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是夢,可我仍忍不住地沉溺其中。
太過美好的場景並不現實,如同蒲鬆齡說人間無此殊麗,非鬼必狐。
我夢見自己生產,一個孩兒從我的體內被分娩出來,我看不清祂的臉,不知男女。祂隻使用軟嫩的小手緊緊握著我的手指,那樣小小的,又異常暖熱,我第一次意識到成為母親時的感受,那全身心投入的依賴,使我想要為祂的一生奉獻自己的愛意。呂太後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嗎?在魯元公主降生時,抑或在劉盈降生時?我忽然恐懼,怕自己的愛意會漸漸異化,怕自己會向從前蔑視的樣子靠攏,忽然有人出聲打斷紛亂的思緒,我看見男人頎長的身形逆光向我走來,光暈捧著他的身體,像寺廟窟畫中神佛身後的光輝。不必看他的臉,我也認得出他,他走近來時,我也的確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容,他微笑著叫我“阿棠”,摟起一旁的繈褓,笑吟吟地對我說那是我們的孩子。我的恐懼還未露出獠牙便在暖光中化為灰燼,他喜悅地撫摸著我的臉頰,我的頭發,眼睛裡的光芒讓人貪戀。
夢裡的光陰過得很快,我並沒有覺察什麼,那個看不清麵目的孩子已經長到了會跑會跳的年紀。劉盈還是很忙,忙著種種祭儀,忙著廢除前朝苛政冗法,忙著練習射禦,也會在大堆的事情裡抽出大段的世間來見我和我的孩子。我聽著祂不辨男女的童音,呼喚著“父親”,撲進劉盈的懷裡,劉盈抱起祂,高高地舉起來,祂伸著短短的手臂,去勾園中棠棣的花朵。祂用儘了力氣,伸長手臂,終於摘下來一朵花,淡粉色的花瓣和孩子的掌心一樣柔嫩,我看見劉盈把祂放下來,柔聲說:“去送給母親吧。”
祂邁著短胖的腿向我跑來,樣子好像小時候在水族館裡看到晃晃蕩蕩的企鵝,摟住我的腰,模糊的臉貼著我的胸膛,小小的手舉起那一朵花,卻被劉盈笑吟吟地接過去,簪在我的發間。他看著我微笑,恍惚間與寺廟和宮觀中微笑的神明重合。
若讓我在此間造像,我一定會按著他的微笑來塑造每一尊神祇。
道德經說“報怨以德”,佛陀以忍辱為善做六道之一,孔子雖言以直報怨,可這等直,也有千百種解法。夢裡的人像融合三教的神明,帶著安定的笑意和柔和的暖光,我看著他,比從前參拜時更加虔誠。他仍是微笑著,在光芒之中輕輕撫摸我的頭發和脊梁。
可這是夢。陰陽相生,光與暗從來都相伴而來,我如此清晰地看著他隻剩快樂,隻有光明,而不再有我熟知的脆弱和苦楚,他的腳下,他站立的背後沒有陰翳的影。
我小的時候讀著各樣的書,曾經想過,這世上是否真有完美無瑕的人?若真的有,我會不會愛上祂?
