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不要欺負他”,南風一臉一言難儘,而扶搖的白眼簡直要翻到腦後去了。叮囑了他們,再打開門,三郎正低著頭,似乎在檢查那供桌的桌腳。謝憐道:“你沒事吧?”
三郎笑道:“我沒事。在看這桌子還修不修的好呢。”
謝憐道:“方才隻是一場誤會,你不要介意啊。”
三郎笑道:“既然你說了,我又怎麼會介意?興許他們是看我眼熟吧。”
扶搖涼颼颼地道:“是的。有點眼熟,所以剛才可能看錯了。”
三郎笑嘻嘻地道:“哦。巧得很,我瞧這兩位也有點眼熟。”
“……”
那二人雖仍是警惕,但也沒再有什麼過激舉動了。南風悶聲道:“給我騰一片地方,畫‘縮地千裡’的陣法。”
“縮地千裡”就是縮地術,顧名思義,縮千裡山川為一步。除了每用一次就要消耗大量法力,無比便利。謝憐收了地上席子,道:“畫這兒吧。”
方才扶搖進來沒細看觀內陳設,現在在這歪歪扭扭的小破屋裡站了一會兒,四下打量,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模樣,蹙眉道:“你就住這種地方?”
謝憐給他拿了個凳子,道:“我一向都住這種地方。”
聞言,南風動作一頓。扶搖沒坐下,神色也微微凝了一下,說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但他很快就收起了異樣神色,又道:“床呢?”
謝憐抱著席子,道:“這個就是。”
扶搖瞟了一眼一旁的三郎,道:“你和他睡一張席子?”
謝憐道:“有什麼問題嗎?”
半晌那兩人也沒再憋出一句話來,看來是沒有問題了。謝憐便轉頭,問道:“三郎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事情嗎?繼續說?”
三郎方才盯著他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目光漆黑黑的,聽謝憐問他,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南風立刻道:“不用他說了,你想知道什麼,我來告訴你。半命關其實就是半……”謝憐道:“半月關對吧?我知道。”
南風道:“是的。半月關以前是半月國,半月國被……”謝憐又道:“半月國被永安國打垮了是吧?我知道。”
南風道:“是的。半月國有一位……”謝憐道:“有一位通曉邪術的國師,把半月士兵都變成了魔物是吧?我也知道。”
南風:“你為什麼都知道?誰告訴你的?”
謝憐指指三郎,道:“他。”
扶搖皮笑肉不笑道:“這位公子,你知道的可真多。”
三郎笑道:“哪裡哪裡。是你們知道的太少罷了。”
“……”
謝憐忍俊不禁,三郎又道:“還有,那名國師乃是妖道雙師之一。”
謝憐道:“既是雙師,必然是兩位,那還有一位是誰?”
三郎道:“芳心國師。”
謝憐微微睜大了眼。這時,南風終於在地上畫好了一個層層疊疊的陣法,起了身,道:“好了。什麼時候出發?”
謝憐道:“就現在吧。”
他將手放在門上,輕輕一推。推開門時,門外已不見那一片小山坡和村莊,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空蕩蕩的大街。
這大街雖道路寬闊,卻是寥寥無人,半晌才能看到一兩個行人。不是因為現下天色暗了,而是因為,西北之地,人口稀少,本來如此,再加上靠近戈壁,就算是白天,估計路上行人也不會太多。謝憐從屋中走出來,反手關了門,再回頭一看,他哪裡是從菩薺觀出來的?身後的,分明是一間小客棧。這一步就跨出了千裡之遠。
幾個路人路過,嘀嘀咕咕瞅著他們,甚是戒備。這時,隻聽三郎在他身後道:“月沉之時,向著北極星的方向一直走,就會看到半月國。哥哥,你看。”他指天道,“北鬥星。”
謝憐仰頭看看,笑道:“好亮啊。”
三郎來到他身邊,與他並肩,望了他一眼,也抬起頭,笑道:“是啊。西北的夜空似乎比中原更疏朗些。”
謝憐表示讚同。他們在這邊一本正經地討論夜空和星星,後麵兩位小神官則簡直匪夷所思。扶搖道:“怎麼他也在這裡?”
三郎無辜地道:“哦,我看這奇門遁甲很是神奇,所以順便跟過來參觀一下。”
扶搖道:“參觀?我們是去遊玩的嗎?”
謝憐道:“算了,跟過來就跟過來了,他又不吃你們乾糧,我帶的應該夠了。三郎跟緊我,不要走丟了啊。”
三郎有點乖地道:“好。”
“這是吃誰的乾糧的問題嗎?!”
