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最終是虛驚一場。
差不多半個中天庭都出動了,與君山方圓十裡都被搜了一圈。最後,靈文殿通知他結果:與君山附近,從過去二十年到現在,都未發現過有人麵疫症狀的人。考慮到人麵疫那恐怖的傳染力,如果它存在,這一帶早已人煙滅絕,所以,不排除謝憐當時看到的景象是邪術所致的可能。
意思就是說謝憐你看錯了吧。
聽到這一消息,謝憐心裡那根緊繃的弦終於鬆下來。如果人麵疫重降於世,那真是人間滅頂之災。相比之下,“看錯了”導致中天庭耗時費力的尷尬根本不算什麼。
不過,飛升也才幾日,他是飛簷走壁又雜耍、上了花轎被出嫁,末了又給這麼狠狠一嚇,比他以往在人間收一年破爛還累。回到仙京,謝憐在大街邊隨便找了個台階坐下就連上了通靈陣。
一進去,上天庭的通靈陣內竟是十分難得的熱鬨,眾多聲音在陣裡飛來喝去,亂成一片。
首先聽到的便是風信的罵聲:“小裴!你們裴將軍回來沒有?那女鬼宣姬是個瘋子,無論問她什麼,她一律吵著要見裴將軍,趕緊把她弄走!!!”
風信是最不慣對付女人的,竟是讓他來乾這問訊的活兒,謝憐不禁微覺同情。小裴將軍道:“見了也沒用,見了更瘋。”
慕情的聲音道:“又是倒掛屍林。不愧是連鬼界都嫌棄的青鬼,品味一如既往的低下。”
靈文也冒出來了:“問出來了。青鬼不在與君山,那倒掛屍林是女鬼宣姬在按照青鬼的要求給他上供。”
謝憐:“原來宣姬是青鬼的下屬?”
靈文:“正是。不知多少年前,女鬼宣姬無意間救了被無名高人封印的青鬼,被他相中。青鬼與她相見恨晚,對她十分欣賞,一拍即合,便收編了。”
謝憐道:“與君山徹查過了嗎?應該還有一隻童靈。”
靈文卻道:“童靈?這倒是沒查到。”
這可奇怪了,那它是打哪兒來的?
忽然,謝憐想起一件他惦記了一路的事,道:“說起來,這次我在與君山遇到了一個能驅使銀蝶的少年。諸位可知這少年是什麼人?”
忙得飛起的通靈陣突然安靜。
半晌,靈文才問:“太子殿下,你剛才說什麼?”
慕情冷冷地道:“他剛剛說,他遇到花城了。”
終於得知那紅衣少年的名字,謝憐笑道:“原來他叫做花城?這名字很美啊,倒是挺適合他的。”
聽他如此語氣如此言,通靈中的諸位神官都無言以對。片刻,靈文輕咳一聲,道:“太子殿下,你可聽過,所謂的四大害?”
謝憐道:“慚愧,我隻知道四名景。就這還是最近才知道的。”
所謂的四名景,乃是上天庭中四位神官飛升之前的四個美談佳話——少君傾酒,太子悅神。將軍折劍,公主自刎。
這其中,“太子悅神”,說的便是仙樂太子“神武道驚鴻一瞥”。
其實能躋身四景,並不意味那位神官最厲害,隻是因為恰好他的傳說流傳的較廣。謝憐流浪人間,久不關心天上事,這“四大害”大抵是後來才流行的一個說法,那就更不關心了。他道:“既是‘害’,肯定不是好說法。敢問是哪四大害?”
靈文道:“這四大麼,殿下請記好,乃是:‘黑水沉舟,青燈夜遊。白衣禍世,血雨探花。’指的,是天界人間都非常頭疼的四個鬼界混世魔王。”
人,往上走,成神;往下走,為鬼。
諸天仙神開辟了天界作為居所,把自己與人界割裂開來,居高臨下,淩駕眾生之上。而所謂的鬼界卻還沒有和人間分離開來,妖魔鬼怪們和人們享用同一片土地。有的潛伏於黑暗中,伺機而動,有的偽裝成人類,遊蕩人間。
靈文繼續道:“黑水沉舟,說的是一隻大水鬼。他雖然已至絕境,但很少出來惹事,非常低調,根本沒幾個人見過,暫且不管。
“青燈夜遊,指的便是我們那位品味低下、愛好倒掛屍林的青鬼。他也是這四害裡唯一一個非絕境的。”
聽到這裡,謝憐道:“等等,所以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麵?就因為常年惹事很煩人嗎?”
