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 她這樣的性子,生於……(1 / 1)

夜未央 刀子仙顧挽 7371 字 10個月前

她這樣的性子,生於這時,其實算得上是個原生的異類,物以類聚,她與我這個另一個時空而來的異類便愈發親近要好。我逗她叫她稱我“舅母”,她彆扭不肯,隻叫我姊姊。有時劉盈來找我,正碰上張嫣,她也拿著書,與我一起搖頭晃腦地念,念得劉盈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嫣扯住劉盈叫道:“舅父如今可不準說我奇異了,你所愛者,羅家姊姊,比我更甚!”劉盈緩了神色,微笑著看著我兩個不說話,張嫣又自顧自地,扯住我小聲絮叨:“你瞧,我舅父和我母親都是,總想著守禮節,卻像是沒幾分魄力。我母親......唉......太後要她怎樣她就怎樣,把自己憋出病來也不說,連我父親也不告訴,總是我先發覺......”

說罷了,她又有點憤憤然,壓著嗓子道:“阿偃也給父親母親和舅父教的,總說些什麼忠孝,忠孝就忠孝,壓的他小小一個孩子,看著就和舅父一般老成了。”

我愣了愣,旋即笑她:“你在此與我講你舅父壞話,他要聽去了。”劉盈也配合我,微微側過臉來,張嫣卻也放肆,笑道:“我自幼就難管,舅父豈不知道?”我一挑眉毛,看向劉盈:“那你要謝我,將你這難管的甥女管住了。”話音未竟,我和張嫣卻又哈哈哈地笑作一團,劉盈搖頭,無奈笑歎道:“是我如今要管你們兩個。”

我並不喜歡小孩子,卻很喜歡張嫣。

也許在這一種感情裡,我將她視作同等地對待,她不是一個洛麗塔一般的女孩,而是一個和我一樣與這世道格格不入的怪胎。她同樣將我當做了最大的傾訴對象,對我說著各種連她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哪個侍中生的漂亮?怎樣的麵容身材最中看?她在宣平侯府悄悄豢養了一隻色澤純白的小狗,每天悄悄省下來自己的餐食帶給它。臉上長出一顆紅腫的痘痘,看著鏡中的自己似比從前發胖,她都來找我絮叨,我也陪著她唉聲歎氣,又將我十九年的經驗幫她出謀劃策。

她喜歡騎馬,劉盈也縱著她,許她在都廄擇馬,又在未央宮的巷道裡、滄池畔跑馬,她總想叫我同去,要教我騎,奈何我對奔跑起來的馬兒實在恐懼,小時候不多的幾次騎乘,也都是在旅遊時被工作人員牽著馬慢悠悠地走上幾圈。我隻好拉她來念書,她起初嫌無趣,聽得直打嗬欠,後來我倆看莊子,她倒來了些勁頭,她頗喜歡“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一段,自從念了,就總掛在嘴邊,乃至於教訓起她舅父劉盈來。劉盈無奈地看向我,向我求助,我聳聳肩,莫可奈何,用口型調侃他:“連你甥女都與我一般想法。”

他扶額而笑,應聲著“對”,望向我與張嫣的眼睛裡有無限的眷愛。

我們在一起快樂的像每一個尋常的家庭。

有時魯元公主也會來到我的住處,若是劉盈不在,她便立時叫人去請劉盈。公主與張嫣在一處時,我總產生一種她兩個其實是姊妹的錯覺,在我尋常的認知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兒,母親至少也要有三十四五,一個二十五六的母親與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兒,多少有些衝擊我習慣的價值觀。這樣的時刻,劉盈和魯元公主都難得地開懷而笑,我的住處不設高低貴賤之席,我們幾個便圍坐在一處,張嫣摟著母親,笑嘻嘻地說起新鮮見聞,公主隻是安靜地微笑,偶爾卻看出她恍惚和感傷,我和張嫣在一起時,曾偷偷聽見公主在劉盈麵前低聲抽泣,壓抑著哽咽歎息:“阿嫣全然還是個孩子,便要嫁人,竟還要嫁陛下你......”

此時並沒有什麼可以安慰的話語。對於子女的婚姻,父母之命便如同天命,任誰也不能反抗,無力反抗,我看著劉盈黯然迷惘的神色,心中下意識的惶恐,我無法親身體會,卻冥冥中感到那樣子是極度的壓抑和疲憊。我不敢再看,低頭去看張嫣,看見她咬著牙齒,手緊緊握成拳頭,她抬腳要衝上前,被我伸手攬住,她愕然地看著我,隻比我矮半頭的身體蘊含的力量已讓我覺得困難,我隻好壓低了聲音哄她:“你且讓你母親稍稍放肆一時,她也惟有在你舅父麵前得以如此......”

