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簪(1 / 1)

在回禺山院的路上,如葵在想和阿母那一長串對話。

阿母老說老說自己在情愛一途不開竅,看來是真的了。

如葵完全不能體會或者說感受到,阿母說的那句,配偶才是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人,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和蘊含的情感。

前世結親後在夫家的婚後生活,對於如葵來說,屬實有些慘烈了。哪有想要自己性命的重要之人啊!一生良人?奪命仇人還差不多!

況且,如葵本就是不信,之前還隻是萍水相逢毫不了解的兩個人,就因為這薄薄的一卷婚書,便能成為這世上聯係最為緊密之人?憑什麼?就憑視作契約的婚書?若承諾契約如此有用,那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情況了。

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和雲中殷氏的族人一樣,將所有契約條律都奉為圭臬。阿母怕不是嫁入殷氏時日久了,想法都快和自己這幫不知變通的族人一樣了吧。

想到上輩子自己定過一次親,成過一次婚,再加前後兩輩子的無數次明裡暗裡的相看,怎麼說自己也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身經百戰了。

如葵撇撇嘴,按照這個經曆來說,自己於結親一途,比隻定過一次親成過一次婚的阿母該更有經驗之談,下次阿母應該聽自己的才是!

如葵和芷剛回禺山院,傅母便迎了上來,拉住如葵就問:“怎麼樣?大公子可還一切安好?”

還不等如葵說話,傅母又拍著胸口,一臉後怕地說道:“女公子不知,這可算是嚇死婦了,好大的陣仗,婦真是好多年沒見過這樣的架勢了,夫人慣是和善的,極少動怒,更彆提還請了家法,這,這不得把大公子打死啊!”

“傅母放心吧,以我阿兄那能頂一頭牛的體格,與其傅母您在這擔心阿兄如何,不如擔心擔心,和善的殷夫人打阿兄的時候手會不會受傷。”

如葵安撫了幾句滿是擔憂的傅母,看傅母聽過之後仍是滿臉愁容,如葵抱住傅母的胳膊撒嬌說道:“傅母,我這忙了快一整天了,彆說吃食了,連口解渴的水都沒喝上,現在回自己屋裡,才覺得有些餓的狠了。”

如葵抱著傅母的胳膊搖了搖,“好傅母,葵娘想吃您做的蜜餌了,您去做與我來,好不好?”

傅母一聽如葵這一整天竟是滴水未進,頓時也不擔憂被施了家法恐是沒命的大公子了,提起裙擺便往廚房走,走之前還不忘叮囑如葵:“女公子若是餓得狠了,堂內桌子上有新上的果脯,女公子先用些。”說完便風風火火地趕去廚房了。

如葵麵含笑意目送著傅母離去,果然人還得找點事做。

接著走到桌邊,給自己到了杯熱茶,開口問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芷道:“事情打探的如何了?”

芷福了福身,答道:“女公子料的沒錯,還真的讓奴打探出一些東西來。”

如葵喝著茶,揮手,示意芷接著說。

“奴借著取夫人和大公子落在場地東西的名義,重新進到了今日舉辦賽事的場地處。”

“出了事後,比試當即便停了,等到奴到的時候,各家夫人女娘都已經散的差不多了。“

”奴怕引出不必要的麻煩,故沒刻意揪住場內的仆從們刻意打聽。“

”芷隻是繞著事發的場地多看了幾圈,後又碰巧遇到他們將那匹發瘋後掉入山崖的馬的屍體拉了回來,奴便將那匹馬仔仔細細上上下下都檢查了個遍。”

如葵吹了吹冒著熱氣的茶水,開口說:“直接說你查到了什麼了芷。”

“諾,”芷頓了頓,“一共是兩點,其一是奴檢查馬匹屍體的時候發現,在那匹馬的後臀的位置,有大約寸餘深的錐狀傷口,瞧著形狀和深度,那刺傷馬的器物應該是……”

“應該是女子用的釵子吧?”如葵直接接話,將芷未說完的話提前講出。

“女公子聰慧。”芷點頭應道,“而且應該不是一般的釵環或者簪子。”

“嗯,能瞬間刺透馬後臀部位的,絕非是一般的金釵或者銀簪,這兩者質地過軟,且之前也從未聽說有工匠能將金銀簪釵打磨地如此鋒利。”如葵分析著。“能做到如此的,是銅鍍金?”

芷開口解答:“女公子雖未中,但不遠矣。是鐵,女公子。”

如葵驟然扭頭,盯著芷問道:“你可確定?”