靈文道:“你可以這麼想。不過更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加他一個湊足四個比較好記。您知道的,無論什麼東西大家都不湊齊四個不舒服。至於為什麼是‘青’,是因為其他三個鬼王恰好都有一種代表色,所以他為了保持格式一致躋身其中就強行給自己也安了個顏色。總之也不用管。”
謝憐道:“真是實際的理由呢。”
靈文道:“白衣禍世,這一位,太子殿下你應該比較熟悉。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白無相。”
聽到這個名字,謝憐忽然感覺到一陣從心臟傳向四肢百骸的抽痛,手背微微發抖,無意識握緊了拳。
他自然是熟悉的。都道“絕”一出世,可禍國亂世。而這位白無相一出世,滅的就是仙樂國。
靈文又道:“白衣禍世早已滅於帝君之手,也不提。不過,就算他還存於世上,如今隻怕也輪不到他來占風頭了。
“太子殿下,你在與君山所見的那銀蝶,又叫死靈蝶。它的主人,就是這四位裡麵的最後一位,也是當今天界最不想招惹的一位——‘血雨探花’,花城。”
天界之中,當得起“大名鼎鼎”的,當屬神武大帝和仙樂太子。雖然這褒貶意義完全相反,但如雷貫耳的程度差不多。而在鬼界,要挑一位在“大名鼎鼎”上與他們旗鼓相當的,花城以外,再無第二。
若你想了解一位神官,出門在路上走走,找到一間神廟進去,看看神像穿什麼衣服,掌什麼法器,大概就能了解一些。若是想了解更多,聽聽那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演義傳奇,神官們為人時是什麼身份、做過些什麼事,差不多都已被挖得一清二楚。
而妖魔鬼怪則不然,它們為人時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現在又長什麼樣,幾乎都是謎團。
花城這個名字,肯定是假的,相貌也肯定是假的。因為傳聞中的他,有時是個喜怒無常的乖戾少年,有時是個溫柔的翩翩美男子,有時是個蛇蠍心腸的豔麗女鬼,說是什麼樣的都有。關於他本尊,唯一確信的隻有他一身紅衣,常伴隨著血雨腥風出現,銀蝶追逐在他衣襟和袖間。
至於他的出身,更是有無數個版本。有人說他是個畸形兒,天生沒有一隻右眼,所以從小飽嘗欺淩,憎恨人世;有人說他是一名少年將士,為故國戰死,亡魂心有不甘;也有人說他是個因心愛之人逝去而痛苦的癡人;還有人說他是個怪物。最離奇的版本,據說——隻是據說。據說,花城其實是一位飛升了的神官。隻是,他飛升之後,自己跳了下去,墮落為鬼了。
不過,這隻是一個流傳不怎麼廣的傳說而已,真假不知,信的也不多。話說回來,就算是真的,那也得是假的。因為這世上居然有人放著好好的神仙不做,寧可跳下去做鬼,這對天界而言實在是太丟臉了。總而言之,越是眾說紛紜,越是迷霧重重。
各路神官們對花城格外忌憚,有許許多多的原因。比如,他性情陰晴不定,時而殘忍嗜殺,時而又有詭異的善舉。再比如,他在人間勢力極大,信徒極多。
是的,人們拜神,祈求保佑,遠離妖魔鬼怪的侵襲,神官們這才有了許多信徒。然而花城一隻鬼,在人間居然也有數量龐大的信徒,幾乎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
這裡,就不得不說了。花城剛冒頭時,就乾了一件著名的事。
他向上天庭的三十五位神官公然約戰,與武神鬥法比武,與文神論法問道。
這三十五位神官裡,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覺得可笑極了,但也都被他的挑釁激怒,接受了挑戰,準備聯手教他做鬼。
首先和他比試的,是武神。
武神是天界裡最強的神係,幾乎個個信徒眾多,法力高強,麵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鬼,可以說是穩操勝券。
誰知,一戰下來,全軍覆沒,連神兵也統統都被花城那一把詭異至極的彎刀打得粉碎!
打完了才知道,花城是銅爐山裡出來的。
銅爐山是一座火山,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山裡有一座城,叫做蠱城。蠱城並不是一座人人養蠱的城,那座城,本身就是一個大型的蠱毒。
每隔一百年,萬鬼彙聚在此廝殺,殺到最後隻剩一隻鬼,蠱成。雖然結果往往是一隻也不剩,但是,隻要能出來一隻,那就一定會是個混世魔王。
幾百年間,蠱城裡隻有兩隻鬼出來過,而這兩位,果不其然,都成了人間家喻戶曉的鬼王。
花城便是其中的一位。
武神被打得一敗塗地,然後就輪到文神了。
打架打不過,論戰總論得過吧?
