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1 / 1)

如葵巴眨著自己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殷母。

殷母扶額,“真是三個討債的。”

無奈,隻能放下陶杯和如葵開始解釋。

“還記得咱們府上次開宴之前,阿母和韋宮長為你仔細做妝時的談話嗎?”

“就上次說各府女眷赴宴,目的不純的那次?”如葵想了想,和殷母確認說。

殷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如葵一眼,“什麼亂七八糟的,不過,確實就是你說的那次。”

如葵訕笑,連忙追問,想把這話題岔過去,“嗯嗯,那次談話怎麼了嗎?”

“既然你知道隨著各家小女娘而來的各府夫人,都抱著為自家相看新婦的打算來府赴宴,那你可知,程家女娘可有女性長輩一同前來?”

“這……”如葵還真不知道,不僅這一世的如葵不知道,上一世已經與“阿嫂”共同生活了數年的如葵也不知道。

如葵回憶著,說起來,自己上一世好像很少,不,是從未聽“阿嫂”談論起自己的母家!

殷母深深地歎了口氣,緩緩地說道,“也怪我,本來想著這件事當年可是轟動一時,舉國震驚,你多多少少應該知曉點的,不成想,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事發時你還小,而且你潛心讀書,若不是有人和你刻意提起,你從哪裡知道呢。”

“舉國震驚的大事?”如葵疑惑地望向殷母。

“是,舉國震驚。程家之所以不曾有長輩出席,根本原因是程家除了程氏女娘的阿耶和幼弟,當然還包括程家女娘自己,程氏一族上下滿門全部死絕了。”

“一族?全部?不單單是嫡支?”

“全部,不單單是嫡支。”殷母看著自己女兒受到衝擊不可置信的臉龐,補充說道:“滄州程氏一族,滿門三千柒佰五十一人,包括老幼病弱,甚至是身懷六甲的孕婦,統統歿了,隻留了程娘子父女子三人。”

“怎麼會?竟然被屠了滿門?為什麼?”

“因為程氏滿門英烈,他們都是戰死的。”殷母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放柔了聲音,幾欲低不可聞。

“不對啊,阿母,程家可是遊俠出身的豪強世家,怎麼會全族戰死呢?而且既然是戰死,那也是成年男子的事,怎麼連老弱婦幼也一並……?”如葵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關竅。

“沒錯,你懷疑的都是對的,這麼聽起來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異。”

“遊俠出身的程氏一族全員戰死被屠,不是因為他們武力削弱,也不是因為部署失誤,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毫無準備,手無寸鐵迎的敵。”

“手無寸鐵?怎麼會手無寸鐵?手無寸鐵怎麼迎敵?”

“是啊,手無寸鐵如何迎敵。”殷母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但話鋒一轉,“如葵,你可知,這程家女娘已是二十又三了。”

程家娘子年歲竟如此之大了嗎?

如葵衝殷母搖搖頭,“葵娘不知。”

“程家女娘如今的年歲已然是二十有三了,所以她之前是與人定國親的。”

“程家女娘定過親?”如葵在這短短的幾刻內不知震驚了多少次,如葵連忙追問,“那為何程家女娘現在仍是未婚之身?可是那未婚夫看程氏滿族儘歿,無利可圖毀了婚約?”

“若真是如此,那對程娘子來說也不算是壞事。”

這都不算是壞事?還能更糟心?

殷母接下來就用事實告訴如葵,能,有比棄婚悔婚糟心多了的事。

“與程娘子定親的是文王世子。”

那個叛逆謀反但被迅速鎮壓的文王?!!!

殷母這是今日第六次歎氣了,感覺今天一天要將這數月的氣都歎完了。

“是,文王世子。文王起兵謀反的那天就是程娘子與文王世子大婚的當天,所以程家滿門才會悉數到場,所以程家才會毫無防備手無寸鐵,所以程家才會被殺的雞犬不留,程家也顯得毫無反抗之力,誰能想到大婚喜宴上,你的親家轉臉便成了要你命的閻羅呢?”

