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的存在讓一些人短暫地看見了某種可能性,可這一頓杖笞,打得這點可能性隻剩下了最微弱的火苗。我知道自己該收斂,甚至該奉承,但還是不願討好自己痛恨的人。在背上的傷處稍好些,我不必再趴伏著之後,我在夜裡又開始失眠,我翻來覆去,咬著被角,屈伸著雙腿——我該怎麼做才可以既不背棄自己,也不背棄劉盈呢?一旦有了或許我有機會救他的念頭,哪怕隻是那瞬間突然靈光一現,我就無法再向從前一般刻意無視既定的結局,做那個無憂無慮的享樂主義者。我成夜成夜無法入眠,也許劉盈也一樣,聽說他近來總傳召曹窋和叔孫通並門下的博士儒生議事。我算著日子,大概是要有新的政令頒布了。
正月天寒的時候,有博士奏嘉孝悌力田者,令其免徭役之負。帝製曰可。
想必這是為他之後的行動鋪路。他骨子裡本是個最重情的人,偏在這宮城之中,人人都要他無情,於是他將一腔熱情宣泄在朝政之上,哪怕垂衣拱手而治,也總有些事不得不為。身體大約恢複之後,我又開始成日裡去找他,在他的宣室中忽然冒出頭,看著他的神情從驚愕變為驚喜。天氣也漸漸和暖了,他身邊多了一個總跟在身旁的新官,聽說姓張,但張嫣說與她家並無親眷,男人並不太高挑,有兩道濃黑英挺的眉毛,紫銅色的皮膚,微豐的嘴巴,看起來可靠而有力。好幾次我和他並沒有說話的機會,劉盈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又忙起了祭祀和修築城牆的事,宗正也開始來覲見,商議冠禮的事宜。
他來不了我在永巷的住處,我隻好去溫室殿找他,黃昏的屋舍之內最讓人覺得寂冷,哪怕溫室殿是這長安城中最暖的地方。我知道他常常不喜有人在旁,就是閎孺也時常被他遣了出去,殿中隻得他自己,眼下也是如此。呂太後的責罰並未影響我在劉盈身邊近侍眼中的地位,甚至看著他親自抱我出來,也許我在他們看來還更厲害些也說不定。寺人悄然為我打開了偏門,我脫履入內,隻看見暗室內的一點小小的燈火,好像永遠照不亮這一室的昏蒙,卻又不甘熄滅地兀自搖曳。劉盈坐在桌幾前,一手揉著額角,一手拿著筆,在堆成小山的簡冊裡埋頭苦寫。我怕嚇到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一旁,順手捧了一盞燈,將燈芯對著他桌上的燈火,火苗很快纏上那易燃的棉絮,他這才留意到我,恍惚地抬起眼,看著我笑了笑,而後他沒說話,仍繼續低下頭奮筆疾書。
借著兩盞燈小小的火苗,我把他的臉看清了些。他眼底比上一次見時更青,多少個夜裡不能入睡了?想不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草氣味,是剛結束了祀青帝,以蘭湯沐浴,蕙草薰衣留下的味道。我不言,慢慢坐下來,靠在他身邊,隨手從他身後的簡冊中撥出一卷叔孫通所解的荀子,借著燈火細看。叔孫通之學多承於荀子,他麾下的博士們,乃至於劉盈也不外乎是,那真是個最重禮的長者,卻在有時又顯露出一種跳脫。在他看來,誰能夠實現他的抱負和理想,誰才是真正的君主,天子,他與前代和後代的儒者實在都有些不同,有著他們共同的,看來有幾分迂腐的規矩,又有不一的待人接物的考量標準。我默默想著,鼻尖他身上蘭蕙香草的氣味愈近,愈濃,他將寫好的奏讞仔細地卷上,放好,那樣珍惜,好像那每一卷簡冊真的有千萬生民之重。
“累了吧?”我放下書,細聲問他。他不說話,隻微弱地點了點頭,真是一個細枝末節的動作就足以讓我繳械投降,他的情,他的軀殼,他的愁苦原來都是對付我的兵器。我歎了口氣,抬手揉他的太陽穴,他的神情微微舒展了些——真是,早看出他又在頭疼。
他的額頭有一點微黏的薄汗,大概是因忍痛而來,我頓了頓,輕聲道:“我今天又往石渠閣去了,瞧又多出許多書來——你從哪裡搜羅來那樣多的古本?連周公之誥這等古書也有。”他笑了,緊鎖的眉展開,他最喜歡我與他聊書籍,聊那些古樸又包含著千百年光陰和理義的文字,他並未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問我,“你可喜歡嗎?阿棠?這天下人可會喜歡嗎?”
