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序道:“安不苦開機前對我說,他琢磨了好多天庫裡肖夫效應。”
薑眉沒聽懂:“什麼效應?”
“將同一個鏡頭和不同氛圍的鏡頭進行拚接,可以得到不同的情緒審美效果,這是庫裡肖夫實驗。單個鏡頭的情緒並不僅僅由鏡頭本身決定,演技也一樣。”商序看著薑眉,“安不苦對《天鵝島》很執著,對止羽這個角色也很執著,在你之前他找了幾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角色,已經快成了他一塊心病。”
薑眉很少聽商序說這麼長的話,感覺商序不是生他的氣,於是放鬆了一點,負手認真聽著。
“我知道他的選角標準,他需要說服觀眾‘這是能讓商序一見鐘情的美貌’,所以他卡了很多年,才找到你。”
這麼說來,商序也承認這樣的美貌?
但他又不可能一見鐘情。薑眉微妙地歡喜了一瞬,然後給自己澆涼水。
商序瞥了一眼安不苦,繼續道:“他對止羽這個角色的要求是在一點一點降低的,能找到外表合適的已經很難,但《天鵝島》他又一定要拍,安不苦找到你的時候,心理標準已經變成了‘要一個漂亮的花瓶’,剩下的演技部分他用後期來彌補,他可以玩表現蒙太奇。但你比他,也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薑眉眼睛亮了一下。
商序一直在觀察著他,從輕微的失落又到輕微的歡喜,安不苦說薑眉是貼著止羽來找的,商序其實不這麼覺得。
他接著解析安導:“安不苦這個人呢,向來得隴望蜀,有了好的就想要更好的,有了更好的就想要完美的,所以他不滿足。”
薑眉總算聽懂了,總結了一下,提煉重點,“還是我能力不夠。”
商序:“……是。”
他不是來打壓人的。
剛才他難得好心說了那一大段話……然後小朋友比那顆被摧殘過的向日葵還蔫。
商序向來不愛反思自己,抱著臂看薑眉,“想好好演戲嗎?”
薑眉茫然且實際:“想……也沒有用啊。”
他可以努力,但又不能心想事成。
“如果你不想,現在的狀態已經是及格線,安不苦跟自己較勁去就行。”商序非常不負責任地說道。
薑眉沒忍住小心問道:“如果我想呢,您會教我嗎?”
商序確實是有點好心,但也沒轉性,輕飄飄道:“我是那麼好的人嗎?便宜安不苦。”
薑眉抿了抿唇,恨不得把話吞回去。
他好像提出來了一個僭越的要求,他知道商序不是溫吞的好人。
七年前,商序也隻是日行一善。隻有薑眉念念不忘。
葵花籽果然還是很苦很澀。
“電影學院請我去演講還要給這個數,”商序涼涼笑了一下,“你打算給什麼報酬?”
峰回路轉,薑眉人還是懵的,說話不過腦子道:“什麼都行啊。”
隻要他有。
商序笑意斂了斂,又看了薑眉一眼。
仿佛有點無奈。
他今天還真是善心大放送了。
“如果我說要潛了你呢,你能應嗎,小朋友?……說話的時候提前想想,出了這個劇組,這圈子不乾淨。”
“我不是……”薑眉腦袋嗡嗡的,要是商序提出來那種請求,他沒準還真就應了,可是商序看起來怎麼也不會信的樣子,他心一橫又道,“那您想要什麼報酬?”
商序沒說話,好像還是很無奈。
薑眉額頭被人點了點。
“看你表現。”
薑眉抬眼,隻看見商序的背影。
他頓了頓,又揪了一顆葵花籽下來。
……
張維令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薑眉還對著劇本鑽研。
他記憶力很好,該背的都能背下來,上麵還有很多安不苦特地補上的批注。
商序那裡當然沒有,商序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
薑眉對著安不苦的批注也看不出什麼來。
安不苦有時候文藝病很重,原作沒寫的東西他也不愛加進來,也不愛向演員解釋,前麵幾部片子的藍光碟裡麵都沒有什麼導演評論的音軌。
能呈現出來的電影裡麵已經解釋完全,每個觀眾會有自己的理解,不能呈現的安不苦也不解釋。
而止羽就是謎團本身,是謎底也是謎麵。
張維令都聽出來薑眉的迷茫了,遲疑道:“我再問問盛雋有沒有時間?”
薑眉不想麻煩他:“盛雋哥也挺忙的。”
張維令冷笑:“昨晚他還玩到了淩晨四點爛醉如泥,忙個屁啊。”
薑眉道:“沒必要。”
盛雋指點過他幾天,張維令請的。
盛影帝是科班出身,最標準的學院派,合作的大導也是走這個路子。張維令也偷偷摸摸分享過盛雋的八卦給薑眉,盛雋和安不苦隻合作過一次,以雙方都極其不愉快告終,在那之後他們隻談感情,不談合作。
張維令在那頭仿佛還在摸牌,聲音忽遠忽近的:“眉眉,你對你畢業論文有這麼上心嗎?”