張嫣抿了抿嘴唇,身體的力氣卸下來,我拉著她重新坐下,她頹然的彎下腰,將頭倚著我的肩,低聲道:“我不怕旁人的閒話,可是母親和舅父不是我這一樣的人。姊姊,我不明白,同樣是父母,怎麼我的父母從來會想如何讓我和阿偃能過的好些,高帝當年卻能三次將母親和舅父從車駕上扔下,太後又如此不在意母親和舅父所思,殺趙王,殺戚夫人,現如今又不顧一切,單為一個重親,就令母親和舅父如此難堪......”

她說的這些事,我並無一不知,如今深秋八月,前月裡長安城飼禦馬的都廄遭了火災,那惜馬如命,又身居北闕甲第的老太仆夏侯嬰親自趕去,見著數匹馬兒死在火中,疼得捶胸頓足。因北闕甲第與未央宮極近,這事也便傳入未央宮裡,老太仆當日風風火火的模樣為眾樂道。也正是這夏侯嬰,曾在高帝的車駕前三番救下魯元公主與劉盈姐弟二人,卻還遭高帝痛罵,後來劉盈即位,並感其恩德,特此北闕甲第居住,謂之近我,以顯尊崇,表感激。高帝昔日行止,在兩千多年後尚為談資,而今張嫣那美麗的眼睛望著我,撲簌的睫毛想雀雛的羽翼,我無言拍拍她的後背,頓了頓,終於將心裡的話如實對她說道:“我從前與你說,人們本來先是他自己,而後才是丈夫、妻子、兒子、女兒、父親或母親,至於如何去做父母,每一個人的想法也不儘相同。譬如高帝與太後,他們也是一樣,他們首先追求的,也許正與孩兒所願適得其反,若他們情願改變,那便是愛更深一籌,若是不願,也唯有使自己心中堅毅,不去過多在意。”

她摟住我的手臂,柔軟的身體整個貼著我,我感到她點了點頭,似與我傾訴,又似低喃自語:“愛......我大抵明白了......”她又仰頭看我,難得地有了點稚氣撒嬌的意味,“姊姊,以後我父親、母親和阿偃都不能陪伴我,你和舅父要一直與我在一起......”

忽然一股濃烈的酸楚衝上我的鼻腔,我覺得自己的手足全然冰涼,深秋的季節裡,宮殿裡已經燒上了炭火,仍驅不走那寒意,就像小的時候受寒感冒時,將手腳都放在暖氣片上,還是一陣陣寒意從骨頭縫裡鑽出來。無數個在深夜難以入睡時壓迫我的焦慮和恐懼在此時又重新湧上,我該怎樣告訴她,她的後半生不會有父親、母親和舅父,連幼弟也比她早一年離世,而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時將身處何方,而那一片迷茫的前路和早已注定的結局讓我不得不麵對三年多後必須麵對自己戀人的死亡。我知道自己的普通,從未肖想過改變曆史,隻是這些恐懼迷茫被我時時壓住,用現時的歡愉掩蓋在心中偏僻的一隅。得過且過是我讓自己不必直麵痛苦的最後招數。

張嫣又喚了我一聲,我渾身激靈一下,緩過神來。從來要強的少女偶爾展露出的依戀如此真摯而洶湧,撞在我的心口,我說不出彆的話語,強壓下自己胸中翻騰的情緒,輕聲答應她:“我會陪著你,到你不再需要我那一天......”

她再怎樣早慧,卻也拒絕不了這樣的保證,立時展顏笑了。後來劉盈和公主回來,我見公主眼中已沒了淚意,劉盈也似麵色如常,可我總覺得似乎不對。夕食之前公主攜張嫣告辭,劉盈一直未走,與我同用夕食,他一向吃的不多,又偏愛葵菜、米湯一類簡餐,我也曾問過他怎麼偏好這些,他說是年幼時吃慣,如今也覺得美味。如今卻比從前吃的更少,我已將一碗粟飯吃了,他卻仍在那裡慢吞吞的咀嚼幾片菜葉,並無再挪動筷子之意。我看著他,歎息一聲,請閎孺熱一壺酒來,閎孺應聲而去,他也似並未注意,仍自顧自的在那裡盯著碗筷出神,我起身走到他身旁,挽住他的臂膊,他這才回神,我笑嘻嘻道:“不想吃便不吃了,我陪你喝酒。”

他下意識要掩飾,惶然地笑了笑,要說“沒有”,我探過臉去吻他,將他的遮掩堵在喉中。放開他時他終於全然坦誠,有些頹然地將頭埋在我的肩窩,閎孺捧著酒壺和耳杯進來,他一震,便要起身,我伸手將他按回來,笑他:“靠便靠了,你我夫婦,忌諱什麼?”

