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長身鶴立在那兒,隨行的史官,郎中,甚至近侍的閎孺都遠遠的站在數十丈外的步輦旁。隻能遙遙地看見影子。迎著傍晚的斜陽,我帶著一路水花奔向他,小腿衝破池水,我仿佛在這片刻跨越無數山水,而它們與千年的時光一起化作悠悠蕩蕩的水紋被我甩在身後。他把我抱個滿懷,神情好像突然接住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阿樂在一旁興奮地蹦來跳去,孜孜不倦地叫著“父親”,用短短的手臂向他比劃那被我撈起的,滄池裡的魚有多大一條,他微笑著柔聲應著,將外衣脫下,披在我肩上,攏緊,一手摟著我,一手提起我放在岸邊的鞋履,招呼阿樂一起走向一株杏樹之下的一塊巨石。他按著我的肩使我坐下,而後蹲下身,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我肆無忌憚,將兩隻腳搭在他的膝頭,看見我腳上落下的水珠在他玄纁的帝服上漾開,變成一個個深色的點。他低頭笑笑,手中的絲帕緩慢而仔細地將我腳上的水擦去,阿樂在一旁看著,忽然咯咯地笑,劉盈歪頭問她:“阿樂,你笑什麼?”小孩子哪裡說得出個一二三理由,在斜陽下,落葉之間,她轉了個圈,緋色的小小衣擺飛起來,像花兒在這宮城中轟然盛放。她抱住劉盈的手臂,笑著說:“阿樂今天高興,父親也高興,姨母也高興!”
我也噗嗤地笑了,阿樂比從前更與我親近,小跑著上前,將小臉埋在我胸前,我捏捏她的臉頰,任由一旁劉盈淺笑著將我的襪子和鞋履一絲不苟地穿好,我問她:“你餓不餓,要不要去我那裡喝牛乳?”劉盈忽出聲打斷我,我看向他,他微微搖搖頭,歎道:“我們送她回去,我需看看她那傅母現在何處。”
我呆了呆,隨著他的話才想起自己本來也好奇阿樂的傅母怎麼沒有與她隨行,不覺點點頭。那孩子已十分親近我,如今累了,縮在我懷裡要我抱她,我沒抱過孩子,笨手笨腳地將她托在自己的臂間,她也不嫌我笨拙,下巴抵著我的肩膀,坐上步輦不一會兒便睡著了。公主的居所離滄池並不十分遠,就是步輦走的平穩緩慢,也不過一刻鐘便落了地,想來也是,她一個孩子,自己亂跑,能跑多遠去?我把阿樂抱在懷裡,隨劉盈下輦,他不用人通報,自己抬腳便往處走,我在身後,瞧這一座宮室,雖不十分恢弘豪華,卻十分巧妙,門檻消的低矮,木門也輕,屋簷掛著兩隻鈴鐺,丁玲有聲,一看便是為孩童居住頗花了心思。我摟著阿樂,卻仍忍不住向他悄聲笑道:“你真是一個有心的好父親。”劉盈微蹙的眉舒展了,臉頰泛起淺淡的紅,我壓著嗓子低笑,隨即也正了神色,隨他一同邁入宮室。
公主宮中雖有年輕婢女,可公主年幼,一眾宮女皆由傅母管理。王公主之母乃是安國侯王陵侄女,劉盈為太子時,便以太子良娣身份嫁來,此後原該封太子妃,卻因早逝無緣。她畢竟身份也算尊榮,伯父安國侯也依舊頗受重用,是以宮中眾人,對這個孩子,雖談不上如何疼愛,倒也不敢欺辱。公主配有五個傅母輪流照料,一入宮室,便看見一個年過耳順的老嫗在那裡指揮幾個年輕的宮女在一座宮殿裡沒頭蒼蠅似的亂跑,我在旁看著,一向好脾氣的劉盈都難得的麵帶了怒色,有個還算機靈的宮女一眼瞥見我們,慌忙拜倒,接著宮室之中便呼啦啦跪下一片,皆山呼陛下。我沒來得及叫他們小聲,看著懷中小姑娘嚶嚀一聲,揉著眼睛轉醒,不覺有些頭大。
劉盈鶴立在那兒,眉目沉沉,那些宮人都噤若寒蟬,雖是皇帝性情寬仁柔和世人皆知,畢竟卻也是個執法不甚徇私之輩。就是太後寵臣辟陽侯審食其犯法,皇帝亦不願輕赦,雖強硬如太後亦莫可奈何,何況他們這等尋常宮人?那眾宮人心知照看公主不力已是大錯,都顫巍巍拜服在地,不敢言語,阿樂在我懷裡倒是全然清醒過來,她環顧四周,發覺已回到了熟悉的環境,不由也跟著高興,轉頭一看,又看見那老嫗跪在地上,她不知世事,隻笑問道:“阿婆,你的病已好了嗎?我瞧你睡著了,就自己出去,還遇上姨母和父親!”
