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裡有一張方桌,三人圍著坐下。謝憐從簡易的行囊裡拿出水壺,遞給三郎,道:“要嗎?”
三郎點頭,接過,喝了一口,謝憐這才拿回來喝。他仰頭咽下幾口清水,喉結上下滾動,喉間陣陣涼意湧過,暢快極了。
那少年坐在一旁,一手支腮,似盯非盯,過了一會兒,忽然道:“還有嗎?”
謝憐拭去唇角一點清水,點點頭,再次遞出水壺。三郎正要去接,這時,一隻手格開了謝憐拿著水壺的手。
扶搖道:“且慢。”
眾人望他,隻見扶搖緩緩從袖中取出了另一隻水壺,放在桌上,道:“我這裡也有。請吧。”
謝憐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扶搖這性子,怎麼會願意和彆人分享同一個水壺?他們昨夜說要再試探一番,那這水壺裡裝的,必然不是什麼正經水,一定是現形水。
這種秘藥之水,普通人喝了無事,但若不是人,喝了,便會在藥水作用下現出原形。這一壺現形水,必然威力不小。
隻聽三郎笑道:“我同哥哥喝一個就行了。”
扶搖道:“他的水隻夠他一個人喝的,你不要客氣。”
三郎道:“是嗎?那你先請。”
扶搖道:“你是客,你先請。”
三郎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你是仆,你先請。”
謝憐聽他們在那裡惺惺作態來,惺惺作態去,最後終於開始動手,兩個人隔著一張桌子上同時在一隻可憐的水壺上暗暗發力,推來推去,隻覺得自己手下這張隱隱發顫的破桌子恐怕是要提前壽終正寢,搖了搖頭。那邊鬥了幾個來回,扶搖終於按捺不住,冷笑道:“你不肯喝這水,莫非是心虛了?”
三郎笑道:“你這般不友好,又不肯先喝,豈不是更像心虛?莫非是在水裡下了毒?”
扶搖道:“你大可以問問你旁邊那位,這水有毒沒有。”
他雖然說話還是那副斯文秀氣的模樣,但這一句已經是從咬著牙的牙縫裡擠出來的了。三郎便問謝憐了:“哥哥,這水有毒嗎?”
扶搖這個問題實在狡猾。現形水自然不是毒藥,普通人喝它同喝水沒有區彆。謝憐隻能答:“沒有毒。不過……”
一句未完,三郎竟是直接鬆了手,道:“好。”
他拎了那水壺,提在手裡晃了晃,道:“既然你說沒毒,那我就喝了。”
言罷,他便笑著一飲而儘。
謝憐沒想到他竟會這般乾脆,南風與扶搖也是一愣,隨即全神戒備。誰知,三郎喝完了那現形水,晃了晃那壺,道:“味道不怎麼樣。”隨手一丟,“哐當”一聲,那水壺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見他喝了現形水依舊全無異狀,扶搖臉上閃過一瞬驚疑不定。須臾,他淡淡地道:“清水而已。豈不都是一樣的味道。能有什麼分彆。”
三郎把謝憐手肘邊放著的那隻水壺拿了過去,道:“當然不一樣。這個好喝多了。”
見狀,謝憐忍俊不禁。本以為應該就此消停了,誰知,“哐”的一聲,南風將一把劍放在了桌上。
他那氣勢,乍看還以為他要現場殺人滅口,無言片刻,謝憐道:“你這是做什麼?”
南風沉聲道:“要去的地方危險,送這位小兄弟一把利劍防身。”
謝憐低頭一看,這把劍劍鞘古樸,似有多年歲月磨礪,非是凡品。他心頭一震:“居然是‘紅鏡’。”
這把劍的名字,正是叫做“紅鏡”。這可是一把寶劍。
它雖然不能伏魔降妖,但任何妖魔鬼怪都逃不過它的法鏡。隻要是非人之物,將它拔出,它的劍刃就會變成紅色,仿佛被血意彌漫,而且血紅的劍刃上還會倒映出拔劍者的原形。任你是凶是絕,無一幸免!
但謝憐完全無法直視這把劍。說來,這奇劍“紅鏡”,原本乃是君吾的一件藏品,謝憐第一次飛升的時候,有一次去神武殿玩兒,在他那裡看到了,覺得此劍雖然不怎麼實用,但也有趣,君吾便把紅鏡送了他。後來被貶,有段時間實在過得困難,混不下去了,他便讓風信去將這把奇劍當掉了。
那時候當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謝憐乾脆全部忘掉,免得時不時想起來心都會滴血。想來可能是後來風信飛升了,想起這麼件事,實在受不了一代奇劍紅鏡流落凡間,便又下凡去把劍找回來,擺在南陽殿,又被南風拿了下來。總而言之,謝憐看到這把劍頭就隱隱作痛。
少年人對於寶劍寶馬總有格外青眼,三郎“哦?”了一聲,似是頗有興趣,道:“我看看。”
他一手握劍身,一手握住劍柄,緩緩往外抽出。南風與扶搖四隻眼睛緊緊盯著他的動作。那劍出鞘了三寸,劍鋒雪亮。半晌,三郎輕笑一聲,道:“哥哥,你這兩個仆從是在和我開玩笑?”
扶搖:“誰是仆從?”
