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甲子日,我以良人的身份,參與了劉盈的冠禮。甲子日是一乾支之首,曾經發生過很多大事,一時想起的,譬如著名的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迸發著兩種文明,兩種思想與兩種人格的對抗。太卜將此日定為最吉,宜行天下最重之人,此生最重之禮。我不大懂卜筮之術,雖讀過周易,卻始終沒弄明白爻辭卦象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更不懂得如何用幾株小小的蓍草實踐。劉盈卻很明白,他在即位之初,曾向當今最有名望的易學大家田何求教,當時挾書律仍行於民間,世間之書,惟有用以卜筮的《易》,就是如此,他也不放過這一點學問的機會。田何年老,他便以帝王之尊,親自去到這位長者所居的陋室,隻為聆聽教誨。老者對於虛心的少年人總懷有憐愛之心,一如昔日的商山四皓。大概劉盈聽到了田何的畢生所學,但是他並不愛占卜——“善為《易》者不占”,他總是這樣說。
多好笑,這個明知占卜之術的人拒絕看一看自己的未來,而我這不解其道的人,卻明白地知道這未來,卻在想儘辦法規避那錄於史書的結局。
帝冠禮見於高廟,劉盈的父親,大漢的高帝早已不在人世,隻得在他的寢廟,進行這一場並不為他所愛的孩子的冠禮。皇帝於東廂候,奉常之下太祝、太史諸等署官引老宗正、叔孫通至。告冠之禮自然不必劉盈親行,早有少府屬下於重臣、宗室之間奔走相告。大禮之前自然需齋戒,他誕辰那一天,恰在齋戒之前。我看著太祝準備的酒食,漸漸地又感到思緒在飄遠,飄回他的二十歲生日——我們在一起喝的酩酊大醉,熱酒讓我的思維也變得暖熱而潮濕。“我把你帶壞了。”我聽見他如此低聲說,“你也隨我變成了一個酒徒。”
是隨他嗎?或者是,或者也不是——我並不是生來就性格強悍,我本來普通而軟弱,當無所顧忌變為有所牽掛,我便外強中乾了。我也想要逃避,逃避這讓我疲憊的現實,逃避也許我用儘全力也無法改變的結局,酒是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卻是代價最小的,讓我暫時離開現實的東西。曾經高考的前夕我也喜歡悄悄地躲在房中喝酒,它讓我偷得暫時的快樂,無需麵對升學考試和無數同齡人比對帶來的巨大壓力,隻是當時我並不敢讓父母發現,而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與我的情人對飲。
我喝的腹中發撐,順理成章的醉了。我看見桌幾上的一排燈盞不斷地分裂,複製粘貼一樣,變成兩排,三排,排滿溫室殿,又排到厚重的殿門之外。黏連在一起的火苗照成七彩的顏色,像城市夜晚的霓虹燈,我的手握住劉盈的手,好像這一刻我們已經置身於那21世紀的都市——我的故鄉,亦或是北京?我在校園裡嗎?我的舍友在哪兒?我要驕傲地告訴她們,我交到了一個永遠不想分開的男友,我已經在某種意義上和他結了婚。我還想說,我不想應付隨時查崗的輔導員,一如我討厭應付這無聊而害人的封建時代的種種教條,這些教條害了我的情人,也許也會把我吞噬,咀嚼。我討厭動不動便跪拜的禮,也厭惡那些使人痛苦的義,儘管我並不反感孔夫子的一門哲學。我曾經的理解也像翻過那透光的書頁一般單薄,好像我坐在書桌前,看著那一本本書,就是我以旁觀的視角俯瞰了這時代,我對這世間的一切理解都源自於書本。我從未真正將自己放進這時代地思考過,不知道堅持自我的人會如此輕易地殞命,不知道有的人連一畝田,一石粟都得不到,易子而食對我來說原本隻是一個看似殘忍的詞彙......我曾是一個自詡高高在上的鵬,如今墜落在史冊裡,迷失在文字中,變成一隻無措的惴耎之蟲。
我無法明確地回憶起自己大醉的時候具體說了,又做了什麼,我隻記得那溫熱而微帶著粘膩的觸感,那是他的手裹住了我的手,帶著恍惚的歎息,又轉印上纏綿悱惻的親吻。
亂成一團的衣物被汗水濡濕,我在那膠水一般的記憶裡,感受著他伏在我的身上的重量,在我體內的律動,聽著他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許諾我:“我向你保證.......”