閎孺將杯盞放在桌案,也掩唇笑笑,旋即躬身退下。他被我這一番舉動,還未飲酒,臉便發紅了。其他妻妾大概從未有過如此舉動,這突如其來的無措使他紅著臉不發一語,我捧酒壺,斟酒兩杯,遞他一杯,有意打趣他:“我與你是夫婦,你羞什麼?”他直起身來,臉仍微微泛紅,隻是笑歎搖搖頭道:“雖然......當旁人麵,似有非禮......”他說之間,我舉杯敬他,他也將身坐直,雙手持杯回敬,我將杯中以新棗釀的甜酒飲儘,他也隨飲,我們沉默地一杯接著一杯喝下去,我還不覺醉意,他已雙眼有些茫然。這時他不再偽裝,白著臉,皺著眉,我放下耳背,挪到他的身後,將自己的手指慢慢撫上他的額角,附耳輕嗔:“一早看出來你不舒服,連我也不說。”他疼的皺眉,卻又低低地笑著,忽然反問我:“阿棠,你愛我什麼呢?”

我一下子被這問題噎住,梗了一會兒,自己也訕笑起來:“愛你就是愛你,愛的是全部的你,不是‘什麼’。”他笑出聲,繼續追問:“高帝厭我怯弱,你也喜愛?”我應他:“仁慈不是怯弱,為何不愛?”他哈哈大笑,笑得似要無法呼吸,卻又硬生生擠出幾個字:“太後言我不分是非,你也愛?”我垂下眼睛,認真的回答他:“倘若心存惻隱仁善,是怯弱,是不分是非,那麼這世界合該一起怯弱,一起不分是非。不說你是否真的如他們所說,縱然你真有種種不是,我既愛你,就接納你的全部,而非隻要你的富貴,隻要你的地位,隻要你的溫存。”

他怔忡了,淺褐色的眼瞳定定地望著我,而後他倏然傾身過來,將我緊緊摟在懷中,仿佛永遠是這樣大的力氣才能讓他感覺安心。我美麗、堅強的帝王同樣是一個天真柔軟而迷茫的孩子,這一刻仿佛我不是情人,而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母親,我像愛撫孩子一樣愛撫他的背,讓他緊繃的肌肉慢慢變得柔軟,我聽見自己輕微的笑音,對他說著:“你好會去愛,但我想要教一教你如何被愛。”

我告訴他,既然我說愛他,那麼他接納我的愛就是理所應當,而不必有多顧忌,他慢慢放開我,帶著水色的眼睛黏在我的臉上,隻是靜靜地看著我,這宮殿中隻剩我們輕微的呼吸聲。而後忽然暴風雨似的親吻將我淹沒,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癲狂,心裡卻無限地為他的自我釋放而感到喜悅,酒液灑落在地,蒸出甜蜜醉人的香氣,他就勢抱起我,而我剝著他的衣領,解開他的帶鉤,在酒氣之中滾落到床笫之間。

他一向溫柔克製,對我百般包容照顧,哪怕在情事之上也是如此,我習慣於他輕柔地愛撫和緩慢地動作,在如今他的熱烈的親吻和大力的活動之下反而有些發懵。他感受到我的茫然,停下來,支起身體,用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求乞一樣地望住我,我回神,伸手從他的臉頰撫摸到他的脖頸、胸膛,一遍一遍的“我愛你”仿佛不必經過頭腦地從喉嚨和唇舌之間吐出。他重新俯下身,胸膛緊貼著我的雙乳,仿佛要將自己打碎埋進我的身體。他的動作瘋狂像一頭雄獸與自己的伴侶雌□□媾,眼睛和嘴巴卻像一個無助而無措的孩子,無聲地,不斷地訴說著“不要拋棄我”。