南風:“誰跟你開玩笑?”
三郎笑道:“這劍如何防身?”
他說完將那劍插了回去,丟在桌上。南風眉峰一凜,猛地握住劍柄拔出,隻聽“錚”的一聲,他手上這便多了一把鋒利森寒的……斷劍。
紅鏡的劍刃,竟是從三寸以下就斷了!
南風臉色微變,再把劍鞘一倒,隻聽“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劍鞘內剩下的劍刃,竟是全都斷為了數截雪亮鋒利的小碎片。
紅鏡能辨彆所有的妖魔鬼怪,這是不假,從沒聽說有什麼東西能逃出它的法眼,可是,也從沒聽說過,有什麼東西能將它隔著劍鞘斷為數截!
南風道:“你?!”
三郎“哈哈”笑了兩聲,往後一靠,黑靴子架上桌麵,拿了片紅鏡的碎片在手裡拋著玩兒,道:“想來你們也不至於故意拿一把斷劍給我防身。興許是在路上不小心弄斷了?彆擔心,我不用劍也可以防身的。這玩意兒你們自己留著用吧。”
謝憐感覺那三人又掐上了,搖搖頭,認真觀察屋外天氣,心道:“看這勢頭,待會兒怕是要起風沙了。若是今天再走下去,路上找不找得到避風之處?”
這時,屋外燦燦金沙之上,忽有兩道人影一閃而過。謝憐一下子坐起身來。
那兩道人影一黑一白,行色並不如何匆匆,甚至可以說從容,但足下如踏風雲,行得極快。黑衣那人身形纖長,頭也不回,白衣那人則是一名女冠,臂挽拂塵,在與這座小樓錯身而過時回眸一笑。這笑容便如他們的身影一般一閃即逝,但一股詭譎橫生。
南風霍然起身道:“那是什麼人?”
謝憐也站了起來,道:“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普通人。你們彆玩兒了,此地不宜久留。”
好在這一行人雖然時不時雞飛狗跳一番,該做事時都還是鐵了心的做事,當下收拾了紅鏡碎片便出了小樓。
風沙比之前大了許多,四人頂風走了一陣,狂風裹著沙子,劈頭蓋臉打在人身上,打得人露在外麵的頭臉手臂都隱隱作痛,耳邊呼呼作響,說話都困難,一開口聲音就被刮走。謝憐擔心有人掉隊,頻頻回頭。南風與扶搖頂著亂風狂沙走得殺氣騰騰。而三郎一直跟在他身後五步,不緊不慢地走著。
漫天的黃沙之中,那少年神色無波無瀾,負手而行,一身紅衣與黑發亂舞斜飛,仿佛感受不到風沙的侵襲,全然不為所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謝憐被沙子打得臉上發痛,見他如此漠視,著實憂心,對他道:“當心沙子進了眼睛和衣服裡。”再一想,他也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麼,便直接走過去,幫他把衣服領子收了收,裹嚴實了不讓風和沙子灌進去。三郎一怔,總算是眨了眨眼。
正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謝憐頭上鬥笠飛起。在這裡一旦什麼東西飛了,便要徹底消失在茫茫黃沙之中了,三郎卻是反應奇敏,身手奇快,仿佛能預知風的軌跡,一舉手便把即將飛向天空的鬥笠截住了,再次遞給他。
這時,另外兩人也跟了上來,四人總算能勉強聽清彼此聲音了。謝憐道:“大家小心點,這風沙不大對勁,我們最好停下找地方避風。”
扶搖卻道:“停什麼?這風沙要是有鬼,目的就是想阻攔我們。那麼越是如此,越該前行。”
三郎哈哈一笑。扶搖不悅道:“你笑什麼?”
三郎抱著手,道:“故意和人反著來,是不是給你一種自己特立獨行的滿足感?”
這少年對謝憐以外的人說話時總是這樣,雖然總在笑,但時常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實意,還在故作恭維地嘲諷對方。有時說話就差直接告訴你你是個白癡了。見扶搖目光驟冷,謝憐忙舉手道:“你們先打住。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風真大了也是很恐怖的。”
扶搖道:“比如?”
謝憐道:“比如,把人吹上天……”
話音未落,他麵前的幾人便消失了。
不。消失的不是他們,而是他——這風沙竟真的把他卷上了天!
龍卷風!
謝憐在空中天旋地轉,一揮手,道:“若邪!抓個堅實可靠的東西!!!”
若邪嗖嗖飛出,謝憐便感覺白綾那端一沉,纏住了什麼,謝憐好容易在空中定住,低頭一看,他居然被狂風帶到了數十丈的高空,現在就猶如一隻飛上天的風箏,隻被一線牽著心係人間。撲麵的黃沙中,他勉強辨出一道紅影。若邪的另一端,似乎正纏在一個紅衣少年的手腕上。那少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白綾,目光探究。
他讓若邪抓個堅實可靠的東西,若邪居然抓住了三郎!
謝憐哭笑不得,正要讓若邪趕緊重新抓一個,隻覺腕上白綾猛地一鬆。他心中暗暗叫糟。
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並不是若邪的另一端被鬆開了,而是更可怕的事發生了。
果然,地麵上那道紅影忽然離他近了不少,未過多時,便來到了他伸手可及之處。
三郎竟是也被卷入暴風之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