“前一段時日,奴奉女公子之命,四處尋找能做鐵具的匠人,奴找到了。”

“據那匠人說,不久前,也有一女娘尋他來打件東西,不是刀斧,也不是鍋具,女公子您猜,是什麼?”

“是簪子?”

“沒錯,那女娘拿著圖樣,尋到那位匠人,要求打的就是一對鐵質的鳳鳥卷雲紋發簪。”

“而且提了個極為特殊的要求,要將一般發簪末端的矩形口子,打磨地極為鋒利,要求可輕易刺穿皮革肉類。”

如葵挑眉,“那匠人給做了?”話一出口,如葵便笑了,“瞧瞧我問的傻問題,那匠人定是給做了,不然也不會出這檔子事了。”

“是,如女公子所言,那匠人確實做了。而且,奴也找了相同粗細的物件,還原了簪子刺進馬臀的角度。”

“結果如何?”

“以刺入的角度來說,隻能是當時坐在馬上之人,以反手的方式刺入的。”

如葵將端著的茶杯扔到了桌子上,陶製的杯子沒站穩,倒了下來,轉了幾圈,直到碰到了桌子中心的陶壺。

如葵默默看著因茶杯倒下而流了滿桌的茶水,由點到線隨後連成了片。

停了一會,如葵出聲接著問道,“行,這條我知道了,那第二條呢?”

“這第二條是奴去到了馬匹受驚時比試的場地,聽場地內灑掃的仆婦說,今天那馬受驚,是因比試時有人不小心沒射準箭靶,而流箭恰巧又射在了馬腳邊,才導致的。”

“但奴去檢查時,發現場地沒有任何異樣。”

啪!

本來因為陶壺的阻擋已經停止轉動的茶杯,現在不知怎麼,突然滾動出桌案,摔了個四分五裂。

“可惜了,這下不是一整套了。”如葵用著毫無波動的聲線,說著滿是可惜的話。

“沒有異常便是最大的異常,沒有異常那匹馬又怎麼會受驚?那便隻能是因簪子刺激,馬才突然發狂的了。”

“走吧,芷,今天看來在吃上蜜餌之前,咱麼還得再去一個地方啊。”

“對了,走之前,讓人收拾一下這,待會兒傅母來送糕點時,彆一不留神,劃傷傅母就不好了。”

“諾,女公子。”芷說完便退了出。

如葵看了看著滿桌滿地的狼藉,笑著搖了搖頭,自己都多大的人了,還有這小孩氣性,好好的拿人家陶杯撒什麼氣啊。

如葵帶著芷穿過春意盎然的遊廊,沿著東廂房的窄道,直至走到儘頭,才看見掩藏在竹林深處隱隱綽綽的殷家祠堂。

老實說,如葵攏共也沒見過幾家宗室祠堂,也就佘氏祠堂和自家的殷氏祠堂。

明明佘氏祠堂占地更多,祠堂更為寬敞氣派,但如葵就是覺得自家這個略微狹小,祖先過多導致祖宗牌位擺放甚至有些局促的殷氏祠堂,更讓人感到安心和寧靜。

如葵帶著芷走進祠堂的一瞬間,殷澤文變如同隻聞風而動的大狗狗,毛瞬間炸起,扭頭轉身,眼睛迅速鎖定侵入地盤的外來戶。

一看來人是如葵和她身邊的女使,剛剛還警惕性拉滿的頭便立刻垂了下去,整個人又顯得無害又委屈了。

說無害倒也不是那麼準確,如葵抱著臂膀,看著自己這位好阿兄那靈活的小眼神不住地往如葵和芷的手上瞟著。

看著兩人手上空空如也,便又伸長了脖子向如葵和芷的身後望去。

如葵被自己這個傻阿兄逗笑了,抬腿跨過門檻走進了祠堂。

“行了,彆看了,隻有我倆,沒彆人。”

如葵走到殷澤文的身邊蹲下,看著聽見自己說身後沒彆人的話後,瞬間如霜打過的茄子般無精打采的傻阿兄,開口關心道:“怎麼,餓啦?”

“嗯~”殷澤文這聲無精打采的嗯拖得極長,尾音仿佛都能見到波浪狀的實質。

“我從昨晚便什麼都沒吃過了,甚至水也沒喝上一口,誰家見義勇為做成如我這般,不光獎賞沒有,還莫名其妙挨了頓家法,世道如此不公,世道如此不公啊!”

