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工到了,素素引著進來,因我傷在皮肉,便換了一個女醫。女醫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掀開被看我的傷處,我看不見自己的後背腰臀,不過看著女醫的神情,想來被打的不甚美觀,但並沒有什麼難為情的樣子,可知大抵不太嚴重。這倒叫我好奇,那第一下杖笞已叫我跪都跪不穩,怎麼竟二百下,反而並無十分大事?女醫工將我傷處上了藥,又留下需服用的藥物便去了,張嫣還在我身邊不肯走,我看著她臉上疲憊之色,笑著揮手趕她:“你瞧你,幾天沒睡好了?可像個‘貔貅’一樣,快去歇一歇吧,我吃了藥,也再睡一會兒。”
張嫣起先不依,見我實在堅決,又已蘇醒,醫工也說無甚大礙,才由素素陪著暫去了。張嫣出去,阿舒便小跑進來,見我趴在那裡衝她笑,眼眶一紅,數落我將自己搞成這幅樣子,已做了宮妃,卻無一點心機。我糾正她,我不是不懂,我隻是不願。阿舒小聲嘀咕著“有什麼分彆”,卻還是仔細地將藥溫上。我抬眉示意她坐下,她狐疑地看著我,不知我又要做什麼。我扯扯她的衣袖,悄聲問她:“太後說要將我笞二百,不過我自己覺著,如今一定不到二百之數。當時是怎麼回事,你曉不曉得?”
我知道呂太後是真的動了將我打死的念頭的。
她看著我,努力思考著,皺著眉頭緩慢地說:“具體如何,我並不清楚。當日你隨其他夫人入內,不很久,就見長樂宮的竇姬慌慌張張跑出來,看方向倒是往未央宮去的。你知道,陛下建了複道,現如今從長樂宮往未央宮並不十分費時費力了,不到半個時辰,我看竇姬引著陛下過來——陛下的臉色何嘗那樣難看過?我記得陛下從來走路時,連印綬都不晃動的,可當時卻幾乎要跑起來了。他不要人同傳,推門就進了殿,我們看不著裡頭情形,隻模糊聽見陛下似乎發怒了。後來殿門再開,便是陛下竟親自抱你出來,你當時身上,口中都是血,我們都嚇了一跳,陛下麵色比你也不好到哪去,好像氣著了,渾身都在抖。他不說話,我們自然不敢說......”
我聽來聽去,倒對竇猗出現在其中頗為驚訝。我失去意識前,隻看見她悄悄溜出去,結合阿舒的話聽著,才明白她是去找劉盈前來,這樣說,她冒著風險偷跑出去,是為了救我。忽然心裡發暖,阿舒看我咧著嘴笑,忍不住皺眉歎氣,點著我的額頭,我拍掉她的手,周身卻都暖融融的,也許下次去長信宮時也不會再那樣難熬。
我很想劉盈。
阿舒說他一路將我抱回來這宮殿裡,叫他們所有人都出去找醫工。他把自己和我關在一起,像個牢籠似的,隻有我兩個的牢籠。不知殿內的情況,總之很長的時間,都是靜悄悄的,直到醫工趕來,殿門打開,他忽然紅著眼睛快步走了,閎孺跟在他的身後,都險些沒能追上。
他又覺得是自己的錯嗎?
我想問問他,可他卻一連三日沒有見我。
我急,卻並不惱,我拜托阿舒去溫室殿找他,告訴他我傷處惡化,昏迷不醒。阿舒驚得張大了嘴,她罵我欺君罔上,真是不要小命,雖然如此,卻還是罵罵咧咧地去了。我嗬嗬地笑她,趴在床上,午後不覺有些發困,也許是吃了藥的緣故,又也許是久久沒等到她,我自己反而昏昏睡過去了。
有什麼人的手愛撫著我的臉頰,有些癢,又讓人覺得快樂想要微笑,我歪著臉去蹭那手,漸漸地也醒過來,劉盈坐在床榻邊,靜靜地看著我,很是恍惚,好像他的靈魂離開了軀殼,變成一陣從北冥吹到南冥的風,遠離了這讓他無奈,磋磨他良心的宮城。
一連叫了他好幾聲,他才渾身一顫,回了神。他比我更像還未睡醒,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著我,這瞬間他又像個懵懂的嬰兒,我想握他的手,他卻仿佛嚇了一跳,猛然撤開了自己撫摸我臉龐的手指。
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直到他的眼眶有些泛紅,直到他無措地試圖避開我的視線,卻忘記我幾乎動彈不得,而他本可以一走了之。
“你怎麼了?”我忽然將他的手緊緊握住,盯著他的眼睛問,“告訴我,你怎麼了?我說過,你總可以向我傾訴的,告訴我。”
他沒有說話,卻並不是靜默。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從他翕動的鼻翼間湧出,他的眼睛更紅了,仿佛充血到了極致,額頭上的青筋也露出來,他在極力忍耐著什麼,一種強烈的,危險的預感,或是一種磅礴卻又負麵的情感,我隱隱地期待著,期待著他能說出來,這樣痛苦會分擔在兩個人身上,他不必獨自承受,也不必孤身一人地忍耐——“你告訴我呀。”我催促著,我希望,甚至渴望他能說出來,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渴望著一點水,哪怕那並不是瓊漿玉露,而是帶著泥沙和腐臭獸屍的爛泥潭。
我想要救他,哪怕我從來自知沒有改變曆史的大能。可假如,假如他能如同電視劇亦或者小說裡一樣,他的靈魂沒有死在二十三歲,而隻有身份駕崩在這未央宮呢?是否真的有這個“假如”?