“那程娘子和她阿耶幼弟……”如葵遲疑地說著,“她們……”

“你是想問她們是如何活下來的?”殷母看了眼吞吞吐吐的女兒,接過話茬,說道:“具體他們怎麼活下來的,阿母所知不多,隱約聽說是程老將軍拚死將這三人護著送出了城,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以阿母的感覺來說,他們活著似乎比死在那場叛亂裡,更痛苦。”

“尤其是對於程將軍來說,”殷母都有些不忍著說下去了,“程將軍雖然在那次戰亂裡活了下來,但是,整個人也廢了。”

“這個廢了,包括身體上的,也包括意識上的。之前以驍勇著稱的程將軍,在那次戰役裡不僅毀了俊朗的容貌,還失去了了兩條腿,彆說上馬馳騁了,餘生怕是隻能在輪椅上度過了……”

如葵久久沉默不語,過了好一陣,如葵才好似找回自己聲音般,啞聲問著殷母:“阿母,你說這些,大兄他知道嗎?”

殷母想了想,說道:“應該是不知的吧,不然今日的爭辯,你大兄怕是要拿國之高義來與我分說的。”

整個廳堂突然就這麼安靜了下來,火爐上架著陶壺,裡麵的桃花釀沸騰翻轉,不一會便發出咕嘟咕嘟煮沸了的聲音。

“那程家娘子……”如葵遲疑著,但終究是開了口,“阿母又為何……”,說了半句,如葵卻又停了下來,問什麼,難道自己不清楚這些大家族裡麵迎娶新婦的彎彎繞繞嗎?更何況,問了又能如何呢?

看如葵問了一半的話卻又自己吞了下去,殷母卻將話頭接了過去,將如葵未說完的話補充完整,“我既然知道程家為國犧牲滿門忠烈,為何還斬釘截鐵的拒絕了你阿兄的請求?”

殷母出神地望著陶壺內翻滾的桃花釀,幽幽出聲:“原因太多了。”

“雖然說從麵上看程府現在人丁簡單,迎娶程家女娘為新婦,既能獲得天下讚譽,又能提升陛下內心的好感,這有什麼可拒絕的呢?“

“表麵上看,確實如此,但實際上來說卻並非如此。”

”程府表麵上看像是個金疙瘩,但實際上卻是個如燙紅烙鐵般的天大麻煩。”

“若是如今程家滿門隻剩程娘子和她幼弟,那迎她為新婦,從家族的長遠考量來說,並無不可。”

“若真是如此,咱們家還真能算是程家娘子最為周全妥帖的選擇。”

“殷氏以律法傳家,族人皆是按規矩辦事的剛肅之輩,程家女娘嫁予我族,其弟想保全家族遺產,確是無慮了。”

“家族遺產?阿母不是說程家滿門被屠?”

“那場禍事裡儘歿的是程家主枝的人,一大家族裡,少不得有部曲屋堡,還有分支的族人遺孤。”

“若是現在隻剩程娘子和其幼弟,那這些便都會暫由程家娘子代管,等到程小弟長大成人後再儘數歸還即可。”

“此事細想便知困難有多大,在等待程家小弟長大這十幾年間,光是應對其中的變數就會讓人分身乏術,更何況此事一旦接下,說的好聽的,隻是單純歸還程氏一族家產,但實際上還接下了幫扶程家東山再起的重擔。”

“即便是這樣,對於殷氏而言,這些統統都是能接受的程度,因為若真是這樣,殷氏隻是將來會倒貼一定的財力,物力,人力而已,隻要我們自己光明磊落,行得端坐的正,儘心儘力,便不會有什麼差池。”

“但現在程將軍還健在……”如葵說出了與上麵情況唯一不符的地方。

“沒錯。”殷母點頭,“就是因為程將軍,也是現在程氏一族的家主,還健在,這種情況真就是大大的不同了。”

如葵明白的,多了程將軍,看似程家這一大攤子不再需要程家娘子代管,自然也不需要迎娶程娘子的夫家進行幫扶,但真就如此嗎?

不,與之相比,上麵的貼人貼財貼物的幫扶都算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

所有事情,擺在明麵上的,不管多複雜多困難,永遠都稱得上是最簡單明了的事了,暗藏在表麵下的,那些不可言說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才是最讓人心累和頭麻的。

這也是喜歡一切按規矩辦事的殷氏族人最厭煩的東西。

程家家主還在,程家這種情況難道就不需要幫襯了嗎?那必然不是的,不僅要幫,還得幫的巧妙,具體怎麼幫,幫多少,裡麵的分寸把控,事情的漂亮與否,評價的好壞高低,不在於程氏一族是否成功起複這樣的具體結果,而是儘數把控在了這位程家家主,程家女娘的阿耶,原來的程小將軍手中。

一旦一件事情的評定全然係在一人人心時,那這件事情便會變得極為複雜,因為人心,是這個世間裡最為變幻莫測的東西,最為,沒有之一。

這就不是殷氏一族全心付出儘心儘力就能做好或者結束的事了。

殷母看著明顯已經想通其中關竅的如葵,猶豫開口,“其實,這都不是阿母堅決反對的主要原因……”

“……這都不是嗎?”如葵看著猶豫開口的殷母,追問道:“還有什麼彆的原因嗎?”

