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輪殘月,掛在德州城樓。
城樓上,懸掛不到一月的“擒賊複明”“大明中興”旗幟,已經悄然不在了。
掛旗子的那幫人,又聚在一起。隻不過,地點不在盧府,而在謝府。召集人不是之前的盧世漼,也不是濟王朱帥鍁,而是謝升。
這個謝升,是萬曆三十五年進士,在京畿任過幾任知縣,政績還不錯,後調任吏部。之後的謝升,雖起起落落,卻步步登高。崇禎十三年,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之位,進入內閣。崇禎十五年四月,謝升受媾和泄密之事牽連,被罷官返鄉。
謝升壓抑興奮之情,刻意放慢語速,“今日邀諸位前來,有個喜訊告訴各位。”此時的謝升神采奕奕,精神亢奮,完全看不出是過了古稀之年的耄耋老人。
“喜訊?什麼喜訊?”有的驚愕,有的喜笑顏開。
自從誅殺偽官之後,眾人的情緒有如過山車一般,從山底登上高峰,又從高峰跌入穀底。之前的滿腔熱血,如今已經冷若冰霜。這幾日,更是在不滿和惶恐中度過。
誅偽之後,山東府縣群起響應,濟王朱帥鍁和盧世漼誌得意滿,趕緊向南都寫奏章,如實稟告德州之變,又以濟王之命號令各府縣。但是事與願違。沒有朝廷詔書的加持,周邊府縣,除臨清知州淩駧願意服從調遣外,其餘都不把濟王放在眼裡,依然各行其是。寫給南都的奏章也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盧世漼無奈,十日前,又寫了一封信給史可法,命自己的學生李韞玉親自送過去。
好消息還沒有等來,南下的難民卻帶來了壞消息,韃子騎兵已經南下,劍指德州。
盧世漼連忙派親信家丁北上,仔細打探。家丁很快回來稟報,滿洲正白、鑲白兩旗和漢軍數旗,幾萬人馬南下山東,離德州也隻數日行程。
濟王朱帥鍁、盧世漼見事態緊急,連夜召集眾人商議,但沒有商量出子醜寅卯,就不歡而散。而謝陛根本就沒有來。
這日夜裡,濟王朱帥鍁、盧世漼、趙繼鼎幾人又聚在一起借酒澆愁。
管家送來謝府的邀帖,又小心翼翼稟報:“今日下午,看守城門的各家家丁被趕走了,全都換成了謝家指揮的鄉勇。而且城樓上的那兩麵旗幟也被扯掉了。”
幾人麵麵相覷,顧不得飲酒吃飯,趕緊朝謝府而來。
謝升清了清嗓子,“想必各位都已經知道,大清攝政王派大軍南下,不日將到德州。”
說到“攝政王”三個字的時候,謝升特意站起來,朝北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我四弟謝陛前幾日北上打獵,正好與大軍相遇,承蒙大清軍統領召見,相談甚歡。統領說,大清攝政王在京師替先帝發了喪,深得民心,這次大軍南下,是幫助我們討賊。”
謝升喝口茶繼續道:“攝政王還頒發旨意,隻要是前明官員來降,官職不變。有功者,還要加官進爵。這潑天的富貴馬上就要輪到我們了。諸位,這是不是大喜事啊。哈哈哈……”
程先貞壓不住心中的怒火,騰地站了起來,厲聲發問:“謝閣老,這是要獻城降虜嗎?”
謝升一愣,笑聲戛然而止,冷冷地道:“程大人,請慎言。大清軍替我們發喪先帝,替我們剿滅賊寇,我們歸順大清,不是上應天意,下順人心嗎?”
李讚明也不讚成謝陛的說法,帶著怒氣地道,“我們一仗不打就獻城,如何向南都交代?”
謝陛猛地站起來:“打?拿什麼打?我們是清軍對手嗎?”
趙繼鼎道:“臨清淩駧有數千兵馬可以征調過來,加上德州的鄉勇,再招募一些,總能籌齊萬餘人馬。隻要撐到南都兵馬到了,我們就能勝。”言語中透著一股慷慨激昂。
謝陛臉上露出不屑,“南都?南都自己亂成一鍋粥了,哪有心思管我們。就算南都管我們,我們能撐到援軍到來嗎?援軍到了我們就能勝利嗎?崇禎年間,清軍扣關犯境的故事,各位難道都忘了嗎?”
盧世漼不想內訌,給人可乘之機,極力克製內心的激動,“我們一聲不響就獻城,如何麵對德州百姓?如何麵對世人評說?”