這個假如,也許自有其條件,需要我用什麼來交換,至少眼下,用什麼交換我都不會吝嗇。我要他說出來,不必鬱結在心,就不必因為抑鬱而病,而死,假如他隻是他,不是漢的皇帝,不是昔日仁孝為天下所知的太子,不是呂太後和漢高帝的兒子呢?甚至舍棄劉盈這個名字,這一個假如是否就可以真的成立?回到出生之前,大道之中,生命隻是生命本身。
我自己也哭了,或許是傷痛使我的情緒變得無常而敏感。我抽噎著看著他,緊緊抓住他的手指,如同一個嬰兒,想笑就笑,想哭便哭,無力的身體卻將他牢牢地抓在我的身邊,就像老子寫的“骨弱筋柔而握固”。我看見他猝然顫抖了一下,緊接著他那猛烈洶湧的情緒宛如海潮漲極而退那樣,忽然地被壓抑而後瞬間退散了。他又裝上了微笑的表情,和從前一樣,眉頭微蹙,唇邊帶著輕微的笑意,他伸手擦我的淚,我卻哭的更凶了,好像一個色厲內荏的,有著看似堅固外殼的雞子被敲破了那本質脆弱的殼。
我又失敗了,我想。
也許我將自己心底這些隱秘的,難以企及的渴望壓抑了太久,在它即將有望實現的時候,卻又再一次崩潰了,我就維持不住自己一向表現出的樂天。每一次他皺起眉頭微笑,就代表著他內心滿懷著憂愁和痛苦,而他甚至連我也不肯分享——或許正是因為我也哭了,我看似痛苦的樣子讓他不敢再將自己的苦悶向我分來一半,可我最大的憂愁來自無法拯救他的絕望。也許我也是將他慢慢拖入深淵的那些作惡的手其中一員,我的肆意妄為和對自己的不顧惜也是讓他疲憊的,一雙作惡的手。可我該為此而放棄自己的本心,對於太後阿諛順承?難道我改換態度,她就會對我抱有什麼仁慈之心?她根本沒有這心腸,哪怕麵對的是她的兒女呢。
“我不想看你這樣笑,”我握著他的手,抵住自己的臉頰,他的指尖冰冷,而我的臉頰因為哭泣火燙起來,北極的冰川會有真正全然融化的一天嗎,既定的結局真的能夠真正改變嗎?我看著他,“我想要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他像哄孩子一樣衝我輕輕點頭,我卻氣的更深。他仍為我擦著淚,神情已經全然恢複如常了,除卻臉色有些不好,已看不出他差一點就要對我宣之於口的情感。我低下頭磨蹭著他的掌心,嗚咽著問:“你為什麼不來見我呢?你有什麼連我也不能看見的樣子嗎?”
他答非所問,仿佛是竭力地找到一個輕鬆的語氣:“你不想我是移情彆戀?”
我搖頭,而後惡狠狠地切齒以對:“你移情彆戀,我就也移。我去愛阿舒有何不可!我去愛阿嫣有何不可!”
他終於放鬆了一點,也僅僅這一點。好像我缺失的這段時光,這短短數日,將我與他相遇相愛之後近一年裡他重獲的力量又再一次地耗儘了。我前功儘棄,而他變回了最初與我相識時那樣疲憊而總為了旁人而微笑的樣子,我不由更加憎恨呂太後了,若不是她強硬的安排這有違人倫的婚姻,他一定會慢慢的變好的,會慢慢地重新活過來,而不是□□還年輕靈活,魂魄已經疲憊衰老。
後來我獨自一人的時刻,總會痛苦地設想出無數個“假如”。假如我不是那樣肆意妄為,假如我最初並沒有讓呂太後注意我,假如我能更愛他一點,假如我不曾與他吵鬨,假如我能早一點,早一年,早十年來到這個時代......
