劬勞 他獨自長身鶴立在那……(1 / 1)

夜未央 刀子仙顧挽 4161 字 10個月前

他獨自長身鶴立在那兒,隨行的史官,郎中,甚至近侍的閎孺都遠遠的站在數十丈外的步輦旁。隻能遙遙地看見影子。迎著傍晚的斜陽,我帶著一路水花奔向他,小腿衝破池水,我仿佛在這片刻跨越無數山水,而它們與千年的時光一起化作悠悠蕩蕩的水紋被我甩在身後。他把我抱個滿懷,神情好像突然接住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阿樂在一旁興奮地蹦來跳去,孜孜不倦地叫著“父親”,用短短的手臂向他比劃那被我撈起的,滄池裡的魚有多大一條,他微笑著柔聲應著,將外衣脫下,披在我肩上,攏緊,一手摟著我,一手提起我放在岸邊的鞋履,招呼阿樂一起走向一株杏樹之下的一塊巨石。他按著我的肩使我坐下,而後蹲下身,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我肆無忌憚,將兩隻腳搭在他的膝頭,看見我腳上落下的水珠在他玄纁的帝服上漾開,變成一個個深色的點。他低頭笑笑,手中的絲帕緩慢而仔細地將我腳上的水擦去,阿樂在一旁看著,忽然咯咯地笑,劉盈歪頭問她:“阿樂,你笑什麼?”小孩子哪裡說得出個一二三理由,在斜陽下,落葉之間,她轉了個圈,緋色的小小衣擺飛起來,像花兒在這宮城中轟然盛放。她抱住劉盈的手臂,笑著說:“阿樂今天高興,父親也高興,姨母也高興!”

我也噗嗤地笑了,阿樂比從前更與我親近,小跑著上前,將小臉埋在我胸前,我捏捏她的臉頰,任由一旁劉盈淺笑著將我的襪子和鞋履一絲不苟地穿好,我問她:“你餓不餓,要不要去我那裡喝牛乳?”劉盈忽出聲打斷我,我看向他,他微微搖搖頭,歎道:“我們送她回去,我需看看她那傅母現在何處。”

我呆了呆,隨著他的話才想起自己本來也好奇阿樂的傅母怎麼沒有與她隨行,不覺點點頭。那孩子已十分親近我,如今累了,縮在我懷裡要我抱她,我沒抱過孩子,笨手笨腳地將她托在自己的臂間,她也不嫌我笨拙,下巴抵著我的肩膀,坐上步輦不一會兒便睡著了。公主的居所離滄池並不十分遠,就是步輦走的平穩緩慢,也不過一刻鐘便落了地,想來也是,她一個孩子,自己亂跑,能跑多遠去?我把阿樂抱在懷裡,隨劉盈下輦,他不用人通報,自己抬腳便往處走,我在身後,瞧這一座宮室,雖不十分恢弘豪華,卻十分巧妙,門檻消的低矮,木門也輕,屋簷掛著兩隻鈴鐺,丁玲有聲,一看便是為孩童居住頗花了心思。我摟著阿樂,卻仍忍不住向他悄聲笑道:“你真是一個有心的好父親。”劉盈微蹙的眉舒展了,臉頰泛起淺淡的紅,我壓著嗓子低笑,隨即也正了神色,隨他一同邁入宮室。

公主宮中雖有年輕婢女,可公主年幼,一眾宮女皆由傅母管理。王公主之母乃是安國侯王陵侄女,劉盈為太子時,便以太子良娣身份嫁來,此後原該封太子妃,卻因早逝無緣。她畢竟身份也算尊榮,伯父安國侯也依舊頗受重用,是以宮中眾人,對這個孩子,雖談不上如何疼愛,倒也不敢欺辱。公主配有五個傅母輪流照料,一入宮室,便看見一個年過耳順的老嫗在那裡指揮幾個年輕的宮女在一座宮殿裡沒頭蒼蠅似的亂跑,我在旁看著,一向好脾氣的劉盈都難得的麵帶了怒色,有個還算機靈的宮女一眼瞥見我們,慌忙拜倒,接著宮室之中便呼啦啦跪下一片,皆山呼陛下。我沒來得及叫他們小聲,看著懷中小姑娘嚶嚀一聲,揉著眼睛轉醒,不覺有些頭大。