謝升捋了捋胡子,似笑非笑道:“盧大人此言差矣。我們讓百姓免於戰火,不就是造福桑梓嗎?德州百姓隻會感激我們的。至於世人怎麼評說”,謝升頓了頓,慢條斯理道:“這個很重要嗎?況且是南都負我們,不是我們負南都。”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盧世漼。
盧世漼接過來,裡麵有一張信紙,寫著數行字:謝閣老鈞鑒,前有吳三桂殺賊十餘萬,追至晉界而還。近聞謝閣老倡義下德州,山東之賊鼠竄。舉朝歡慶,聖心寬慰,已命有司論功行賞。當前最急者,莫若辦冦矣。今虜有助我之心,朝堂有款虜之議,合兵討賊,勢在必行。望閣老聯絡義士,以壯聲勢,但有懷忠報國者,及早南來,當破格錄用。憲之手書。
史可法,字憲之。
待眾人一一傳看完信件,謝陛麵露得意,“諸位,史閣部的意思,想必都看明白了吧。史閣部的意思就是南都的意思。南都要聯清討賊,我們投靠大清,又有什麼錯呢?”眾人啞然無語。
謝升轉頭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濟王朱帥鍁,道:“濟王,你說說看。”
朱帥鍁本是落魄宗室,從小沒有接受教育,文不能提筆安天下,武不能馬上定乾坤,一生顛沛流離,好不容易來到德州當了什麼濟王,雖然隻是一個傀儡,他也很知足。隻是眼看好日子還沒開始就要結束,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問道:“爾等加官進爵,不知本王該如何自處?”
謝陛皮笑肉不笑道:“攝政王已有旨意,前明諸王一體優待,由朝廷恩養。”
朱帥鍁不再言語。
謝升見時機成熟,向謝陛遞了個眼色。
謝陛會意,站起來高聲說道:“既然諸位沒有異議,我這裡有個獻城表,請諸位過目,然後簽上自己的大名。”
程先貞是個耿直的性子,此刻怒火中燒,義憤填膺,“謝閣老,當初起事除賊之日,你稱病不出。眼下韃子犯境之時,你獻城投虜。枉你久居廟堂,世受皇恩,忠心何在?節義何在?什麼獻城表?就是降表。要簽你們簽,程某不簽。”
謝升聽罷,氣得臉上發青,花白的胡須不停顫抖。
謝陛厲聲道:“程大人,今人為刀俎,你為魚肉,簽不簽由不得你。”
“程某就是不簽,能耐我何?”
謝陛一字一句道:“不簽,你出不了這個門。”說罷,朝門外一擺手。頓時數十個全副武裝的兵丁湧了進來。
眾人大驚失色。
程先貞氣血上湧,滿臉通紅,手指著謝陛道:“你,你們……”
謝升不愧是老奸巨猾,很快平複了情緒。他趕忙站了起來,對兵丁怒斥道:“誰叫你們進來的?出去。”又轉身對眾人道:“古人雲,識時務者為俊傑。諸位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妻兒老小想想。”
眾人皆沉默不語。謝升是本朝德州籍最大的官。當初起事之時,眾人原本要推舉謝升主事。但謝升稱病不出,隻派尚且年少的弟弟謝陛參與。當是眾人都沒有懷疑,還傻傻按照謝陛的注意起事,又將德州鄉勇交謝陛指揮。現在看來,出謀劃策的是他,向南都報捷的是他,獻城投虜的也是他。眾人都掉進他的圈套裡。
“謝陛,你這個兩麵三刀的匹夫,不得好死的賊人。”眾人悔不當初,心裡暗罵,但嘴上不敢言語,咬牙切齒看著這兄弟二人表演。
謝陛對讀書人還是有一些忌憚的。所謂文人的筆,武人的刀,都是殺人的工具。他轉頭對一旁垂頭喪氣的濟王朱帥鍁道:“王爺,你是德州主事之人,何不帶個頭,奪個首功啊?”
朱帥鍁一愣神的工夫,謝陛已將降表放在朱帥鍁麵前,又將一支筆塞到他手裡。
眾人看著朱帥鍁,朱帥鍁看看眾人,滿臉無奈,顫顫巍巍在降表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程先貞滿臉憤恨道:“什麼打獵,什麼偶遇,就是投敵賣國,還給臉上貼金。”說罷簽了字,扔下筆,拂袖而去。其他人也不情不願簽了名,逃一般離開了謝府。
待眾人離去,一個穿著馬褂的年輕人從裡屋走了出來。謝升和謝陛趕緊拱手行禮。
那個年輕人開口道:“我看此事已成,我回去後,定詳細稟報父親,為謝大人記大功一件。”
謝升趕緊一揖到底:“全賴大清八旗的威名和兩位旗主大人、石小將軍的籌謀,小可才有如此尺寸之功”。
原來那個年輕人是大清鑲白旗都統石廷柱的三子,豫親王多鐸的女婿石華善。
石華善點了點,又對謝陛道:“謝秀才什麼時候去濟南?拿下濟南,你也是大功一件。”
“明日就出發。”
“事不宜遲,今夜就走。”石華善說話毫不客氣。
謝陛不敢反駁,垂首稱是,在石華善注視下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