老嫗十分動容,忍不住大著膽子抬起臉來,含淚喚了一聲“公主”,劉盈微微怔愣,旋即忽然緩和了神情,轉過臉來,柔聲詢問:“阿樂,你素日裡有沒有不開心事,與父親說說?”我聽著,也低下頭看懷中這一個孩子,那孩子皺著眉,噘著嘴,思量了一會兒,便掰著手指咕噥道:“趙八子似乎不大喜歡我,我想摸摸她的玉簪,她便生氣了。呂美人說我太頑皮。五日前去見太後祖母,祖母說我和阿嫣姊姊學壞了,我不大懂什麼意思......”她說著,旋即又揚起一個笑臉,“不過今日是我最開心的!有姨母陪我玩,父親也來了!”
她口中的趙八子、呂美人,我都隻或一麵之緣,或隻聽說而不曾見,趙八子是昔日如意為趙王時,趙相周昌所獻,相貌眉眼,卻據說為人十分淡漠,深居簡出,也不喜與人交往。呂美人乃太後族中遠親,恰因適齡,被太後相看,納入宮中,雖是遠親,因這姓,太後待她也比尋常不同,是以頗有些傲然,好在她雖驕縱些,其實我那一麵之緣,隻覺得她心地畢竟不壞,也不曾做出什麼出格之事,劉盈也帶她不薄,她也不過才十七歲,受不得一個三歲女孩子的吵鬨也算正常。我正自出神,卻見劉盈伸手揉了揉阿樂的頭發,又轉身與那老嫗道:“你既有疾,毋為公主傅母。不再多罰,且自出宮養病吧。”言語間招一招手,身後一個宦者出來,將那老嫗帶出去了,那老嫗感恩戴德,連磕了幾個頭,跟著宦官去了。不一時又進來一個年可三十餘歲的婦人,俯身禮拜後,便伸手將公主抱去,畢竟是個孩子,吃食與我們不同,阿樂給抱著進內室時又笑嘻嘻地向我揮揮手,奶聲道:“姨母以後常常和我玩好不好?”我忍不住笑,挑眉點點頭道:“那我給你帶飴糖和牛乳吃。”孩子的笑音比門外的宮鈴聲更加清脆甜美,我看了一會兒,轉過臉,卻見劉盈在後,怔怔地望著我和阿樂的方向出神,到我叫他一聲,他才猝然如夢初醒,我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好會躲懶,你的女兒,卻要我抱著,不知我胳膊都發酸了?”