我從未有過如此疲憊的情事。我陷在被褥之中,抱住與我同樣大汗淋漓的男人,雙臂都沒了力氣。他的頭仍疼痛著,卻無法入睡,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開始混亂地講述著現今和過往。他自虐地抓撓著手臂的皮膚,指甲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紅痕血印,我抓著他的手,叫他停下,他恍然不聞,發覺我的語氣裡含著怒意,忽然向我笑,他說你放開我吧,這樣我好過些,我怔怔地,一時間無所反應,不知道能說什麼,手卻下意識地鬆開。

那是他第一次告訴我,他有過無數次想要去死的念頭。然而他每一次放棄,都並非源自自己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若他死了,他母親是否無所依憑?她姊姊是否要傷心絕望?那些姬妾要如何生活?他那些異母的兄弟,是否也會遭太後的針對?他還對我說,他有一個女兒,是昔日未即位時所生,那孩子的母親與他少年相識,卻並無甚情愛,隻為穩固朝堂,才結成婚姻,可生產不久便過世了。孩子的母親是王氏,便稱作王公主,一個全然不懂事的女童,已沒了母親,若再沒了父親,要如何過活?他不要自己的女兒重複自己和姊姊的生活。我打斷他,問:“你考慮你自己嗎?”

他頓了頓,不搭我的話。我用頭抵著他的額頭,小聲說著:“你愛的孩子,我也會愛。”我沒有告訴他我已見過了王公主,在我和張嫣相識不久時便見過了。那時她來找我,身邊跟著一個小小的,隻有三歲的女童,細軟的頭發勉強總角,穿著鵝黃色的小衣裳和軟履,走路還有些不穩。小小的臉軟乎乎,白胖胖,像我童年時吃到的一塊糯米雪糕,可我還是從她的眼睛,她的鼻子看出劉盈的影子。她沒見過我,有些怕生地躲在張嫣身後,含混不清地叫她姊姊,那時我看著她們,心中忽然升起悲哀,堂姊不久將會成為嫡母,而這個孩子,我所知道的史書中,並未給她一字半句的描摹。

我一直自認並不喜歡小孩,也許是基於那是誰的孩子,我對這個自己愛人與其他女子所孕育的孩子並不厭煩,我甚至覺得她可愛——她也很快不再恐懼,在我將一塊絹帛不一時折成一隻小鳥兒送給她後,她就捧著那小東西咯咯地笑。張嫣坐在那裡陪著她耍,我將一隻染器加了牛乳,燒暖了倒在杯裡給她喝。張嫣望著我,大眼睛裡有亮瑩瑩的光,她悄悄地拉著我,告訴我那孩子叫做阿樂,是她舅父如今唯一的孩兒,在即位前生的,母親已不在世了。又說我果然與眾不同,阿樂在其他姬妾身邊,從不見如此開心自在,她們有許多不喜歡一個沒有母親的公主,而所有人都要一個小小的孩子跪拜守禮,我說她沒有母親,心裡無依,自然容易受驚,若是無人照料她的時候,就叫我過去。張嫣欺身過來抱我,她說我知道我們是一類人。

劉盈也與我講起舊事,他說起兄長劉肥曾經與他角力,大多時候是劉肥憑借個頭和體型勝出,而他花招多些,有時悄悄使個絆子,也讓劉肥輸給他。後來他們也跟著太仆學禦,跟著將官學射,如意不同,如意是父親親自教導的,誰也不能否認如意的性情最像他們的父親,王朝的高帝。他一直隻道父親明目張膽地偏愛,可除卻心裡有過一點讓他自己厭惡的難過之外,他從不覺得如意有什麼錯。

他的父親自己選擇愛誰,並不是受如意或是戚夫人脅迫,如意性情跳脫,戚夫人解意善舞,如此種種,若非父親的偏愛,單憑這些,如何威脅,如何害人?他理解母親的苦恨,甚至在她幽禁高帝諸姬時也並未加以乾涉,可他也確不知兄長與幼弟所犯何罪,令母親欲除之後快。他無數次的試著理解,最後卻隻是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懷疑。

這當中有一個他少時所欽敬的女子,他不知她的名字,隻曉得她的姓,稱作唐山夫人,她與戚夫人又不同,雖然位高貌美,卻不比戚夫人心思宛轉,受儘寵愛。劉盈七歲時第一次見她,在父親的宮殿內,父親正與蕭相和曹相說著什麼,而那女子隻是安靜地坐在後麵,手持著一卷書簡,像靜默的蘭。高帝見他到來,有些不耐地揮揮手,又轉頭命唐山夫人照料他,那女子應諾,而後持著書卷慢慢起身,帶著他走出宮門,她看破他好奇那書卷而羞於發問的窘態,主動與他念書。

