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愕然地轉過臉看著我,愣了一會兒,眼中似乎有些濡濕,我不知自己這話哪裡不對,茫然無措,後來他才告訴我,他的童年也有一個人常說這句話,他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隻曉得她的姓氏——唐山。
他拋來的每一個話題都被我完美的接納,漸漸地他不再皺著眉頭笑,我看到他舒朗的眉宇,覺得自己也許笑得比他更開心。黃昏時分有女官前來掌燈,他有些不舍,但大抵還有什麼事情需得處理,與我道彆,約定明日還在此處相見,我笑著送走他,從前渴望的安靜在此刻變為沒有篤實的虛空,忽然我想起我在期待著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起他的結局,一個必然死在二十四歲的結局。我感到自己的臉頰滾燙,手腳卻像握著冰,渾身的熱血都衝上臉頰,讓我不自覺地打了兩個寒顫,他是個這樣好的人,我真能看著他死?然而我有什麼能力改變曆史?瞬間我的把握成為擊潰我的利器,我腳下一軟,摔在地上,一旁有人叫喊著,我暈暈乎乎,並沒聽清。
我不記得這一夜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而此後的每一天我都在焦慮和期許中度過。我在他不曾到來的時候焦慮他的結局,而在他到來時將一切苦悶難過都拋諸腦後,一心享受著那無窮的快樂。大約七天之後,約定的時間我沒有等來他,等來的卻是一位宦官,賜封羅氏女為良人,居住宮北後殿。他們要我跪下接詔,我跪在地上,這一次不再痛苦,很快有人攙我起來,我不知該喜還是憂。我離開了這卑微的身份,同時我愛上的是一個我不可能改變既定結局的人,這種種情緒又衝撞起我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與我平素相處融洽的幾個少女被派來服侍,她們嘰嘰喳喳地簇擁我上了一頂小小的步輦,說不知怎麼我飛上枝頭,可那神色卻都是衷心替我高興。
我的手局促地抓著衣服,從未體驗過這般被幾人抬起來走,這尷尬讓我無所適從,心裡卻又隱隱期待著,我想見他,迫不及待,若我現在變成一隻鳥兒,一定馬上飛到他肩頭,我想摸摸他的臉,撫一撫他的頭發。我並不覺得自己的愛太過迅速,有的人隻要第一次見,就會被深深地吸引,所謂一見鐘情,是那一次會麵,便想與他共度終生。何況我們已相識了七日。
他在晚飯後來到我在永巷的新居,在看到被梳洗打扮後的我時忽然麵頰緋紅,顯得有些不安,而後他張了張口,似乎有許多話想說,我從他的表情看出某種無措和表達、解釋的欲望,隻是那千言萬語,仿佛都像塞車的道路,堵在他的喉嚨。我不想理會,快步撲進他的懷裡,結結實實的讓他踉蹌了一下,肢體的接觸總能給人最篤實的慰藉。他似乎不曾被這樣熱情地對待過,身體站穩後僵硬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用雙手摟住我的腰回抱住我。這一時刻我們什麼也不必多說,七日以來的一切美好與快樂全然轉化成為豐足的愛情。我的手微微顫抖,並非恐懼和什麼其他,而是第一次體會何謂“不可言詮”。我揚起臉去吻他,天知道這所謂曾沉溺酒色的皇帝連親吻都如此生澀,我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身體,而他在我的親吻中漸漸軟化,他原本整齊的冠冕在我的動作下歪斜、掉落,最後我們都衣衫不整地摔進床笫之間,我的骨縫被綿軟香甜的泡沫填滿,流淌成為柔軟的水,再化作粘膩的□□從口中落下。海浪一樣起伏的動作中,我用手仔仔細細地撫摸他的眉目,鼻梁和嘴唇,他低下頭,把臉頰貼著我的掌心,我們共同陷入濕熱的泥淖,我看見他的發絲因為薄汗而黏在臉頰,像蜿蜒而來的小小的黑色的蛇。
釋放後他蜷起身子,躺在我的身邊。我側過身抱住他,我們的汗水混在一起,在夜風裡蒸騰出曖昧的氣息。他把頭埋在我袒露的胸前,我突然發現他如此高挑,即便是屈起雙腿,還要高我這樣多。他鬢間的碎發掠過我的皮膚帶著輕微的癢,好一會兒他笑出聲,仰起臉來對我說:“你知不知道我昨夜裡有一個夢......”