後來我長大了,念了更多的書,我就明白並沒有什麼真正完美之物,也沒有全無缺陷之人。有的人守著億萬財富,卻貪婪地渴望更多,有的人頭腦愚笨,卻有一副美豔皮囊,有的人暴烈,有的人荏弱,有的人衝動易怒,也有的人輕易地選擇逃避,還有的人,他們複雜地將種種相悖相反的性情結合在一身,端莊且瘋癲,怯懦而剛強,我於是明白愛上一個人是愛著他的全部,而並非看似完美的某一部分。
夢中的世界漸漸扭曲,我聽見帶著哭腔的話語聲,忽遠忽近,仿佛恐怖片中冤魂哀哀的嚎哭。我聽在耳裡,卻覺得安心快樂,我最後看了一眼夢中的劉盈,他仍然微笑,沒有其他的神情,如同高坐廟宇的神,俯瞰著一切生靈的喜怒悲歎,而那個一聲聲呼喚我的聲音,卻比之這個神明,更讓我想要接近,觸碰甚至是擁抱。
那個麵目模糊的孩子也不見了,祂最後叫了我一聲“母親”,消散在我的懷裡,身旁的祂,不該稱作劉盈,或許祂是上帝,或許祂是太一,或許祂是靈女,或許是大司命、少司命,或許是佛陀,又或許是元始天尊,是這時代的某一個神,或者是時間長河之中的某一個神,都無所謂了。也許是祂在一個心血來潮時將我送到這裡,又在這個心血來潮時走來看我一眼,變幻出神眼中每個人都渴望的景象,卻忘了這失真的樣子本不是人能夠接納。
我豁然睜開雙眼。
意識的清醒聯通周身的神經,我想開口說話,卻先被脊梁和臀腿處的劇痛逼出短促的尖叫,努力張大的眼睛裡是因劇痛而分泌的淚水,模糊中看見一個人影向我跑來,暖熱的,潮濕的手緊握著我的手,與我近在咫尺,我看清她,是張嫣的臉。
我想動一動,才發覺自己是俯身趴伏在床上,略微一挪,便痛入骨髓。我隻好放棄,張嫣伸手擦者我臉上的淚,我閉了閉眼,才終於看清她,她似乎很疲憊,大眼睛下麵生出青灰的黑眼圈,頭發也有些亂糟糟的,落下來的發絲草草地彆在耳後,身上的衣衫還是當日在長信宮看到的那一身,並未更換。她用手帕擦著我的臉,自己的臉頰上卻已經淚痕斑駁。“姊姊,還好,你終於......你終於......”她低喃著,顧不得從小的禮儀教養,直接用衣袖抹去淚水,我望著她,忽而心頭暖熱,疼痛終於能被習慣,我張了張嘴,撤出一點笑意,啞著嗓子開口:“彆哭,彆哭......我也沒事,未曾殘了,皮肉之傷,休養幾天就是,哭什麼,像個小花貓似的......”
她聽見我說話,仿佛情緒終於鬆懈下來,抓著我的手,哇的一聲大哭出聲。我嚇了一跳,旋即又了然,她堅強,張揚,可也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在我的時代,她本該還在父母的懷中,在滿是同齡人的校園玩鬨,她已要做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嫁做自己親生舅舅的妻子,要做這一國之母,應付種種繁瑣眾多禮儀祭祀,不得與父母相見,又要看著高高在上的外祖母,聽著她讓自己與舅舅行房,讓自己去生一個嫡長子出來。這一切壓在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身上,若不是她心性堅韌,早已被壓得毫無力氣。我想伸手抱一抱她,奈何一動,身上又是鑽心疼痛,她哭得渾身顫抖,卻還是慌忙叫素素去找醫工過來,素素應聲而去,我靜靜等著她抽噎平息,隨後柔聲笑著安慰:“好,辛苦好阿嫣......”
她含著淚水,急急地搖頭,更緊地抓著我的手,哽咽道:“姊姊,是我不對......我以後聽太後的也就是了,你何必總與她針鋒相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太後發起怒,真要殺人的......”
她的步搖在搖頭時撞著她的玉笄,發出鳴金擊玉的脆響,眼前的少女真切地愛令我無限動容,而使我更覺得有必要糾正她腦瓜裡的自罪之念。善人總是如此,將彆人的苦難歸咎於自己一身,殊不知他們本身何其無辜,魯元公主如此,劉盈如此,張嫣也要如此?我想還是早早掐滅這苗頭的好,喘息一聲,我笑問她:“哪裡就是因為你?學的與你舅父一般。”張嫣瞪大了一雙眼睛,我卻緊緊反握住她的手,竭力地側過臉,盯著她的眼睛:“我想說什麼,是因為我心裡便如此想。或許我的想法與你們有關,但它們現於我心中,由我內裡生發,那便隻是源於我自己而已。我與太後相對,是她不喜我的性子,我也無法為了她改變我自己,與你,與你舅父都無乾係,小小年紀,也想這樣許多,你累不累?”
她呆呆地看著我,一雙眼睛一霎一霎,還有未儘的淚珠隨著眨眼的動作落下來。忽然她又嗚咽了一聲,愈緊地抓著我,仿佛隻怕哪一瞬間我便會被什麼不可抗力從她身邊抽走,我忙問她怎麼,她忽然抬起頭,紅腫的眼盯著我,嘴唇囁嚅,低聲問我:“姊姊,你知道趙王嗎?”