既然如此,我也學他。我有些賭氣,卻又笑出來,我問他:“難道我就是天下人?”他忽然直起身子看著我,眼神癡癡的,而又帶著一種虔誠的光,像眯起眼凝望太陽的人。“你有眼睛,”他輕聲道,“你有看見天下的眼睛,與其他人不同的眼睛。”
我莫名的顫了一下。從來他對我的特異隻是心照不宣,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確的指出我和旁人的不同。他仔仔細細地用眼神撫摸我,好像要從我的臉上看出這兩千餘年曆史的輪子碾壓過的車轍,要從我的輪廓中一窺後世之人所思所願。我忽然又一次地清楚明白感知到,他除了是與我年歲相仿的青年人,除了是我戀慕的對象,除了是一個我想要憐愛和拯救的難過的孩子,他也一直是一個皇帝,哪怕我其實並不十分情願讓他維持著這個身份。
我心裡忽然酸澀難耐,像是一百顆青檸檬磨成了汁湧進我的心口。我是難過,亦或是驕傲?我是在絕望,還是在慰藉?我分不清。我隻是輕聲說:“我隻覺得,天下的人有選擇能否讀書的權利,有找尋自己所愛,所認同的思想依憑的權利,也有選擇開口說話的權利。君子於言無厭,不是嗎?”
他點點頭,低聲自言自語:“如此,如此......”他又抬眼,看著我笑了,“但願我所做不錯。”
他是喜歡讀史的人,我一向知曉,他也愛與我談《尚書》、《春秋》。他於民的政令平和,寬鬆,縱然府庫中並無多少餘錢,卻還一再的減稅,到了宮妃們連北地的胭脂都用不大上,而他自己連幾匹駿馬也稀缺的地步。後世會將他的四弟漢文皇帝劉恒的節儉記於史冊,卻因他的尷尬地位而吝惜給他幾分筆墨,曾經我隻讀書的時候,也會慨然他是一個善人,直到真正親身投入這時代,才明白那寥寥百字之下,煎熬著多少心血才撐起這龐大而創痕累累的帝國。也才能夠明白,以他的經曆與地位,維持著做一個善人,便是如何折磨傷害自身,才能換來不與眾流,不違仁德。
我不知他的舉措有幾分是為後世開民智,又有幾分是為了皇權穩定,朝政暢通而對於文人儒者的示好——無論哪一樣,他不是為了自己,甚至不是為了我,為了他所珍愛的親人,而隻是為了這普天之下,他曾泯然於其中的黔首黎庶。
“你做的沒錯,也做得很好。”我的額頭抵著他的額頭蹭了蹭,忽然一抬頭,看見外麵的天色已全然黑沉沉地壓下來了。而我之所以還能視線清晰,無非是習慣了。我習慣的究竟是什麼?我忽然感到心中一陣無名的恐懼,急需要抓住點東西,讓自己穩定住。於是我“啊呀”了一聲,指著那兩盞小小的燈說,“你今日才過二十生辰,就準備將眼睛熬壞了?”遂便站起身來,又拿過來幾個燈盞,小心地將它們一一點燃,一排在桌幾上。他有些茫然地看著我,看我滿臉笑意,好像才恍惚記起來今天是他的生日,古俗誕辰不賀,而他今早也曾去朝見呂太後,大概連呂太後也忘記了自己本是在二十年前的今日生育了一個孩子,一個如今憂鬱又不肯放棄肩上責任的可憐的孩子。好像這世界上隻剩一個我還記得他曾隨口一提的誕辰似的,真是。
在二十一世紀稀鬆平常的蠟燭,到了現下,就是稀罕物。隻有南越常年的進貢中會有一隻漆盒,裡頭是歪七扭八,並不如我原本所見的筆直的蠟燭,可這時候的人也還是愛如珍寶,就連夏侯夫人也曾為夏侯家得賜燭而自得不已,有時我看著這樣他們,潛意識裡覺得可笑,道德卻告訴我不該譏笑沒能見過那些後世美好的人,於是我轉而譏笑自己,也會為這一根蠟燭而心思動搖。