保證了什麼?
我到現在也想不起來,隻能放過自己不再去想了。
我轉眼看向高帝那高高在上,精雕細琢的木主,他真有靈魂依憑在上嗎?或許即便他真有靈魂,也更願乘駕清風返回故裡豐沛,而不是在這裡無奈地看著自己的愛子無辜而死,看著朝政在宗族,功臣與外戚之間爭搶那一點在逝者看來了然無趣的權位。它的下首站著呂太後,她穿著紺青的鳳錦深衣,佩著她那枚太後的白玉璽。臉上濃抹著脂粉,遮住她的皺紋和動怒時的凶相,隔的這樣遙遠,讓我似乎看見一點她年少時,還未被這倏然到手的權力吞噬,也還未被自己的欲望腐化時的樣子。我理解她的苦難,卻憎惡她的作為,這世上從來不缺少被傷害和被摧殘的人,然而古今中外,隻有這樣一個呂太後,一個逼迫的親生子女無不早逝,又親手殺死孫兒的呂太後。
她的刻毒並非來自於苦難,而是源出於欲望。
真可憐,她自己或許還陶醉其中,在權欲的巨口中跳著舞呢,不知這張永不饜足的嘴終有一日會將她僅有的本性嚼爛。可惜眼下她的舞步要被迫稍稍停歇,皇帝真正行過冠禮,便是真正成為一個成年人,哪怕他此前早已親政,作為母親,她還總可以說他年紀還輕,可當他真正行了昭示成年的冠禮,有了家室,整個世間,整個社會都將他真正地作為一個長成的大人對待——雌虎又拿什麼掌控已經長成的幼虎呢?她並不喜歡這場隆重的冠禮,顯而易見,哪怕我離得這樣遠,哪怕她化了這樣濃的妝容來遮掩,她的失望和不悅依舊如此地明顯,她隻不過是不得不接受。“討厭”兩個大字簡直已經明晃晃寫在了她額頭上。
從眼下,到兩千多年後,又有多少這樣的父母?他們相貌不同,地位不一,卻總是在這一方麵出奇的一致。
我也對自己歎一口氣,我在這時刻,能夠將自己暫時抽離出來,可真正地與他們這些人對上時,我自己恐怕也隻能是,隻會是那一隻當局者迷的惴耎之蟲。
周美人、嬴良人與我鄰座,嬴良人是寡言少語的性子,總是低眉垂眼,看不出什麼情緒。周美人年少失怙,她的父親又曾為保趙王如意為呂太後所怨,一見著呂太後在場,便總惶惑不安,因此總有一種怯怯的,纖弱的花朵一般的神態,看得人憐意大生。大概我的視線並不好忽略,她眨著眼睛看向我,在對上我的眼睛時又低下頭去,我覺得她實在可愛,趁這冠禮尚未開始,湊上前與她悄悄說話:“美人,你比我的秩份還高些,怎麼總這樣謹慎?”
她的臉倏地紅了——那張還有些童稚的臉,好像一顆多汁又柔軟的桃。我的確要強忍,才能忍住揉揉她的臉頰的衝動。這時代的女子怎麼也如此可愛呢?她們被家族的利益紐織成的繩索捆綁著,被禮儀和規矩束縛著,被姬妾、女兒的身份緊握著,似乎是一個沒有自我,沒有麵目的群體,是史書中輕描淡寫的“孝惠後宮美人”,可卻又在我麵前,在我這雙墮入史書的,迷惘的眼睛裡,她們每一個又是如此鮮明的自我。
周美人的臉更紅了。她今年將將及笄,按我對年齡的劃分,恐怕是一個初三或者高一的女學生。羞怯,畏葸,又忍不住地好奇。半晌,她才小聲說:“良人的心性、氣魄,世所不見......”
