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 我沒有想過老套的小……(1 / 1)

夜未央 刀子仙顧挽 3333 字 10個月前

我沒有想過老套的小說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是在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包圍在一群身著裙裾的少女之中以前的事。

她們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我其實聽不大清,然而我下意識的反應,聽著那言語有些耳熟。似乎是從前研習過的上古漢語,隻是仍略有不同,我沒想過有人能將上古漢語那繁瑣累贅的音節說的如此熟稔,連擬音表也不必對照,而後我睜大眼睛看見她們的衣裳,一瞬間我想自己是不是闖入一個文物複原的發布會裡。我愣了一會兒,猛然跳起身來,離我最近的是一口鐵製的大水缸,我從水缸裡看見自己的臉,和一身與其他少女相類,然而我從未穿過的衣裳。

我花了一刻鐘的時間相信自己穿越。

並非我的內心多麼強大,其實是不容我不相信。我很慶幸自己在學校的努力學習讓我能夠與她們保持大概的溝通,她們呼喚我的名字,說我像中了邪,我聽著那名字,那也是我原本的名字——羅棠。我不知她們為何似乎與我相熟,且還知曉我的本名,我隻是笑,然後學著她們的語氣,磕磕絆絆地說“不要憂心”。

我從她們的衣衫猜測眼下不是秦時,便是西漢初年。

我的猜測很快被印證,太史丞麾下的小吏來傳令,叫我們這一群人常在石渠閣整理灑掃。石渠閣,我聽著這名字,想起它所處的是西漢未央宮。不知眼下是哪一位皇帝當政?我隨著眾人一道前往,第一次領略這足有七個故宮一般大小的宮城,有多麼磅礴巨大,有多麼讓我先走的幾乎斷腿。

相比起前殿的恢弘,石渠閣顯得十分精巧美麗。

兩層的殿閣,被礱石而成的長渠環繞當中,那水渠像盤繞的蛇,保護也將樓閣困住。渠上一座小橋,架起通往殿閣的路。窄小的橋,兩個人並肩而行也容不下。

縱然我學習的是漢語言,也是第一次被如此之多的簡牘與帛書環繞。

那些曾經在博物館也難得一見的帛書、漢簡,就如此大喇喇地,碼放在我麵前的木櫃與桌案之上。好在整理書籍的事情並不十分辛勞,大多時候也並沒幾個大人物會來到這處偏僻的小樓,我樂得清閒,大多是趁上官不曾留意,悄悄將幾卷書藏進袖中,再尋個僻靜處釋讀。通常我躲在那些兩人多高的木架之後,那些架子既高而寬,而我身材並不十分高挑,藏在其後並不容易叫人發現。我沒想到在這時空我會如此熱衷於自己的學業,然而在沒有手機網絡與其他書籍的所在,惟有鑽研這些晦澀的文字與古奧的語法令我稍感到愉悅的成就與慰藉,在痛苦於不知道父母如何的境況下,我隻能以此安慰自己——哪一天回去了,憑我這樣的知識積累,一定能夠保研,雖說如今才是大二,想的似乎有些早了。

我來到這裡第三個月的時候,已經是從還帶著寒意的初春成為惠風和暢的春。

我依然沒見過如今的當權者,隻是聽說那位高之人中有幾個姓呂。我猜想眼下或是西漢惠帝年間,或是呂後掌權的少帝年間,總是大差不差。我並不指望自己參與進那些青史留名之人的生命,那時我的目標隻是找回自己的人生,找到回到我的家鄉的方法。

我孜孜不倦地鑽研晦澀難懂的古籍,古文字水平在三個月裡比從前三年提升更快,然而一件事讓我產生離開如今所處的身份的想法——某一天,記不得具體的日子,我仍找時間躲懶,不知何時,麵前出現一雙皂靴,我愕然地慢慢抬起頭,看見他蔑視又怒氣的神情,感到他扯住我的頭發,拉著我向外走,頭皮似乎要被扯掉,我隻聽見自己尖銳的嚎哭,最後聽見他命令我在外跪上三時辰,再有躲懶加倍責罰。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看他的眼神,隻記得第一次明白跪是如此難熬。從前的跪拜大多是在廟宇中磕一個頭,如今我第一次明白跪久了人會眩暈,嘔吐,分明是仲春,而我在饑餓中頭暈眼花,渾身冰冷。最終是一個與我一般愛躲懶的少女攙我起來,說時辰缺少一點,並沒人會在意,我咬住牙,心裡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要做這任誰都可以輕賤的卑微之人。

我第一次如此自傲,我有無數可以躍升的資本——我的學識,我還算看得過去的相貌,以及那殺手鐧,對未來的把控。

我隻要一個機會。

那一次懲罰仍沒有讓我放棄找著空閒讀書的機會,相比起身體上的苦楚,沒有精神的支柱更加讓我崩潰。隻不過我更高明了些,換著不同的書櫃後躲藏。我將手中剩下的一塊烘餅塞進嘴裡,從衣袖間取出《道經》,這本是《老子》前半,從前哪得一窺真容,如今竟這樣完好無損地躺在我的臂間。我正急不可耐,忽聽響動,我早比從前警覺的多,猛然抬頭,正與眼前之人四目相對——