劉盈鶴立在那兒,眉目沉沉,那些宮人都噤若寒蟬,雖是皇帝性情寬仁柔和世人皆知,畢竟卻也是個執法不甚徇私之輩。就是太後寵臣辟陽侯審食其犯法,皇帝亦不願輕赦,雖強硬如太後亦莫可奈何,何況他們這等尋常宮人?那眾宮人心知照看公主不力已是大錯,都顫巍巍拜服在地,不敢言語,阿樂在我懷裡倒是全然清醒過來,她環顧四周,發覺已回到了熟悉的環境,不由也跟著高興,轉頭一看,又看見那老嫗跪在地上,她不知世事,隻笑問道:“阿婆,你的病已好了嗎?我瞧你睡著了,就自己出去,還遇上姨母和父親!”

老嫗十分動容,忍不住大著膽子抬起臉來,含淚喚了一聲“公主”,劉盈微微怔愣,旋即忽然緩和了神情,轉過臉來,柔聲詢問:“阿樂,你素日裡有沒有不開心事,與父親說說?”我聽著,也低下頭看懷中這一個孩子,那孩子皺著眉,噘著嘴,思量了一會兒,便掰著手指咕噥道:“趙八子似乎不大喜歡我,我想摸摸她的玉簪,她便生氣了。呂美人說我太頑皮。五日前去見太後祖母,祖母說我和阿嫣姊姊學壞了,我不大懂什麼意思......”她說著,旋即又揚起一個笑臉,“不過今日是我最開心的!有姨母陪我玩,父親也來了!”

她口中的趙八子、呂美人,我都隻或一麵之緣,或隻聽說而不曾見,趙八子是昔日如意為趙王時,趙相周昌所獻,相貌眉眼,卻據說為人十分淡漠,深居簡出,也不喜與人交往。呂美人乃太後族中遠親,恰因適齡,被太後相看,納入宮中,雖是遠親,因這姓,太後待她也比尋常不同,是以頗有些傲然,好在她雖驕縱些,其實我那一麵之緣,隻覺得她心地畢竟不壞,也不曾做出什麼出格之事,劉盈也帶她不薄,她也不過才十七歲,受不得一個三歲女孩子的吵鬨也算正常。我正自出神,卻見劉盈伸手揉了揉阿樂的頭發,又轉身與那老嫗道:“你既有疾,毋為公主傅母。不再多罰,且自出宮養病吧。”言語間招一招手,身後一個宦者出來,將那老嫗帶出去了,那老嫗感恩戴德,連磕了幾個頭,跟著宦官去了。不一時又進來一個年可三十餘歲的婦人,俯身禮拜後,便伸手將公主抱去,畢竟是個孩子,吃食與我們不同,阿樂給抱著進內室時又笑嘻嘻地向我揮揮手,奶聲道:“姨母以後常常和我玩好不好?”我忍不住笑,挑眉點點頭道:“那我給你帶飴糖和牛乳吃。”孩子的笑音比門外的宮鈴聲更加清脆甜美,我看了一會兒,轉過臉,卻見劉盈在後,怔怔地望著我和阿樂的方向出神,到我叫他一聲,他才猝然如夢初醒,我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好會躲懶,你的女兒,卻要我抱著,不知我胳膊都發酸了?”

他緊緊反握住我的手,張了張口卻一時無言。眼眶有些泛紅,唇邊的笑意卻無限真切。走出殿門去,他忽然開口,低低的,用隻有我倆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阿棠,我不知怎麼謝你。”我噗嗤笑出聲來,在前引路的閎孺好奇地轉過臉來看我,我抿著嘴,忍著笑擺擺手,挽住劉盈的手臂,悄聲笑道:“那你今夜請我吃頓好的。”

他也開懷的笑了。

好消息是我順理成章與他一起去了前殿路寢,壞消息是我還沒等到一頓大餐,便開始渾身發冷,骨節酸軟,我坐在他身邊,身形一委再委。劉盈的眼睛從簡牘之間挪開,大概看見我臉色實在不好,忽伸手過來,撫我的額頭,片刻歎道:“是我疏忽了,如今天已漸寒,隻叫你喝一碗薑蜜水實在不足。”他將外頭的罩衫解開,我就勢挪進他懷中,他愣了一下,也習慣了我的舉動,臂膊將我摟住,又吩咐宮人傳個醫官過來,宮人領命而去,我懶怠得不願動彈,縮在他懷裡,溫熱的體溫使眼下渾身發冷的我十分貪戀。他的手指不住摩挲著我的額頭,又吩咐另一個宮人熱熱地熬一碗蜜水來,我神思昏沉,眼睛卻看見他滿臉擔憂之色,不覺好笑,低聲道:“你怕什麼......著涼風寒而已......”他答非所問,皺眉又長歎一聲:“我若早來一會兒,不至於叫你這般不記時辰。”