他緊緊反握住我的手,張了張口卻一時無言。眼眶有些泛紅,唇邊的笑意卻無限真切。走出殿門去,他忽然開口,低低的,用隻有我倆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阿棠,我不知怎麼謝你。”我噗嗤笑出聲來,在前引路的閎孺好奇地轉過臉來看我,我抿著嘴,忍著笑擺擺手,挽住劉盈的手臂,悄聲笑道:“那你今夜請我吃頓好的。”
他也開懷的笑了。
好消息是我順理成章與他一起去了前殿路寢,壞消息是我還沒等到一頓大餐,便開始渾身發冷,骨節酸軟,我坐在他身邊,身形一委再委。劉盈的眼睛從簡牘之間挪開,大概看見我臉色實在不好,忽伸手過來,撫我的額頭,片刻歎道:“是我疏忽了,如今天已漸寒,隻叫你喝一碗薑蜜水實在不足。”他將外頭的罩衫解開,我就勢挪進他懷中,他愣了一下,也習慣了我的舉動,臂膊將我摟住,又吩咐宮人傳個醫官過來,宮人領命而去,我懶怠得不願動彈,縮在他懷裡,溫熱的體溫使眼下渾身發冷的我十分貪戀。他的手指不住摩挲著我的額頭,又吩咐另一個宮人熱熱地熬一碗蜜水來,我神思昏沉,眼睛卻看見他滿臉擔憂之色,不覺好笑,低聲道:“你怕什麼......著涼風寒而已......”他答非所問,皺眉又長歎一聲:“我若早來一會兒,不至於叫你這般不記時辰。”
我倒一時忘了身上布施,又笑出聲:“我還不到二十歲,風寒便將你嚇著,若是以後年紀大了,真有什麼大病......”他攬住我的手臂微微一緊,僵了片刻,仿佛倏然想著什麼,不一時,我聽他啞聲道:“那麼我自私些,但願走在你之前。”
不知怎麼,我覺得周身的寒意更深了幾分。
不再單純隻是因為發燒而生出的冷意,我的心被他的話再一次扯回那一直被我可以逃避卻又客觀橫亙在那裡的既定結局。我不知道自己能夠活到多大,卻知道他一定會死在二十三歲,隻剩下三年多的時間。我呆怔在那裡,忽然打了個哆嗦,他大概隻覺得是我身上發冷,更緊地摟住了我,空閒的一隻手揉搓著我發涼的指尖。我心亂如麻,身體上的不適從未如此讓精神也變得脆弱,何況我本來也不是多麼堅強的人,可我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這世上的殘忍莫過於清晰地知曉自己的死期,我在這一刻真正理解愛會讓人付出多少,我寧可將這一切殘忍獨自承受。
“我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張著嘴巴半晌,隻說出這句話。我隻想,在這時代,除了他也許就沒有什麼讓我牽掛到放棄我在自己時代的生活,不知道後來連這一點也是奢望。
他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醫官來的很快,是一個盛年男子,手提著藥箱,他瞧了瞧我,切了片刻脈,就斷定不妨事,待用過飯,吃一劑藥發一發汗,快快退了燒便罷了。這般風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劉盈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叫醫官熬藥去了,不一時天色儘暗,夕食也送上桌案來,劉盈素日吃的簡樸,如今我又發了燒,也不好吃的十分油膩,便大都是些湯羹青菜一類,我也確實口苦,吃不下許多,簡單吃了幾口,便看著那一碗送上來,熱氣騰騰的藥湯發愁。
倒也不是矯情的連中藥也不會喝,隻是實在聞著那味道,便覺得一陣惡心,劉盈在一旁,熟練地剝了一個橘子塞入我口中,那橘瓣雖不大,味道卻也酸甜爽口,比我從前在家吃的也不差什麼,橘皮他也不扔,放在那裡,清香可聞,我那惡心之感消了幾分,忙捏著鼻子,一口將湯藥咽下去,咳了兩聲,頗有種完成了一項艱巨任務的自豪感。他看著我,不知哪裡又叫他覺得好笑,偏頭又低低笑出聲來,手捧著那橘子,靜靜地看我將一整個橘子都塞進口中。我輕聲嗔他:“你笑什麼?我不信你病時不嗜甜。”他仍微笑著,搖搖頭道:“幼時還則罷了,如今倒是不好其他,隻好杯中之物了。”