可巧,還真的贏不過。那花城上天入地道古論今,時而斯文,時而惡毒,時而強硬,時而精辟,時而詭辯,當真是,鋼牙利齒滴水不漏,旁征博引妖言惑眾。數位文神被他從天罵到地、從古罵到今,氣得一口血瀑直衝雲霄。
花城,一戰成名。
但是,若隻是如此,他還不足以稱可怕。可怕的是,大獲全勝後,他要求三十三位神官履行諾言。
挑戰之前雙方定下約定:若花城敗,奉上骨灰。若神官敗,就全都自行跳下天界,從此做凡人去。若非他態度狂妄,賭注決絕,三十三神官又深信絕不可能敗,也不會答應和他鬥法論戰。
然而,沒有一位神官主動履行承諾。雖然毀諾很丟臉,但想想,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輸了呢,一個人丟臉那是很丟臉,但是這麼多人一起丟臉的話,那就一點都不丟臉了,甚至可以反過來一起嘲笑對方。
他們達成了默契,心照不宣,都裝作沒這回事。反正人們忘性大得很,再過五十年,說不定就不記得了。
這一點他們算得倒是不錯。他們算錯的是,花城可沒那麼好對付。
不履行?好,幫一把。
於是,他把這三十三位神官在人間的宮觀廟宇,一把火都燒光了。
這便是如今諸天仙神依舊談之色變的噩夢——紅衣鬼火燒文武三十三神廟。
宮觀和信徒是神官最大的法力源泉,殿都沒了,信徒上哪兒去拜神?又有什麼香火?元氣大傷,重新立殿,少說也要一百多年,還不一定能恢複當初的規模。對神官而言,這真是比渡劫失敗還恐怖的滅頂之災。這些神官裡大的有宮觀上千,小的也上了百,加起來過萬之數,花城居然在一夜之間儘數燒毀,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簡直喪心病狂。
神官們向君吾哭訴,可是,君吾也很無奈。
神武大帝素來不喜爭端,致力維持三界平衡。當初挑戰是神官們自己應承下來的,承諾也是自己答應的,花城又十分狡猾,隻是毀廟,並不傷人,等於是挖了個坑問他們跳不跳,他們自己把坑挖得更大然後跳進去了,事到如今又能怎麼辦呢?
原先那三十三位神官想要在天下人麵前鬥敗這隻狂妄小鬼,所以才把比武論戰鬥法之地選在了許多人間王公貴族的夢中,目的在於大信徒們麵前一展神威,誰知王公貴族們看到的卻是他們被鬥得一敗塗地的模樣。於是,這一夢醒來之後,不少貴族都不拜天官,改拜鬼了。這三十三位神官失去了信徒和宮觀,逐漸銷聲匿跡,直到又一代新的神官飛升後,大批空缺才被填補起來。
從此,天界許多神官提起“花城”這個名字就膽戰心驚,甚至聽到紅衣、銀蝶就毛骨悚然。有的是怕惹到他,一個不高興,先來挑戰,再一把火燒光廟宇;有的是因為有把柄抓在他手裡,動彈不得;有的則是因為花城在人間隻手遮天,有時一些神官要做事還不得不有求於他,請他打開方便之門。長此以往,部分神官竟是出於一種詭異的心理,也對他頗為拜服。
因此,對這位,天界當真是,又恨、又敬、又怕。
而那三十五位神官裡,那兩位沒有應戰的武神,正是慕情與風信。
他們兩位當初沒有應戰,倒也絕不是怕了花城,隻是那時根本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裡,覺得沒必要理會這種挑戰,贏了也沒意思,不是欺負小鬼不懂事嗎?故不應。誰知這竟是歪打正著。
然而,沒應戰,花城也沒忘了他們倆。好幾次中元節出巡,雙方撞上,遠遠地打了幾場,那瘋狂肆虐的銀蝶給他們留下了極深的陰影。
聽到這裡,謝憐卻滿腦子都是那銀蝶晶瑩繞著他飛的歡快模樣,忍不住心想:“那小銀蝶有這麼恐怖嗎?還好啊……挺可愛的。”
當然,這話他絕對不會說出來的。不過,也難怪南風與扶搖聽到銀蝶時時會臉色大變了,想來是跟著他們侍奉的兩位神官一起吃過那銀蝶之主的苦頭。
一名神官問道:“太子殿下,你遇到花城,他他他……他對你做了什麼啊?”
這語氣聽上去更像是在問“你是少了胳膊少了腿還是少了更重要的東西”。謝憐道:“也沒有做什麼,隻是……”
隻是什麼?總不能說,隻是劫了我的花轎,迎親一樣的牽著我走了一路吧?
他詞窮了,隻好道:“隻是幫我破了女鬼宣姬在與君山內設下的迷陣。”
眾位神官都是心下直犯嘀咕。半晌才有神官問:“諸位,你們怎麼看?”
光聽聲音謝憐都能想象各位神官連連搖頭攤手的模樣:
“沒有看法,完全沒有看法!不知道他想乾什麼,怪滲人的。誰能弄懂花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