“最主要的原因,阿母擔心,這程家小女娘恐怕不是你阿兄的良配啊……”

“阿母是覺得程家娘子人有問題?”

殷母搖頭,“不,且不說程家娘子人品是否磊落,性子是否和善,單單隻是說作為你阿兄的新婦來說,不,阿母覺得,現在換任何男子來,她恐怕都不是良配啊……”

殷母也沒等如葵開口詢問,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阿母接下來的一些說辭,可能會和你一直了解的,接觸的都有些不同,甚至這裡麵多多少少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了。”

這句說完,殷母輕笑出聲,對上如葵擔憂的眼神,開口問道:“葵娘,阿母問你,你覺得,在你這一生當中,誰對你而言是最為重要的人?”

一生當中最為重要的人?如葵移開目光,盯著陶壺裡翻騰的桃花釀,略微思索後,緩緩說道:“之前如葵不知,但現在,”如葵轉頭看向殷母,“我自己,如葵覺得,我自己對我來說,對我的一生來說,是最重要的。”

殷母失笑,應該意料到的,這確實是這個素來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兒能給出的答案。

殷母也沒否認如葵給出的答案,而是接著問道:“最重要的是自己沒錯,那除了自己呢?除了你自己以外的彆人誰是你一聲當中最為重要的人?”

“除了我自己?”如葵喃喃自語,“除了我自己,那邊應該是阿耶阿母,阿姊阿兄了吧?”

“若是隻能有一人呢?隻能選出一人,對你的一生來說最為重要的人……”

殷母將燙熱裝有桃花釀的陶壺取下,倒了一盞,再緩緩地推到如葵麵前。

“隻能選一人啊,那應該便是阿母了吧……”

殷母聽聞此話臉上的表情明顯愉悅不少,深秋潭水般的眼眸微微彎起,連牽動出來的眼角細紋都透露出一股子慈愛。

“這話,阿母聽了真的勝蜜似糖,但對於阿母來說,我這一生最為重要的人,是你阿耶,是一個正確的良善的配偶。”

看如葵吃驚的表情,殷母笑的暢快,“也不用這麼驚訝吧。”

“阿母你不愛我們了嗎?”如葵呆呆地說。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阿母自然是愛你們的。”殷母看著聽聞此話後受到衝擊仿佛呆頭鵝般的小女兒。

“那阿母怎麼會……”

殷母無奈,接著解釋道:“你阿耶之於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人,但這並不妨礙阿母愛你們啊。”

“人這一生,必會生於,長於父母,或許會有兄弟姊妹,或許沒有,再大些,便會成家立業,當然也有投身巫祖一生不婚,但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都是會成婚結親的。”

“成了婚,便會生子,”殷母頓了頓,“你如此這般看著我作甚?當然也有沒有子嗣的情況,但是阿母說的是大多數人,有了子嗣便會有孫輩,再到後麵的重孫輩,人的一生啊,最多也就堅持到這個時候了。”

“這是世間裡,無論世家豪門還是農奴氓流,絕大部分人都會過上的一生。”

“在這裡麵,隨著你的長大,你的的父母親長會老去,大概率應該也會先一步離你而去。”

“你可能會有是做珍寶的孩子,無論是女兒還是兒子,隨著他們的長大,她們也會結親成婚,擁有屬於自己的小家,那個時候,你便也會漸漸淡出她們的人生之中,從一個親身參與者,變成一個仿佛台下觀戲的看客。”

“人生不過百年,前十多年陪伴著你的父母,後十多年撫育著你的孩子,真正陪伴著,貫穿著你一生的人,與男子而言,是新婦,於女子而言,就是夫婿了。”

殷母擺擺手,止住如葵想要開口的動作,直接說;“阿母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也並非所有的配偶都能相隨一生白頭偕老的,沒錯,世上多的是,薄情男子廣納良妾的,也有成婚後性情不投互看生厭而舉官和離的,都是有的,且不在少數。”

“所以阿母加的限定語才尤為重要,是配偶,但是正確的良配。”