我一怔,昏沉的頭腦不容我想出什麼話語來回複,他已起身,將罩衣披在我身上,將侍候的宦官留在外殿,自己拉著我走入內殿,脫了我的外衣與布襪,將棉被裹住我,又取一杯水,叫我漱口,我乖乖聽話,將水吐在便溺用的玉壺中,他便柔聲哄我道:“蓋緊被子,發發汗,睡一覺,明日便不難受了。”
說話之間,他便要起身,我頭腦昏沉,也懶得想他去做什麼,隻是一味地拉住他的手,不肯叫他離去,咕咕噥噥道:“你不準走,陪著我。”那藥叫人身上發熱出汗,又異常困倦,倒與我從前吃的感冒藥不相上下,我眼瞼發沉,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模糊地聽到他又在歎息,最後他緩緩臥下身來,我迷糊著將棉被分出一半,他欺身抱住我,我的臉貼在他的胸前。他的體溫仿佛隨我的願望而冷熱,在我感到燥熱難耐的此刻又變得溫涼如玉,似睡似醒的迷蒙之間,我隱隱聽到他悄聲說了什麼,可惜在在下一刻我已墜入濕熱沉重的睡眠,沒能聽清他的低語。
九月過半,臘祭當行。我這身份雖不甚高,究竟也算這宮中有些名氣之人,當日在長信宮不懼太後,惹得一向孝順的皇帝竟發了脾氣,在這偌大未央宮也傳成一種談資。劉盈忙於祭祀之事,這些日子以來腳不沾地,總有各樣人等前來回報一應事務,當中尤以奉常屬官最多。有一次我陪他在路寢吃飯,殿外的宦官慌張來稟奉常叔孫大人來見,我眼睛一亮,飛速把嘴裡咀嚼的菜葉咽下去,裝模作樣地起身侍立在皇帝身後。
劉盈看我這神情,隻是無奈地笑笑,便宣叔孫通進來。叔孫通倒十分符合我的刻板印象,身形高大,高冠深衣,須發花白,因年長又受敬,乃今帝王之師,故入宣室,亦持鎏金鳩杖。他一眼瞥見我,象征性地頷首,說聲“羅良人安”。畢竟此是前漢,而非明清,並無十分男女、前朝後宮之防,叔孫通看見我也並無不悅或是驚訝之色,隻是我倒有些不解於他怎麼第一眼便曉得我是羅良人,老人看著我,了然地笑了笑,旋即又俯身參拜皇帝,劉盈忙起身上前,在叔孫通膝蓋未落地時將其攙起,又以師生之禮,向其一揖,溫聲道:“夫子何必多禮?朕與夫子,本先師生,後君臣耳。”
老人點頭道:“雖然,師生、君臣,各有其禮,請陛下與臣皆毋廢之。”劉盈一如學生之禮,倒也不過分謙卑,隻微笑點頭。他回首看我,挑挑眉毛,仿佛在說趁此機會近前來看。我早解其意,急趨上前,微低著頭,隻眼睛去看那老人,瞧他隆準深目,方頤長須,想來青年時也曾是個俊朗之輩。那老人又仔細打量了我一時,撫須笑道:“臣聞陛下幸愛良人,今見良人穿著行止皆合身份而不逾矩,陛下尊禮有度,不因愛而馳節,臣實敬服。”我使出平生最強的自製力才沒讓自己笑出來,原來他是看我服製裝飾,料到我的身份。雖說叔孫通說的也不錯,可我從來也不是愛在自己頭上簪金戴玉的,沒得頭重腳輕,走路不穩。至於衣衫,說實在話,這重重深衣已足夠麻煩,再加上些繁雜之物,我可不要累死?這副模樣倒顯得頗為簡樸,是個不肯恃寵而驕的賢妃了。劉盈是知道我的真性,差一點也要笑出來,終於還是忍住,請叔孫通坐了,自己也坐在上首,我嫌這些無趣,俯身告退。與張嫣約好了今日相見,隻好匆忙趕回自己住處。
我在這時代,彆的學得亂七八糟,玩樂之事倒學了不少。孔子雲君子不博,好在我不自認君子,比不得劉盈一般要求自己行動以禮,我愛他卻不想成為他,也並不要求他成為我,遂在閒暇時,跟著張嫣將六博學了個十成十。才坐下不一時,張嫣就抱著髹漆的博具盒子匆匆趕來,她今日終於換了女裝,濃黑漂亮的長發垂在身後,斜插著一支淡青沁紅的玉簪子,衣衫也是緋紅色,上有流雲之紋。纏起的裙子讓急匆匆跑來的少女打了好幾個趔趄,她惱恨地拎起裙擺,風風火火地踏入門中,深秋近冬的天氣裡都跑出一頭熱汗,一見了我,她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姊姊,我說幾時來一定就來,絕不遲了!”
