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止一次地說與我在一起時,總忍不住的失態,夜裡我們一起飲酒,我笑著說他是見素抱樸,不進黃山宮也得老子真傳,遇上我才是禎祥。他也不反駁,似覺得我的話十分有理,他說第一次有人這樣完美地理解他,看透他,我們好像是一團泥土捏出的兩個人形,在不同中內蘊著統一。我笑嘻嘻地握他的臉,借著點酒意問他:“我若貌如無鹽,你還愛我?”他把我的頭發拂到耳後,神情癡癡的:“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即是神奇。”我醉眼朦朧,大笑不止,舉起手邊的漆耳杯,大聲叫:“敬我的鴻鵠!”
世間一切無時不變,有美即有醜,有樂亦有愁。我不止一次在入睡之後聽見身旁人陷入噩夢中模糊而哀慟的夢囈,他總是在道歉,不知是向誰,可我從不覺得他需要道歉,隻是我對那些囈語無法忽視,醒過神來,而他仍被困在夢魘之中。這樣的時刻是彼時的我感到最無力的情狀,我的安慰不能真正消除陳年的傷疤,我仍記得自己初中時第一次讀史記的感慨——一個奇特的,與父母皆不相似的孩子。直到真正在他身邊,才真正明白那份不相似究竟給他帶來了多少悲哀。我無能為力,每每他遭受這夢魘,我隻能拍他的臉頰,竭儘所能將他喚醒,他被夢魘糾纏久了,猝然驚醒時渾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碎發汗濕,纏著他在窗邊灑落的冷銀月下顏色慘淡的臉頰,深春的季節,他卻冷得像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通常我不會說話,隻是無言地摟他在懷裡,他在我的懷裡漸漸地平複情緒,卻再難入睡。我用手指做梳,梳理他的頭發,指尖揉他的額角,從他第二次來見我時我便發覺他似有頭痛的毛病,且發作起來十分難熬,藥石無用。我自然問過他,他隻說是年少時磕壞了,也不曾好好醫治,一直耽擱著,便成了痼疾。所幸並不是時時發作,也不十分礙事。我曉得他幼時正逢戰亂,一個孩童,哪裡免不了磕磕碰碰,後來又逢劉項相爭,更是輾轉戰火之中不得安寧,如今雖天下已定,舊年父母所作所為卻仍時時籠罩著他如同這室內不能被燈火照亮的巨大陰翳。他側臥在我臂彎之間,咬緊牙齒,渾身輕顫,臉埋在我的胸前,手臂用了奇大的力氣抱著我的腰,他身形瘦長,有時卻能爆發出奇大的力氣,仿佛要勒斷我的腰,好像隻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感到安全。我不說話,任由他抱著,他的眼睛因為疼痛而赤紅一片,卻隻是靜靜地盯著我,一聲不吭,我再不能睡著,起身端了一壺酒來,把他裹在被褥中,與他坐在床上就著酒壺痛飲。
沉湎於酒與否在當時看來並不重要,至少他飲了酒便不再那樣疼,不再想起那些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這便是我全部的所求。
我們一身酒氣地重新躺下,喝的乾淨的酒壺被隨意扔下床鋪,漢初的酒並沒多少度數,卻也能夠稍稍麻痹一點他的痛楚,借著方才點燃的燈火看,他的臉因為醉意而泛起淡紅,偌大的宮殿中隻有我兩個,酒精使他昏沉,皺著眉頭,眯起雙眼,盯著我,口中是暖熱的酒氣,叫我“阿棠”,我柔聲回應著,他念叨著,兀自有咕噥起《詩》。他說的有些含混,我卻仍明白,那詩句中帶著我的名,說的卻是他的憾——“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惠帝三年,劉如意已死了兩年有餘,一年多以前的寒冬,劉肥慌不擇路地逃離這座偌大的宮城,將自己封地的郡縣獻給妹妹以諂嫡母,以求自保。魯元公主究竟是否情願接納這豐厚的大禮我不得而知,我隻思考著眼前之人當日在端起玉卮,望著當中的鴆酒時是否真覺得這世界無聊透頂,情願一死了之。他生命的本能要他反抗、逃走,他的愛和責任又命令他留下堅守。他在反複的撕扯中日複一日地遭受無儘的折磨,我終於明白他在最初與我交談時眼中那光芒的含義,他找到一個可以說話,可以分擔的人,哪怕那人隻才相識不過刻鐘,也勝過他至親卻也已然至疏的父母兄弟。
