赴宴收禮,收回些成本來,我今天就把你這不要臉的老姑婆扔出去。九月初一你便給我嫁了,徹徹底底滾出沈家去!”
笑話,她嫁什麼人。上一個她要嫁的,現在墳頭草估計都夠喂牛了。
哦不,錯了。
因為他屍骨無存,估計也沒人立墳。就算有墳,也隻有被人挖棺掘墓的份兒。
她又馬不停蹄的吩咐道“你們馬上給各家發喜帖,讓他們下個月來赴宴送禮,快!都滾出去給我乾活!”
雖看不清,也知道圍在她附近的下人應是連忙點頭哈腰應下,向外奔走呼號。
隻餘般般一人在房中。般般剛被買入府,哪裡見過這陣仗。外麵都說世家大族裡有的人趾高氣昂,她看四小姐倒是態度親和好過外麵的勢利小人,但這位夫人汙言穢語說得比一些市井流氓還要流暢些,果真是趾高氣昂。
幾口氣說下來,她還覺得沒說夠:“他們能看上你真是瞎了狗眼了,躺了八九年竟然沒死還醒過來了,是個人都覺得晦氣。你這狐狸精也不知道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迷了他們的眼。也就那些瞎了眼的蠢貨還願意等,也好,起碼你這樣的貨色還能找到地方扔。我還能賺些許。”
隨予清緩緩坐起來,倚著床慢慢地捋了捋濕發,將其拂到腦後,冷笑。
在體內運氣一周,雖說體質弱得離譜,但是副底子不錯的身子。收拾這麼個婦人是完全不在話下。
這位夫人擦了擦汗,活似紅蠟燭爆出的油滴,似乎是還不解氣。不知為何,明明躺了十年,她容顏未改,且舉手投足間姿色更勝從前。
妖孽,定是妖孽!
見此,紅蠟燭恨得不行,張口又繼續罵:“你這有娘生沒娘養的蛇蠍,笑什麼笑!還有你這奴才,長得一幅狐媚子樣,真是找打。”
雖然不知道對方具體是何方人士,但從小到大,就算再落魄,也還沒有人可以在她隨予清麵前如此叫囂。
能這麼跟她說話的要不就是還沒出生,要不就是已經全死了。罵她自己她姑且可以不計較,罵她娘那真真是活膩了。既然她活過來了,就必不可能讓這樣的人騎在她頭上。
清脆的巴掌聲伴隨著少女的慘叫響起。
隨便轉了轉手腕,活動了下筋骨,挑了挑眉,“你說夠了嗎?你是誰,報上名來。”
看見隨予清這幅樣子,怒火更旺了,陰陽怪氣道:“喲!沈四小姐不認得我啦?”。
她似乎是前麵話說得太密不夠氣,深吸一口氣大聲吼道:“你姑奶奶我,洪梅,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你這小蹄子躺了幾年竟敢這樣和我說話了,竟然連我都不記……”
話未說完,隻見隨予清手一揮,夫人整個人從嘴到腳被紗帳裹成一個圓柱,說不出話來,隻發出嗚咽嗚咽的聲音倒地翻滾,如同剛剛潑她水的那個銅盆一般。
她真的有些煩了。隨予清冷哼,“哪個犄角旮旯出來的貨色,也敢在我麵前放肆。”
般般捂著被打忍住驚呼,但難掩豔羨,太厲害了!四小姐果真是傳言說的那般厲害,但是並非如傳言所說的似羅刹那麼可怕。
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位貌美好脾氣女仙子。
“嗚嗚……嗚嗚嗚嗚……”地上翻滾的紅蠟燭盯著般般嗚嗚作響求助,眼神中威脅意味明顯,卻突然不受控地略過般般腳邊,直直向門框滾去。
般般簡直想拍手叫好,生生忍住了。一想到這位夫人剛剛的做派,不知後麵會怎麼磋磨她,她忙跟過去,準備把這被捆住扳倒的紅蠟燭扶直。
“般般,過來,不必去扶她。我沒有從她身上蒯二兩蠟……兩斤臘肉下來已是不錯了。她可打疼你了?”
說完,便隨意揮了揮手,紅蠟燭從門框處向後滾了幾圈,蓄力向門又快速撞去,看樣子是暈過去了。碰撞聲可謂悅耳。
般般聞言忍往眼淚,走去為隨予清擦拭頭發。“不疼的。小姐快換身衣服吧,不要著涼繼續咳嗽了。”
想了想,緊忙補充道:“小姐快快鬆開夫人吧,否則她肯定會責罰你的。”
隨予清不以為意,她本也不是什麼四小姐,怕什麼。她也沒打算留在此處。眨了眨仍看不清的雙眼,向般般招了招手。
看著走近了的般般,隨予清仍是看不清,隻能看見變大了的輪廓,問道:“般般,你可有親友在此處?”
般般揺搖頭。
“我看不清東西,瞧不清你是點頭或是搖頭,你說話回答可好?”
看著隨予清溫柔的笑靨,般般訝然,仔細看才發現小姐雙瞳渙散,沒有聚焦,真真是看不清的樣子。
她忙回答道:“我沒有親友在這裡,是剛被買入府的。我不知小姐看不清東西,請小姐原諒。”
這姑娘倒是可愛,果真不是這種地方該有的人。
“你可願意隨我出府?”
般般被這陷餅砸得有些不知所措,呆在原地瞪大了杏眼。
隨予清聽不見回答,以為般般不願,不想今日之事日後牽連到她,解釋道。“我會給你安排好去處,給你錢財的。若你不出府的話,我怕那位夫人會遷怒於你。但你不必擔心,我……”
“我願意的,不勉強,一點都不勉強。”般般搶著說,聲音帶著哭腔。
隨予清雖不明白般般為什麼哭泣,但她最是看不得好姑娘哭,摸了摸般般的頭:“傻姑娘,是我連累了你,哭什麼。”
般般哇地一聲終於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