我癟癟嘴,遞給她一塊乾淨手絹,沒有紙巾的時代也隻好靠這手絹為用,我按她坐下,又走過去關了宮門、窗子。她擦著汗,另一隻手也不停,單手將博具盒子打開,飛快地將博局盤拿出來,又擺上六箸、黑白共六枚棋子,她一邊擺弄,一邊忿忿道:“我今日必得贏兩把,分明是我教姊姊這博戲,姊姊反倒總贏了我,可是逆徒,逆徒。”
我給她遞上一杯微燙的甜牛乳,笑道:“你要贏,在宣平侯府裡下去,沒人敢贏你。”
她吹著牛乳,熱氣氤氳,她俏麗的臉上紅暈更深,雙手捧著杯搖頭道:“這不行,偏是以勢壓人,哪裡顯出我技巧?況且......”她耷拉下眉毛,歎一聲氣,“父親母親都說我太愛玩,連母親也拿‘君子不博,為其有二乘’來教訓我,自然也不情願叫我在侯府裡耍這些。”
她說完,喝一口奶,忽然眼睛一亮,又笑嘻嘻道:“我不這樣想。為有二乘,才有變革。亦惟如此,方能不改。高帝若不與項籍爭,何來坐天下之樂?我雖不能上陣搏殺,也足堅守自己,亦是與人相爭。然則昔日孔夫子,不也為人所斥不識時務,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自得其樂?此亦君子之行也,不拘泥於文法如何,為其心如是而已。如今將要進宮來,倒隻一樣好處,就是有姊姊陪我耍了。”
我挑眉坐下,拿起棋子在手裡把玩,搖頭笑道:“也不知是你教壞了我,還是我帶壞了你,”又故作歎息,“從此以後,隻怕太後再不能喜愛我了。”
張嫣翻個白眼,冷笑道:“快快不要鬼扯,我信你想討太後歡心?”
我訕笑,自顧自地擲下了六根博箸。
今日劉盈事忙,大概直接宿在了路寢,總之他近來為蠟祭齋戒,隻不過就算他去了其他姬妾的住處,我倒也不甚在意,與幾個漢朝女子吃醋做什麼?性吸引力刻在一切生靈的基因之中,就是在二十一世紀的婚姻裡,忠貞都是可遇不可求。難道我在從前戀愛時,就沒有肖想過路邊偶然瞥見的帥哥,或是網絡上英俊的明星?何況在這時代,我本就是突兀闖入這宮城的外來者,也許在趙八子、呂美人這些女子的眼中,我才是那硬生生分割了一大部分她們丈夫心思的討嫌之人。愛與欲時而伴生,也可以相互分離,而我最大的從容來源於我自信自己所愛的人也一定專心愛我。是以我其實本沒有資格拈酸,也不願與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爭搶,我的愛本不該成為傷害他人的刀刃,有時我也幻想假若能夠與他回到我的時代生活,一切大概是全然不同的。可我究竟無力,我連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也不明白。
張嫣倒是自在,沒有她舅父在她耳邊絮叨,她直到宮門將關時才悻悻離去,氣鼓鼓地念叨著又沒贏我。我哭笑不得,給她圍了件厚衣,才看著侍女帶她走出去了。又過兩天,便是蠟祭之日,我也被迫早早起床。我這裡的宮女習慣了不與我客氣,一左一右扯著我的手臂將我從溫暖的被窩裡扯出來,像極了不想趕早八時我那幾個親親好室友的舉動,我哭喪著臉,快速地跟著她們的動作穿衣裳,不知怎麼縱穿兩千多年的時光也逃不了一通早八。好容易裹好了這層層深衣,坐下來眼貼著銅鏡,才勉強看清鏡中五官,用以描眉敷粉。身後有人幫我梳了頭發,仍梳作垂髻,額前插兩支小小的金箔步搖。擿端套上的金箔扭成兩隻鷓鴣的樣子,口中銜一顆水晶珠子,搖來晃去,看著可愛。我將炭筆畫了深黑兩道彎眉,左右仔細看看鏡中之人,不覺噗嗤一笑,這樣子,多像我從前逛博物館時看的複原像?又有幾分像馬王堆出土帛畫裡的辛追?辛追,軑候利蒼之妻,說不準這些日子裡還能看見他們,也許隻有我一人有這福氣,曾經見過辛追那千年不腐的遺體,如今又能在這時間看見她活生生的容顏。九月十月,年末之於下一年的年初,幾千年裡都是人心中的大日子。這還是我到此以後過的第一個年,恍惚間卻有些感傷,已近一年過去,不知道我那遠在千年之後的家人現在如何,我這樣久聯係不上,媽媽是不是找我找的發瘋。我想著,難過之色大概溢於表麵,身後幫我梳頭的宮女叫做阿舒,從前在石渠閣時就與我要好,後來到了後宮,她也一直待我如前。她看我情緒不佳,柔聲問道:“你是不是想家?”我猝然被戳破心事,無奈長歎一聲,點一點頭,她迅捷的動作稍稍放緩了一點,低聲道:“我又何嘗不是?如今年節,正不知母親弟妹如何。隻不過我等年長了便放還了,倒是你......”她頓了頓,利落的將我頭發一綰,起身道,“如今陛下如此眷愛,你若求他,為家人謀個官職都使得,怎不見你對陛下提起?”