“怎麼,覺得阿母打你,打得不應該?要我說,阿母真是打得太輕了,才能讓你在這邊還有力氣感歎世道不公。”

如葵氣不打一處來,接著數落著她阿兄道:“就你還在那邊叫囂世道不公?我才應該念叨巫神處事不公呢,讓我做了你殷澤文的妹妹,你以為從昨晚到現在就你滴水未進?”

如葵白了殷澤文一眼,“你眼前這個聰慧善良溫婉淑慎的妹妹同樣也是從昨晚到現在都是滴水未進好吧。”

“不對,”如葵杏眼一立,“不隻是昨晚,我從昨個午時便再沒有進過東西了!”

“啊?那葵娘你又是為何這麼這麼久了什麼都沒吃啊?趕緊叫你屋裡的蓉做點吃食來啊,蓉的手藝可是出了名的好呢,我都想和你把蓉借幾天到我院子裡麵來呢!”

如葵真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我因為誰接近兩日滴水未進,某個人難道心裡不清楚嗎?!本來今日我去看望阿姊,說好了要和阿姊一起留用晚膳的,結果,今天,是誰闖了那麼大的禍,還連累的阿母動了家法?阿兄,你倒是說說,是誰啊?”

“是我……”殷澤文將頭垂的更低了。

“沒錯,是你,我的好阿兄,”如葵看著現在好似落水狗一樣的大兄,內心毫無波瀾,彆說產生同情了,如葵甚至想乘勝追擊痛打落水狗。

“你不知道,芷衝到阿姊那邊和我們說阿母動了家法說要打死你的時候,我和阿姊有多擔心!阿姊甚至還懷著身孕!你也真是不怕她被你嚇出個好歹來!”

殷澤文的頭都快低到地上的石磚裡了,“我……我也不知道阿母會那麼生氣……”

“我從阿姊家趕回來便直奔梧蒼齋了,中途你倒是被打發到祠堂歇著了,我可是陪著阿母談心解憂直到現在。”

“倒是也沒想到,我這剛來看你,你不問問阿姊身體是否康健,府中胎兒是否安好,也不問問年近知命的阿母,在動了那麼大的肝火之後,是否傷到了身子,竟然第一想到的,是想借我那燒菜手藝頗佳的女使?”

“吃,吃,吃,我看,你那本來就沒有多少的腦子,現在應該更是所剩無幾了,多是被你吞進肚子裡麵,全都消散光了!”

殷澤文垂著頭,一動都敢動,用眼睛瞟著如葵,看如葵說夠了,便將頭湊了過去,可憐巴巴地認著錯:“我錯了,葵娘你彆氣了,你也沒吃東西,萬一氣壞身子可怎麼辦?你身體一直都不算太好……”

如葵看著臉上還橫七豎八躺著紅腫鞭痕,卻依然努力哄著自己的可憐巴巴地阿兄,如同殷母般,深深地歎了口氣,放軟口吻,對著阿兄說:“好了,我沒事,我已經囑咐傅母去做你最喜歡吃的蜜餌了,等她做好了,便會給我們帶過來。”

殷澤文一聽,剛才還可憐巴巴的狗狗雙眼,瞬間放出如元宵燈會上,中心宮城所放的那盞萬福燈籠般閃亮刺目的光芒。

“不說這些了,阿兄,我來這裡,是過來問你幾個問題的。”

“嗯嗯,葵娘,你儘管問,阿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殷澤文看如葵認真嚴肅的神情,便也不自覺地將自己插科打諢的態度給收了起來。

“阿兄,你可知程家娘子的身世?”

“程家娘子的身世?”殷澤文疑惑地看向自己妹妹。

“沒錯,程家娘子的身世,或者說,是那場發生在整個程氏一族的身上慘烈的禍事。”

殷澤文聞言搖了搖頭,“我不知。我隻是在救回程家娘子回來的路上聽說,程家娘子身世可憐,家中惟剩兩人,一位是殘疾癱瘓在床的年邁阿耶,另一位卻是還不到總角之齡的年幼阿弟。”

“而且,說是在她及笄之齡還有位已經是定過親了的未婚夫婿,不過聽說那未婚夫婿缺德背信,我不知是何種原因,程家女娘的未婚卻突然撕毀已經商定好的婚書契約,驟然翻臉悔婚了。”

“而那位程家小娘子,更是受她未婚夫婿無故翻臉悔婚的影響,如今她已年逾雙十年華,卻再也沒能找到適合且合心意的郎君了。”

“她的阿耶本就常年臥病在床,不太與外界交流的情況下,脾氣秉性則變得尤為奇怪。”