不得不說,首先關注麵容,我要承認,那是一張長在我審美上的臉。

他的膚色偏白,戴冠的頭上落下一點碎發捧著他略微瘦削的臉頰,深青色的眉生得修長,漂亮的眼睛像是漫畫裡的樣子,瞳孔的顏色很淺,眼角略微下垂,讓我無緣故地想起家裡曾豢養的小狗。他發覺我那直白的視線,疑惑地歪一歪頭,遂更像了。我的文字紛紛落敗,從斷崖上跌下,原來喜愛到極處不能用文辭描摹,我十九年的人生,到此刻才明白這道理。

他的眼睛,那雙讓我一瞬迷茫的眼睛,沿著我手中的書卷遲緩地上移到我的臉上,我猝然發覺自己眼下正狼狽地蹲在地上,慌忙站起來,餅不知該拿在手裡還是叼進嘴裡,抑或直接扔掉,也許是我手忙腳亂的模樣逗樂了他,他眯起眼睛笑起來,隨後將我手中的烘餅接過,小心地捏在指尖。我惶惶然地整理衣衫,發絲,天知道這身衣服在此刻顯得多麼不便!手腳並用,而手腳一齊不聽使喚,我竟不知自己忙些什麼,我自己估算,也要過了十分鐘,我才勉強整理好自己的蓬頭垢麵,捧著書呆呆地望著他,這時我才有機會看到他的穿著,袍服是深青色,絲絹製成,上有隱隱山雲之紋,腰間懸著盤龍璽、鳳紋璧、龍紋璜、索紋環、韘佩、夔紋管,皆以醇厚的白玉製成,彩絲作綬串聯起為一組,銜以玉珠,叮叮當當的懸墜在膝前。這樣數量的組佩,我從前就是在博物館也不曾見過,當然明白能夠佩此等玉的人身份怎樣不同尋常。後來我時常覺得自己可笑,明明渴望著利益,在真正地利益到達我眼前的時刻,我想要得到的卻隻剩下愛情。

“你......”我與他同時出聲,旋即又不約而同地笑了。他將小心拿著的烘餅交換給我,微笑道:“你安心,不曾弄臟了。”我癡癡地笑,小心地接過來,拿在手裡。午後的暖陽擠過窗欞落下來,讓他的臉像生出一層金色的絨光,忽然他食指放在嘴邊,比了一個“噓”的姿勢,我倆心照不宣似的,一齊蹲下身來,正好躲過一個走來的官吏的視線。他蹲在我的對麵,好看的臉上帶著點孩氣,我這才反應過來他與我應該差不多的年歲,隻是方才那有禮有度的舉止讓我對他格外的依賴起來。

他用口型笑著問我:“你讀《道德》?”我捂住嘴巴沒笑出聲,不知怎麼徹底喜歡上這個隱秘的同謀者。如果說方才隻不過是驚豔於他的麵容和氣宇,眼下可謂是真正地對他產生出十分的好感。片刻我放下手,掰下一角烘餅遞給他,他也不嫌,竟放在口中咀嚼起來,我用口型回他:“不止。我還會《黃帝》、《莊子》,《荀》也頗知。”

我看見他淡褐色的眼睛亮了亮,笑意更深。官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我張開嘴巴,小聲地笑他:“有道之人,有道之人,不笑不足以為道。”他聽了,忽然噗嗤笑出聲,搖頭道:“小姑,敢問你名諱?”

我搖頭晃腦:“我無名。”看他愕然,禁不住又想逗他,“無名萬物之始也。”他皺眉笑著,扶了扶額,我不再逗他,鄭重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本該因為他的身份而畏懼他,因為他所處的時代而鄙夷他,然而那時我隻感覺到無限豐盈的,無邊無際的愛。

我已大概猜測出他的身份,於是在他報出“劉盈”這個名字時,並不十分驚愕。

他大概隻當我不曉得當今皇帝名諱,看我雖身份卑微,卻有些學識,也不懼他,整整一下午的光景,都耗在石渠閣與我談天說地。好在並沒有人再來打攪我們,他和我一樣,背靠著木架,盤膝坐在地上,他身上有草木的香氣,是蘭草,亦或蕙茝?有些像中藥房的味道,篤定,安和。我喜歡他說“天地一指,萬物一馬”的樣子,那時他看向窗外的太陽,眼中似乎有無邊無際的曠野。我不能給他其他,隻好掰一塊烘餅遞給他,說:“天地與我並生,我與馬與萬物皆一。”

恍惚間,我看見一隻美麗的鴻鵠,他翩然的羽翼還未全然長成,已被慢慢摧折。也許他在這籠中永世無法飛翔,可依然挺拔而凜然,超然於群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