我的臉頰貼著他的胸膛,第一次真正學會為彆人而痛哭流涕。
次日晨起時,哪怕不知昨夜他夢魘頭痛之人也能看出他麵色不佳,雖不必大朝,卻該往長樂宮向他母親問安。我在他麵前頭一遭地耍起任性,纏著他不放他走,他拿我無法,根本不能冷下臉來,這般嬌縱終於使長樂宮的太後留意,遣人來問,從長樂宮而來的女使正看見我披散頭發,雙足□□,抱住劉盈,不由也有些怔愣。我看那姑娘十分年輕,隻得十三四歲,禮拜時自稱竇氏,我隻覺可笑,在這時代竟隨隨便便就能碰上攪動風雲的大人物。侍奉呂太後的竇姬,自然是將來漢文帝的皇後,漢景帝的生母竇後,我忍不住仔細打量她,眼下的少女還麵帶青澀,柳眉鳳眼,膚色也白,體態勻稱,再長開些要更加漂亮。我赤腳上前,思考著要不要與她攀談,她卻默默避開了我的視線。劉盈終於不必被我纏著,不知何時飛速地整理了衣衫,叫竇姬與他同去長樂宮,竇姬這時卻看了我一眼,而後低下頭道:“太後說,既良人放不下陛下,就請良人同去。”
劉盈皺起眉頭,我卻噗嗤笑出來。迎著他那頭一次顯出不解的目光,我仍是笑,然後隨意找了一支銀簪,將頭發一挽一係,甩在身後,將衣衫攏了攏,便走出殿門,穿了鞋子,向劉盈招手道:“走,既然要見,我扭捏什麼?你還不曾讓我見過長樂宮呢。”
竇姬顯然沒料到我的態度,她有些茫然地左右顧盼,看了看劉盈,又看看我,似乎還是按奈不住,不禁湊近我身前,悄聲道:“良人這般去見太後?太後素重規矩,又兼剛毅,隻怕......”我擺擺手道:“無妨,不必為我憂。”竇姬皺眉,似想再說些什麼,終於還是抿了抿唇,咽下了口中話語。
劉盈最後還是與我同去,隻是他一向不與人同輦,我知道那典故,什麼聖賢不與妃同輦,還當是從班婕妤口中頭一遭出,原來是由來已久的傳說,有時說他古板也就在此了,隻不過他這樣習慣,恐怕從叔孫通與商山四皓做他老師便開始,也不能真叫他改。何況若真抬上兩人,恐怕抬輦之人肩膀也要報廢,我到現在也還不習慣被人抬著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渾身僵硬著,晃晃悠悠的也沒有睡意,隻是尷尬的想遮起臉,擋住那些望來的視線。
但是比起尷尬,我到底還是在這偌大的宮城走怕了,想起從前生生走得水腫的兩隻腳,我還是決定再多忍受一會兒尷尬,隻是以己度人,覺得輦夫也十分委屈,忍不住俯下身低聲道:“若累了慢些也不妨,待會兒我請各位用些蜜水。”
我身邊的人大都曉得我的性子,是以幾個輦夫也不驚訝,隻是笑嗬嗬地謝我。我這才覺得心安幾分,稍稍放鬆了肢體,看著步輦經過一處半空中的複道,書上說此道初成時,叔孫通還曾上諫說不可以子女之身,行其父衣冠所過之路之上,我還記得自己當時狂翻白眼的表情,想起來,又忍不住竊笑,我怕我若真見著這位叔孫先生,會忍不住繼續翻白眼。好在我大約不用見他,如今他又做起了太常,做他最喜歡的定禮之職,偏他教出來這樣一個守禮得可愛,近乎憨直的人。隻是想起來又有些惱,若沒有這些時時刻刻提醒他的繁文冗節,他是否也能過的比現在快樂得多?
從複道之上俯瞰,看得到宮城之外的長安市井。這高度甚至比不得我從前在學校住的宿舍,然而也許是習慣了這時代的建築景物,我竟也生出一種一覽眾山小之感,這樣的高度,恰好夠我將整個街市一覽無餘,又夠我看清每個人的麵目,在我看見那些穿著粗布麻衣的庶民豐潤的臉頰和嘴角的笑意時,忽然渾身一抖,理論變成真實給人帶來的震撼如此強烈,“垂拱”這兩個字,從曾經的無所事事,變成此時此刻讓我篤實看見的休養生息,天下晏然,原來隻差這樣短促的幾幅畫麵。
必得是親眼所見,才能親身所感。
我似乎終於撥開自己愛情的粉色泡沫,漸漸看到在個人情誼以外,他身為這初生帝國的君王認定的方向和心中的執著。
我總將他當做我的愛人看待,想著他的喜怒哀樂,卻總是忘記他的另一重身份,他的一個決定,一個想法,或許會左右無數人的一生。我的臉頰又發燙了,在一陣興奮的顫栗中我看向自己眼前的背影,我的心在劇烈的悸動,幾個瞬息之間產生出無窮的變化,而他一直是他。他注意到我這狂熱的視線了嗎?他回頭來看我,衝我溫和的微笑,叫我不必害怕。我是害怕的樣子嗎?我有一種怪異的倨傲,哪怕要麵對的是在史書中因為凶狠悍戾而著名的呂太後,我也並沒有感到心中有什麼畏懼可言。我是喜悅,有一些人,總是能在相處之中,發現他們新的可愛之處,像是讀一本好書,或者欣賞一幅名畫,一眼望去便被吸引,細細觀察之後仍有更加動人的筆觸成為驚喜。