如葵托著腮,手指劃動著乘著桃花釀的盞口,嘴裡小聲嘟囔著:“阿母說的輕巧,良人難尋啊……”

殷母伸出保養得益如暖玉般的手指,戳了戳如葵的額頭,“這阿母自然是知曉的,與心愛之人終成眷屬,白頭偕老都是能寫到話本子裡的傳奇佳話了,這稀缺程度自然是不必言說。”

“阿母讓你尋找良配,又不是讓你尋找情愛,你可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這世間裡大部分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遇到讓自己頭腦發瘟不顧一切的那個人的,但還是與自己的夫郎妻子互相扶持,平平淡淡走完一生的,就如同我與你阿耶。”

“我和你阿耶,在成婚前,也就僅僅相看過兩麵,”殷母將身體徹底放鬆,後背靠在憑椅上,端起陶杯抿了口桃花釀,之後也沒將酒杯放下,反而握在手裡。

殷母笑了笑,沒想到自己也有和小女兒聊過往情愛的一天。

“就兩麵,我連你阿耶的長相如何都看不清,更不要說能生出什麼非卿不嫁至死不渝的感人愛情來,我能嫁予你阿耶,決定權在於我的阿耶阿母,或者說,我的家族。”

“與我而言,還算是好的,畢竟在選人之前,我的阿耶阿母,也就是你的大父大母,她們好歹還是問過了我的意願的。”

“但總歸來說,我嫁予你阿耶,單純是因為合適,身份合適,門第合適,甚至時機都稱的上是合適的。”

“感情?在成婚之前,是沒有一絲一毫那種東西的。”

“但,最後,過到現在,我和你阿耶也算是情深意篤兩不相疑了。”

“至於為什麼,很簡單,因為我和你阿耶之於彼此都算是良配。”

“這也是阿母覺得那程家小女娘絕非良配的原因。”

“阿母,我不懂,既然都是互不相熟,怎麼你之於阿耶算是良配,而程家娘子之於阿兄卻不是呢?”

“更何況,他們比起你和阿耶,程家娘子和阿兄,那還是強上不少的,你們隻是在成婚前單單見過兩麵,她們可是在今日過後有了救命之恩啊。”

殷母沒有直接解答如葵的疑惑,而是順著自己的話接著說了下去:“能成為良配之人,刨去一些條條框框,雜七雜八的其他緣由,無非就是兩點。”

“一,有良知,都不要求對方為人高潔,隻要求他是個有良知的好人即可。”

“這人和人關係,處的久了,日子長了,到最後關係如何全靠雙方良心。”

“程家女娘有沒有良心,為人如何我們暫且不論,但這第二條,便注定了程娘子不會是你阿兄的良人。”

“第二條?是什麼?”如葵問道。

殷母抬手,斂了斂跑在如葵側臉的碎發,沒有直接回答如葵的問題,轉而問道:“葵娘,你可知製成一幅帛畫,最困難的地方在於何處嗎?”

“帛畫啊……因為要在柔軟的縑帛上麵作畫,最難的應該的下筆時力度的把控吧?”

殷母搖搖頭。

“不是?那是畫前構思,分化布局?”

殷母再次搖搖頭,“都不是,對於製作帛畫最難的那一部分,是要在彆人已經畫毀了的縑帛上麵,修改完善,畫出自己的帛畫。”

“嘶,好難!”如葵倒吸了口涼氣,脫口而出。

“沒錯,難啊,在被人已經毀了的帛畫上麵,修改,描補,光光是製成一幅完好漂亮的帛畫已是難如登天了,那若是想在這幅已經被旁人畫滿圖案的縑帛上,繪畫出自己想要的圖案或者故事,你又當如何呢?”

殷母說完這段話便靜了下來,隻是端起手中涼了的桃花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

如葵也沒再說話,隻是盯著爐子上還燒著翻滾沸騰的桃花釀的陶壺出著神。

偌大的梧蒼齋正堂,一時間隻有桃花釀煮沸了的咕嘟聲。

直到,匆匆趕回來的芷打破了滿屋的寧靜。

如葵看到芷回來了,便起身向殷母請安告退。

殷母似是醉了,身子依然歪斜著靠在憑椅上,隨意地揮了揮手,就讓如葵下去了。

直到,如葵正要跨出梧蒼齋的正堂門檻,徹底離開時,身後傳來殷母的聲音。

“與你阿兄好生說說吧,若他這些已全然知曉,但仍然堅持,我這做阿母的,也不好強求什麼了,到時候,一切就都按他的意思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