我不由苦笑,我的家人哪裡要得著這漢朝的官職爵位?縱然他們真的身處此時,恐怕也隻覺得厭惡拘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我隻磕磕絆絆地搪塞道:“我的家人並不在此......”阿舒拿來彩綬玉璽,眼神對上我的眼睛,看出她有一瞬間的同情,我忽然明白她大概誤解了我,是覺得我的家人已儘過世,我是個孤苦伶仃之輩,一時有些尷尬,旋即想想,也就不再過多解釋,這時間我的家人其實還沒出生,我也的確是個孤苦伶仃,除了友情和愛情一無所有的人。越解釋或許越淩亂,我乾脆閉上嘴巴。
大蠟之祭繁雜冗長,需先郊五方上帝,而後令梁巫祀社、稷之神,自官社,又轉宗廟,以太牢祭於先祖劉太公、高帝劉邦,奉高帝斬蛇之赤霄寶劍在上。我雖讀書,哪裡親曆過古人這些繁複的規章禮儀,書上寥寥數語,實現起來是如此讓人倦怠。巫覡正在那裡謳歌,樂府的屬官熟練的擊鐘敲磬,奏響渾厚沉重的樂聲,眾人一言一行,也必隨樂而動——這的確不是後世任何一種擬古之樂可以相較的聲音,縱然我對這樣的樂曲不甚喜愛,也不得不承認其震人心魄,確如孔夫子所說,“合乎禮,正乎樂”,有此等鐘磬之音,身心皆動,我也不禁敬畏,何況從來受此熏陶的他人?
禮成之後,眾隨皇帝飲於東廂。又所祭之牲肉皆分於參與祭祀之人,謂之分胙。我離主位不近,更不必看呂太後的麵色,倒是看著前頭幾個年紀小的藩王,瞧著那半生不熟,並無什麼調味的胙肉愁眉苦臉,我微微探過身子,瞧那幾個少年,從年紀神態上,也大概猜出誰是什麼身份——自然,在諸王最先的齊王早不算少年,他比之一旁的魯元公主還年長些,約麼有三十歲出頭,袀玄長冠,腰佩組綬、玉印,身形高壯,蓄了八字形的唇髭,神情雖算泰然,卻不難看出拘謹。他身後跟著的是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瞧他這年歲,齒序,用手指想也猜出他是現今的代王,高帝四子劉恒。
我曉得他以後要怎樣呼風喚雨,忍不住多看他幾眼,他也與他幾個兄長相似,個頭甚高,身形還顯稚嫩,卻也看出勁瘦有力,一雙鷹目,卻露出與之不符的懵懂和卑弱。若非曉得史書上那位漢孝文帝的手段和心計,隻對著這樣一個似乎含羞帶怯,不敢多說一句,多行一步的小少年,誰能不心生憐惜?我起初有些驚訝,旋即也了然,如今之人大都早熟,他雖年少,卻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母親薄夫人並不得高帝寵愛,他的出生也似意外一般,況自幼還需應付這厭惡庶出子女的嫡母呂太後。高帝崩逝,好容易就封,那代國也不是個富庶安穩之鄉,常常要防備著匈奴劫掠,後來卻又知齊王之危、趙王之死,心思成長之快,哪裡是我所知的十二三歲的孩子能比?張嫣相比他而言,雖年紀相仿,卻過得自在得多,呂太後再如何狠心,也不至真去害自己唯一女兒的性命,是以張嫣並不需要偽裝,她在父母和舅父的保護下,在這囚籠中恣意地舞蹈。我的視線隨即轉向張嫣,她穿一身縹色,正跟在宣平侯身邊,手牽著幼弟張偃,張偃比她更小五歲,才六七歲的年紀,還是個孩童,頭發總角,小小的身體倒是站的筆直,不比他姊姊張嫣,已因為無趣而打起了嗬欠。