薑眉:“……開題報告我剛交上去。”
張維令把牌丟出去,小小地歡呼了一聲:“你知道我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去,安不苦那片場盛雋回來都要給自己放一個月的假,你就是想演也不該去他那裡……不過去就去了,安不苦可是好好承諾過不為難人的。你沒打算在這行繼續下去,彆那麼認真。”
薑眉沒想到張維令會這樣勸他:“演都演了,認真還是比敷衍好吧。”
“太認真了……”張維令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繼續說道,“我怕你難過。”
薑眉沒說話。
一段時間裡麵對話裡隻有呼吸聲,張維令道:“你想看看商序,那就看看。演戲,也就這一次。”
“我知道。”薑眉認真道,“就這一次。”
張維令笑了一聲,又問他:“你們那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嗎,有沒有人來找商序探班啊,找安不苦的也行……”
薑眉無語:“你吃瓜已經到了這麼不挑的地步了?”
“你不要小瞧安不苦,他的瓜比商序的瓜還稀少。”張維令道,“商序那裡呢?要我說,你不如找他睡一次,你們誰也不吃虧。”
薑眉:“……”
睡過了,沒虧。
他臉頰有點燙,還好這是語音通話張維令看不見他的表情,薑眉懨懨道:“你玩你的去,我不煩你了。”
張維令大笑。
薑眉把語音掛斷,不知道張維令是不是聽出來了什麼。
張維令說的沒錯,認真就會難過,可是難過久了,也能習慣。
他最不怕的就是難過。
得益於薑眉的認真,安不苦的心情終於開始了緩慢地回升。
整個片場的氛圍也沒有那麼嚇人了。
拍攝進度不見得比從前更好,但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卻感覺好多了。
兩個主演也比之前好太多了。
天知道安不苦第一次見薑眉主動找商序去對戲的時候差點對著副導演哭出來。
副導演也十分感動:“小薑老師……儘力了。”
這一兩個月相處下來,薑眉是什麼人他們也稍微清楚了一點。
美則美矣,邊界感極其分明,禮貌但疏離。全劇組無關人士和他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句,隻有導演擁有他的個人聯係方式。
薑眉畢竟是安不苦求來的,而他自己……無所求。
就這麼一個人,也能頂著商序那種颶風一樣的脾氣去主動找商序對戲,副導演深深覺得薑眉實在是個可靠的好人。
如果薑眉知道,他應該會把這張好人卡轉贈給商序。
在他決定來拍《天鵝島》之前,張維令過分擔憂,打聽了一大堆事情回來。
裡麵有很多根本沒必要的東西,比如安不苦的個人愛好——薑眉一點也不想討好安不苦。
但有關商序的部分他都記著。
商序的喜好不好打聽,彆的習慣倒是有,他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接近,不愛照顧後輩。
薑眉對他有一萬個偏愛,並不覺得這種事情有任何問題。
而就他自己而言,他覺得商序已經做的很多了。
安不苦說得對,薑眉和商序不一樣,也沒辦法學商序。
薑眉看過很多商序的電影和影評,但真正接近商序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天才。
這樣的人理所當然會是世界中心。
裴傾其實也是,但裴傾在止羽麵前不是。
半個月後,裴傾的租期結束,要離開天鵝島。
臨行前他去找止羽。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青年的黑發比剛上島的時候長了一點,但沒有擋住眼睛,“離開這裡,去陸地上,讀大學,”青年有一些微妙的緊張感,“我不是說要你一定和我一起,但你得離開這裡,你要離開這裡。”
商序的重音,頓歇,每一個語調都恰到好處,裴傾還是自負的,但這一刻他隻能感到挫敗。
“裴傾。”這是止羽第一次叫裴傾的名字,很認真,一字一頓。
“外麵沒有天鵝。”
“你……還在等你媽媽,是嗎?”
她不會回來了,島上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經拋夫棄子,跟著某一年路過的一艘船走了,隻有止羽還在等她。
裴傾感到濃濃的無力感,深深看著止羽說道,“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止羽沒有說好還是不好。
安不苦一拍手,盛情稱讚:“好!!”
不光是商序,薑眉的反應都讓他眼前一亮。
前期一切感情都是含蓄的,裴傾視角的止羽是遙遠冷漠的,但從安不苦的視角那種平靜下的暗流終於湧動了起來,就像大海的浪潮一樣,不再停歇。
薑眉長舒一口氣,下意識就要去看商序。
商序注意到他的注視才轉過來,“有進步。”
薑眉眼睛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方才劇情裡麵的壓抑和不舍一掃而空,商序多看了他一眼,那邊安不苦已經在喊收工。
“多虧了您的指點。”薑眉小聲道謝。
這一整段,台詞都是商序示範過的。當然商序並不是每次都這樣,止羽這個角色,還是薑眉和安不苦在交流。
商序並不在意,隻是問他:“安導剛改的劇本看過了嗎?”
薑眉點點頭。
跟組的編劇和安不苦這幾天又是忙忙碌碌的。
商序漫不經心問道:“小朋友喜歡什麼煙?”
薑眉又是呆了一下,想起來安不苦改過的劇本。
海邊,日,外景。臨彆前,止羽接過裴傾抽過的半支煙,嗆得咳嗽了一下。
這當然不是在接吻,但這個鏡頭在這樣暗示著觀眾,薑眉也可以暗示自己,這就是一個間接的朦朧的吻。
他不敢看商序,垂眸說道:“我沒抽過煙。”
商序難得有一點細微的驚訝,而後道:“那正好。”