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如葵走後,殷澤文整整在祠堂內滴水未進跪了一整夜。
聽去送蜜餌的傅母說,自己喚了大公子好幾聲,大公子都一動不動。
傅母無法,也就隻能將帶去鮮出爐的蜜餌食盒放在大公子的手邊後,便默默退了出去。
蜜餌甜蜜的奶香和著祠堂內焚香的氣息,組成了一種新的香味,慢慢散於狹小的堂室內。
但就在如葵傅母離開前的最後一次回看,殷澤文,殷家大公子仍如同來時一般,垂著頭,挺的板直的背脊一半被灑上了落日的餘暉,另一半則陷在堂室的陰影裡,紋絲不動。
傅母擔心極了,最起碼,如葵在傅母的回稟裡麵看的出來,傅母擔心極了。
如葵停下手頭攪拌熬製柳樹皮汁液的動作,想了想,開口對傅母說道:“您無需這麼擔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是阿兄他自己的人生。”
說完,便又低頭攪起了鍋中濃稠的汁液,在火柴劈啪作響的燃燒聲中,傅母似乎聽到如葵如此說著:“阿兄他應該長大了……”
殷澤文跪了整整一夜,天剛剛擦亮,殷澤文便去梧蒼齋尋了殷母。
也不知道他和殷母說了什麼,殷母免了他的罰跪,甚至在第二天便備了東西,讓殷父帶著這些物品登了程府的大門。
殷母也將如葵叫來,囑咐如葵,讓如葵近期給程家女娘下帖,或是將程家女娘邀來殷府,或是如葵去到程府,都可,隻許一條,無論怎樣都帶上殷澤文。
殷母說這些的時候,滿臉彆扭,沒有一家主母,程府上下除程家娘子外,主人家都是男子,自己兒子這門婚事,自己這個做母親的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了。
更甚者,估計雙方定親前的第一次正式見麵,估計也得由殷父帶著殷澤文出席了。
雖然殷母已然人過中年,大大小小的場麵也算是見識了不少,但,這等事情,確實也是頭一回遇見。
因為即使是普通人家,男主人不幸喪妻後,守過孝,不日也會再娶,更何況是此等勳爵門戶呢。
但奇就奇在這,程將軍出生豪門,之前也頗有賢名,在受過重傷後隻能臥床休養急需旁人貼身照料的情況下,卻硬生生挺住,且多年未娶。
要是說無人願嫁,那定然也是不會的,即使世家貴族心疼女兒,不願意將自己養的金尊玉貴的女娘加入程家,換取財物或者前途,但有的是不將女娘的命當命的人家,若是嫁一個女兒,能和將軍府攀上關係,那可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多的是有人願意做。
但沒有,這麼多年來,一家都沒有,或者說連一家風吹草動,捕風逐影的都沒有。
殷母憑著多年掌管一族事物的宗婦直覺來說,這不正常。
程家,真的不是適合結親的好人家啊……
如葵想起殷母走之前無奈的連聲歎氣,再看看坐在馬車內,自己對麵,仿佛一夜之間成為大人,不,成為男人的阿兄,如葵就和家中的殷母同步了般,深深地歎了口氣。
“阿兄,你可想好了?”如葵終究是沒忍住,開口問向對麵一路沉默的男人。
殷澤文沒能立刻回答如葵的問題,想了好久,久到如葵都以為自己不會聽到阿兄的回答了,“我不知道。”
殷澤文的驟然出聲,引得望向窗外出神的如葵,猛然扭頭看向自己阿兄。
“你不知道……?這算什麼回答。”如葵輕輕蹙起眉頭,“阿兄,你可要想好了,結親這檔子事,雖然不是不能和離,但它總歸是你一生當中排的上號的大事了,若是沒想清,這事,我們可以再等等的……”
“想清?能想的有多清?”殷澤文一夜之間變得沉穩了許多的聲音在馬車內想起。
“葵娘,我不知道用情至深是什麼樣的,我和程家娘子也就僅僅見過一麵而已,遠談不上情愫動情之類的,阿兄對程家娘子隻有一點,阿兄想照顧她。”
“你可憐她?”如葵眉頭擰地更緊了,這句話也是脫口而出,語氣帶著明顯地不讚同。
“可憐她?或許吧,我感佩程家老將軍忠義,也心疼她本來人生大喜之日,轉眼間卻變成大悲之時,還是被自己未婚夫婿親自捅了刀子,我應當是可憐她的。”
“阿兄你可知,女子嫁人,並不是想要男子的憐憫的,更何況……”更何況程家女娘對你本來就是本心不純!