我的視線又轉回去,後麵跟著的幾個年紀更小的孩子,看這齒序,大抵分彆是梁王劉恢、故淮陽王,今趙王劉友,淮南王劉長、燕王劉建。當中燕王年紀最小,瞧來與阿樂年紀差不大多,身旁還跟著個四十餘歲的中年傅母,淮南王劉長倒與史書記載相似,雖才七歲,已瞧出比年紀相若的張偃高壯不少,性格也是個頑皮的,被奉常屬官領上座位,也不肯安穩,一會兒戳戳劉建,一會兒又扯扯劉友,隻不敢惹叔父劉交、堂兄劉濞。我不由愈發深覺父母的性子與孩兒或許全然相反也說不定,譬如高帝、太後與魯元公主和劉盈姐弟,又譬如這淮南王父子劉長與劉安,誰想到自幼頑皮,成而大力善戰的淮南王劉長,兒子劉安卻是個留名千古的文學、道學大家,乃至於被後世稱作飛升成仙的神人?我讀《淮南子》時,可未曾想到會見著作者父親年幼的樣貌。
這眾藩王中,有個異類,乃是現今唯一一位異姓藩王,長沙王吳回。軑侯利蒼正是他麾下之臣,我的眼神來回逡巡,終於被我找見一個看來有幾分麵熟的女子。我愕然地看了一會兒,終於敢確信她是軑侯之妻,我曾在博物館有“一麵之緣”的辛追。這一瞬間我隻有感慨科技的偉大,那麵部複原竟與這真人有六七分相似,使我在人群中認出這一位“熟人”。博物館中的蠟像與她的麵目相似,而今模樣要更年輕些,她才二十餘歲,與魯元公主差不大多,一般戴著金步搖,穿著淡紅色流雲紋深衣,垂首微笑,神情靜默。我興奮地探過身體,才想多看幾眼,便有屬官來奉胙肉,傳到我這裡也不過是一小塊,又是牛肉,並不十分肥膩,我硬著頭皮吃了,屬官才將豆盤收去。
不一時分胙畢,天光已晌,皇帝傳令開宴,有宦官宮人,奉酒菜肴饌,庭中樂府令夏侯寬急趨上前,著令簫工、琴工等眾樂工起聲,男女倡優肅然引吭,我靜聽唱詞,頗覺熟稔,回憶半晌,恍然才想起是《安世樂》,歌曰:“大孝備矣,休德昭清。高張四懸,樂充宮庭。芬樹羽林,雲景杳冥。金支秀華,庶旄翠旌。”
我到此刻真正領略唐山夫人的絕妙,她不獨擅作辭賦,與辭賦相伴而生的,還需有唱誦之聲,亦是樂曲之理,必然通曉。劉盈曾說安世樂曲詞,他不曾改動一字,曲調之上,也不過更添簫管之聲,使為豐足而已。不一時,又有伶人□□,款步上前,翹袖而舞,我怔怔然望著,沒吃早飯的肚子饑腸轆轆,頭腦卻命令我思考,以至於無法分神去看桌上飯菜。萬般的遺憾沒能真正與唐山夫人相識,否則該是怎樣的幸運,能夠一睹這位詞曲全才的芳容?這安世樂,不比方才《武德》、《五行》之悍然,卻更有一種清亮、柔和之意,令人安心沉入曲賦之中,不再時時心神搖撼。老子說“天下之至柔,馳騁於天下之至堅”、“柔弱勝剛強”,似乎恰與此音相合,我在聆聽中瞬息想到很多,將要出口又全部忘卻,我知道我此刻的表情大概誇張得好像從前用的星星眼表情包,然而真正的驚豔的確如此,就像我最初見到劉盈——也像我此刻不是作為漢皇的姬妾羅氏,而是作為千年後的文學生羅棠,從文字和樂曲中,嘗試著與那在燈火下夤夜執筆,構築這文字而成的美妙理想世界的女子相逢,相觸。