晃動,閃爍的火光中我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自己的十八歲生日,想起一塊甜軟的生日蛋糕,也想起父母和朋友們走調的生日歌。我忽然有點難過,慌忙彆開頭,他卻已經看見我泛紅的眼,輕輕帶著詢問的意味喚我“阿棠”,我長呼一口氣,閉了閉眼,方才轉過臉笑:“沒事,你記著,我的生辰正是四月十二,你要陪著我,我可不像你——我過生辰是愛熱鬨的。我得將阿嫣她們也叫來,帶著閎孺一起,還有竇猗,陳妙,夏侯苓......”
他含著一貫的笑意靜靜聽著,不時點頭應聲“好”。我絮叨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扯著他問:“晚飯,吃過了沒有?”他搖搖頭,才要說話,被我打斷,“今天必要吃湯餅,可惜做不得蛋糕......”我似乎是自言自語,他卻有些茫然,他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我執著於親自下廚,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吃湯餅,更加不知道蛋糕是什麼。他隻是在短暫的錯愕後任由我拉著他站起身,披上外衣,打開殿門,拎起裙擺,一路拉著他奔向最近的灶房。他有些愕然地,卻也順從地由我拉著他跑,其間閎孺想要跟上來,被我眨眨眼睛製止了。多好,連總跟在他屁股後麵的史官都不在——這一會兒,好像這隻有零星幾點燈火的宮城也是一片巨大的夜幕,稀疏的星辰在其間明滅。什麼也看不見,螻蟻或是大象,都被籠罩在無垠無光的黑夜裡,好像宇宙最初的模樣,而傳說中的盤古從未拿起他的利斧。
而我們?我們什麼也不是,在這曠達的黑暗裡,皇帝或是奴婢的身份無關緊要,甚至連人與物的區彆都趨近於無,或許我們已經和這巨大磅礴的夜幕融為一體,和天地並生,與萬物為一。我們是一切,也隻是自己,是最原始的,非人非物,一點原子或是什麼,誰在乎?隻有自由在此刻永恒,風聲在耳邊尖嘯也變得如此喜悅,我感受到那被我握住的手在飛快地變熱,變暖。我的伴侶,我所愛的人,他和風一起在我耳邊發出輕快的,悅耳的笑聲。
停下來時群毆氣喘籲籲,他也一樣。
我喜滋滋地看著他永遠端正的劉氏冠在跑步時歪斜,看著他永遠裹得嚴實的深衣大喇喇地敞開了領口,露出當中蒼白的脖頸和鎖骨。
灶房內的寺人和宰人忽然看見了這樣的皇帝,都嚇得退了出去,隻有我倆,在這滿是煙火和油脂飯菜香氣的陋室之中。灶房裡燈多,火也多,我更喜歡現在的他,一張因為劇烈的運動而潮紅的臉,我捧著他的臉,肆無忌憚,大笑起來。
他終於也笑了,是自己的快樂,而非為了彆人的快樂——被我感染,近朱者赤。肩上的重擔,有那麼一刻能夠被拿下來也是好的,就如同此時,我們隻是再尋常不過的,瘋玩過後的青年情人。
“像飛一樣,”我大笑著擺手,做出一種鳥類的姿態,“鴻鵠還是斥鷃,都該無所顧忌地飛在天上。”