來到長樂宮正殿大門之前,我仍是笑吟吟的。
劉盈看我的眼神帶點疑惑,似乎不解我在高興什麼,他喚了我兩聲“阿棠”,我才帶著笑回過神來,問他怎麼,他有些無奈,摸了摸我的頭頂,我不給他抽回手的機會,緊緊握住他的手,他有些愕然,淺褐色的雙眼裡情緒翻湧,而我的手一直緊緊的握著,最終他也笑了,像是下定了莫大的決心,拉著我的手走入宮殿之中。
我幻想過很多種呂太後的模樣,到眼下真正見到,才發現與我的每一種想象都不甚相符。其實她的相貌並沒有十分特彆,眼角帶著皺紋,體態豐腴,坐在那裡,其實不難看出年少時的麗色。隻是身穿著玄色雲紋的錦衣,頭上各類金玉簪笄煌煌耀眼,頸上套著寶石珠串,這一應的輝煌,在她身上卻有種不協調,一種並不習慣於此的怪異。坦白來說,年過五旬的人,這副模樣已算後天保養得當,如果沒有那與劉盈三分相似的五官和不悅的神情,也許我會將她當做父母工作單位裡一位性格嚴厲的阿姨。我曉得她的生平,是以對她隻報一點憐憫,卻並沒什麼好感,不過之於她這樣的位置,我那點憐憫也許反而更會讓她憤怒,於是我不多說話,跟在劉盈身後禮拜,起身,就算是見過了他的母親——在這時刻,她對我而言隻是個與劉盈關係不善,卻又不能真正斷絕的母親而已。
我對她的厭大概勝過了敬,不必多言,我也知道她曾怎樣對待劉盈,也曉得她還會對劉盈做什麼,因此懶得看她。我並沒太留意劉盈與她說了什麼,直到她將話題扯到我身上,我才回神去看,她臉上的慍色更甚了,仿佛是因為我的疏懶不敬,一雙仍有幾分波光的眼睛,帶著厭惡盯住我,卻變得像深沉粘膩而黑暗的泥淖,讓我十分不適。這一次我耳朵尖了,我聽見她沉聲含怒地說我驕縱、惑主、無禮,又在自以為無人發覺時閉目搖頭,切齒低語:“又是一個‘戚姬’!”
我看著劉盈的麵色從愕然到升起怒意和倦怠,自己卻不知哪根神經搭錯,吃吃地就笑出了聲音,呂太後一定聽見了,她轉過臉,怒視著我,我卻不再害怕這目光,隻覺得她實在無聊又可悲。可悲到我隻能用笑來表述心裡的那到了極致的無言以對。其實從來沒有什麼為了孩兒,隻有她心中的嫉妒與對權勢的渴望,虧我從前還當她是個不知如何表達心中愛意的母親,原來她真正在意的其實也隻不過是自己,而將這份私欲用一句句的“為了你好”包裝起來,硬生生地塞給兒女,而他們若有一點不願,就仿佛是做了天大的不孝之人。我直盯盯地看著她的眼睛,嘴巴卻依舊笑嘻嘻的,我說:“妾想起有趣的事,一時不能自禁。妾也不曾阻攔陛下理政、朝會,太後如何責妾惑主?妾見太後,依禮敬拜,亦不知何處無禮?莫非隻是一笑,便是無禮?妾記得幼時讀《詩》,《詩》雲:‘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此三代之韻,莫非也是無禮?”
也許她做太後這些年,除了我身邊的人,再沒有人膽敢如此對她說話。我看見她眼睛瞪的更大了,然而我自詡話裡並無甚於法不合,究竟於參謁之禮,她也挑不出我十分錯處,我甚至不曾學她一般嫉妒,她也沒對我說什麼,而是對著身旁年長的女官怒聲道:“將她拖出去。”我還是笑,也不慌亂,心中就有有一種篤定,篤定她不能將我怎樣,我於眼下這年代的法度有信心,更於我身邊之人有信心。女官領命,招手叫來幾個宮女圍上前來,忽而我耳邊傳來一聲怒喝:“朕看誰敢!”
我發誓我會永遠銘記那一刻自己心裡的悸動,從來溫吞友善的皇帝突然從心底爆發壓抑已久的憤怒,讓這宮殿之內包括呂太後在內的所有人都呆怔了片刻。我的手被他緊緊握住,我的眼看到他在切齒使額角露出的青筋,他雙目露出赤紅的血絲,死死盯住麵前這隻在血緣上的母親,我第一次見到他溫柔善意之下那與常人一般會怨會恨會惱的樣子,心中卻湧上一股喜悅。我要他學會表露自己,沒有人天生就該對傷害自己的人與事一味忍耐,我從不認為這樣一味地容忍和孝順算得上什麼美德,天性所賦予的美德是要人能夠更好地活著,而不是在生命中讓自己愈發痛苦。方才的笑容隻不過是出於譏諷,如今的我的所有的笑容卻全部是發於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