我不必再去嘗試描畫她的五官,皮囊在這樣的時刻變得無足輕重,如同我最初被劉盈的長相吸引,而在與他真正相識後,我會願意想見他衰老得脊背佝僂,滿麵皺紋的模樣,也並不妨礙我的滿心柔情。這樂章唱罷,我已看到了唐山夫人,我看見她挺拔的背脊,看見她懸瀑的頭發,看見她執筆時微蹙的眉,看見她寫就文辭時不經意間露出的微笑。她用每一個字眼撰寫她心中美好的世間——“安其所兮樂終產,樂終產兮世繼續。飛龍秋兮遊上天,高賢愉兮樂民人。”直到數千年後,也仍是這片大地上之人心中所願。
老子有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唐山夫人一定也曾通曉這“道德”之言,她以孝為至德,是此間真儒,而以民安為要,又貫道家之要。我想她或許理解孝慈為相互的真意,可惜她與劉盈相處的時間過於短暫,並沒能真正地告訴他,而他在父親不喜,母親利用的惶惑無措中,被典籍裡模糊不清的孝裹挾,以至於自我損傷。他在看到自己違逆母親,而母親失望氣憤的神情時下意識地自我厭惡,大抵在他曾被高帝從車駕上踢下時便已形成了思維慣性。父親的不喜是他做得不夠好,母親的怒火亦是他錯誤的證據,他似乎有意地不讓自己明白,一個人不被愛時,本就做什麼都無法令對方歡心。而親愛父母本是人之常情,可總有人利用這最童稚也最純潔的情感操縱、拿捏,他們所做的一切,無論如何滿足了自己,最後在口中,乃至於在他們自己和孩子心中,都變成無所保留的付出。呂太後殺趙王真是為了劉盈考慮嗎?逼嫁張嫣,真是為了給魯元公主一份更大的尊榮嗎?除了呂太後自己誰也不知,或者,她自己也已不知了。
不論如何我依舊感激唐山夫人,是她教會劉盈信仰文字,是她在杳杳冥冥之中讓我們相識,雖然她反複提及的孝或許會促使更大的痛苦,可那畢竟不是她的本意,我也明白古今思維之差——否則那一場新文化運動,革的是誰的命?
我知曉自己力量微弱,雖說不上怕死,可過度的“前識”若要實現,隻會讓這好容易安定的天下再一次被攪亂。我不想自己的意識和知識變成愚之始。不求革命,我隻求無愧,不改初衷,而能以自己的力量,全力讓我所愛者活得更為遂心。若能幫到他人,那麼再好不過了。
我默默望向主位的皇帝與太後,遙遙地看著,瞧不清他們的神情。
大祭結束後,皇帝歸未央宮,太後返長樂宮,餘下藩王,皆暫歸郡邸。我們一眾宮妃,也都坐一輛輛小車,返回宮城中的住處。劉盈返回溫室殿略作安排,便來我住處,戌時過半,我才大快朵頤,吃完了晚飯,就見劉盈帶著一身寒風走了進來。我起身撲進他懷裡,他身上的大裘未換,黑色的絨毛上仿佛都還沾著外頭的冷意,他忙敞開裘衣裹住我,語氣雖有些斥責之意,音聲卻柔和帶笑:“冒冒失失,如今病才好了,又想再染風寒?”
我豈不知他心思?仰起臉來衝他一笑:“我高興呢,今日見了許多人物。這是我頭一遭見蠟祭,過些日子年節歲首,我也要同你一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