“你一向是在天上高飛的,阿棠。”他閉眼,微笑著,“我不知道你的故鄉,可大約你是那生來就善於從高處俯瞰這人間的鵬。”
“這可是‘捧殺’。”我搖頭晃腦,插科打諢,把這話題輕輕揭過,“沒讓你嘗過,我做湯餅可是好吃。今天你有口福。”
他帶著好奇,看著我將大袖綁起,露出白色的手臂——我也沒騙他。童年的我跟隨外公外婆在鄉下生活,並不缺少做些簡單飯菜的經驗,隻是從念了初中後,跟著父母回了城市,學習漸漸忙碌,也就不怎樣下廚了。但簡單的拉個麵我應該還不至於忘卻,拉麵,白色的麵條像一條條粗毛線一樣盤在碗裡,吸收著鮮熱的湯汁,忘記它的曆史緣由,總之如今與它差不多的東西被稱為湯餅,也忘記它為何會成為生日上的流行菜,或許隻因為那長長的線,像人生一樣,一口吸不到底,一眼也望不到頭。對於我來說,或許隻是那一碗熱湯的暖意。
我把寺人們之前醒發的麵團拿出來,用刀細細地切著,他站在一旁,定定地看,臉上帶著點微妙的笑意。我有些窘,久不做飯了,手有些生,刀功也不很好,願他不嫌棄。“來幫我生火。”我命令他,他反而笑得更甚了,蹲下身,撚燃火線,將枯草點燃,一切都做的熟練又利落,我遂更加汗顏。白麵團被切成條狀,又在手臂的力量間變得纖細,我出了一腦門汗,才終於將它們丟進沸水冒泡的鍋裡。
太多好菜這裡沒有,我不禁惋惜,轉念想他的口味本來也隻合於此時,隻得按著他的口味放些鹽和豉,將潔淨的露葵丟進鍋裡燙熟。大概不過七八分鐘,麵便出鍋了,我隨手找了一隻小盂——其實不過是碗,在這裡久了,我也開始隨他們的叫法。麵和湯都被撈出,在漆盂裡發出黏糊的白色熱氣,我捧著它,熱騰騰的。“生日快樂。”我對他說,感覺自己的語氣也一樣熱氣騰騰。
他呆了一下,旋即捧著我的手,將盂接過了。他看著那碗在我眼裡稀鬆平常,甚至賣相並不太好的麵條,像個孩子似的露出驚訝的神情,左看右看,又湊近了鼻尖,細細嗅聞那麥與豉的香氣,我遞給他一雙木箸說:“快嘗嘗呀,不要等冷了,黏了,可就不好吃。”我自己也實在有些餓了,忙乎了這樣久,他不感激我可說不過——我想著,自己低著頭,卻噗嗤笑了。手邊剛好摸到一隻盛放炒麥粉的陶甕,就著滾水,我順手將另一隻盂衝了餳大麥粥,粘稠的一碗,加了蜜糖卻有些甜,麥的香氣和蜜的甘甜混雜成在饑餓時頂天的美味。我望向劉盈,他小心地站在那裡,捧著那隻漆盂,小口小口地,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吃著那一碗並不算做的並不算好的麵。“你不與我一起吃嗎?”我問。他抬起頭,走上前來,彎下腰,和我一起伏在灶台上。
“我有很久沒這樣用飯。”他忽然低聲對我說。
我的嘴巴被麥粥黏住,艱難地吞咽後笑他:“是說很久沒吃這樣簡陋的飯吧。”
他搖頭,倏地傾過身來,緊緊的摟住我,又是那樣大的力氣,好像要將我的腰骨勒斷了。
我笑了一聲,他並不說話。於是我也跟著靜下來了,任由他抱著我,埋頭在我頸側,而我無言地愛撫著他並不十分寬厚的脊背。他抬起臉,淺褐色的瞳孔沉靜地看著我,像清澈卻又不可觸底的湖,他的臉,他的唇慢慢湊近,在湯餅和餳大麥粥混合的麥香中,他靜默地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