可永遠不會有“假如”的機會了。
“我不要你壓抑自己來保護我。”我說話的時候,他的指尖抖了一下,他收斂了笑容,被我猜中心思,“你不用忍耐的,你沒有錯。”我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說著這些話,彌補著本該在他的童年,由他父母帶來的安慰。
不多久,張嫣也來了。
自我負傷這些時日,她總是來看我,她已行過了三月見廟的新婦之禮——如若高帝真有一靈不昧,看著自己的外孫女向自己行兒婦之禮,會不會也驚掉了那不存在的下巴?儘管她並不情願,可呂太後和呂太後為她安排的將行、署官並不會在意他情不情願。禮成後他們又把她塞進劉盈的溫室殿裡去,此後每隔五天她都必得同親舅父整夜共處一室。
她來找我時,總是絮絮叨叨地向我說著這宮裡諸多的不便麻煩,但有時我甚至不需要回答她,她所需要的常常也隻是一個不會動輒教訓她皇後該當如何的傾聽者。她進門看見劉盈,呆了一下,旋即她眨眨眼睛,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反而又要撤步退出殿門。我叫住她,向她嗔道:“你來管管你舅父吧,他氣我呢。”
少女的步伐停下來,她回過身,擺出佯怒的臉色。兩步上前扯住劉盈玄色的衣袖,喋喋不休地數落他多日不來,如今一來了,又欺負我一個病人。少女總是明媚又輕靈的,她越說,劉盈的笑意越深,我也跟著他們笑,像是春溫柔的風吹散冬日晨昏的霧霾,我心裡舒坦了些,開始暢想起春暖花開之後可以做些什麼。
劉盈不肯說的,我心裡大概明白。他為什麼不肯見我?他即位已有四年,而膝下隻有一個做太子時生的阿樂,他的疏遠同時也是保護。他的母親帶著可憎的麵目和自以為是的心腸,痛恨一切將兒女從她身邊奪走的人,讓兒女不再對他溫婉馴順的人,哪怕是曾經的宣平侯張敖和如今劉盈宮中的夫人們。張嫣被如此強硬地安排配與自己的親舅,有幾分呂太後那隱秘的,篤定張嫣年幼而不會令自己與劉盈更加疏遠的心思呢?其實誰能真正將一對親生的母子推遠?使劉盈恐懼她,又在憎恨她的同時自棄的從來隻能有她自己。
可她這樣的人,怎會承認自己的錯呢?如同雌虎咬住幼虎的脖頸出於天性地為它們趨利避害,可偏偏有的雌獸在幼獸長成後仍不想鬆口,並將自己的欲望和習慣虛偽的稱□□。於是她對淮南王的生母,曾與張敖情同兄妹的趙夫人見死不救,未做太後時,也總以家姑身份磋磨著王良娣,使她生下阿樂後不久過世。趙夫人和王良娣何錯之有呢?她們的錯也許就是降生在這個時代,又嫁入了帝王之家。從王良娣去世後,劉盈大概已經明白,他不能真正地對一個人好,否則他的母親便會迂回著折磨他們所有人。
他召幸夫人們,卻從未獨愛過誰,我知道在我不曾參與的過去,他曾有一段病中的時光,在夢魘裡昏沉,清醒時他求生的意誌命令他逃避那些令他心中不安而痛苦的記憶,於是他放任了身體的欲望,而屏蔽掉一切感情的求索。酒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比起無聊而殘忍的現實,酒帶來的那點傷害似乎微不足道,閎孺說他在難得的清醒時間也會把自己灌醉,然後放縱□□地召幸著女子,也許是一個身段婀娜的倡優,又或許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人,後來他的病稍稍平穩,便將她們封為長使、少使,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如父親的戚夫人一樣的愛妃,甚至沒有如他的四弟劉恒的慎夫人、尹夫人一樣的寵姬。身體的欲望和靈魂的愛慕被割席成兩個部分,如此保全夫人們的平安,漸漸地他無法愛上誰,而不在父母的愛和期許中出生的孩子注定不幸,或許偶然,或許是他刻意的保留,於是祂們不必被迫帶著一身血汙出生,可以選擇不來到這個世上,這座無聊沉悶又危機四伏的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