我被她逗笑了,的確,被呂太後打得半死不活,如今卻又昂首挺胸地冒出頭,大概實在令人愕然。我的種種行徑,聽聞是叫一向憎惡呂太後的趙八子刮目相看,想來也是她添油加醋地學給了周美人。她肯與我搭話,恐怕也是因為趙八子之言而生出的好感。我對她擺了擺手笑道:“我該比你長幾歲,與趙八子年紀相仿。你稱趙八子為姊姊,也如此稱我好不好?”
她眨著一雙杏眼,看了我好一會兒,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一聲。雛菊一樣羞怯又溫柔的小姑娘。她低頭,又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小聲囁嚅:“難怪陛下喜愛你......難怪他這樣緊張你......”
我一時沒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眼見著主賓讚都各序其位,樂工們也已就勢,正仔細看著,便隻隨意回說:“他原是誰都護著的,那性子就是如此,總想著周全所有人,就是戚夫人和趙王也......”沒經過腦子的話,吐出去才覺得不妥。我閉上了嘴巴,看向身邊的少女,她神情帶上了愁苦,不知是想到了短命的如意,還是想到了她那自覺有愧而鬱鬱病死的父親。她忽然苦笑了一下:“是啊,”她低低說,“從前的太子阿兄便是個對誰都溫和有度的人,連商山四皓那樣的高士都讚他的恭敬。他的相貌又像高帝,自小便英俊,我那時跟在他身後,有時就和趙王一起。我也想過自己以後要嫁給他,可是他,他母親......”她哽了一下,封死了嘴巴。
不能不信任直覺,不必再說什麼,我把她的心意卻摸明白了。我看出她與夏侯苓、陳妙等人的不同,她是如此真誠,而又糾結地真心愛慕著如今的皇帝。那是孩童對兄長的孺慕,也是少女對郎君的思懷,我難道該把她看做一個情敵?我深深地看著她,終於還是在心裡對自己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於是我悄悄的傾過身,簡直似乎有些冒昧地摟住了她的肩膀,她被情緒淹沒住,猝然被我觸碰,恍如受了一陣寒風一樣打了個哆嗦。她惶恐地抬起臉看我,像被群鳥遺落在地的幼雛。我看著她,想起從前看過的電視劇和小說,總說著宮妃們倚仗家族,豈不知家族在另一種程度也是她們最大的束縛,如同一隻巨大的繭,將真實的自我束縛在其中,糾纏的利益和恩怨使她們悲哀,苦悶,她們作為人的真情永遠被禁錮在身份之下,不得宣泄。哪怕她是一個與我一樣心愛我的情人的女子,我的憐憫大概也瘋漲遠蓋過了那一點不悅。我隻是向對任何一個需要安慰的朋友說話一樣對她說:“陛下是陛下,太後是太後。你喜歡的是陛下,又不是太後,怕什麼呢?何必想這樣多?既想要付出,邊去付出。不想付出也不必違心。你原該做得自己的主呀。聽我說,如此讓自己不痛快,是最得不償失。”
作為劉盈的情人,我並非沒有占有欲,也該厭惡周美人這樣的情緒。作為一個比她年長幾歲而不比她處境艱難的女子,我不該對她的苦難示以輕蔑和嘲弄。
她漂亮的眼睛紅紅的,直直的盯著我,柔軟的嘴唇輕輕顫抖,好像在兩種拉扯之中竭儘了全力。片刻,她下了垂下眼睛。
典儀即將開始,我轉過臉去,一時不再與她說話。
“我叫阿寧。”半晌,我聽見這樣一聲低低的,怯怯的,宛如雛雀啼鳴的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