她手中的是一卷《詩》,微笑著與他解釋“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的意義。後來他曉得,唐山夫人的父母皆是好詩書之人,而她父母也是為了在挾書律之下護家中古籍才帶著她顛沛流離,最終母親病逝,而父親將她許給高帝後不久也撒手人寰。他一直記得唐山夫人講給他的句子,即便後來與叔孫先生所說不合,他也不能忘卻,在母親身處敵營而他無能為力,父親又得了愛子如意,素不喜他之時,正是那位女子將自己的知識毫無保留的,溫柔地向他分享。他說著說著,又說回他即位之後,說到我們初見的時候,我向他笑,他說他立時想起那些書中的句子,每一個都如此合適,而每一個都不足以描摹那真切的美好。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認識到語言其實並非無所不能。

唐山夫人並沒有誕育子女,她在這宮中一向安靜,卻又因她的美貌與才學難以忽視。她為高帝作饗祭之歌《安世》,便是夏黃公與叔孫先生也讚不絕口,稱其文辭古奧,不類女子所創。彼亦不因之自傲,隻自稱拙劣,時高帝寵幸頗甚,雖然,更無兒女。及高帝崩逝,呂皇後為太後,乃囚高帝諸姬於永巷,令之為雜役之行,舂米、漿洗以至於收拾屎溺,無不為者。劉盈自度其母心中有怨,並不與之強爭,隻令心腹侍中前去相助,為之送衣、食,做活計而已。

當中戚夫人乃昔日高帝寵妃,如意又與劉盈曾有儲位之爭,與太後結怨最深,亦最為太後針對。戚夫人念高帝與兒,一時難受此苦,常作悲歌,謂之“子為王,母為虜”,太後聞而怒,召如意,受周昌阻,乃召四遭,如意進京。此後種種,皆宮中密談之資,無人不曉,劉盈護如意至微,如意卻不過一個孩童,受父母溺愛至深,更不能料世事無常,遭太後鴆殺而死。如意死後未久,太後使戚夫人做人彘而死,彼唐山夫人,素性淡泊,並無其他舉動,是以未受刑戮,然其身弱,不堪辛勞,不久病篤,劉盈知之,欲使醫者往已不及,唐山夫人亦死其即位元年初秋。

也正是這一年,為這諸多傷亡之事,他身上痼疾纏身,時時頭痛,意誌昏沉,纏綿病榻許久,偶有清醒,也隻得打理如意與戚夫人、唐山夫人之喪,冬日裡他燒的厲害,意誌昏沉而不能入睡,隻得飲酒,他何嘗不知飲酒過度其實傷身?隻是若無那杯中之物,他已要被自己的情緒殺死了。他祈求有那麼一些短暫的時刻,他能暫時讓自己的靈魂消失,讓那些良知、忠孝節義和譴責離開他,在醉酒的迷蒙之中才有這樣的鬆弛。偶然的清醒,他會看見姊姊在他身邊拭淚,姊姊不在,他隻得對著長陵的方向叩拜懺悔,他說他知道父親若在天有知,大抵不論他如何懺悔也不會原諒他,他隻不過是試圖讓自己能好過幾分。

我靜靜地聽他的敘說,頭抵著他的額頭,感到他的音色漸漸變得疲憊,低弱。他又說起我們在石渠閣初見的時刻,他說他聽著我言語,有一瞬間想起唐山夫人,而後他恍惚覺得我是一個比唐山夫人更加奇異而可愛的人,唐山夫人使他最初領略書籍學問的意趣,讓他明白學問不止是他得到父親一個青眼的工具,更是一種美妙的,足以暖人心扉或是教人向善的神奇之物。而我像是他魂魄丟失的一半,在文字和語言中讓他感到無限的親和與安寧,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不管後果如何,也不理身份之彆。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如此任性,想來其實不妥,恐怕當日若有好事之人,或是善妒之輩,我會因他而遭不測。我撫摸著他的頭發,笑著說愛一個人就是愛,哪裡這麼瞻前顧後?他又仰起臉看我,眸中隻是癡醉,這樣的眼神如今我已熟悉了,一切他無法宣之於口的,我來說。一切他不讓自己思量的,我來想。一切他不能真正去做的,我來做。“太一庇佑......”我聽著他低聲呢喃,指尖摩挲著我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