我倒一時忘了身上布施,又笑出聲:“我還不到二十歲,風寒便將你嚇著,若是以後年紀大了,真有什麼大病......”他攬住我的手臂微微一緊,僵了片刻,仿佛倏然想著什麼,不一時,我聽他啞聲道:“那麼我自私些,但願走在你之前。”

不知怎麼,我覺得周身的寒意更深了幾分。

不再單純隻是因為發燒而生出的冷意,我的心被他的話再一次扯回那一直被我可以逃避卻又客觀橫亙在那裡的既定結局。我不知道自己能夠活到多大,卻知道他一定會死在二十三歲,隻剩下三年多的時間。我呆怔在那裡,忽然打了個哆嗦,他大概隻覺得是我身上發冷,更緊地摟住了我,空閒的一隻手揉搓著我發涼的指尖。我心亂如麻,身體上的不適從未如此讓精神也變得脆弱,何況我本來也不是多麼堅強的人,可我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這世上的殘忍莫過於清晰地知曉自己的死期,我在這一刻真正理解愛會讓人付出多少,我寧可將這一切殘忍獨自承受。

“我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張著嘴巴半晌,隻說出這句話。我隻想,在這時代,除了他也許就沒有什麼讓我牽掛到放棄我在自己時代的生活,不知道後來連這一點也是奢望。

他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醫官來的很快,是一個盛年男子,手提著藥箱,他瞧了瞧我,切了片刻脈,就斷定不妨事,待用過飯,吃一劑藥發一發汗,快快退了燒便罷了。這般風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劉盈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叫醫官熬藥去了,不一時天色儘暗,夕食也送上桌案來,劉盈素日吃的簡樸,如今我又發了燒,也不好吃的十分油膩,便大都是些湯羹青菜一類,我也確實口苦,吃不下許多,簡單吃了幾口,便看著那一碗送上來,熱氣騰騰的藥湯發愁。

倒也不是矯情的連中藥也不會喝,隻是實在聞著那味道,便覺得一陣惡心,劉盈在一旁,熟練地剝了一個橘子塞入我口中,那橘瓣雖不大,味道卻也酸甜爽口,比我從前在家吃的也不差什麼,橘皮他也不扔,放在那裡,清香可聞,我那惡心之感消了幾分,忙捏著鼻子,一口將湯藥咽下去,咳了兩聲,頗有種完成了一項艱巨任務的自豪感。他看著我,不知哪裡又叫他覺得好笑,偏頭又低低笑出聲來,手捧著那橘子,靜靜地看我將一整個橘子都塞進口中。我輕聲嗔他:“你笑什麼?我不信你病時不嗜甜。”他仍微笑著,搖搖頭道:“幼時還則罷了,如今倒是不好其他,隻好杯中之物了。”

我一怔,昏沉的頭腦不容我想出什麼話語來回複,他已起身,將罩衣披在我身上,將侍候的宦官留在外殿,自己拉著我走入內殿,脫了我的外衣與布襪,將棉被裹住我,又取一杯水,叫我漱口,我乖乖聽話,將水吐在便溺用的玉壺中,他便柔聲哄我道:“蓋緊被子,發發汗,睡一覺,明日便不難受了。”

說話之間,他便要起身,我頭腦昏沉,也懶得想他去做什麼,隻是一味地拉住他的手,不肯叫他離去,咕咕噥噥道:“你不準走,陪著我。”那藥叫人身上發熱出汗,又異常困倦,倒與我從前吃的感冒藥不相上下,我眼瞼發沉,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模糊地聽到他又在歎息,最後他緩緩臥下身來,我迷糊著將棉被分出一半,他欺身抱住我,我的臉貼在他的胸前。他的體溫仿佛隨我的願望而冷熱,在我感到燥熱難耐的此刻又變得溫涼如玉,似睡似醒的迷蒙之間,我隱隱聽到他悄聲說了什麼,可惜在在下一刻我已墜入濕熱沉重的睡眠,沒能聽清他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