我用手指纏著他的發尾,眼神黏在他的眼裡,看著他從最初連我的眼睛也不敢直視,到如今滿眼滿心是我。我啞著嗓子問他:“你夢到什麼......”
他低低地笑出聲,修長的手抱我更緊了些,聲音中有恣意縱情之後特有的倦怠:“我夢見狐,白色的,遠遠看著,比尋常狐更大。我看到它身後搖晃的尾,像百越的珊瑚一樣,分成九條。它是一隻九尾白狐,與我所見的畫中一般。”
我聽著這離奇的夢,心中更加好奇,問他:“九尾白狐......在你夢中做些什麼?”
他伸出手,握住我在他眉間遊走的指尖,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它忽然撲進我懷裡,而後變成了你,那舉動,就好像你方才一樣。”
我望著他的眼睛,噗嗤笑出聲來,低下頭磨蹭著他的發頂,問他:“那你看我像白狐不?”
他的頭在我懷中微微搖動,那眼神忽然變化了,帶著水色的淺褐色瞳孔裡顯出一種迷茫的狂熱,我被他這眼神觸動,笑意不自知地漸漸收斂下去。那種眼神,我隻在宗教的信徒的眼中曾經管窺一二,他隻是說:“你隻是你,不像其他什麼。”
我曾經也有過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愛,然而好像惟有如今,才讓我真正感到愛情的愉悅。次日我終於睡了到此以後的第一個懶覺,大抵到了半晌時候才漸漸轉醒,劉盈已然離去,不知去忙些什麼。我忽然覺得幸福,心裡像被一種甜軟的蜜糖塞得滿當,漸漸地不再去想未來——我還有許多“現在”。
劉盈依舊總來找我,我們的相處並沒有太多變化,我知曉他的身份和地位而不變的態度讓他感到異常的舒適和自在,我知道這是他所求的情,就像我曾在書中讀過,舊年的一場宮宴,他與兄長最終不能實現的惟以家人之誼相待。我不想與他談起這些過往,隻想著給予他一切我所有,所能的。
自然他也有時不能前來,我知道這偌大的宮殿裡並不隻有我一個以妻妾之名在他身邊的女人。有趣的是我並沒有遭受背叛的惱怒,因為我明確地理解時光荏苒帶來的差異,也無比確信這愛,他保護我,而我所學習的理智告訴我,這時代的女子大都身不由己,她們比我更早的離開家庭,成為妃嬪,侍奉者,為皇室開枝散葉,為家族謀取利益,也許她們是比我更加弱勢的——我憐憫著那些我並不認識,卻又同處一座宮城之中的,我的愛人的其餘妃妾。
這情緒我自己也覺得無奈,每每劉盈無法親自前來時,我會看見閎孺。一個在《佞幸傳》中被用幾句話草草描述的少年,唯一讓我稍作了解的,還是他為辟陽侯向劉盈陳情。他大抵比我和劉盈年少三四歲,生的可喜,麵容有些女氣,比我一個女生更愛妝扮。塗脂抹粉,冠鵕璘,貝帶,我一度十分自慚形穢,就像從前在網絡上看到那些妝容精致的男生。
閎孺是個十分好說話的,最初有些局促,我不喜歡受人伺候,同宮殿中是侍女常常玩在一處,是以後來與他相熟,他也就稱我為姊姊。十分熟稔之後,我曾問他當初為什麼真要救那辟陽侯,難道真如所說,是恐怕太後報複?還是辟陽侯之過,與他有甚牽連?他靜默不言,片刻反問我:“姊姊所見如何?”我直言相告,我與他雖相識不久,卻頗覺他貌柔而心壯,似非以無謂之禍為要之人。那少年笑起來,說“姊姊知我”,也將他真實想法一並和盤托出。