“尤其是麵對她的婚事時,也不知道她的阿耶,是不是因為她第一樁不順的婚事是,被無故毀約的,所以導致她阿耶現在對她的婚事變得尤為苛責。“

”甚至覺得程家女娘婚事不順,是程家女娘自己長相過於豔麗招人,或者是她自己在外行為不端的原因。”

“我知道的也就這些,所以當程家娘子和我說,她極為害怕自己衣裳儘毀後又與我獨處的事情,一旦被人傳開了的後果時,你阿兄我是理解她的。”

“女娘啊,在這世上各有各的不易。”

殷澤文感歎著,“對了,葵娘,你剛剛問,我知不知道程家禍事?程家之前發生了什麼禍事嗎?”殷澤文疑惑地追問。

如葵歎了口氣,“你知道的這些,是對的沒錯,但,也不完全對。”

之後如葵便將殷母今日告訴她的一切,如葵一句不落地都轉述給了自家阿兄。

殷澤文聽過程家整件禍事的起因經過和那極為慘絕人寰的滅門結果後,整個人仿佛在寒冬臘月的冰雪天,赤身光膀地過了一遍,眉間發梢都透露出一股冷冽的氣息。

如葵看見阿兄這樣,都不需要動腦子,就能知道自己這正義感爆棚大兄腦子裡麵在想什麼。

如葵抬了抬手,喚了芷進來。

“阿兄,不管你剛剛聽過這段往事,是感佩程家忠義無雙也好,還是心疼程家娘子過來不易也罷,你都先放放,接下來的芷說的話,我還是希望你能帶著腦子聽一聽。”

如葵無視掉自家阿兄投射而來的幽怨的目光,不留分毫情麵地對殷澤文說道。

“來,芷,將你今日調查發現的事情,都和阿兄好好講講。”

“諾,女公子。”

“大公子,奴在您出事後,便被女公子立刻派了出去到事發地進行了調查。為不擴大事件發散,也不想被有心人利用,女公子特地叮囑芷,在調查時無比小心,秉持著寧願一無所獲,但也不能打草驚蛇的原則,芷儘量避開了今日在場的夫人公子,仆從女婢。”

“芷借由替夫人公子拿落在場地內的私人物品為由,進入了今日發生事件的場地。”

“芷也刻意避開了旁人,仔細將程家女公子騎馬受驚後的場所勘察了一遍。”

“根據帶我入場的婦人所言,今日程家女公子的馬受驚,全然是因為流箭不慎打飛的緣故,但奴在場地內卻並未發現流箭射在地麵上的任何痕跡。”

“此為其一。”

“其二則是奴在回程時,恰好碰到抬著那匹程家女娘所騎發瘋墜崖的馬的屍體的仆從們。”

“奴趁他們離開後,將那匹馬的屍身,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統統檢查了一番。”

“發現在蔴的後臀處,有一鐵質釵環所刺出的深約一寸的傷口。”

“從刺入的角度和力度分析,想要造成這樣的傷口,隻能是騎在馬背上的人,反手將鐵質釵環刺入。”

“至於鐵質釵環,奴也已經找到了打造這對簪釵的鐵具匠人,並得到了相應的證詞。”

“葵娘,你這女使好生厲害啊,這要是放在軍營裡,妥妥的斥候之才啊!”殷澤文一臉震驚外加佩服地看著麵前站著的女使。

“而且論述說話,條理清晰明了,大才啊如葵!”

如葵瞪了一眼殷澤文,“我這女使可是留在身邊有大用處的,做什麼斥候!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最好都給我收一收,不對,是想都彆想!”

“芷說的意思,阿兄你到底聽明白了沒?”

“聽明白,你們是說這一切都是程家娘子自己設計的,就為了和我說親?”

如葵看著眼眸如稚子般純淨的阿兄,說道:“從所有線索顯示來看,確實如此。”

“阿兄,我也並不是能全然理解阿母今日所說的那些話,但我知道阿母說的有一點是對的,想要住進一個曾經裝過彆人的人的心裡,可是很難的。”

“難到,可能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成功,你至死都對她而言,都隻是個外人。”

“阿兄,人這一生真的是很短暫的,阿母希望你能好好考量,我也希望,你能認認真真地問問自己內心,好好想想,你接下來做的抉擇,真的是你想要的嘛。”

說完,如葵起身,活動了下有些發麻的雙腳,待好些了,便抬腿向外走去,“蜜餌,傅母一會便會給你送來,如果你想清楚了,直接找阿母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