如葵躊躇,不知道這話當不當說。
“更何況,程家娘子想嫁予我是多番謀劃,本身就另有所圖的?”殷澤文將如葵未說出口的話接了過來,補充完整。
如葵詫異,“阿兄,你知道?!那你還……”
殷澤文聞言,笑了笑,將自己一直挺的僵直的背脊放軟下來,鬆鬆垮垮地靠在了馬車車壁上。
“我知道啊,阿母在上次拿藤條抽我的時候就說過了。”殷澤文想起殷母武鞭時,虎虎生威的樣子,嘴角抽了抽,心裡想著,自己可算是知道自己那孔武有力擅長各種兵器的天賦是遺傳誰了。
“阿母在那天揍我的時候,已然將上次咱家辦賞花宴時,程家娘子的所做所謂都告知與我了,嗷,對了,還有你在假山偷聽到,她和一男子密謀的事。”
“之後,再結合你上一回遣芷去調查出來的那些,我雖然不擅長人心謀算這種東西,但是事情都已經這麼明了了,我還是能看的出來的。”
如葵不解,“既然你已經看出來了,那你為何還願意一腳踏入她給你設的局裡?還是說,你已經知道她千方百計想要嫁入殷府的原因了?!!!”
殷澤文伸了一個大大長長的懶腰,後笑著對自己妹妹說:“這我上哪知道去?我剛剛都說了,你阿兄我啊,本就不擅長人心謀算這種東西。”
“我隻知道,隻有日常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要是人打主意到你頭上,防是防不住的,還不如直接進去,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如葵被氣笑,“哪有你這般,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的?”
“況且,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婚姻大事這麼開玩笑的啊,不行,今日這宴我們不赴了,你樣,未免也太過兒戲了,不行,掉頭,我要回家好好和阿母說說你!”
眼見著自家妹妹便要起身出去吩咐車夫掉頭,殷澤文一把將如葵拽了回來,按在馬車座位上,對她交底說:“你這性子怎麼比我還急,你倒是聽我說完啊,阿母是知道的!”
“什麼?阿母知道?阿母知道你這麼拿著自己的親事開玩笑般胡來嗎?”如葵本來還努力掙脫著阿兄的束縛,聽聞這些後,便也不動了,轉頭看向殷澤文發問道。
“是啊,阿母都是知道的,不然你以為就單憑你阿兄我,便能如此成事嗎?這事,放你阿姊身上可成,你阿兄?你也太看得起你大兄了。”
看如葵不再掙紮,殷澤文便放開如葵的手腕,又坐了回去,看著自己明明一臉稚嫩卻一直沉穩可靠的妹妹滿臉震驚,殷澤文內心深處竟然生出了一種逗弄孩子成功後詭異的滿足感。
而對麵的如葵,也看著自己俊朗熱烈,恍如赤子的阿兄,略帶可惜,心生不甘,開口勸道:“阿兄,這可是要與你相伴一生的妻子啊,我們不說心心相印了,那也不能直接娶一位心懷鬼胎的吧?大兄你要不要好好再想想?”
“更何況,本身結親這種事情,成不容易,但推一門婚事卻是極為容易的,家世樣貌,脾氣秉性,甚至心有所屬,都可以當做借口,阿兄,你屬實不用……”
“不用答應?”殷澤文衝如葵擺擺手,“葵娘,你弄錯了一件事。”
如葵疑惑地看著殷澤文,“什麼事?”
“你阿兄我是願意聘程家娘子為婦的。”
“阿兄願意?剛剛阿兄不是還說,對程家娘子並無情愫?”
“對,我是對程家娘子並無那種轟轟烈烈至死不渝的情愫,但……“
”但我想照顧她,葵娘。“
“情愛,你不懂,阿兄也不懂,但她上次在阿兄麵前哭時,在阿母和我講程家那場禍事時,甚至在你後來與我說這都是程家娘子,一個未出嫁的小女娘,處心積慮的謀劃時,你阿兄我止不住的心疼,是真的。”
“阿兄心疼她,葵娘。”
”落子無悔,阿兄既然下定了決心,將這件婚事應承了下來,阿兄就會承擔好自己作為丈夫的責任的。“
”阿兄會對她好的。”
“阿兄,你……”如葵怔怔地看著殷澤文,所以這就是阿兄一夜長大的原因?一個男子找到了自己的擔當和想背負一生的責任?
正這般著,如葵他們便到了程府的大門處。
此行因是如葵這般小女娘之間的相互拜訪,故而待如葵將寫著簪花小楷的拜帖交給門房後,一直在門口處等著的程家女娘貼身女使,便將如葵他們引入了程娘子所居的院落中。
如葵一進院,如葵便看見早早等在在正院中的程家娘子了。
也怪不得如葵能在老遠處便看見這程家女娘,屬實是今日的程娘子有些過於耀眼奪目了。
程家娘子眉眼本就生的極為張揚明豔,遠山黛眉且唇色不點而朱,但她偏偏今日又薄粉敷麵,這樣的紅與黑落在如此瓷白的肌膚上,越發顯得姿容昳麗,美豔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