原來他是昔日高帝近侍籍孺之義子,籍孺從來頗受高帝寵信,更與戚夫人走得近,後來高帝崩逝,太後鴆殺戚夫人所生的趙王如意,又將戚夫人砍去四肢,挖去雙目,拔舌刺耳,置廁中,稱為“人彘”。籍孺惶恐不安,知辟陽侯素與太後相親,求辟陽侯襄助,隻願保家小性命,願用一切身家來換。辟陽侯起於微末,素知籍孺也並無野心,不過一介宦官,當即為他出麵作保,這才換來一家平安。如今籍孺年老,已出宮搬去新修的安陵邑,閎孺受義父提點之恩,自幼在昔日太子,也便是如今君王身邊服侍,劉盈憐他無依,又看他相貌出眾,恐遭欺辱,便命他近身侍候,雖是侍者,劉盈也視為半個弟弟,時或同臥起。隻是閎孺頗能自知,曉得一屆宦官本分,今跟我交談,倒也真十分高興。我也明白了劉盈當日之心,究竟不是寵愛令他昏頭,而是某種補償,是閎孺對自己義父恩人的補償,亦是他不能真正救下自己的親生弟弟,而對於可為之事竭儘全力地救贖。
當一次劉盈來時,我正在鏡前塗粉,他看著我那煞白的臉,眉毛微微動了動,縱是他表情管控的好,我也看出他在那裡憋笑。我氣餒地扔掉粉撲,頂著一張白臉仰頭看他,他馬上收斂住笑意,蹲下來說:“比從前有進步得多。”我垮了腰,往後一躺,並不意外地落進他的懷裡,那懷抱並不十分寬厚,卻足夠叫我覺得溫暖安寧。我自暴自棄地轉個身,把臉埋在他胸前,他渾不在意那些脂粉把他玄色的衣衫弄得灰撲撲的,他隻是微笑著上下撫摸我的背,聽著我含混不清地抱怨:“從前化妝技術明明還行,怎麼現在連男人也比不過......”
他從不在意我這些本應在時人眼中算得上胡言亂語的言辭,仿佛對於我的特異他從來都不曾當做怪事。我又何嘗不是與他一樣,同一個比自己年長兩千餘歲的人愛的火熱,一樣從不在意他與我生活習慣和言辭上的差異。
他低聲笑著安慰我:“你要與誰比化妝?與閎孺?比不得,若論他的穿戴妝容,就是那些侍郎、侍中都要效仿,他是天賦在此,不是你我學得來。”
我心裡有些煩躁,也許是月事來至的緣故,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脖頸,他皺眉笑著,輕聲說:“你要勒死我嗎?”我不理,隻是抱他,特定的時間分泌激素令我難得產生出一種對於愛情患得患失的情緒,我癟著嘴咕噥:“你可不準看我不漂亮,覺著我配不上你,便不喜歡我。”眨眼的時候我聽見他低沉的歎息,還有那如歎息一般的“這話要我說才是”。
那時在我看來,劉盈是個異常神奇,矛盾與和平的結合體。我分明是與他同歲,他有時超乎尋常的儒雅老成,一絲不苟,有時卻又像個孩子一樣將頭倚在我的肩膀,輕輕閉著眼睛,像個稚氣可愛的仿真人偶。這段時日大抵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石渠閣的書冊簡牘如今我可以隨意取閱,再也不必躲躲藏藏,幾乎每一天他都會來到我的住處,我們一起閱讀,我甚至給他講起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聽不懂這些名字,卻顯得興味濃厚 。聽到我能準確講出他那四位先生的名字時,他並沒有十分驚訝之色,似乎對我的奇異習以為常,我問他那四位老者是否真是采芝煉氣的真人,他隻笑著說:“他們十分逍遙,如何不是真人?”我曉得他的意思,咯咯地笑:“我可真是斥鷃。”他搖頭道:“你是斥鷃,我還能是什麼?”我湊上前,捧著他的臉,低聲道:“你?你是我的鴻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