我呼吸一窒,旋即笑笑:“你的父親,從前就是趙王。”
她搖頭,哽咽道:“姊姊明知道,我說的是趙王如意。”
我抿唇。我的確是有意混淆,趙王如意,我一向不願在她和劉盈麵前提起,劉盈親眼目睹與自己關心最為親近的幼弟之死,而張嫣,如意隻比他年長兩三歲,同劉恒一樣,雖是舅甥之名,當日隻怕都是在一處玩耍的玩伴。如意死時還不到十一歲,而張嫣也不過八歲,才剛剛懂事的年紀,就要她知曉死亡,要她明白自己的一個玩伴永遠不會再出現,而另一個玩伴已遠在千裡之外的代國,再次見她時,戰戰兢兢,再不敢多說一句,而這一切的禍首,又是她的外祖母。她當日該是怎樣的混亂迷茫而又傷心,我已不得而知,但若她想與我傾訴,我也願意靜聽。
她伏在我的懷中,哽咽著說起趙王如意從前是個多有趣的男孩子,每每她隨母親進宮,總會看見戚夫人陪伴在高帝身邊,而如意卻天性好動,連在高帝身邊也呆不住。高帝素來溺愛他,放任他帶著自己和劉恒一起爬樹,掏鳥窩,去滄池裡劃船,有時從土裡翻出一隻蚯蚓,或是從樹上剝下一隻鳴蟬,總能把她和劉恒嚇一跳。
劉恒性子文靜,據母親說,很像舅父年幼時分,但他比舅父和大舅幸運,不必經曆那些戰火,不必顛沛流離,縱然母親薄姬並不受高帝眷愛,卻也衣食不愁,到了年紀便念書習武,錦衣玉食的過著他皇子的生活。如意性子與高帝相似,跳脫又不拘小節,如意嚇唬他們,她就把文靜的劉恒護在身後,氣鼓鼓地叉著腰和如意吵嘴。當然她總是吵不贏,因為如意似乎從不生氣,哈哈笑著應付她的每一點怒氣,瞧他的笑模樣,她的怒火也漸漸委頓熄滅了。有時舅父也會從太子宮來參謁高帝,巧遇上他們,就靜靜在一旁,含著笑意看他們玩鬨,如意總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他很聽舅父的話,舅父說不許他嚇人,他就低下頭應一聲,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母親說當年如意出生時,高帝還是漢王,而如意是舅父第一個弟弟,他是從小被舅父看著長大。高帝繁忙,戚夫人總是侍奉在側,年幼的如意便被這位嫡兄帶著,像個小尾巴一樣,兄長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張嫣泣不成聲,蜷縮起修長的身體,含混的說著:“就隻是因為,隻是因為戚夫人和高帝想他做太子,太後就將他殺死。可他自己並沒有想做太子,他並沒有什麼罪,太後不過是為舊事而惱......便殺了人......還有戚夫人也死了,她是怎麼死的,舅父從來不肯說,可我知道一定淒慘,聽寺人們說,舅父當日就是去永巷見戚夫人,回來才病倒......”
她側躺在我的床榻上,像一隻驚恐的小貓蜷縮在我身側,我用還能自由活動的手臂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拍著她的後背,她倏地又抬起手捧著我的臉,顫聲道:“姊姊,你不要再惹怒她,我怕,我怕哪一天,我所愛的人,我所熟悉的人又要從我身邊消失,你還有舅父,母親、父親......”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點頭,輕聲回應這受驚的小貓,“我們不會消失,而你也在長大,你是這宮中最堅強的姑娘,你還有無限的力量,自己尚未看清。你可以保護姊姊,保護阿樂,如今你就在保護我們了,不是嗎?用你自己的方式。若不是好阿嫣,或者太後還想多打我幾板子呢。”
我擠擠眼睛,像平素一樣衝她一笑,她也終於不再哭泣,愣了愣神而後緩緩地笑了,眼中閃著一種奇異的,熾熱興奮的光。“用我自己的方式......”她低聲重複了一遍,旋即笑開了漂亮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