“唉,南風,不要在意這種小事嗎。大晚上的大家都睡了,不要這麼大聲。走啦走啦。”
……
四人順著北鬥星的指引,朝北方直行。走了一夜,一路的城鎮和綠意漸漸稀少,而路麵上沙石漸漸增多,等到腳下踏的再也不是泥土時,這才進入戈壁。
荒漠之地,晝夜溫差極大,夜晚冷意津骨,倒是還好,但到了白天,卻又全然是另一派感受了。此處的天空極為乾淨,天高雲疏,但日光也極為猛烈。一行人走著走著,像在深入一個巨大的蒸籠,地心冒出騰騰的熱氣,走上一天能把活人蒸熟。
謝憐靠風向和一些縮在岩石腳下的植被辨認方向,擔心有人跟不上,走一段便回頭看看。南風與扶搖非是凡人,自不用說,三郎卻是讓他看得笑了。
烈日當空照,那少年把紅衣外袍脫了下來,懶懶散散地遮著太陽,神色慵懶中帶點厭倦。他皮膚白皙,發絲漆黑,紅衣這麼一遮,遮在臉上,眉眼更顯絕色。謝憐把鬥笠摘了下來,舉手往他頭上一扣,道:“這個借你。”
三郎一愣,片晌,笑道:“不必了。哥哥瞧著更累。”雙手把鬥笠又戴回他頭上。
這一來一往,謝憐頗為暖心,扶住鬥笠道:“我還好,就是擔心旅途裡你難免枯燥。”
三郎道:“哥哥若是擔心這個,不如我們說說話解悶。”
謝憐笑道:“好啊,三郎博聞強記,一定會很有趣。”
扶搖道:“博聞強記?怎麼個博聞強記法?”
謝憐:“有問必答。”
扶搖:“哦?真有這麼厲害?”
三郎笑道:“有沒有,哥哥問我不就知道了?你可有想知道的?”
謝憐道:“有的。說起來,為什麼神官們的神像水平參差不齊,隻有慕情的神像情況最好呢?”
扶搖覺察危險,道:“慢著,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三郎嗤笑道:“無他。因為人家都是神像醜了便醜了,不管,隻有慕情,看到把自己塑得醜了,就要偷偷去弄壞了讓人重塑,或者托個夢隱晦地表達不滿,長此以往,他家信徒自然都知道該怎麼塑了。”
對這種事斤斤計較,果然是慕情的風格。扶搖臉色微青,南風哈的笑了一聲。謝憐忍了笑,又道:“那,為什麼風信會被稱作巨、咳,巨陽神君呢?”
這回輪到扶搖笑、南風覺得危險了:“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三郎道:“誤傳。”
“誤傳?”
三郎道:“原本的正確寫法是‘俱陽’,萬事俱備的俱。寫錯字罷了。”
謝憐奇道:“寫錯字改過來不就好了嗎?怎麼就一直錯下去了?”
三郎道:“那要看寫錯字的是什麼人。”
謝憐道:“看來,是個達官貴人。”
三郎道:“是個國主。為了表現自己的誠心,大興宮觀,還特地親自給每一宮都題了匾。可惜,寫錯了一個字。”
謝憐笑道:“那怕是要愁死負責宮觀修建事宜的官員了。”
三郎道:“不錯,他們就整天不乾事,光琢磨這國主腦子裡到底想什麼去了。要是故意的,為什麼不明令下旨說我就是要這麼改?要不是故意的,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總不能直說。誰知道這國主會不會覺得他是在暗示:‘陛下,你這蠢貨!居然連個字都能寫錯’。況且,國主寫的,他還能敢不用嗎。”
他語氣裡的嘲諷遊刃有餘,並不尖銳,令人隻覺趣味,謝憐被逗笑了,道:“我懂了。天底下最難揣測的就是聖人之意了,官員們一定極度痛苦,所以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委屈陛下,不如委屈一下俱陽真君了。後來呢?那國主也該發現了吧,有什麼表示?”
那少年道:“沒什麼表示。隻是請了一批學者大翻古籍,找了無數典故,寫了無數文章,竭力證明原本便是巨陽,俱陽才是錯誤的寫法。”
謝憐道:“這下糟了,一夜過後,全國的俱陽殿都要變成巨陽殿了。”
那少年道:“變咯。直到多年以後,有個新國主上來,覺得這簡直不成體統,才又改成了南陽。”
謝憐忍笑忍得好辛苦。接下來的事他完全可以想象了。風信貫來不愛看牌匾,肯定也從來不仔細看自家神殿的招牌,但他肯定會有一天忽然鬱悶怎麼到他廟裡來參拜的婦女這麼多,而且個個都含羞帶怯臉蛋通紅,上香的時候求的東西也很奇怪。弄清怎麼回事後,也肯定衝到九霄之巔對著烈日長空就是一通破口大罵。然後硬著頭皮聽了許多年那些祈願,畢竟又不能跟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子過不去。
他二人在這裡談天說地,聊得開心,後麵南風和扶搖聽他們談論自家仙長,都氣急敗壞,但又無法阻止。再行得一陣,一行人看到前方黃沙之中有一座灰色的小樓,走近一看,似乎是一間廢棄多年的客棧。謝憐抬頭望了望天,算著已過午時了,馬上就到未時,一天之中最炎熱難捱的時辰。他們已經走了一夜,是時候休整了,於是領著其餘三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